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五月槐花香

通古斋里,索巴穿了一身白色的洋西装,拄了一根文明棍在台子前站着,给马淑兰小姐打着电话:“要等到晚上才能再见着你,我可有点心急……要么中午咱六国饭店,吃大餐吧……吃腻了……换个地儿,我接你厚德福吃河南菜……想喝东安市场的可口可乐呀!那容易,我派人买了给你送去啊!喝着时想着可口就行,别想可乐啊……跟别人没话,跟你有说不完的话……行!行!姑的白……”索巴放下电话,朝后门叫道:“福山,福山……福山……”

前门响了,一个风尘仆仆的人,背着个破麻袋进来了。“谁呀?去去东西不要,”索巴说着,一眼认出是王财,“你这是打洛阳回来了?乍一看跟街上要饭的似的!我都没认出来……”

王财将麻袋往台上一撂,噗地扬起一片尘土,索巴赶紧躲闪:“索爷给禄大人拨电话吧,龙门的事跟他念叨念叨!”

“东西见着了?”

“见着了!福山,福山……”

索巴见福山跑过来,就问:“哎!刚叫你去哪儿了……”

“掌柜的我在后边烧水呢!”

王财说:“正好给我打点热水洗洗脸!”

索巴说:“打完了水去东安市场买一打可口可乐给马小姐送去啊!王财,我可答应你了啊,回来给你说媳妇。你出门这几天我认识了密斯马小姐,别提多摩登了……”

“索爷,喝可口可乐的这路人我可不要!索爷,尊收上了?”

“尊?坏了,忘跟禄大人说了,正好一块打个电话吧!没收上来,范五爷跟咱叫上劲了……王财,他怎么也知道蓝一贵的老家啊!是不是你跟他说的。”

王财瞪他一眼:“我犯得上吗?”

佟奉全回到茹府,把尊拿了出来,悄悄地爬进床底下,藏了起来。然后到了院里,把洗的衣裳收进去,又抱着被子出来晒上。茹二奶奶坐在堂屋里,很专心地绣着一只枕头,听着外边的声音头也不抬。佟奉全做完这些琐事,朝着堂屋喊了一声:“冯妈我出去一趟!”然后就出了茹府,来到破烂市场,蹲在破破烂烂的青铜碎片前,挑选破铜片子。摊主告诉他那些带纹的可贵,佟奉全拿出来,扔到一边。后来看到一堆青铜片,又花了五块大洋全都买下了。又买了一堆蜂蜡,顺便还捎带了一个小木箱。把买的东西分门别类的包好,雇了辆车运回了茹府。佟奉全正在收拾买回来的东西,冯妈进来了,看到地上的一堆东西,问道:“哟?这一地的是什么呀!您这是收破烂去了?”

“冯妈,我想请几天假出去一趟,秋兰太太在吗?”

“回老家啊?你要跟太太说话是不,我给你回去啊!”

佟奉全看冯妈出了门,小心地把铺版掀开,把那只尊拿出来。用被旧棉衣裹着,装进了木箱子。佟奉全进了堂屋,茹二奶奶正在绣着花,也不说话,也不让座,像没见着这人似地。

佟奉全说:“秋兰太太……”

茹二奶奶不理。

佟奉全又说:“秋兰太太……”

茹二奶奶还是不理。

佟奉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冯妈说:“太太,佟先生来了……”

茹二奶奶半天才说:“坐吧……”

佟奉全坐下:“秋兰太太,我想请几天假出个门……有个十天,半个月就回来了。那天晚上说的事……”

茹二奶奶身子一颤,手指给针扎破了,扔下崩子,给手指挤血,使劲地挤。佟奉全不敢说了。茹二奶奶看着手上的血珠。

“算您给我脸了,我没兜着……”

茹二奶奶平静得出奇:“佟先生,我就那么不招人待见?”

“跟您没关系!我……我没打算过您给我的日子……我要这样了,那我想着的日子,这辈子就过不成了……”

“佟先生,要是没有您说的那个莫荷,我的话你应不应?”

“秋兰太太,您,您这话我接不下去了……”

“没旁的人,说着玩儿的……要是没有莫荷,你给我脸吗?”

“秋兰太太……我,我叫了车了,我走吧!”

“还没让你走呢!你要是真就这么跑了,我上哪儿找你去?”

“我跑不了……”

“把我这句话回了,您跑了我都不找你……要是没有莫荷,你应不应我?”

“那……那我也应不了……”

“为什么?”

