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五月槐花香

蓝一贵被连推带搡地推进牢内,一位警官喝着茶在看报纸。矮胖的警察对警官说:“报告长官,琉璃厂的蓝一贵带来了……”

“蓝掌柜,”警官翻着报纸,“什么事啊!跟洋人过不去?”

蓝一贵小心地说:“其实跟他没关系,他非要揽事!”

“说得有理,跟他没关系,他揽着了不就跟他有关系吗!服个软认个输吧!”警官面无表情地说着,这时不看报纸了,低头看着空空的桌面。

“我服了也认了,他不饶人……”蓝一贵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表、几块大洋,放在桌上。

警官假装生气:“你这是干吗呀!”

“老总,先存您这儿,回头进号里别让人家抢了……”

警官说:“也好!看好了啊,一块表十五块大洋,代存!……押七号,让青子照顾照顾!蓝掌柜,跟洋人犯不上的,没大事就服个软吧!”

来开门的是冯妈,她望着莫荷问道:“哟!这是找谁啊?”

“我找佟奉全,有话跟他说!”

冯妈不客气地说:“我们这儿还想找他呢!请假出门了。”

莫荷又问:“去哪儿了?”

“呀!你不是那莫荷吗?他去哪儿了,您最该知道啊!你要不知道,那没人知道了。怎么还问起我们来了?”

茹二奶奶在里边叫道:“冯妈,冯妈!”

“得,我们奶奶叫了,您走吧!”冯妈边说边把大门关上了。

莫荷傻了,在台阶上呆呆地站着。天都黑了,路上行人也稀稀拉拉的。生子着急地问:“姐,怎么办?”“回家!”莫荷伤心又沮丧,拉着生子慢慢地往回走。

冯妈进了堂屋,茹二奶奶都脱了形了,蓬头垢面的,坐在一张躺椅上,身上盖着毛毯:“刚才谁敲门啊!”

“那个莫荷!”

“她干吗来了?”

“问佟先生去哪儿了!”

“我还想问呢!冯妈,你说,这佟先生到底去哪了?他这会儿要是回来了,肯定认不得我了。冯妈,我刚照了回镜子,自己都快认不出来了,我有一半都变成鬼了,还有一半在这世上撑着呢!冯妈,你说我这肚里的孩子死了没有?”冯妈理亏:“怕……怕……怕是……死了……”

“找那个王大夫再来看看吧。”

“那大夫不是说了吗,吃完了这几副药再来……”

“我吃了这么些药了,怎么还难受啊?”

“太太,那咱不吃了行不行!干吗这么自己作践自己?”

“不吃了,这孩子若真生出来半死不活的,不是更加罪孽吗!冯妈,从喝第一碗时我就想好了,要喝就得喝下去,要么就不喝!……冯妈,熬药去吧!我能受!”

冯妈拿药出了门,偷偷抹了抹眼角。

佟奉全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胡子拉茬的,睡在那堆破铜片子和工具旁边。天亮了,他手边那只刻过字、上过绣的假尊已经做好了……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抱起了假尊,是金师傅。金师傅想趁着佟奉全睡着之机,用这只完好的假尊,再用砂箱对半地印出一对儿模子来,自己做一个偷偷地留下。

佟奉全睡得太沉了,金师傅边看着他,边很快地在砂箱中印着模子。佟奉全一点不知,仍旧沉睡着。

日头高了,范世荣筒着手迎着阳光而行,觉得有些晃眼。走着走着,忽听耳后传来几句英语:“范先生,蓝一贵那天被抓,你看见了吗?要不是那天我拦住,会连你一块儿抓走的。”

范世荣听出是禄大人,不理他,照旧往前走。禄大人在身后跟着,不停地说着。到了雅集堂门前,范世荣掏钥匙开门,禄大人跟着进来,一会儿英文一会儿中文地说着:“按理说我不该说这话,但不说你就不知道!”范世荣先把头天的茶根倒在一个茶海中,然后泡杯子,拉开门倒茶叶根,跟街上人打招呼,好像禄大人根本不存在。禄大人还在说:“我所有的心思你也该明白了!我这是为了那件东西……来的!”范世荣打开一个叫罐,惊动了里边的一只油葫芦,兴奋地叫了起来,听禄大人还在不停的说,不禁烦了:“禄大人您别说了,说什么我也不念您好!东西不是我的,是我的我也不卖您!”

