窜货场里十分热闹,各色人等忙来走去,侃价的,聊天的,吵嘴的闹哄哄的。佟奉全抱着东西进来了,进来后左看右看,像是在找人。禄大人坐在远处的茶桌边,早就在等他了,一看他进来急忙挥手打招呼:“哈罗!佟先生!”佟奉全看着别处,身子不动,假装没看见。
王财赶快过来:“佟爷……禄大人等半天了,这边请……”
“我不去,跟禄大人说在这儿我可不卖……”佟奉全依旧左顾右盼,却又有几分漫不经心。
王财激他:“您别跟我说啊……你过去跟他说去……”
“说不着,想交易老裕泰茶庄……在这儿出给他东西,那不是生生的往我脸上写字吗?”
“什么字?”
“汉奸!卖国贼!卖祖宗!”
“瞧您说的……”
“……跟禄大人说,有诚意老裕泰见,我还有旁的话说呢!”
王财往东边一指:“您还有什么可说的,你瞧瞧蓝掌柜都放出来了,您瞧不是在那边喝着茶呢吗?”
蓝一贵果然在一张桌前坐着。
“好啊!好……我不进去了,您受累传个话,我在裕泰茶馆包间里等他……”佟奉全说完,拎东西出门,走了。
佟奉全坐在裕泰茶馆的包间里,喝着茶,看着外面的街景,静静地想着心事。有人敲门,佟奉全坐着不动:“进!”
禄大人推开门,谦恭地进来:“嗯!很雅,很雅啊!”
“来了,您坐!”
“中国人就是雅!卖东西都要选地方……卖也不叫卖,说均给您……或叫出让,出让,表面的意思是东西好我也喜欢,但你要是更喜欢就让给您了,这不是很雅吗?其实就是卖东西。”
“您说的这是好的,也有不雅不讲理的叫强买强卖……欺行霸市……”
“佟先生,你在说我呢吧?我不生气,中国还有句话叫志在必得,不择手段,买卖跟打仗一样,雅致要讲,气势也要讲,谁强谁胜!有时钱都在其次,为的是争个行市!”
“禄大人您算是把中国这点事儿吃透了……书归正传吧。”佟奉全将盛尊的盒子打开,小心摆在桌上。内心话,他这话算说到我心里去了,势不强不行!没什么可说的。我得咬住了不能有一丝的懈怠,许他霸王硬上弓,也就有咱暗度陈仓的份儿,觉着你是个中国通了,学吧,够你学三辈子的!禄大人拿出原来的照片,拓片放大镜,和那只尊对照看着。
“禄大人,这么对可不成,对照片也不成!要是这么对您就等着上当受骗呢!上三代的玩艺,先看绣,再看看底,口,然后鼻子凑上去闻闻有没有烟火气……都对了看铭文是不是后刻的……”佟奉全边说边做,动作十分娴熟自然,“最后,最后看看有没有补的,是不是源头货,然后离远了看看,器形对不对!喜欢不喜欢……”佟奉全说完这些,撩袍子坐下:“喜欢吗?”
“……喜欢!”
“您别对着我说呵,自己问问自己就对了……”
“问过了,喜欢……”禄大人还在细细地看着。
“好!出个价吧!”
范世荣正坐在雅集堂里发呆,莫荷推门进来了。
“哥……看您中午也没回家,我这儿做得了,给您送过来了……”莫荷边说边往外拿吃食。
“不饿,莫荷,哥问你,佟奉全出去十来天干什么去了?”
“……我也不知道……”
“没问他?”
“问了,没说……”
“这小子没什么出息……”
“哥!您怎么这么说啊?”
“他关键时刻,往后退……”
“哥,这话分怎么说……”莫荷脸色有些阴沉了。
“还有什么说的……他要是我妹夫,这不是给我丢人吗?我都说不卖了,他拿着东西找人家洋人去了!”
“哥您要这么说,我可得为他说两句了……当初,那张画是您逼着他做的,要不是为了我……他不做,再有没那张画您这铺子开得出来吗?还有不是为了您那张画儿,禄大人怎么要短也要不着他啊!这会儿您又说他没出息,往后退了……出息这东西不是想有就有的,也不是扎架子能摆出来的……”莫荷说完自己也有些吃惊,她可从来没有这样顶撞过范世荣。“嘿,我这儿才说一句,你倒……”范世荣奇怪地看着莫荷。
“您招的!”
