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五月槐花香

日头已经一树梢子高了,莫荷起来进了正屋,开始搜炉子,坐水。“嗯哼!”里面传出一声咳嗽声。莫荷用围裙罩着头,先是没看。不料紧接着又是一声咳嗽。莫荷的目光透过围裙一看,竟是佟奉全。

“……你怎么睡这儿了?”

“早晚得睡过来,先体验,体验!”

莫荷不理,继续捅着炉子。

“……我想吃油条……”

“想吃自己买去……”

“我想吃你买的油条……”

“您不起来什么也吃不着……”莫荷说完,开门出去。

佟奉全这才起床。范世荣翻了个身。

“五哥,您再睡会儿!”

“我……我是得睡会!”范世荣嘟哝了一句。

门又开了,莫荷拿着牙缸、牙刷、毛巾进来。将牙缸放在柜子上了,倒了水晾着。佟奉全明白,莫荷是不愿让自己使用范世荣的洗漱用具。他突然想让莫荷知道他理解了她的用心良苦,就说:“莫荷,你的牙刷子吧?”莫荷看也不看他:“愿使就使,问那么多干吗?”

“使!使!”佟奉全一脸的幸福,端起牙缸,“二小子,腊月生,刷牙洗脸讲卫生。二丫头正月生,梳头洗脸好学生……”嘴里说着,出门到了小院里,开始刷牙。

生子妈拉了排子车要出去,看见佟奉全刷牙心说怎么住这儿了,不好意思搭话,刚要低头过去,佟奉全抬头看见了,心里高兴,不觉就打了招呼:“生子妈,出去啊!”

生子妈只好说:“啊!佟先生……您刷牙呢!”

佟奉全这才觉到自己满口牙膏沫子:“啊,刷牙!回见……”

莫荷慢慢出来,站在门口:“……今儿个怎么这么高兴啊?”

“看出来了?”

“我傻,看不出来……人家都不好意思跟你打招呼,自己还生怕人家看不见似的!”

“干吗不好意思啊!”佟奉全故意气她。

“你凭什么住这院里来呀!”

佟奉全走到莫荷身旁,小声说:“凭你……”

莫荷白他一眼:“没事净说好听的填个人……”

“莫荷,今儿个可不光是说了……我一会就还账去……”

莫荷假装不在意地看着前方。

“昨晚,蓝一贵的账还了,出来碰上你哥,都喝多了,就跟了过来。今天我跟你哥也说了,还秋兰太太钱去,还完了,我一身轻,你说我能不高兴吗?”

“你真高兴假高兴我不知道……”

“不知道才怪呢……笑一个?”

莫荷紧抿着嘴儿。

“笑一个我看看……”佟奉全又说。

莫荷还是不笑。

“快着点笑一个啊!”佟奉全想要胳肢她。

莫荷眼睛看着佟奉全,看着看着,有泪流了出来,却笑了,说不清是委屈还是高兴。“这是干吗啊!快擦擦。”佟奉全赶紧从怀里抽出手绢要给她擦。

莫荷抢过去,自己擦着:“甭管我,高兴的!”泪流更多了。

“结婚前我委屈了你,结婚后都给你补回来……可不能再哭了,你这一哭,我的心尖尖可就疼起来了……”佟奉全又要伸手帮莫荷擦泪,被莫荷推了一下。

“我可没说你委屈我了……”

“你没说我看出来了……”

“奉全哥,我是觉着高兴,不知怎么说的高兴?”

“来的不容易……”

“就因为这才真的高兴呢!”

佟奉全一把将莫荷抱过:“我……我也高兴,看着你一高兴这天地都不一样了!”

两人抱在一起,两只颤动的嘴唇渐渐靠近……院子里突然传来范世荣的声音:“莫荷,莫荷!壶开了!”两人不由自主地分开了。

佟奉全恨道:“五哥也真是,什么都不管……”佟奉全看着她,实在有些舍不得,“那我走了……”

莫荷也看着他:“走吧,早去早回……”

“下午,你上茹家大门口等我去吧?等我出来了,咱上照相馆照张相片去……”

“我不去……”

“为什么?”

“我……我没衣裳……”

“照相馆有租的……什么样式都有,今儿个是好日子怎么也得照一张!”

“我这辈子还没照过相呢!”

“那咱俩照一张,再单给你照一张!”