禄大人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您他妈的洋眼看人低……有本事你把我抓进去,那我倒谢谢你了!”

“范先生,您说什么我都不生气……照片已经寄到博物馆,他们已经和我签了合同,这东西不会放手了……请你看看……”

范世荣只顾逗着油葫芦:“甭给我看……我管不着……”

金师傅小心地把那只做了模子的尊,还回到熟睡的佟奉全手旁。刚一放下,佟奉全就醒了。佟奉全伸伸懒腰:“嗯!金师傅,我这是睡过去了……”

金师傅说:“这会儿正想招呼您呢!”

佟奉全看着那只尊:“金师傅,这锈乍一看像是熟坑的,可不像生坑了。”

“想像生坑了也行!还得十天……”金师傅说。

“生坑熟坑不那么要紧。”佟奉全说着把刚才枕着的装有真尊的木箱子打开,小心地把那只尊拿出来,和假的摆在一起,看着,简直分辨不出来。

“金师傅您搭一眼,哪儿个是老活……您先回头去,我掉个个儿,你回头!”

“甭回头,”金师傅说着还是回头了,佟奉全没动。“看不出来……我要看不出来,这就是真的了。”

“是啊!我要再看不出来,可就该弄混了……”佟奉全说完,又很仔细的看,发现那只新尊上沾了一点翻砂的砂子,他不动声色,看着地上的一些工具砂箱什么的。他看见了远处角落里的那两只砂箱。

“奉全啊!车给您雇好了……”金师傅说。

“啊!啊好!……来了吗?”

“来了一会儿了,在那边树底下歇着呢!”金师傅边说边干着活。

“金师傅……钱您收下,说好了二十块的……我给您二十五块,多了的打酒喝……”佟奉全掏钱出来。

“放那儿吧。”金师傅还在忙着做别的模子。

一切都像是平平常常,那两只砂箱搁在角落里。佟奉全把东西捆好,向在远处停着的马车招招手:“老板过来搭把手!”

车老板过来了,佟奉全搭讪:“老板子贵姓……”

车老板说:“姓董……”

“好了,董师傅……装车上吧……小心点……”

“放心……”老板背起两个木箱子走了。

“金师傅我走了……”

“闲了过来!”金师傅还是干着活。

佟奉全说走,并不真走……走到那个角落,把那一对砂箱子翻开了,一看果然是尊的模子。佟奉全也不说什么,哗,哗,上脚,狠狠地把砂模踹散了,把木箱踹一边去!拍着手上的砂子过来,金师傅手里的活儿都没停,看也不看。“金师傅,这东西就是造也只能造一件。不是为了钱啥的小事,连带着人呢!要不我也不至于这十天不离开这炉子。对不住了,我走了。”佟奉全拍着手上的砂子,走了。

蓝一贵被吊起来了,刚吊起,便惊出一身虚汗。警官说:“蓝掌柜不是我要打你,上峰吩咐了,得见伤……”

蓝一贵忍着痛说:“您先别动手,给我放下来,不用打!”

警官又说:“我也不愿意打您,怪累的,可我担着责任呢!”

蓝一贵央求道:“容我两天,我见个人,见个人后或许就没事儿了……薛爷,您那责任,我给您担着!”

警官对手下说:“放下来吧。”

蓝一贵被放了下来,一落地就瘫了。刚瘫在地上,一把红血就抹过来,又是警官。蓝一贵赶紧说:“哎!哎!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他把血抹得满脸都是:“人呵人,他妈的要做回英雄也不容易!”

警官问他:“你要见谁啊?”

