第二十章-五月槐花香

冯妈被凳子摔倒的声音惊醒,朝床上一看,不见了茹二奶奶,赶紧跑进偏房,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到悬在空中的茹二奶奶,急忙用双手托住茹二奶奶,大喊:“茹安,茹安快,快!太太上吊了……太太上吊了……”她边喊边用劲把茹二奶奶摘了下来,用力过猛,两人一下摔倒在地。茹二奶奶紧闭双眼,生死不知。茹安打着灯笼披着衣裳,急急忙忙往堂屋跑:“这……这是怎么了?这府里是遇了鬼了……”等他进了堂屋。冯妈已经背回茹二奶奶放在单人榻上了。“冯……冯妈……您看着我去叫大夫!”茹安说。

冯妈说:“来不及了!快取口凉水过来!快啊……”

茹安飞快地跑出去以后,冯妈摸了摸茹二奶奶下身,“还好!还好!阿弥陀佛,阳气没走!得亏听着了,太太,太太你可不能死,您要死了我们指望谁去呀!太太醒醒,您可不能死啊!”

茹二奶奶脸色苍白,一点血色没有。

佟奉全和范世荣还在门口呆看着,莫荷说:“哥,您回屋吧,我没事……”范世荣觉得呆下去也没他什么事儿,走了。范世荣刚一出门,佟奉全咕咚一声就跪下了:“莫荷,事儿都过去了,天大的事都过去了,咱从打现在开始过好日子吧,过好日子,我这儿给您赔不是了……”“奉全哥,你起来吧!”

“你不答应我,我不起来!”

“你不起来,我马上就从这屋里出去……立马就走!”

“可不能走,我起来,我起来!”

“你坐那椅子上,听我说一句话,”

佟奉全老老实实坐到椅子上。此时的气氛没有一丝的缓和,只有冰冷。

“奉全哥,一句话吧,你这人太好了!我不配!”

佟奉全听完马上又想跪下。

“别动!这句话我想半天了。奉全哥我不配你……你走吧!”

“莫荷……你这是骂我呢!……是啊,我该骂!”

“再不多说了,你不走,我走。”莫荷拎起包袱要走。

“不走,不走!谁也不能走!”佟奉全赶快拦住。

“奉全哥,您别拦着我了!要么你走,要么我走!这屋里不能呆两个人!尤其的不能呆着你和我!”

“莫荷……你……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佟奉全你出去……你……你别再逼我了……你出去……你快出去!”莫荷伤心地哭着。

“好,我走……活该,我走!”佟奉全说完出门去了。

一块凉手巾擦在茹二奶奶脸上,茹二奶奶身子一激灵,醒了。冯妈长出了口气:“好了这算活过来了,太太,醒醒!太太!”

茹二奶奶把眼睛睁开,似乎茫然不知:“冯妈!”

“哎!太太我在这儿呢!”

“我还没死,想死……怎么这么难啊!”茹二奶奶说完又流泪。冯妈也哭了:“太太好好的干吗非得死啊!这是为什么呀!再说您死了,我们怎么办!我们指望谁去啊!”站在一边的茹安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

“瞧我,您活过来该高兴才对,怎么又哭起来了?”

茹二奶奶说:“冯妈……您不该救我……我想死……”

冯妈说:“为什么呀!太太为了我们您也不能这么想!”

茹二奶奶说:“我对不住人了,我活在世上对不住人了……”

冯妈说:“只有人对不住您,您对不住谁了呀!”

茹二奶奶说:“佟先生,我对不住佟先生!我让人家吃了大瓜落!冯妈,我还得去死,不死一辈子还不了人家这个情啊!”

冯妈说:“不死,不死,咱想办法还,想办法还!茹安啊!快点火熬粥!太太,从打今儿起,咱别的都不想了成不成!咱就想着怎么还了佟先生这个情,好不好!就是为这个也得活着啊,太太您听我一句!”

茹二奶奶说:“冯妈,您可真会劝人!就这么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了!”