“莫荷,早点吃什么呀?”范世荣又喊。

莫荷瞅一眼窗外:“哎!来了……”

佟奉全往前凑凑:“就这么说定了,等我啊!等我……”

“行!”莫荷转身,走了。

佟奉全回到茹府,进院子就喊:“冯妈!冯妈您在哪儿呢!”

茹安出来了:“佟先生,别喊了没人……”

“人上哪儿了!”

“上白云观上香去了,该回来了……”

“茹安啊!上回的铁锹借我用用!”

“哎!我给您拿去!”

佟奉全拿着铁锨进了小南屋,搬开了铺板,正起着地砖,准备把那只尊挖出来,突然听见院子里冯妈的说话声:“茹安啊!佟先生回来了吗?”

“回来了!”茹安回答。

佟奉全怕人进来,赶快又把砖盖上,赶快又把铺板搭上。这工夫冯妈已经开始敲门了:“佟先生,佟先生!”

佟奉全慌忙应道:“哎!哎!冯妈,有事儿您吩咐!”

“佟先生……一会到太太这儿来一趟,有话说……”

“哎!我这就过去……”佟奉全想了想,只有先收手不干了,把砖盖上。

茹二奶奶去过了白云观,心情格外好,这会儿坐在堂屋里,不时朝院里望望:“冯妈叫佟先生了吗?”

冯妈进来:“叫了……哟,来了!”

“秋兰太太!”佟奉全站在门口叫道。

“门开着呢!进来吧!”

佟奉全进了屋:“秋兰太太好,冯妈好!”

茹二奶奶说:“佟先生您昨儿个可一夜未归啊!”

“跟朋友叙旧说话迟了,回来敲门怕扰了您的觉!”

冯妈看了一眼茹二奶奶:“你不回来就更扰觉了。”

茹二奶奶说:“冯妈这话算说对了,坐吧!”

佟奉全有些警觉:“秋兰太太有事啊!”

“没事儿,扯闲篇不成啊!冯妈把咱抽的那个签语给佟先生看看……”

冯妈赶快拿了出来:“佟先生您看看……你给读读……”

佟奉全念道:“数亩竹荫惟缺鹤,隔江山色欲招人。”

冯妈忙问:“什么意思?”

佟奉全含含糊糊地说:“说不太机密大概是说……我瞎说啊……大概是说您一缺点寿……但婚事要……要成了……”

茹二奶奶瞅着他:“为什么这么说?”

“欲招人吗?还是个上门的!”

“观里的道士也是这么说的,缺点寿怕什么啊,活那么长了让人厌倦!佟先生您喝茶……但我喜欢欲招人那三个字……”

佟奉全内心话,招吧,我今天无论如何得把钱还了,便大声说:“是啊,秋兰太太您这回算是功德圆满了,招的人还不止一个呢!”

茹二奶奶一怔:“怎么讲?”

佟奉全喝茶,知道自己说话多了,看着茹二奶奶肚子……

茹二奶奶催他:“别躲躲闪闪的!你说的不错,佟先生我也不避讳您了啊!我这孩子能挺到现在真是跟这个俗世有缘……我想通了,大不了,该生的时候我去冯妈三河老家生去!我是一门心思地要把他生出来。人生之事,其实就那么四个字,看开想透,什么都过去了!”佟奉全连连点头:“那最好了……秋兰太太,有句话早就想跟你说,一直没赶对机会”

茹二奶奶脸颊一红,突然有点羞涩:“什么话说啊!”

冯妈嗯哼了一声,似乎想提醒茹二奶奶什么。

佟奉全一咬牙:“秋兰太太,我这么些日子也没怎么给您卖出东西去……”

茹二奶奶一听这事有点失落:“那怕什么呀!咱又不太短钱,再说啊!东西还就那么几件了……省着点卖也好,不是说行事不那么好了吗?”

佟奉全说:“是行事不太好了……以后你要想出东西呢!只要您信得过我,我还能给您帮忙……”

茹二奶奶有些明白了:“佟先生,您说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以后啊!”

佟奉全往外掏着银票:“秋兰太太,欠您的钱我给找齐了,这是一万五千块的银票,您收起来吧……”

茹二奶奶的神情当即有些不太自然了,求助地看了冯妈一眼,有点不知该怎么办:“不着急,不着急……你这是急着走呢!佟先生您急着想走呢,是吧……”

“不是那么说,欠您的日子太长了……也该还上了……”

“您干么那么放心上啊……冯妈,我想喝点白水……”

“我这就倒去!”