“雅集堂的范世荣,您受累传个话……”

警官想了想说:“明儿个再说吧……”

一连数日的折腾,茹二奶奶再也吃不住了,身子虚得昏了过去。冯妈把盆摔到地上,急着喊道:“太太您这是怎么了?太太……茹安快叫车,茹安,太太昏过去了!茹……”

这时,街门开了,佟奉全正好让车老板抱了两只木箱进来。

冯妈一下冲出来:“茹……佟先生您回来得正好……快!快!太太昏过去了……”

“什么?……怎么了?”佟奉全扔了手里的东西就要往上屋跑,被冯妈拦住了:“叫车,去找赵大夫……找赵大夫”。

佟奉全刚要出门叫车,车老板从南屋出来了,佟奉全喊:“车!正好!还得用您的车……受累跑一趟……”

冯妈跑进堂屋又跑出来:“佟先生,快搭把手,昏了……”

“哎!来了!快把车赶门口来!”佟奉全说完也冲进堂屋。

冯妈喊着:“太太,太太醒醒,醒醒……”

佟奉全冲过来,伸指头按住人中。茹二奶奶一下醒了,喘着不明白地看着他们:“怎么了,我睡过去了?”

“冯妈,找床被子铺车上……快!再接了大夫来怕误事……快点……”佟奉全说着就要抱人。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茹二奶奶有点不知所措。

“没事儿,咱看大夫去……没事,没事啊,”佟奉全用力把茹二奶奶抱起,抱在怀里。茹二奶奶苍白病容的脸上也有了一种幸福感。佟奉全抱着她,两人的脸贴着很近,几乎能觉到对方的鼻息。假若两人再敏感些,也许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莫荷买了一小篮子菜,正要往回走,没想到在街口碰到了良子。准确说是良子拉着车从叉街北跟上来的。莫荷最初并不知道是谁,只是下意识地觉着身边有人,稍一回头,发现是良子。于是走得更快了。良子追上来:“您买菜呢。”“啊……巧啊……买点菜……”

“放……放车上吧!”

“不了……到家门口了……”

“莫荷,我……我有话跟你说……”

“这街上可都是我们街坊熟人,赶明儿说吧……”

“我在海王村那儿等您,您可得来!您可得来。”

莫荷怕人看见:“您……您走吧……我去还不成!”

良子不跟了。莫荷紧走几步,进了院,砰地开门进门,把菜撂在地上,靠在门上喘气,心里跟自己说,我怎么就答应了呢?多不检点……佟哥你可该回来了吧!

在赵大夫处,只有一个护士,不停地进进出出。佟奉全,冯妈都坐在白屏风外面,里面传来赵大夫问诊的声音:“没什么大事……身子太虚!二奶奶,您是吃了那药了?”

“吃了……”茹二奶奶的声音,很弱,幸亏冯妈年高耳不背。

“按说不该这样的……孩子还好好的!听见胎音了……”

“孩子……还在……”不知是惊还是喜,或许无奈、伤感。

冯妈听着这话马上就跟佟奉全说话:“佟先生,听见了吗?”

佟奉全声音冰冷:“冯妈您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想知道!”

茹二奶奶扶着屏风出来,脸很苍白,却有了一种宿命给予的幸福感,眼神异样地瞅着佟奉全。佟奉全不知所以地看着她。

天上下着绵绵小雨。

琉璃厂海王村其实就是一个繁华之外的背街。莫荷低着头往这边走着,边走边低头小心地朝四周看一眼,心里不断地谴责自己:就是答应了也可以不来呀!我干吗又来了……不检点了……我一边埋怨佟哥,一边自己也……我不管,就这么走一圈……找不着……我回去……她刚想到这儿,有人叫她:“莫荷。”莫荷站住了,良子就站在她面前,身上已经湿了。

“莫荷,来了……坐车上吧。我拉着车跟您说。”良子赶快擦了擦车座儿,莫荷手捏着衣角,扭扭捏捏地上了车。良子拉起车,一个在车上,一个拉车,边跑边说。

“莫荷……莫荷……”

莫荷很小声:“听见了……”

“你……你走后,我天天的都能见着你……我就在你家院子旁边拉活……天天都能见着你,有时买菜,有时担水,有时跟着生子说话,还有时就那么自己站着……想事……。”

莫荷不知说什么好,就那么坐着,听着。

“莫荷,自你走了,我从来没有那样地心疼过,心疼得不想活了……”

“良子哥,可别那么说……”

“我想对你好……我想十倍百倍地对你好!可我知道,你……你不让。我那一片心真是没地方放!我看着你每天没着没落的一个人进进出出,我比什么都难受……”