“这还没怎么着呢!你先疼起他来了!”
“我没疼他,我疼的是理!”
“什么理呀!哥再没出息,哥是跟自己家人没出息来着,哥跟外人可没倒过大清国的架……我比皇上强!”
“没房顶就剩强(墙了)!我走了……您强吧,我走了……”莫荷拾掇东西要走。
“哎!我跟你说啊!你们俩儿事儿我还没点头呢!”范世荣还想装大。
“晚了……”莫荷说完走了。
佟奉全说:“禄大人,蓝掌柜的那张画您退回去了?”
“退了……”
“多少钱!”
“七万银票……”禄大人拿出银票。
“好!您放这儿……”
“啊,很好,这个价钱我能接受……”禄大人说着放了银票就要抱尊。
“等等!要是这个价钱,我就不卖您了,您一定也不要……”
“为什么?”
“您还不以为是个做旧的呀!”
“还要加多少?”
“三倍得出头……”
“……超乎想象……我不能接受……”禄大人有些生气。
“不能接受,好呵。我呢也不能从您兜里往外掏钱,这会儿我把东西抱走了,您可能也不答应,这么着吧,咱两人都想想!”
两人暂时都不说话了。买卖古玩在陷入僵局时,往往先说话的会让步,可总不说话也不成。这时候是谈价钱,最关键的时刻!一定要崩得住。
佟奉全看着那张七万的银票,不说话。心里告诉自己,不能说,等着,看他什么态度……禄大人掏出鼻烟,嗅了两下,等着一个喷嚏打出来,这才说:“佟先生,我只能给你二十万……”
“不行,您再添点……”
“二十一万?”
“再添点!”
“没有了……”
“我要不卖给您呢!”
“二十一万五千……”禄大人停了停。
佟奉全心说,差不多了,别卖炸了,最后一搏……
禄大人开始往外数银票。
佟奉全故意说:“禄大人,我还没答应呢!”
“二十二万,OK!来握个手,握个手!OK”禄大人突然声音提高了,“来这是二十二万……”
包间的门突然开了,一群记者冲了进来!紧接着就是不停地拍照。佟奉全纵然再精明也根本没想到禄大人会跟他来这一手,脸色变得苍白,呆呆地站着……手里拿着银票,傻了。
禄大人高举着尊高兴地笑着,对佟奉全说:“佟先生,你不是不卖给我吗?明天中国,过两天欧州的报纸都会登出来,你把这只尊卖给我路德维希!禄大人了,你想再花二十二万告诉公众你不是卖国贼也难了……”
佟奉全先是无奈地站着,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大声喊道:“你不能拿走……那是个假的……假的……”
禄大人得意地笑着:“谁信啊,谁信啊!”
佟奉全对记者们喊着:“那个是假的,是假的,是个假的呵!”却没有相信他,后来也没有人理他了。
佟奉全的东西卖了,但因被禄大人设计照了相,心里非常沮丧,郁闷地走在街上,走过了范家小院都不知道,莫荷在门口的阴影中看着他,等他走过去了,才跟了上来。
佟奉全走着走着,蓦然回头,看见了莫荷:“莫……莫荷!”
莫荷心疼地问他:“你这是要去哪儿?”
“找你。”
“走过了都没觉着吗?”
“刚觉出来。”
“你怎么跟打败了的兵似的……”
“心里乱,心里乱……”
“跟我回家……”莫荷回身就走,佟奉全默默跟着。
莫荷和佟奉全进了正房。范世荣正在吃饭,没有抬头。
“五哥。”佟奉全的声音有些嘶哑。
“当不起,您别叫我哥了,我得喊您声爷……佟爷,您回来了,您请坐!”范世荣揶揄说。
“甭听他的,坐下吃饭……我给你盛去!”莫荷小声说。
“佟爷,您这该是发财回来的呀!怎么一点笑模样没有啊!”
“五哥,您别寒碜我了……”佟奉全站着不动。
“寒碜,我寒碜,您不寒碜,您风光,怎么着,没卖出去?”
“卖出去了……”
“卖便宜了……”
“没有!”
“那你应该乐啊!”