一夜过去了,莫荷连个姿势都没换地还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地发呆。门开了,生子买了油条豆浆放在桌上,看着莫荷说:“莫荷姐吃饭吧,莫荷姐什么也别想了吃饭吧!”

“生子,姐以后怎么办?”

“什么也别想……吃饭!”生子说,“姐,咱都是苦人,以后是咱想的吗?吃饭吧!”

“是啊,以后,以后,不想也得来啊!是什么样也得来!”

索巴指挥着福山收拾货架:“这……这这!平时怎么打扫的,驴粪蛋表面光,净干些猫盖屎的活儿了……这……这对!这!”

王财边打算盘边说风凉话:“索爷……铺子不盘了?”

“盘铺子……挺好的买卖干吗盘铺子啊!你支应着吧!”

“你不是短钱吗?”

“来钱的主意多了……”索巴说着话从怀里拿出那笔筒,“先说好了,这是帮我姑卖的东西,跟咱这铺子可没关系……”

王财先还不在意,眼离了算盘,一看那粉彩,可是不得了,好东西,王财心里说,这可不是一件寻常的东西,官窑粉彩笔筒子,又是书房里的物件,我……我……我得骑一道……

“怎么着,有没有一眼啊,你倒是看看啊!”索巴问。

“有一眼,太有一眼了,明万历粉彩,好东西打算卖谁啊!”

“谁出的高就卖谁!”

“你打算卖多少钱!”

“那什么啊,好东西是不是,低了两万不能卖!”索巴胡乱说着价钱。

“二万五……”王财说。

“能卖吗?”索巴有些犯嘀咕。

“卖别人不行,卖禄大人行!可您不能就叫两万五……得叫三万五……”

“叫多少?再给他吓跑了……”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么好的东西,没个跑……”

“行!就这么办!回头我卖了请你吃鱼翅席!”刚说到这,内格子里电话响了,索巴说,“别接,我接,我接……一定是密斯马来的电话……我来接!”

王财手在算盘上乱拨拉,眼睛瞟着那只笔筒。

索巴在打着电话:“喂!大令!想呵,每一刻都在想,想得我自己都消逝了,天底下就剩下想你了。不夸张,不夸张!”

“福山看着点铺子,把那玩艺罩上,谁来了也别让看!我出去一趟。”王财对福山交待了一下,很快就开门出去了。

酒馆里,佟奉全喝了一夜的酒。小二又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睡觉的佟奉全,对掌柜的说:“掌柜的,要不想办法给他挪挪!”

掌柜的说:“让他这么呆着吧……头晌醒不了再说……”

小二说:“我这一个菜还没配齐呢!他就放倒了。”

掌柜的叹道:“心里有事儿了……让他睡吧!睡睡就好了!”

酒馆里已经有了进进出出的客人,这下连掌柜的也有些不耐烦了。小二没办法,过去摇他:“佟先生……醒醒……哎!醒醒!”佟奉全抬起头,一双醉眼左看右看,还想趴下睡觉。

“哎!醒醒……佟先生……不能再睡了,我们这儿上座儿了,我给您送家去!”小二不让他再睡下去。没办法,佟奉全只有坐直了,半天才问:“这是哪儿啊?”

“酒铺子啊!我是连贵……”

“我怎么上这儿来了?我干吗要喝酒……我知道了……我还想喝!小二来酒。”

“不喝了,不喝了,改日吧,佟先生,改日再来啊!日子长着呢!回家吧!”

“家?……家?我哪儿有家呀!”

“没家总该有个去的地方吧,佟先生,您可别说得那么可怜见的,您比我们可强多了,”小二扶着他站起来,“来!说个地方,佟先生我叫个车给您送去……”

“没地方……别叫车了,我自己走吧!”

禄大人从一个铺子出来,在街上走了没几步,从胡同里出来的王财把禄大人叫住了:“禄大人,禄大人,禄大人!”

“王掌柜,老没见了!”禄大人招呼说。

“老没见了……禄大人,您过来一下,跟您说句话。”王财对禄大人附耳几句。

“底价多少?”禄大人问。

“禄大人这东西叫五万您一点别含糊,抱着就走,绝对没有的价!这会我告他两万五,他信了,您一定能拿下来!”