莫荷伤心,抹泪。

“这世界上,要是你活着不顺心了,我觉着什么都不顺心。要是能让我死了,让你顺心,我也愿意……”良子说着也伤感,泪都在脸上。

“良子哥别说了……”莫荷听不下去了。

“莫荷,我不要脸,把心里想说的话都给你说出来了……我这些天来看着你天天恍恍惚惚的……我心疼……”

车停下来了,雨中的两个年轻人都有些伤感。

“良子哥,您是好人。再别这样了……咱没缘!”说完莫荷下车,捂着脸往后跑去。

良子拉着车,满脸是水,不知是雨还是泪。他大喊:“莫荷,记住了碰着难事来找我……天底下您还有个良子哥呢!”

回到茹府,佟奉全抱着茹二奶奶,进了堂屋,将她轻轻放在单人塌上:“冯妈,快找床毯子给盖上,淋了雨可别再着凉了……”茹二奶奶双手从他的肩上滑过,那手放得很缓慢,心里有一种想象中的幸福感,却很踏实,摸得着……“我想喝口水……”茹二奶奶对佟奉全说。

“哎!您等着我给您倒。”佟奉全马上回身去倒热水。冯妈拿着毯子过来,盖上:“太太,您躺着吧,我熬粥去……”

茹二奶奶根本没听冯妈的话,眼睛一直盯着倒水的佟奉全。

佟奉全把水端过来:“秋兰太太,温的,您喝吧……”

茹二奶奶小心欠身喝了一口:“有点烫,您帮我吹吹!”她有点撒娇地看着佟奉全。佟奉全假装什么也看不出来,轻轻吹着。

“你这十来天去哪儿了?再不回来,我怕是死都死过了见不着了!”

“……不烫了,您喝水吧!”佟奉全不接茬。

茹二奶奶根本不喝,把水放一边:“头晌我昏过去了……我都不知道,这一睁眼看见您了……新刮的脸,那时我还以为自己在梦里呢!您想想啊十几天没见,这睁开眼了,头一眼看着的是个修得干干净净的您……那能不像梦吗?”佟奉全心里说,我可不能给她做梦的由头,这可不是玩的,比着火还要加小心呢!我可不能对不起莫荷!

“秋兰太太,水回头凉了,你喝一口!”

“这会儿又不太想喝了……”

“您要不渴了,我先回趟屋,东西撂地上还没收拾呢!”

“行,那您先过去吧!可别再出去了,我这病不知什么时候犯呢!”

“远门暂时不出了,那我走了。”佟奉全说着出去了。

茹二奶奶闭目养神。佟奉全回到南屋,把床铺拉出来,把那只真尊仔细看了看,用一把小铲子起了两块地砖,然后飞快地挖了起来。佟奉全要把那只真的尊埋在茹府的这间屋子中。

莫荷头发湿湿的坐在炕上,呆呆地坐着想心事,接着又伤心,落泪,任凭泪水掉在手上。

院子里有了脚步声。

“莫荷……莫荷……”是范世荣。

莫荷赶紧抹泪:“哎!哥,一会儿就做饭!”

“我不在家吃了……我出去一趟……”

“哎!您去吧!”莫荷说着又坐回到炕边。院里的脚步声远了。莫荷稍稍被打断了一点思绪,坐在炕上转过身来看着镜子里的莫荷。她问,莫荷,你喜不喜欢你佟哥哥?莫荷说……喜欢。她又问,那我再问你喜欢不喜欢良子……莫荷不说话。她催促,说啊喜欢不喜欢……说真话……莫荷犹豫半天还是说了……也喜欢。刚一说完就觉不对了,不再敢瞧镜子,我怎么能这样……可不敢乱说了呢!……我……我这是无意说出来的,不经意,我说的是瞎话!是瞎话……不对呀!啪,自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无意时说的才是真话呢!……可不是无意才说真话呢吗?佟哥哥,实在地对不起你……你再不回来,我可不知该怎么办了!佟奉全举着伞进了范家小院,一眼看见莫荷屋里没灯,范世荣屋里也没灯,黑黑的家里像是没人……佟奉全在雨中站了会儿,正犹豫着,突然看见莫荷那屋的灯亮了。佟奉全看见莫荷的影子,心中一股暖流……能说这……这是没缘份吗?我不来,灯就不亮!这时屋门开了,莫荷拎着菜篮子一眼看见在雨中打着雨伞的佟奉全。两人呆呆地互相看着。

莫荷菜篮子一扔,转身哭着进屋了。

“莫荷……这是怎么了?”佟奉全慌了,追着进屋。

灯火摇摆,佟奉全和莫荷连在一起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有些变形。两人似乎都有些愧疚,又都有了实实在在的依靠。

“别哭了,知道你想我,我可更比你还想呢!”佟奉全说。

“你……你再不回来,我可就不理你了!”