“乐不起来!”
“那是为什么?”
“我让人给照了相了……”佟奉全终于说了。
“照相……照相是怎么回子事儿啊!照相怎么了?”莫荷看着佟奉全失神落魄的样子,更心疼了。
“他禄大人早就憋着坏呢!先是想让我上窜货场去交易……好让行里人都瞧着我给他服了软了,我没答应,可谁知在茶馆包间里他早安排好了,事儿一成,就有人冲进来咔吧咔吧地给我都拍下来了……”
“拍就拍,那有什么了不起的……”莫荷舒了口气。
“说是明儿个就见报了……丢人啊!”
“活该!!”范世荣气得脸色都变了,“叫你扛着,你不想扛我给你扛着,这下好,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汉奸了!活该!!”
“哥,您怎么这么说话……”莫荷也急了。
“这么说是轻的……”
“他不是为了蓝掌柜,为了您能这样吗?!牛都让你们偷了,橛子让他一人拔了,你这会还说便宜话……”
“莫荷!”
“我活该……我……这会儿心里有什么赌心话都说不出来,想想就是活该着的!……我跟他说那玩艺是假的,他们都不信了……我假东西卖了个真名声,我活该!活该!我这话都不知怎么跟人家罗先生说了,五哥,您别再挤兑我了,我给你跪下了,你别再挤兑我了,我心里也难受呵,我,我他妈的活该!”佟奉全真的给范世荣跪下了。范世荣看着别处,莫荷扑了过去:“哥,你还不扶扶他,起来起来,不怕,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起来。”
佟奉全备了一份小点心盒,来到罗先生的门前,是想解释清楚,免得罗先生也误解怨恨他。上了台阶,门子让他等等,门子自己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门子出来了,手里捏着一张报纸:“佟先生,您回吧,我们罗先生说了不见您……”
佟奉全求道:“您跟罗先生说说,我有几句话想跟他说……”
门子朝他一抖报纸:“佟先生,我劝您也不用说什么了,事都做了,报纸都登出来了……我家先生当时想卖了房先交钱定下来,你都不答应,现在是到底给了洋人了,还说什么呀!”
佟奉全想要强行进去,却被推了一把:“不是这话,这里边有事儿呢!您让我进去,我自己跟他说两句……”
门子翻脸了:“不行,说了不见就不见!”
不料罗先生从影壁后转过来了:“别拦他了,还有什么说的?君子不信则不立,商贾之人从来见利忘义,还要说什么,是要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吗?嗯,你当时怎么应的?绝不卖洋人……刘河关门!”
门子刘河把佟奉全推了出来,点心盒被挤在门外,撒了一地。刘河手里的那张报纸也落在地上。佟奉全楞了,呆了,捡起那张报纸,看见了自己和禄大人握手的照片,那只尊就摆在桌上,位置很明显。
佟奉全愣了一阵儿,几下把报纸撕得粉碎。
索巴因为没钱,被马淑兰狠狠抢白了一顿,于是下定决心,又上茹二奶奶这儿来抓钱,索巴还穿着为和马淑兰约会才买的花格子西服。
茹二奶奶在榻上半躺着,看着索巴:“索子你倒越来越洋派儿了啊……”
“不瞒您说,姑我交了个好洋派的女朋友,外交部交际处马处长的千金,好穿乔其纱的裙子,法国高跟鞋,吃西餐跳华尔兹,坐欧斯玛璧的汽车,喷法国香水……”
茹二奶奶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行了!别说了,我一听就薰得慌……洋派好啊,洋派儿摩登!”
“姑,我既来了也就不绕弯子了,我跟您说句实话,交上这朋友后我短钱!”
茹二奶奶愤然:“你跟我说不着……”
索巴并不甘心:“姑,您先甭拿话堵我,哪怕是借,您也先借给我点!我跟蜜斯马交朋友也不是白交,我跟着她认识洋人多了,要做百万千万的大买卖呢,到时也算您一股……”
“我不惦记,不是不给你,想给也给不了,没钱,你走吧!”
“没钱?姑,您别轰我啊……有钱没钱的,也不是说说就是的。”索巴耍开了赖皮。
“还要怎么着?”
“您还别以为我不知道……”
“嚯,我好害怕呵,你知道什么?”