“佟先生我这儿哪是欲招人啊!我这是人欲辞呀!还惦记着能让您跟我一块高兴呢!”语调里有伤感也有某种乞求。

“是为您高兴来着,从府里出来到这会儿,不是平稳了吗?”

“是啊,转眼都什么时候了,可不平稳了吗?在府里呆的日子,十五年也没什么变样的……出来后天天都不一样,佟先生您看得真真的……”

“啊……打牢里给我赎出来也到这会儿了……秋兰太太说到这事我还得谢谢您呢!“

茹二奶奶见冯妈把水放下了,就说:“别说那么多了,冯妈,把里屋那只粉彩的笔筒子给佟先生拿出来……”

佟奉全赶紧说:“秋兰太太您这是干吗?……我……我可不要东西。”

茹二奶奶说:“您先甭说不要,听我把话说了。佟先生,我跟您这么说了啊,咱今生今世没缘不要紧,您能维护我这么些个日子,我别的没有,谢这字总得说一个吧……其他的玩艺自打索巴来闹之后,我都存银行了……屋里这些玩艺都是茹安仨瓜俩枣在厂甸买回来摆着玩的……家里就这么一件真玩艺了,值多值少我也不知道……您收着,就当我说了个谢字……”冯妈把东西递上,佟奉全缩着手:“秋兰太太这可当不起……当不起!”

茹二奶奶已经平静了:“您收着,别推,要么我当您面砸了它!”

佟奉全只得接住:“得!我收了!”

“行,您该走……走吧!不过我再说一句话不是为客气……您早早晚晚的就把这地方当您的家了,想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我是没什么娘家人了,您就算我的娘家哥哥了!”茹二奶奶说着伤心了。

佟奉全心里也有些不忍:“秋兰太太,您可别那么说……您好好的,我记住了……”

茹二奶奶不再看他:“冯妈,把银票接了吧……佟先生,我不送了,您走吧我也乏了……”

“哎!那我就告退了……”说完这句话,佟奉全浑身一松。

佟奉全回到小南屋,再次挪开了铺板,刚把地砖起出来,就听院子里一阵大乱,有人喊道:“谁也别拦着,这是我们瑞家门的私事,谁拦着,我们可不答应!”

佟奉全赶快把砖放回去,将铺板挪回,飞快地透过窗口,往外看着。是一群瑞家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少爷也被推进来了。茹安想拦,已经被打倒在地,一百来号人哗地撞开堂屋内,涌了进去。冯妈比划着双手大喊:“不成!不成!谁动我们太太,我跟他拼了!”没人理她,只能听到砸摔东西的声音。大奶奶站在门口,看着涌进涌出的人群,脸上有着那种久违的亢奋和从容:“上手,上手!”

冯妈拼命拦阻,很快就被人打了出来,一个前爬虎撞到石头台阶上了,爬起来已经满脸是血!再看众人,架着惊惶失措茹二奶奶,大奶奶揪着她的头发给拖了出来。冯妈爬了过去:“大奶奶可不敢!饶命啊,她,她有身孕了!”“没身孕还不来呢!瑞家门的子弟们进屋抄东西……”

呼拉拉,一大群人涌进了堂屋……

茹二奶奶的头发已经乱了,也不再争辩,低着头欲活不成欲死不能地被人拎着头发扯来撕去!嘴里反复说着:“让我死!让我死去!”

茹二奶奶疯了似地挣脱了三人的挟持,甩开拖她的人们,想往堂屋里跑,却马上又被众人拦住了,慌不择路地往小南屋跑去。正此时,一直从窗口朝外望着的佟奉全实在看不过去了,冲出小南屋,茹二奶奶这时已再无去路,猛地撞到他像见到救星一样,慌忙躲进佟奉全的身后:“佟先生救我……佟先生救我!”佟奉全刚把茹二奶奶护住,众人的棍棒就打过来了,佟奉全大声说:“不能打!不能打!出人命了……”

大奶奶见众人有些犹豫,喊道:“打!打死算我的……打死个奸夫淫妇!打!连这奸夫一块儿打!”

“不能打啊!不能打……没我什么事儿啊不能打!”佟奉全即要辩白又要护着茹二奶奶,“别打了!没我的事……”

“等等,等等!”大奶奶凑过来,众人住手,围住,“没你的事!没你的事儿,你干吗护着她,没你的事!你……把手放开!松开了……你走你的,你把手放开!”