“秋兰太太,我,从来就没往您这儿想过……”

茹二奶奶拿起崩子,接着绣花,平静地绣着:“你走吧……佟先生听好了,你不回来,我也不找你……就当你把欠我的钱都还了!走吧。”

佟奉全退着出了门:“钱,少不了您的。”

佟奉全走了,茹二奶奶一下变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见冯妈进来,就问:“冯妈!几点了?”

冯妈看表:“快五点了!”

“冯妈让茹安快去把赵大夫荐的那个打胎的大夫找来!”

“太太,您……您再想想吧,再想想!”

“想好了!”突然疯了样地抽出那块绸布,一下一下撕开,又揉成一团,扔到地上。“想好了!这个世界这么冰冷……这孩子指定的不想来!不愿来!”

冯妈以她那个年纪不相符的快疾动作拦阻茹二奶奶的疯狂举动:“太太,太太,消气,消气,为个伙计值不当,值不当!”

茹二奶奶歇斯底里地尖叫:“别拦我,别拦我!别拦我!”

佟奉全来到郊外的一家铸厂,忙着点炉子烧火。金师傅用一只翻砂用的砂箱把那只真的尊从铸造用的砂箱中取了出来。“奉全啊,两年都见不着你了,以为你洗手不干了,怎么又弄上这了……”

“金师傅,原来是想不干了,事逼到头上了……金师傅,人生最害怕的事,只要它来了就都不可怕了,就怕事儿还没来,进退两难的时候等着……”

“你想得太多,这才哪儿到哪儿呵,少想一步什么难也没有了!”金师傅对着那只尊,细细地修着砂箱中的模子,“奉全啊,这些字可不能铸!”

“那个不铸,我单刻!拓片早就备好了,金师傅您经点心,砂模子修细一点。”

“放心吧,回头我先铸个蜡的一定不走样!”

“金师傅您看看那些铜片是不是汉以前的……”

“我查过了……有两片不是,我挑出去了,放心,从料上他挑不出毛病,都是上三代的成份……”

“铸着快!十天之内能上上绣吗?”

“将将够时候,得先拿镪水烧一遍,我这有老锈末子,这铜片我都刮了一遍了,绣末子留下了,不行就和上水胶粘……”

青铜做锈,原来最方便的途经埋在公厕男子小便池下,上锈快而生动,癖病是有异味,用镪酸先烧一遍然后上锈后快而有效,现在坊间依然延用此法。

茹二奶奶打开一包药,拨拉着检看那包里的药,对着手里的药单子,一味一味地看着:“冯妈,咱唱盘还能不能放?”

“太太,不行,喇叭摔坏了……”

“这么静静的,我连自己的心跳都听见了,那把话匣子打开吧。”冯妈把话匣子打开,茹二奶奶走过来,调到了京剧,坐下来听着。那药丢在了一边。冯妈也不张罗着熬药了,等在旁边。茹二奶奶双手俯在肚子上,听着戏说:“冯妈按大夫说的,把药煎了……”“太太这药咱扔了也不心疼……”

“冯妈你这话我没听懂……”

“这事还能再想想呢!”

“不想了,天底下的事想不通的太多了,煎药……”

茹二奶奶说着,把收音机的声音一下开得挺大。

冯妈进了厨房,给火上坐了一只药罐子手里托着那包药怎么也不想往里放,瞧瞧窗外,抓起一把药扔到炉灰里,随后再瞧瞧窗外,又抓起一把药扔到炉灰里,然后这才把那些药倒在了药罐子里。

冯妈进了堂屋,对茹二奶奶说:“太太,对不住了,药煎了,要是这样再打下来那是天意!”其实,冯妈自有冯妈的想法,她的想法有着那种淳朴的意义,可天下事就是那样地不遂人愿,好心未必能办好事……

冯妈端着煎好的药进了堂屋,茹二奶奶正听着话匣子里的京戏唱段,眼中含着泪,面目都有些变形了——正是孟小楼的唱段。

“太太,煎好了……”

“冯妈,快坐下,你说怎么这么巧,你听听正是小楼的唱段呢……这真是天谴的,老天安排好了似的,让他儿子听着他爸的唱离开人世!……唱吧,让你儿子听听你的唱,让你儿子到了阴间变厉鬼杀你,唱吧!”茹二奶奶端起碗来,在越来越激越的唱腔中把那碗药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喝完把药碗轻轻放在托盘上。“儿子别恨我,你妈没辙……”茹二奶奶脸色一下苍白了,咯噔地一声,话匣子关上了,“冯妈,给我拿条毯子,盖上,我冷!”