“您金条、洋表的养着小白脸有钱,亲侄子向您借俩钱,您都这么不给面儿,我这话再要说出来可就不中听了啊。”
“怎么着,想吓唬我啊?!你给我滚蛋……”茹二奶奶气得别过脸去。
冯妈怕惊了胎气,赶快跑进来:“侄少爷,您可不能这样,太太身子不爽,得我这儿有两块大洋,您拿着走吧……”
索巴瞪起眼:“干吗!打发要饭的啊!……今儿我不拿上千儿八百的我不走!”
“有种的你别走!茹安!茹安!冯妈叫茹安喊巡警……”
“太太,您别急,消消气!侄少爷您还不快走!走吧!”
索巴的声音更高了:“这吓唬谁啊,叫巡警,最好了!让巡警来看看,来看看你这寡妇家家的怎么养汉怀孩子了!”
“我……我乐意。”茹二奶奶突然一捂肚子。
冯妈慌了:“太太您别真生气!跟他犯不上,侄少爷您走吧!”
索巴冷笑:“您乐意,跟您说有不乐意的,别逼我,逼急了我可不想闲着……”
茹二奶奶喊道:“茹安,茹安!”
茹安闻声赶来,手里握着一把刀。
茹二奶奶依旧捂着肚子:“茹安,把,把这王八犊子给我轰出去……”
茹安上来拉扯索巴,举起了刀。
“好小子还动了刀了……有能个砍死我!砍我!……跟你说,我来闹是轻的,您别以为不出门了,人家不知道,瑞家人早晚知道了,饶不了你!”索巴大声嚷着,推门走了。
茹二奶奶满头是汗,紧紧捂着肚子:“冯妈!快叫赵大夫,叫赵大夫!我……我肚子疼!”
冯妈忙说:“哎!茹安!快拦车找赵大夫,找赵大夫!”
佟奉全回到茹府,正好赶上冯妈送走赵大夫回来。佟奉全刚要回小南屋,冯妈叫住他:“佟先生,您回来得早啊,您不上屋里瞅瞅去?太太病了……”
“是啊,我回头去吧,这会儿怕不方便……”佟奉全说完要进小南屋,冯妈又说:“佟先生,您要得空,我跟您说句话……”
佟奉全愣了愣说:“……那……那您请过来吧……”
他们进了小南屋,佟奉全给冯妈倒了杯水,冯妈慌忙接过:“哎呀!我这一辈子净给人家倒水来着,让人倒水,我可是当不起!佟先生,您要不嫌我,我坐会儿。咱太太怪可怜见的……”
“是,是啊。”佟奉全并不接茬。
“孤苦伶仃的一辈子净受人欺负……受外人欺负也就受了,自己家的人也真能下得了手!”
“……寡妇难当!”
“您算说对了,在论的踹寡妇门,刨绝后坟,家里没个撑门立户的就是不成!什么人都敢上门敲一杠子……”
佟奉全没吭声。
“佟先生,闲了,您跟太太多说说话……就算是怜惜她一个可怜人了……”
“怕是没机会了!冯妈,正好您在,我有个事也先跟您说明了吧!”
“什么事儿啊?”
“我挣着钱了,太太的钱我想还上了……”
“哎哟!这么快啊!佟先生您可真的有本事……”冯妈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冯妈,您别笑话我了,我想一会儿过去就把这话说了……把钱还了,夜里就走……”
“应该的,这院里天天的这么多麻缠的事,搁着谁也想走!何况您也急着,应该的……怎么这么巧,赶上这么个时候……”
“什么时候?”
“赵大夫说了,不能惊着、吓着、气着……正是这时候您要是再跟她说了这话……她……可您也得走啊,应当的,应当的。”
佟奉全不再接话:“冯妈……没什么事吧……”
“没事,我走了……”冯妈嘴上那么说,却摸摸屈屈就是不想走,“那什么,佟先生,要是我的话说错了,您就当没听啊,我一个老妈子,不会说话,您见谅……”
“有什么话您说吧……”佟奉全说。
“我过来,其实就是想求娶了我们太太,就当救一个可怜的人了,可不知为什么进了您这屋,我就张不开嘴了!想着您也有您的想法不是,事儿不能强求,也不该强求,我这嘴几次想张都张不开了,我不是那不懂事儿的人,这些日子,我们太太总念叨您好,厚道、仁义,知道疼人,要么我也不能有这想法了,这是前段的话,我总算说出来了……我知道说了也白说,可说出来了,说就说了,您别怨我……”“我不怨!”