“王掌柜,你们不是一齐开铺子吗,你干吗跟我说这个!”

“禄大人,您还不明白啊,这东西是他的,跟我没关系,我跟您说……是……想骑。”

“我明白了,骑驴,抽佣金!这事我在欧洲也干过,明白……放心,到时必有一份您的!走!”

“可不能一块走,我先回去,您等等!”王财说完就先跑了。

王财悄悄地回来,索巴的那个电话还没打完:“过一会儿就会有一桩大买卖了,您放心欧思玛璧红色的,一定给你买!那算什么呀!跟老泰山说说,国外有闲差给我派一个,咱过点洋日子去,好!好,晚上六国饭店不见不散!白哎!”王财还在打着算盘,索巴捋着头发,吹着口哨出来了。

索巴说:“刚才谁来了?”

王财说:“谁也没来!”

“我怎么听见门响了……”

“我出去了一趟,这刚一眨眼铺子门口卖耗子药的支上摊子了。让我轰走了,这帮打游飞的摆摊也不看地界!”

索巴把盖笔筒的布掀开说:“王财,用不用再问问别家,好有个比较!”

“问也成,问有问的好处,也有坏处!”

“不问了……禄大人来了。”索巴低声说。

果然,禄大人正在玻璃门外往里看呢,索巴大步迎出去:“禄大人,别急我给您开门,我给您开门!禄大人您请!”

蓝一贵从天和居里出来抖桌布,看着索巴谄媚地把禄大人让了进去,蓝一贵边抖落东西,边不屑地回了铺子。拿着抖干净的盖布把桌子蒙上,气哼哼地说:“什么东西……”把刚走过来的伙计贵山吓了一跳。

“没说你……说对门的索巴呢!见了洋人跟狗见了屎似的走不动道了!贵山,爷我不是吃了洋人的亏才说洋人的不好!洋人里也有好有坏,可禄大人算是坏人里头掐尖的!他害人,不像有的洋人还有个宗教的忌讳,有信仰……他没有顾忌,下狠手,咱天和居往后,跟洋人做买卖明做……但可不能像索巴那样没皮没脸!记住了……”“记住了……”

蓝一贵说完涮缸子要往外泼水,一眼瞅见佟奉全头上的绷带快散了,正沮丧地从街上走过。他呆呆看着。

“贵山,贵山你过来看看,那是不是佟奉全?”

贵山跑过来看:“可不是吗?是佟先生……怪可怜的!”

“可怜?……你听说什么了?”

“没什么,听街上人说,他吃了瓜落了……原本不是他的事,栽他身上了。”

“他活该!贵山,好!这才是报应呢!甭看他表面上是把我救出来了,可我才不念他好呢!没有他爷我不会丢那个人,现那个眼!我不管他当时因为什么?我的准则是让我吃了亏的人就没好人!……也许有我的不是,但我不那么想。哟!来客人了,贵山快给人家开门。”禄大人放下仔细看过的粉彩笔筒,问道:“多少钱?”

索巴说:“三万五……”

禄大人说:“太贵了……”

索巴说:“禄大人这路的笔筒哪儿找去?还不是外人的,我们家里祖辈传下来的,没舍得用过,供在多宝格里当家底呢!要不是您我还不急着拿出来呢!”

禄大人说:“是因为我,还是密斯马?”

索巴不好意思地一笑:“禄大人您真会玩笑,当然也为密斯马了,我这是为了爱情……”

禄大人说:“爱情与金钱永远是连在一起的!爱情也很贵,要花钱。这样吧,……两万,成交!”

索巴摇头:“禄大人,不行!NO!给不了您,我再缺钱也卖不了这个价,这个价沾不上爱情的边,王掌柜是行家,您问问王掌柜……”

“禄大人您得再添点……好歹是个喜兴事儿啊!我们索爷也好不容易碰上个能瞧得上眼的女人!”