夜色里,一辆汽车到通古斋的门口,老远就能听见里边的男女嘻笑声!索巴开车门下了车:“密斯马下来看看,这就是咱们将来生出花园、洋房汽车,浴盆……的摇钱树!通古斋,看见没有三个字……通古斋!”

马淑兰下了车,着一身旗袍:“哟,就这么个破铺子啊……我还以为最起码的像个瑞蚨祥呢!”

索巴郑重其事地说:“铺子虽小,你可不能小看了……从里边随便拿件东西,能换所院子……”

马淑兰说:“那我可不信……”

两人正说着话,王财开门出来,一看到妖艳的马淑兰马上垂手而立:“索经理您回来了……”

“王掌柜,跟密斯马说说今天的流水……她不相信咱的买卖有多大!”

“索经理今天均出去一件清三代的五彩,五万一千块……!”

索巴扭脸看着马淑兰:“听见了吗?进来坐坐!”

“我才不进呢!坐在一堆旧东西中间把人都坐老了……我要回家了。太晚了……爹地该说我了……”

“那好!小刘把马小姐送回家,慢点开!马小姐姑的白!”

马淑兰朝他挥挥手:“白……!”

车走了,王财也进了铺子。索巴还在外面站着,对身后说:“王财啊!看见没有,密斯马,外交部交际处马处长的千金……以后咱可就不拍着一个禄大人了,咱生意大了!……”突然看见街对面天和居中很久没亮的铺子里透过一块破了的门板亮起灯了,好像还有人影在晃。索巴脊梁骨一凉,细看,惊叫一声,慌慌张张地跑回铺子。索巴冲进来,定了定神,往门外看着。王财问他:“怎么了?”

“闹鬼了!看见没有天和居里亮着灯呢?这是谁啊?”

王财说:“看看……能是谁啊!不会是蓝……哎,开门了!”

天和居的门开了,蓝一贵走了出来,若无其事地拍打着椅子垫上的土,打完一个,又进门拿出来一个。过了一会,挑着一盏灯笼出来,照着把门口的地扫了扫。

“哎!胆可真大啊……找他找不着,他倒自己回来了……是作死吗?这下好了,范五那只尊他想不给咱都不成了……王财,出去打个招呼!”

“合适吗?”

“那有什么不合适的,他都不在乎,难道咱在乎……”

索巴和王财推门出来,索巴说:“嘿!我当是谁呢,蓝掌柜回来了,蓝掌柜您一向可好!”

蓝一贵继续打着垫子,不卑不亢:“托您的福活着!”

“师傅,您回来了……”

“不敢当,王掌柜的,没跟您支会,我这是回来了,咱屋里坐吧……”王财接过灯来,三人相跟着进了天和居。因为好久没人来过了,古玩上蒙了一层尘土,满屋里陈腐味儿。蓝一贵说:“对不住二位,没烧水,这垫子打干净了,坐下吧……”“师傅,您这是……回来看看,还是就……就回来了?”

蓝一贵说:“回来,就回来了,自己的铺子有什么看的?”

王财说:“师傅,您走了后的事,还不知道呢吧!”

索巴也说:“是不是没人给您传话啊!”

蓝一贵说:“用不着人传,城里头有亲戚呢!再说了,这一门板的枪眼子,我会看不见吗?”

王财说:“那您就不怕人家来拿您?”

蓝一贵说:“怕就不回来了,等着他们来拿……来抽烟……”

索巴说:“蓝掌柜,趁着事儿还没出呢!我劝您一句,凡事不和气争,不是要强的时候,我劝您今晚,这会儿就走人……我们俩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蓝一贵心说,这是表面上说的话,其实要探我的底呢!不用探,我全都交给你们。于是大声说:“真来拿我,我跟着人家走,该怎么办……出去这几天我想好了……东西卖炸了,无非我把钱再退给人家……我总不能这么着躲一辈子吧……二位要有洪副官的电话帮我摇一个,就说我蓝一贵回来了,钱凑够了,他把东西拿回来,我还他钱!”索巴说:“怕是原数不行吧!”

蓝一贵说:“行不行的,谈吧!我认罪服输亏不了他的!王掌柜!你要是还认我是师傅,就帮我中间给调停调停,事了了亏不了您……”

王财说:“师傅您说哪儿去了,我这就打电话……”

蓝一贵说:“我这电话人家给毁了,您回铺子打吧!”