“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你不娶也就不娶了,可您说今晚就想还了钱走,我这可有句话想求您了,容几天吧……太太正不好着,怕急,怕惊、怕气……您这一说万一要了她的命呢,不是一条是两条呢!按理这话不该我说,可实在的没别的主意了……求您了,我这儿求您了……”冯妈突然给佟奉全跪下了。佟奉全赶快扶起她:“可不敢,可不敢,冯妈您快起来,快起来,可不敢这样。”
冯妈就是不起:“我求您了……您容几天,您容几天!”
佟奉全只好答应:“成!成!我不急着走,等两天!”
冯妈连连磕头:“我代太太谢您了,代太太谢您了……”
人间事,看似无序,其实一环套一环。那些命运的大车往往在飞驰之间,被一粒小小的石子一碰,就改变了方向……人生呵那种偶然的小小的石子常使得命运大变。
索巴一气之下,来到了瑞贝子府院里,气哼哼地推着那些拦他的人,嚷着非要见大奶奶不可:“嘿!怎么着,大清国的时候,我都是想进就进……这会儿都民国三十多年了,我进个贝子府还不成了,啊!?别拦着我,放开,我要见主事的,主事的出来!”这话一出,两边厢房廊子下站了一群各门里的满清遗老,遗少们,乍一看很像漫画里的人物,样子都怪怪的,衣着旧而脏,神情消沉而迟钝,听着索巴吵闹都若无其事地看着。
索巴看了一眼他们又大喊:“有主事的出来一个,出来!”
大奶奶终于从北屋出来了,春天了还穿着厚厚的棉衣,叼着个水烟袋……大襟祆上都有了污渍了:“这是谁啊……”
“大奶奶,咱们见过……我是茹家的侄子……索巴子!”
大奶奶皱了皱眉:“茹家的!二奶奶家的侄子……索巴子?我们跟茹家早没来往了……您上这儿干吗来了……”说完要回,索巴忙说:“等等!您有没有来往我不管……可她给你们瑞家门丢人了,您总不能不管吧!”大奶奶已回身进屋了,这下又回过头来。廊子两边,原来的人都嗖地一下人都没了。大奶奶喊道:“给我们瑞家丢人了,来人,客厅侍候!”客厅里很潮湿,里面的摆设显得又旧又破,椅垫子的棉花都露出来了。帐幔子上也油滋麻花的。瑞家大少爷早就坐在一张老躺椅上流着口水……半瘫了。
大奶奶招呼索巴:“进来吧……坐!看茶!”
索巴进来,觉到有点瘆得慌,看着大少爷:“大……大这是大爷吧?”
“中风了,自打老太爷一走,这家算是败了……”大奶奶又跟大少爷说,“哎!这是二奶奶家的侄子……别生气……不碍的,我问他个事儿啊!你歇着吧!”
大少爷嘴里呜呜着。
大奶奶说:“他一提二奶奶就生气,家里的好东西老太爷给了她不少。这会儿,这一大家子人全仗着卖东西撑着呢,你进来见了,一大家子人横草不拿,竖草不拈,除了吃喝什么都不会,这家我也管腻了……东西卖光了那一天就散了……”索巴说:“你们在这儿受苦,我姑她可活得新潮呢!按理说这话不是我当侄儿该说的,可我也要脸呀!再说了您这也丢不起那人啊……我也顾不得了……”
大奶奶狐疑地瞅着他:“怕不只是为这些个吧。”
“您爱怎么想我不拦着,您先听我把话说完……”
听了索巴的一番话,大奶奶把府里的人都叫到了客厅,气氛显得很紧张。大奶奶坐在太师椅上,索巴坐在旁边。
“老三、老四、五格格,六婶你们都听好了,那个死妖精方人败家的茹秋兰可是给咱们瑞家的祖宗丢脸了!”大奶奶说着气得拍了一下桌子。
众人默默听着,都不说话。
大奶奶又说:“饱暖思淫欲一点也不错,他偷人养汉子肚子里还有了种儿了,虽说是寡妇,她可还是咱瑞家门的媳妇呢!咱要看着这事儿不管……可就让人戳脊梁骨了……旁的我不想多说了……这件事就是我想饶他,祖宗也饶不了她!该怎么办,让这位索巴先生说吧!”众人七嘴八舌地嚷道:“饶不了她!饶不了她!”