佟奉全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无奈地看着被逼得不成样子的茹二奶奶,这时才觉到,茹二奶奶身子不停地抖颤着,求助地看着他,佟奉全的手松开了。正此时,街上围观的人群中,莫荷挤了进来,看见佟奉全和身后的茹二奶奶,脸一下白了。茹二奶奶说:“佟先生,您……”声音低得只有他能听清。

大奶奶说:“没你的事儿,您走啊,走啊!”

佟奉全为难了:“秋……秋兰太太……”

茹二奶奶说:“佟……佟先生……您走吧。”

众人又开始下手打了,这下已经说不清是在打谁了。

大奶奶又说:“肚里的孩子是谁的……不是你的,你走!”

佟奉全求道:“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求您了!”

大奶奶喝道:“少多事,你走!”

“我不能走!”

“你不能走,就是你的!打!”

佟奉全依旧站着。

大奶奶一看佟奉全还是不走,大喊一声:“打奸夫淫妇,打!连肚里的孩子一块打死,打!不打不是瑞家的子弟!”

更多的人涌了上来,有打的也有踹的。棍棒拳脚落在肉体上,响声闷闷的。莫荷眼前一黑,真是晴天霹雳,被人涌着漂来漂去,她看着紧紧地抱着茹二奶奶护着茹二奶奶的佟奉全,哇地哭了,疯了似地挤出人群,跑出茹府,跑在街上,毫无目的地狂奔,只知道就这样跑下去跑下去……茹府小院里还在打闹着,众子弟七手八脚地从佟奉全怀里抢出了粉彩,从茹二奶奶那儿翻出了银票……打人的也不打了,正争抢争传着。大奶奶怒道:“别光顾着抢东西给我接着打……”

突然,院门口警笛大作。索巴带着警察分开众人冲了进来!

索巴指着满院子的人喊道:“警爷,警爷,就是他们大白天砸明火……”

大奶奶这才反应过来:“什么索巴!你……你小子下套!”

“少废话……”索巴伸手把银票,粉彩笔筒抢了过来,递给黄警官:“警爷,这是他们抢东西的证据!”马上又冲向茹二奶奶,“姑!姑!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姑!我来晚了……”

黄警官命令属下:“兄弟们,将人群驱散,东西没收……打人者收监!”

大奶奶的嗓门已经喊哑了:“谁敢!谁敢!我们瑞家门的事,你们管不着!”

黄警官简直不拿她当大奶奶看待:“管不着?今天就要管给你看看!你以为现在还是大清国呢!带走!带走!”

大奶奶指着索巴:“索巴,你小子连环计害人……早晚有一天……”没等她说完,就被人架走了。

人群被驱散了,院里凌乱而又空寂。茹二奶奶和佟奉全在院中间哆嗦地瘫在地上,冯妈、茹安冲了过来,扶起茹二奶奶回了屋。索巴就像进了他家,这屋进,那屋出的看东西,看着摔在地上的破瓷片,心疼地嘟哝:“嘿!怎么东西都没了,都空了……”佟奉全满身是土,失神地瘫坐在地上。起风了,风卷起了地上的土,吹得小院里混蒙蒙的。佟奉全还在地上瘫着,头上有了几处瘀伤。索巴走了过来:“怎么什么也没有了……佟先生……佟先生……起来吧!起来吧!东西都哪儿去了……佟先生……哎起来吧!”佟奉全站了起来,吐着嘴里的沙子,突然,想起什么,飞快地跑向大门,开了街门,冲上街去。对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喊道:“莫荷!莫荷!莫荷来了吗!……莫荷来过了吗?”

命运弄人……谁能想象,那个关键时刻佟奉全如果撂下茹二奶奶不管,走出去会怎么样?谁又能想到为了护一个将死的人而把自己美好的未来都打碎了,除了说命运弄人,还能说什么?

佟奉全跑进范家小院,边喊着莫荷,边飞快地向着小西屋跑过去,推门看看,莫荷不在。佟奉全一看没有,掸着身上的土,往正房走去:“五哥!五哥!”

一推门,锁着,也没人,又拍了两下土,奔向东屋:“生子妈?生子妈……”

生子出来了:“我妈不在,你有什么事?”

“生子,看见你莫荷姐了吗?”