禄大人说:“两万一……”

索巴说:“哎哟!禄大人您当我们是要小钱儿的,不好,一千块钱我还值得跟您还价吗?两万五,禄大人,您能要就拿,不要咱坐下喝茶!”

禄大人说:“两万五还是贵了一点……”

王财此时方显出能耐:“这么着吧,禄大人,您两万五拿走……什么时候觉不想要了,亏了,您拿回来索爷不要,我王财加一成的利,两万七千五百块现钱,我给您收回来……您今天拿走,明天拿回来我都给您这个价。不是我说啊,索爷开低了……也就是冲着您了!开低了!”索巴说:“对呀,这不是个至爱亲朋的价吗!”

“你们都这么说了,我只有买了。”禄大人说着数银票,“一万,一千、三千、五千,又一万,两万五,我把东西拿走……。”

“您拿!您拿!银票我数都不数,信得过您!别急着拿东西走,喝口茶,喝口茶!来来,坐会儿,坐会儿。”

禄大人小心地拿起笔筒走了。

佟奉全沮丧地在街上走着,不远处,生子拉着莫荷在飞跑。莫荷一眼看见在街上夜游样的佟奉全,眼泪就快落下来了,对生子说:“生子,你先回吧,”

佟奉全累了,坐在一个台阶上,木然地看着街景。

莫荷躲在暗处,远远地看着他。

佟奉全想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决心,叫住了一辆车,坐了上去。莫荷抄小路飞跑,想看看佟奉全到底要去哪儿。左拐右拐绕了几条街……洋车在茹府大门口停住,佟奉全从车上下来。莫荷以为他出于无奈又回到了茹府!莫荷的心好疼啊!有点怀疑他那晚上说的话都是真的。她走了几步不死心地回头看看,发现佟奉全并没有去敲茹府的街门,而是直奔茹府对过的小食摊。佟奉全失魂落魄地坐下。

“哎!佟先生……你吃点什么?”

“什么也吃不下!”

老邢半真半假:“想开点!大不了的把人娶了!”

“爱怎么说怎么说吧!我这会儿要是有一百张嘴说我为了救人,吃了瓜落了,也没一个人相信……来碗馄饨!”

“别人不信,我信!”

“别说宽心话了……来,帮个忙,把这头上的东西解了。”

“哎!我来!我来!疼不疼啊!”

“不疼!”

“哎!佟先生这一解开可露了伤了……”

“不碍,绑这个东西更显眼……”

“佟先生我多一句嘴啊……不当的您就当没听见!”

“你说吧!”

“照我说啊,茹二奶奶也怪可怜的!茹安早上来买吃食时说,茹二奶奶昨夜上了吊了。”

“她……上吊了?”

“没死!大半夜的人跑人闹的我都听见了……”

“死不死的,那是她的事儿,碍不着我什么事!”

佟奉全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四处寻找的莫荷躲在不远处一个卖菜的摊子后边,正偷眼看着他。

莫荷此时心里很矛盾,不知该怎么办。退一步谅解他了,也许生活还会照常走下去,那样的早上,那样的夜晚还会来,可人家会说我什么,既使人家说的不重要,可我内心会有多么大的委屈,一生都委屈。再说了谁又能告诉我,他昨夜说得是不是真话……好吧,倘若我数十下,他不去茹家敲门,我就一切如风吹散……但十下之内,他去了,天意如此再不想了……就这样吧!就这样!一、二、……那边的佟奉全已把馄饨吃完了,自言自语:“我来的不是时候!可不是时候也得进去啊!我的东西还在他们那儿呢!”

老邢问:“你说什么?”

佟奉全说:“没带钱,欠着吧!”

“走您的吧!一碗馄饨还值一句话啊!”