索巴忙说:“哎!哎!对,对,回铺子里打。”

索巴和王财回到通古斋,王财找出洪副官的电话,摇了几下,刚要说话,索巴冲上前砰地一声就把电话挂断了:“你他妈的脑袋进水了……你想想,咱要是把洪副官,蓝掌柜的事给化解了,咱指着什么逼范世荣,佟奉全卖咱东西啊……咱不就指着要他们的短儿吗?你这电话一打过去咱原来算是白忙活了……”王财还没明白过来:“咱不打,人家也能接上头啊!”

索巴说:“就怕这个,所以我这想主意呢!你先想想啊!这件事连着下一件呢!这事儿了了,下边也就没戏了,给禄大人打电话,明儿个一早让他带着钱,在老裕泰茶馆候着……”

王财引着洪副官走在街上,洪副官此时一身普通人的打扮,礼帽,常服。

洪副官说:“王掌柜,怎么这么巧?我跟您说这画儿督军走的时候生生地甩给我了,拿枪逼着,七万大洋,要么要脑袋,我一辈子的钱都花光了……这且不说,职也解了,什么也不是了,砸手里这么张假画,我找不着他蓝一贵人我冤死了……”“想找着人怕找不找了,人不知跑哪儿去了,我和索掌柜给您找了个洋买主……王财站住,故作神秘地说,“可话说回来了,东西蒙是蒙出去,可没那么高的价啊!”

洪副官说:“不指望,不指望,差不多我就卖了……真多卖了,我多谢您二位。”

在不远处的老裕泰茶馆里,索巴等来了禄大人。索巴一见禄大人就说:“禄大人您先坐下,事儿有变了!您听我说啊,咱买这张画只为了拿蓝一贵,咱拿蓝一贵是为了要挟范世荣、佟奉全,咱要挟他们俩才能顺顺当当地把那只您要的尊收到,所以今儿个您得掏钱买这张画……禄大人您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孙子兵法,围魏而救赵。索先生,你是个坏蛋。”

“禄大人,您真夸我,您算把我夸到家了!”索巴一眼看见王财,引着洪副官进来了,“来了,来了!禄大人,您别动啊,拿着点派!别动,记住了,就给他五千啊……”

禄大人点点头,继续喝茶。

也许是煎的药起了作用,茹二奶奶又开始不停地呕吐,吐得天昏地暗的。冯妈一边帮她拍背,一边说:“这是作的什么孽啊……好好的人这是干什么呀!太太,太太咱不吃那药了,不吃了……行不行?”

茹二奶奶脸色苍白:“冯妈,你别这么说了……药都吃了几天了,您可不能给我说泄气话……你去熬药,您别说那么多了……冯妈,扶我躺着点……我冷!……你可千万别给我把药停了……我没事……可心再禁不住折腾了……”铸砂厂附近,生长着大片的槐树,这季节,槐花已经开了,满树的槐花,一片一片的,看去雪白,风一吹,花瓣飘落,空气里充溢着淡淡的香甜。佟奉全打开铸砂箱,小心地把砂子拨开,露出一只新铸的青铜尊。金师傅拎着油锤过来:“有毛病吗?有毛病我油锤再给砸了。”佟奉全仔仔细细地看着:“没有,完整,好东西,金师傅您远远乍一看,怎么样跟那尊没区别吗?”

“别说远了,近看都没有……”

“那我就刻铭文了……”

范世荣穿着衣服要出去,看着莫荷在收拾碗筷,又坐下:“奉全这两天又怎么没见来呀!吵架了?”

“没有。说是出去几天……”

“他也是急着的!这事儿怪我……”

“哥,您干吗说这话。”莫荷惊异地看着范世荣。

“多余的不说了……你们要办了事,铺子只要还在,你和奉全就接下来了,我不想干了,太熬人。”

“哥,别想那么长远了……”

“这怎么叫长远啊……早晚得帮你们把事儿办了呀!莫荷咱可不能怨奉全,他有他的难处。”

莫荷知道范世荣错会了她的意思:“哥,我没那意思……说句不该说的话,我也怕呢……他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王财拎着个大箱子,和洪副官向火车站走去:“洪副官,不是我和索爷催您……说好了的东西出手了,您就得走。您晚走一天就危险一天,您想啊,禄大人他要反应过来了,还不找你玩命,毕竟是张假画,洋人也不好蒙!”“这我懂,我懂……不好惹,不好惹!”