“没看见……”

佟奉全赶快又往外跑去,四处寻找莫荷……

生子关门进来,莫荷像只惊恐的小鹿一样在墙角窝着。生子给莫荷倒了碗水:“莫荷姐您喝口水吧,您出来吧,他走了!”

莫荷头发凌乱,眼睛失神,默默地流泪。

生子看着莫荷的泪脸:“怎么了?莫荷姐……”

“生子,别问了,姐什么也不知道了……”

家中一片狼籍,冯妈头上绑着绷带,茹安手上吊着绷带,都在侍候着赵大夫给茹二奶奶看病。赵大夫神情严肃,闭目诊脉。茹二奶奶如死人一般,躺在小榻上。赵大夫半天才把眼睛睁开:“人呵,就是说不清,胎音还有呢。保吧……”冯妈说:“赵大夫您想想办法吧!”

赵大夫说:“心惊了,有人能给她说点舒心的话最好了……不能多动,一切情绪波动都不能有了……安心静养……”

冯妈说:“您放心吧,这回最大的难事都过去了,再不会有事儿了……静养!”

茹二奶奶突然流泪:“佟先生!佟先生对不住您!”

冯妈忙安慰她:“不碍的,没事了……佟先生好好的!”

赵大夫说:“还说胡话呢!药抓了赶紧给她服下……”

冯妈对茹安说:“哎!茹安快去抓药!”

茹二奶奶睁开眼:“佟先生……佟先生呢!”

冯妈说:“一会儿就来,一会儿就来……”

“冯妈!快找佟先生……咱们让人吃瓜落了……”

冯妈给她掖掖被角:“没准佟先生乐意,伤不着他哪儿,您睡吧,您睡吧。”

天黑了,佟奉全哪儿也找不着莫荷,沮丧地在街上来回走着。一辆洋车停了下来,帘子撩开,里面坐着范世荣。

范世荣下车,给钱,回头。这工夫,佟奉全一直呆呆站着,也不知打招呼,呆看着范世荣像是不认识了。

范世荣迎面看着佟奉全:“……你这是怎么了?”

佟奉全半天才反应过来:“五哥!莫荷不见了……”

“出,出什么事儿了!?”

“我不知道……我说不清,我说不清啊!”

范世荣这才走近细看,发现了佟奉全身上的伤:“哎!怎么这德性了……你这是去了哪儿了……”

“五……五哥,水深火热……我自己都说不清了……”

范世荣又喊住走出不远的车:“车!……别走了!……走!跟我去看大夫去!”

“我不去……”

“走!跟我走!”

“我不去!我要找莫荷!我要找莫荷!”

范世荣把他推上车:“看了大夫再说……快走!”

泰丰楼包间里,黄警官和索巴两人已经酒足饭饱。桌上是那一万五千的银票和粉彩的笔筒。黄警官说:“就这么两样东西,咱一人拿一样,索爷……哪个值钱?”

索巴说:“黄爷,您看呢?”

“一定是这只笔筒值钱!”黄警官说着拿了起来!

“您眼力真好……”索巴不动声色,心里却咯噔一下,假装伸手要摸那张银票,“得,归你了,我拿钱!”

黄警官一下把索巴的手按住了:“等等,兄弟,就这么两样东西,哥哥我哪儿能让你吃亏啊?这东西好,放我手里没用,给你正合适,我拿现的吧……”忙把笔筒推给了索巴。

“黄爷,那可就偏了您了,这东西可不止那个数。”

黄警官又觉拿不定主意,暗想,蒙谁呢!我还是拿现的牢靠:“归你,归你,这也不少!索爷,那瑞家人怎么办啊!”

黄警官揣了银票穿衣裳要走,索巴说:“吓唬,吓唬放了吧!没他们咱这东西也到不了手……”

“索爷你这叫借刀杀人,还是你高,告辞!”黄警官穿好衣裳,一个敬礼,走了。

佟奉全包了头,挎着胳膊,进了范家小院。正赶上莫荷收拾了包袱出来,自己想跑。两人一下子在院中间撞上了,两人目光呆呆地看着。

佟奉全往前凑凑:“莫荷,莫荷!可找着你了!”

“……让开!”

佟奉全拦住莫荷:“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让开!”