“哪儿能不回来呀!这不是回来了吗!别哭!哭得我难受……哭得我心疼……”

“佟哥……你有没有对不起我?”

“没有……没有……我不能对不起你!”

“我也没对不起你过,我不能对不起你……”

佟奉全把莫荷从自己的怀里慢慢移开,看着莫荷的脸:“莫荷,你干吗说这话,有什么事儿吗?干吗说这话?”

“没什么……佟哥,我……我把身子给了你吧……”

佟奉全看着深情的莫荷,一把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范世荣都在酒馆里坐着喝上了,王财才来,收了伞进门,走过来:“五爷,您得着呢!”

“偏了你了……坐下!小二再烫一壶酒!”范世荣说。

“莲花白,别的我喝不了,”王财坐下,“五爷,有事儿啊?”

“别跟我装傻!”

“五爷,这不是平白地冤我吗?我跟您这儿装聪明还装不过来呢!我还敢装傻啊!”小二过来把酒倒上。

“大狱里今儿个有人传话来了,蓝一贵想见我一面。”

“您应了?”

“我没应。我纳闷,不知什么事,非得上狱里说去。”

“那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啊!要是再进去出不来了……”

“那我倒不怕!真出不来,我心里还踏实了。说句实话,我想不到蓝一贵还算个人物……”

“五爷您真心疼他……”

“我这人不以利分人,以事儿分人……不是说这人对我有利了,我就觉他好。他对我不利,事儿办得地道,我也诚服他……”

“那您还是打算进去看看……”

“打算进去……”

“那您找我干什么呀?!”

“找你自有找你的道理。你跟禄大人熟,给他传个话,就卖尊那件事,别想歪主意,这件事到我范世荣这儿算断了……”

“这话我能传,放心这话我一定传到!五爷跟您喝一个……”

“喝一个,王财啊!也做一件让我看得起你的事,也不算白活了……”

“好!您这话我记住了……来干了!”王财举杯,干了。

范世荣也干了最后一杯,说:“青子,结账……”

灯灭了,莫荷与佟奉全在床上。

“佟哥。这会儿我,心里踏实了……”莫荷的脸有点烫。

“……为什么?”佟奉全问。

“我心里踏实了……就是心里有小鬼也跑了……”

“莫荷,你是不是碰着什么事儿了?”

“没什么事……只是心里乱来着……”

“就是碰着事儿了,也没关系……谁都保不齐有个晃悠……”

“佟哥,您干吗说这话?你可不能辜负我……”莫荷警觉了。

“那哪儿能呢……打我这你就别那么想!”

“佟哥,我心里踏实着呢,我信你……”

“没信义哪儿有情啊!咱都信。”

“佟哥你还得出去躲几天。你走后,我哥让我找过你,说是什么蓝一贵回来了。”

“他回来他的,”佟奉全的心放下了,“这事我想过了早晚得了……”。

“他回来就被抓了,没事儿吗?”

“没事儿,有事儿这会儿也不起来……我舍不得你!”

突然院里有了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停在了西屋的窗根底。两人惊得缩紧了身子。

“莫荷……”莫荷听到范世荣的声音更加慌乱了:“哎哥!您先过去吧,我一会就去……”

范世荣又问:“……奉全回来了?”

佟奉全刚要答应,嘴被莫荷一把捂住了。

“一块儿过来啊,有话说……”范世荣说完就回屋了。

茹二奶奶盖着毯子在榻上躺着,冯妈在旁边坐着打瞌睡。茹二奶奶听了听院里的动静说:“冯妈,几点了?”