莫荷一见佟奉全回来了,急忙站起,有些紧张地问:“钱还了?”
“……没呢!”
“不是说今儿个给还上吗?”莫荷心一沉。
“不急吧,再停两天!”
“早还早出来……怎么着,你还恋着那个院子大呀!”
“不是那话……得对了机会!”
“还钱还有什么对机会不对机会的……是你还她钱又不是她还你钱!天底下还有怕人还钱的事儿吗?”莫荷说着将手里的一副鞋垫摔到床上。
佟奉全无言。
“我知道,人家不是怕你还钱,是怕你走了!”
“秋兰太太病着,被家里的人欺负得快小产了……冯妈说这会我说这事儿不合适……”佟奉全急忙解释。
“怎么才合适?还钱又不是还情,佟哥,你对别人可真好!”
“说不着,赶上事儿了……找个合适的机会吧!”
“赶得真准……她那边总赶上,我这边总是赶不上。您想过没有,佟哥,我这儿等着盼着,高高兴兴地迎着你来了……可你心里一点我也没有,一丁点都没有!”
“莫荷我把你当自己人,自己人委屈点早晚能找补回来,我……我这会儿看着她那样儿,我张不开口……”佟奉全凑过来。
“佟哥,我也是个女人,我知道女人的苦处,我同情女人的苦处,旁的事儿委屈点,我一句话也不说……可这事,我不是觉着委屈……我是怕……我害怕……”莫荷拨拉开佟奉全的手。
“怕什么?”
“怕你把我辜负了……”
“莫荷,我宁可负自己,也不会负你……”
“佟哥,你一天不出了那院子,我听着你这话就像是给你自己鼓劲的,其实你心里也怕……”
“我怕什么?”
“你怕自己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不在一个辙上……佟哥,你扪心自问地说说,你是不是在犹豫,你是不是想扭了脸从我莫荷这门里出去!”
“没有!”
“那你为什么几次三番地出不来!是不是就不想出来!”
“不是!莫荷,跟你说句心里话,我这人受不了人家对我好,受不了看着人可怜……莫荷不管怎么说,我在牢里是她给我保出来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给她当伙计卖东西,一是为了还她钱,二是为了报答她的恩典。要么我一大老爷们住一个寡妇门里,我就不怕人家多想?我为自己想我也觉着委屈呢,说这话听着矫情,可谁让赶上事儿了呢!我为别人想我就只有受着……莫荷,你要看准了,你就没错,你佟哥不是那样的人!”“看的和行的不一样!想的和见着的也不一样。”
“在我这儿都一样!”
“佟哥,你不想她,可挡不住她不想你!……佟哥,说实话,她跟你提过婚嫁的事儿没有!”
“……没有!”
“再说一遍……”莫荷盯住佟奉全的眼睛。
“没有……”佟奉全眼光躲闪了一下。
“她嘴上没有,可心里有过……我别的看不出来,见她一面,我什么都清楚了,女人和女人之间没有看不透的!”
“……”
“不说这些个了!”
“对!对。咱说点别的事儿吧!”佟奉全又伸过手来。
“你什么时候娶我?”莫荷的手没动。
“莫荷你那么年轻、漂亮,这话听着怎么像是逼着我一老光棍啊!”
“就是逼你……”莫荷一下握紧了佟奉全的手。
“还了茹二奶奶的钱,再还了蓝掌柜的钱……咱成亲……”
“还得还蓝掌柜……?”
“还……我卖东西时就想好了……有错就得改,就为了这,背个坏名声,我……我也只有忍了……我忍了!”
“佟哥哥,你,你算是个好人呵!放在别人那儿我都不信……”莫荷一下扑到佟奉全怀里。
夜深了,天和居里还亮着灯,蓝一贵手里正盘着一件古玉器,望着新收来的一件青瓷碗,细细品味着心里卸下包袱后的轻松踏实,突然听见了敲门声,蓝一贵下意识地一怔:“谁啊?”