莫荷想从旁边冲过,又被佟奉全拦住:“莫荷!你听我说啊!你看见的可不是那么回事!莫荷……”

莫荷一看冲不出去,返身就往西屋跑,进屋就把门插住了。

佟奉全在院子中间站着:“莫荷你听我说啊!你听我说……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范世荣这才进来,看了一会儿,进也不是,退也不妥,在黑暗的门洞中戳着,冷眼看着。

佟奉全上手拉门:“莫荷,莫荷……开门……莫荷开门!”

“砰!”扔在门上一件东西。

“你走吧!”

佟奉全扶着门出溜在地上:“您让我走也成!你听我说完了我就走!”

范世荣走了过来:“大晚上的别在我这儿丢人现眼……走跟我上屋去!走啊!”

佟奉全紧靠着门子:“我哪儿也不去!我要把话说了……”

范世荣有点火了:“大老爷们家家的丢不丢人啊!”

“丢就丢吧!我这人都丢尽了……我哪儿也不去!……我怕莫荷走了!”

“砰!”又一件东西砸在了门上,哗啦地一声,像是摔碎了。

佟奉全坐在冰凉的台阶上,跟屋里的莫荷说着:“……莫荷,他们涌进院子来的时候,我不想出去,不是怕……是我想着你呢!我不怕人打我,我怕事儿好容易就要了了,又出差子,我真想锁了门躺炕上两眼一闭,堵上耳朵,任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见……可我做了,不行!打人的声音我想不听也不成啊!我听不下去,看不下去了,只有出去劝!秋兰太太被他们追打的情景……我现在想起来都怕……是同门一家子人啊,就那么能下得去手!打得茹二奶奶披头散发地跑啊!多高心气的一个人啊!想死都死不成了。哪儿有地方跑啊!一院子的人,正赶上我出来,也只有向我这儿跑了。秋兰太太,一头扎过来了。我没别的办法啊……是个人就没办法,我看不下去,我下死劲地拦啊,挡啊!我挨打这我不怕,可他们骂我奸夫淫妇……这比打我还疼……我一下子就停了,我不能背这个黑锅啊!……这我受不了,我想走,我撒了手想走……我不能为了救人再带个奸夫的帽子……这传出去了,让人知道了,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对不起莫荷!我想走……走不了,我看着秋兰太太那眼睛,满眼都是委屈求救……我能不管吗?那时我问自己了,我不管还是人吗?骂吧!我让他们骂……拳头脚跟雨点一样地打下来……我忍着,我只有忍着,说什么我也得认了,人死了是死两个……我不认许会后悔一辈子……莫荷,那时我什么也听不见了,问我什么也只有应了……我想了先救下人再说吧……”正屋里的范世荣实在受不住佟奉全的絮叨了,出来,站在台阶上,看他。

佟奉全还在说着:“我知道,我认了那事,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对不起你太多了,莫荷,咱早上出门还好好的,谁能想到晚上就成这样了,我自己都想不通,我再说一遍我跟秋兰太太是仆主的关系!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话说完了,求你开门让我进去吧,求你开门……范世荣下台阶到了西屋窗前:“莫荷,莫荷,有什么话开开门说啊,听哥的……开门,开门!”

屋里没有动静。

范世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说:“莫荷,开门,开门啊!”

“不开门也行!你说句话,说句话……坏了,五哥别出人命。”佟奉全急了,站起来,想要猛地撞门,谁知门从里边开了。

佟奉全和范世荣趔趄着冲进屋里,却见莫荷端端正正地坐在炕沿上,风暴像是过去了……

佟奉全从地上爬起来:“莫荷,莫荷就是有千错万错,你得原谅我这回啊!”

深夜,茹二奶奶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看看左右,冯妈睡着了。茹二奶奶看着屋里昏暗中的一切,突然涌出两行泪水:“老天爷,干吗生我在世上啊早早收了我走吧老天爷,你可别拿苦水再喂我了,我……受不了了……”冯妈还在沉睡。

茹二奶奶悄悄起来,来到偏房,也不点灯,摸着,找着,找出一根长绫子来……使劲扯,扯不开!伤心地哭!再使劲,终于扯开了,那裂帛之声,尤如内心的抽泣,撕心般地响着……扯累了,茹二奶奶停下歇歇,死亡的决心已下了。茹二奶奶爬上一只绣墩,一下一下地往房梁上扔凌子,扔上去了!茹二奶奶把绫子尽力地系好,看着那个白色的圈套……真是再也没别的办法只有死了……脑袋往里一钻,脚一蹬,那凳子“砰”地一声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