冯妈醒了,抬眼看条案上的钟,发觉停了:“哟!钟不走了……我上里屋看看去。”看完出来,“太太快十一点了,来我扶您睡去吧!”

“再坐会儿,冯妈。夜里静静的有多好啊!睁着眼做梦,想什么事儿都似隐似现的,白天一醒……什么都没了……”

冯妈知道她又在伤心了,忙说:“我给您煮碗汤去。”

“不用,跟我说会儿话,您这一忙活,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来坐下……。”

“没有人说话,就找一个吧。”

“那么容易呀!这世上能找一个听你说话的人有多难啊,我在瑞家十几年哪儿说过什么心里话啊!都当唾沫给咽了……”

“也是……不过老百姓成了家了,也不就是问问吃什么,喝什么吗!这世上过心的话都自己跟自己说了……”

“说得可真好……可不是都跟自己说了吗?世上活人就是越活越孤单……”

“将来就不了……这孩子甭管那一半是谁的,生出来了就是您的!贴心……这回他命硬,楞是活过来了……”

“那么多的虎狼之药,都打不动,天意该着……可……”

“太太,什么也别多想了……走一步说一步!”

“话可以这么说,事可不能这么想,真走到走不下去的时候,瑞家人就该来闹了……”

“太太,您甭担那个心,咱们都不出门了,他来闹不着……太太睡吧……为了孩子……”

“佟先生还没回来呢?”

“没有呢!怕是让什么事儿给绊住了……”

“什么正经事儿啊……还不是那个叫莫荷的丫头片子,能让人惦记着,真是福气!……扶我起来!哎哟,冯妈……这孩子他……他在肚子里动上了。”

“好!动动好,知道您孤单,给您解闷儿呢!”冯妈说着本想笑笑,却又眼窝潮了。

莫荷和佟奉全进了正屋,莫荷还算从容,忙着给范世荣倒茶。范世荣拿牙签剔着牙,佟奉全正襟危坐,有点不好意思了。

“回来也不吱一声……碰上了,晚上好歹得喝一杯啊!”

“五哥晚上是想着会您来了,没碰上,莫荷说您前脚走,我后脚就到了……“

“莫荷没说别的?”

“说蓝一贵回来了没两天,开了铺子就给抓进牢里了。还是为那张画?”

“也为也不为……奉全啊,你还得出去躲躲!你不明白啊,为画是幌子,禄大人冲着你的尊来的!”

“我要躲了,蓝掌柜怎么办?”

“说得好,你这才叫事后假仗义呢……跟你说有我呢!明儿个我上牢里瞧他去……你带着莫荷出去吧,有我呢!”

“我也去,五爷,就为那只尊的事我不怕,大不了应了他!”

佟奉全和范世荣相跟着去了牢里,佟奉全拎了个食盒子。狱警将他们带到一个接待室。佟奉全和范世荣坐下。外边传来哗啦哗啦的锁链子声。两人齐往门口看,蓝一贵满身是血地进来了。佟奉全不忍,上去就扶,范世荣毕竟是大爷,一动不动地坐着。“蓝掌柜,您受罪了……坐!坐!”

“该着,该着!……五爷……您来了!”

“坐吧!吃苦了您……”

蓝一贵扶着凳子慢慢地往下坐:“谢您惦记。”

佟奉全看到他的样子,很内疚。

蓝一贵说:“快扛不住了……”

范世荣说:“扛不住了就甭扛,换我进来吧……”

蓝一贵看他一眼:“您进来都没用,咱三个人关一块都没用,奉全,什么事儿知道吗?”

“知道……点。”

蓝一贵看他:“知道,您就拿个主意吧……”

范世荣谁也不看:“没主意,不惯他洋人那毛病……我进来,奉全你带莫荷走!”

“没那道理,蓝掌柜,我这儿先给您赔个不是了!事因什么起,由谁不由谁的,我全兜着了,给您赔不是!”

“用不着,这不是谁都会赔,到这时候了,什么不是也只是一句话了……拿主意吧!”

“主意定了……禄大人非要的东西,我给他!”

范世荣一愣:“奉全?!”

“谁也别拦了,我的东西,我想卖给他谁也管不着……”

蓝掌柜舒了口气,站起来:“行!有您这话我走了……二位爷别的我不多说了,等着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