“哎!有……给您……”佟奉全浑身掏,掏出五大枚铜钱扔在桌上,站起来,慢慢向街对面茹府大门走去。

而这边莫荷正期望地看着他,心里数着:八……九……

佟奉全走到大门前,拍打着那只门环。紧接着,街门打开了。

“嘭嘭”的敲门声变成了一声尖锐的罄声。莫荷眼前的人影模糊起来,泪水流出“天……意……啊!天……意!”莫荷失魂落魄地站起来,撞到了前边白菜摊子,奔跑了起来。

莫荷跑进家门,靠在门上哭了起来,哭完扑回炕上,稀里哗啦把原来那个要夹走的包袱拆开,再往里塞了些东西,拎着包袱,飞快地出了门。回身把门锁上,把钥匙往门框上一搁,出了街门。

莫荷出门就拦了辆人力车,坐上。车夫问她去哪儿,莫荷想也没想,就说去棉花胡同……

莫荷抱着包袱伤心地流着泪,心想自己该怎么面对良子,搭上她对佟奉全的一份未了情。她无意间望见空中北归的大雁,一下想到了自己在北方的家……她一时渴望马上回到老家,回家去,家中既使没了亲人,那片土地也会安抚她伤痛的心!莫荷撩开帘子:“师傅,不去棉花胡同了,上德胜门外!”

范世荣悠悠地晃回小院,路过西屋门口,习惯地喊道:“莫荷!莫荷!”

没人应,随手把门框上的钥匙取下来,开门,进屋。范世荣一看床上一片零乱就知道莫荷真的走了。

“走了,走了,真走了。”范世荣把东西摔在炕上,突然喊道:“佟奉全,你他妈的赔我一个妹妹……”

范世荣回到正屋,火也灭了,饭也没人做了。范世荣呆坐着,不知该怎么办,摸起烟来抽,又打不着火,把烟扔了。

“这莫荷去哪儿了!莫荷!”范世荣急得在自己在屋里乱喊,以为这样能把人喊出来,“莫荷。”

一个拿着鞭杆的北方汉子进了小院,生子妈正好出来倒水,忙问:“哎,您找谁啊?”

车老板说:“这是7号吧?”

“是啊!”

“有个范世荣先生吗?”

“有啊!找他们什么事啊!”

“传个口信……”

“您等等啊,我给您叫叫!”生子妈朝正屋喊,“范先生,范先生……”

范世荣从屋里出来,看着车老板子。

车老板子说:“您是范先生吧……”

“我是,有事儿吗?”

车老板子说:“您妹子方才在马甸上了回围场的车了,让我进城给您捎个信,她回老家了,说让您放心!”

范世荣说:“回老家了,……这是真走了,走多久了?”

车老板子说:“快马大半天了!您想追怕追不上了。”

“我不追!有了信就成,来屋里坐,屋里坐!”

“不坐了,还赶着出城呢!”车老板子说着要走。

范世荣掏着钱,追出去:“等等!拿着,买盒烟抽!”

生子妈站在院子里,等范世荣送人回来,问道:“范先生,好好的莫荷干吗走啊!”

“不知道!”范世荣气哼哼地回了正屋。

“这……这都怎么了,前儿个早上看着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呢!转眼天崩地裂了,生子!快出去,捡煤核去!”生子妈怎么也想不明白。

佟奉全躺在小南屋的床上,望着房顶发呆。

冯妈站在门口,劝他:“佟先生,好歹看着人死又活过来的份儿上,您去上房看一眼太太吧!她着急给您赔不是呢!我都来了三趟了,您好歹给个面子吧!”

“用不着!我想自己呆会儿!”佟奉全懒懒地说。

“您去一趟再回来呆着不行吗?”冯妈又说。

“不去!你让我呆会儿!”哗啦,胳膊一胡噜桌子,茶杯摔在了地上!

“哟!怎么还摔东西了,得!您呆着吧!”冯妈吓了一跳。

佟奉全见冯妈走了,从床上起来,听了会儿,立马把铺板悄悄掀开……佟奉全心里说,我得拿了东西走,我得快走!

佟奉全把地砖又起开了,正要往外拿那只木箱子,冯妈扶着茹二奶奶来了。冯妈说:“佟先生,我家太太来看您了……”

佟奉全赶快把砖盖上,将铺板挪回,静静心神:“我歇了……您回吧,什么话也甭说了……我不想听!”