“我!蓝掌柜没歇着吧?”
“……有事儿吗?”蓝一贵冷冷地问着,却把门子打开了。蓝一贵回身坐下,自己喝茶,也不让佟奉全。
“伙计后边歇了,不知您要来,可没给您备着茶。”
“才喝过了,不麻烦,不麻烦!您盘玉呢!”
“上三代的鸡骨白,刚出来时,软得跟滩泥似的……这慢慢地盘出点包浆,盘出点润劲儿来了!”
“玉就得盘……离了人就没灵气儿了!”
“那也得看,离的是什么人了,君子佩玉,小人藏刀……人和人可不一样了……”
“……蓝掌柜,我知道您还为那桩买卖的事儿记恨我呢!”
“佟掌柜,那叫买卖吗?那叫做局撅人……下套子逮耗子……为这个我记恨不着你。”
“记恨也是就当的!”
“我记恨您干吗呀?我恨我自己……我是一个冤大头,自己管自己叫蓝半尺,多响的名号啊,人家不冤你冤谁啊?活该!”
“您说这话我不更不自在了……您骂我几句也成!”
“我不骂,我一骂您不就更透着我傻了吗?佟先生您别有半点的不自在,您是高人,您玩得地道,使出来的活,蒙得我一楞一楞的……您可别让我骂您……我骂您跟抽我自己嘴巴有什么两样,我非但不骂你,我还想跟您学呢,我……”“我错了!蓝掌柜我给您认个错……我诚心地说一句真话我对不住您!”佟奉全从怀里掏出银票,“这是您那七万的银票……完璧归赵,算我实实在在地给您认错了……”说着起来鞠了一躬。
蓝一贵愣了……看着那银票,说:“哼!这是寒碜我呢吧!”
佟奉全忙说:“全无一点,佟奉全实心实意地认错来了。”
蓝一贵看着银票,心里话,他这是真的?真的又怎么样,造了假卖给你,看着你倒霉一溜够,再拿钱给找巴回去……这不是玩人吗!这要真传出去,我还混不混了……于是大声说:“佟掌柜甭管你是真的是假的,你这一嘴巴扇完了我,今儿个是又给了我一个嘴巴,你这叫左右开弓了啊你!”“你干吗那么想!”佟奉全有些搞不明白了。
“干吗这么想!街面上混的就是一口气!你这打一巴掌揉三揉我要是都受了,我这口气还不全就让你给放光了……”
“架式是撑给别人看的,活人是活给自己瞧的,气这东西太容易鼓也太容易泄……蓝掌柜,我今儿是诚心诚意来的,为什么选了晚上,就是怕您白天有客人,有伙计,一个不小心把话传出去,不好听……我是这么想的,除了咱俩谁也不知道,您怎么想的,我管不了了,得错我认过了,我走!”“等等!……佟掌柜你就是真心认错,我也不高兴,这透着你更加的比我高明了,说心里话,琉璃厂这条街上,我最不服气的就是你,你让我一辈子不自在……这钱要真是你明路上挣来的跟你说我一个子儿都不要……可我知道这不是你明路挣来的。这钱我一分不少照单子都收了……”蓝一贵说着啪地把登着罗先生一篇文章的报纸摔在桌上。佟奉全看着那篇文章的题目,是骂他卖国行径的,的的确确属着罗先生的名字,佟奉全为被罗先生误解而伤心了,推心置腹地说:“……蓝掌柜,有时人做事是出于无奈。可我也不想用无奈这两个字给自己挖条逃跑的地道,说完就跑了,说是无奈,其实是妥协!我得承认我办过不地道的事……我办过后心里难受……可这件事……我办的没什么错……”“难道你这尊也是……造的旧?”
“从我嘴里你听不着这话了,我什么也不说。蓝掌柜,今儿这事,我算跟您了断了……打在狱里看见您一身的血,我就下了决心了,这钱得还您……认个错,您谅解我也好,不谅解我也好……都没关系了,我心里宽多了……蓝掌柜日久见人心……人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慢慢地品着吧!我走了……您留步……”佟奉全身站起出门去了。蓝一贵没有送他,门一开,风把那张银票吹动起来,蓝一贵赶快用手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