茹二奶奶说:“佟先生您开门,我跟您说句话。佟先生,我对不住您,您开开门……我……我一定得当您的面赔个不是!”

佟奉全只好过去开门,冯妈扶着茹二奶奶早已站在了门外。

佟奉全从屋里出来:“秋兰太太,事儿过去了,有话明天说吧,我要出门了。”说完也不管茹二奶奶就在门口,把灯关了,径直往街门走去。

茹二奶奶在冯妈的搀扶下转过身,看着佟奉全的身影渐渐模糊,消失……

范世荣一个人喝着闷酒。门响了,扭脸看,是佟奉全,正倚着门框,手里拎着吃食酒瓶、点心盒……范世荣喝他:“谁让你进来的!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佟奉全不理他,见屋里没有莫荷,才说:“五哥,我想跟莫荷说句话……”

范世荣说:“跟鬼说去吧,跟风说去吧,跟土坷垃说去吧。这会儿想说话了,你早干吗来着?别放东西,跟你说我还没让你进来呢!”

佟奉全一听莫荷不在,也来火了,越不让放越放,砰,把东西放在桌上。

“佟奉全,你他妈的现在我都觉着你是装孙子……跟你说,我这妹妹不容易,没亲没故的投奔我来了,我原是打算七个老妈子,八个丫环子供着她捧着她的,我现在有心没力了……怎么着,交给你了……你他妈的这边掐着花心,那边傍着寡妇,你佟奉全算是……混蛋到了十八层地狱了你……你把东西给我拿出去,从今往后,你不能登我们范家的门……”范世荣说着,抓起东西就往外撇。佟奉全上手抓住:“五哥!您听我说,您听我说……五哥,您听我说!五哥您也这么说我啊!五哥!您这么说我,说不着,你自己拍拍胸脯子问问,我冤不冤?我冤不冤!五哥,您要是这么骂我,我……我这天底下还能找谁说理去!不是您非要嫁了莫荷,逼着我做张假画……我,我佟奉全能是今天这样吗?我夹包窜宅门我看人脸,受人短,我辛苦劳累!我至于的连带着坐监、被赎,买尊还情到了今天这一步吗?这会儿了,没一个人信我了,大事上说我是汉奸,小举上说我傍寡妇,五哥,您也这么说我,我……我佟奉全真他妈的是活该了……我活该!我活该!”范世荣不说了,只顾喝酒。

佟奉全又说:“五哥,这些日子我什么委屈都受了,我原以为我委屈这两个字能冲着您说出来,今儿个您这么一说,我连说这两个字的人都没有了,我可不是活该吗!……我活该有今天。”说到伤心处,狠狠抽自己大嘴巴。“奉全,住手,奉全,住手,住手,”范世荣上去连拉带抱,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哭了。

“我活该有今天,我活该有今天……”

“不说那个,不说那个,五哥对不住你……五哥因为莫荷走了生气!五哥不该怨你,五哥不该怨你!”

“莫荷去哪儿了?”

“回老家了……”

“回老家了,我找去!”

“奉全,别找了,伤了孩子心了…………”

“五哥,不找,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有……有意思,活着本身就有意思……活着,看着,活着,看着,来,把扔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来坐下,喝酒,喝!”

“活着,看着……我冤!”

“活着,看着别觉着自己冤,我原来什么样啊?大清国一完就差当街要饭吃了,还不是活着,看着……活吧,有意思……奉全,哥今儿喝了那点酒,说的气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哥给你认错了……人各有活着的道理,哥不该说你……”“我对不起莫荷……我上围场找她去!”

“要是我就不去了,她要回,自己能回来,她要不回,就追也追不回来……”

“我去?五哥,现在就走!”

“奉全……”

“各人有各的活法,您甭管我了……”

佟奉全站起来出了门,佟奉全心不死啊!连夜去了围场,他要真的找着了,故事可能就不是后边那个样了,他没找着,莫荷自那夜搭了夜行的车后就再没音信,佟奉全在整个围场找了一个多月,那个车老板也问了,说那夜她跟着辆车走后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