“对不起您,东西没卖个好价,七万的卖了五千,来,这张车票我和索爷送您的……”

“不行!我出钱,我出钱!这就够麻烦您二位的了,说实话到北京这二年就交你们两个实诚朋友,咱后会有期……”

“相互惦记着吧,车快开了,我送你上车……”

“不用了……这就谢您二位多关照了,回去问索爷好!”

“哎!那咱就告别了!”

“有这五千块,我回家够东山再起了,后会有期……”

王财一直看着洪副官拎着大箱子进站了,这才回身往回走。

世上就有让人家给卖了,还帮着人数钱的这路人……古玩一行龙潭虎穴,自己骗自己的事怕是人人都经过,真骗自己一辈子也就骗了,真啊假的,自己不知道也就无所谓了。

莫荷正在打水淘米,范世荣急急地进了院子。莫荷有些奇怪:“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莫荷,奉全去哪儿了,你真不知道?”

“我哪儿能骗您呀,怎么了?”

“也没什么事儿,你想办法给传个话,这几天能不回来,最好就别回来,跟他说蓝一贵回来了……”

“蓝一贵是谁啊?”

“甭问了,就这么跟他说吧。”

蓝掌柜穿着打扮一如既往,为了展示自己回来了,故意在最热闹的时候从街上走过。各家各铺的伙计掌柜都觉着奇怪,纷纷出来,前前后后地看。

蓝一贵也主动地跟人家打招呼,走到了雅集堂的门口,范世荣出来了,端着一只要倒茶叶的茶杯,看着蓝掌柜。蓝一贵看见范世荣,干脆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昂首而过,范世荣自然也不会跟他打招呼,呆呆看着,等蓝一贵过去了,把手中的茶哗地往外一泼:“找他找不着,他倒是回来了,这不是作死吗?那档子事了了?不能这么快吧?”看了看,想了想,就回了铺子。马上又出来了,把门一锁,走了。范世荣刚一走过,一辆轿车驶过来,在天和居门前停下。禄大人从车上下来,怀里夹着一个包袱皮包着的楠木盒子,大摇大摆地进了天和居。蓝一贵一见禄大人进了他的天和居,急忙上前招呼:“禄大人,您请坐,您想喝咖啡也有,就怕伙计煮不好!”

“我喝茶,我很习惯喝茶了……”

“那好!贵山给禄大人沏茶。禄大人,这伙计是新来的叫贵山,原来您见过的那个刘祥走了……以后来了我万一不在他侍候您……禄大人我这是总没开门了……今儿个头一天!您又是第一位客人……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我让贵山给您送家去!”“不急,记得我在你这儿买过一只盘子,清仿明的,还好……还好!我这儿有张画儿您看看……”

这一说,蓝一贵有点吃惊了:“禄大人,您要出手?”

“我不卖,蓝掌柜这条街都知道您叫蓝半尺,您给看看……”禄大人说着话把包袱皮解开了。蓝一贵一看楠木盒子,惊异地看着,双手哆嗦起来。画打开得很慢很慢,这画儿蓝一贵再熟悉不过了。蓝一贵想着该怎么说:“禄大人,不用往下看了……禄大人您这画是买谁的?”“一个朋友交待给我的,洪仁贵,洪副官……”

蓝一贵脸色有些变了:“交待的什么事?”

“让我找您,跟你算账!”

“禄大人,不用说了,一定说我蒙了人,找我退货来了。”

正好有几客人要推门进来,蓝一贵马上离座,赶快过去,拉开门说:“对不起了您呢,铺子里有事,您改天再来吧,对不起,贵山门口站着去,什么人都挡着,我这儿有话跟禄大人说呢!”

禄大人坐着,喝茶。

“禄大人,话不多说了,什么事儿我明白了。”

“蓝半尺,蓝掌柜,你不该叫蓝半尺叫蓝半句,别人说半句话,你就知道要做什么事儿了……我的朋友说了要退货。”

“可……以!禄大人原来指望您头一个进我的门买我的玩艺儿呢!没想您拿着别人的东西找后账来了,您可真心疼我,照顾我……”蓝一贵说着拉开抽屉要拿钱。

“不着急,我想问问这张画是谁卖你的,谁做旧的……”

“那我可不能说……”

“为什么?”

“寒碜!事全由我起,就断在我这儿了!禄大人,你不来,我也是当着洪副官会来了,银票早就备好了……多少钱,您说个数,咱们一笔结账……”

“你要是把那两个人说出来,我只要一万……那些钱找他们出!你不好意思,我可以出面!”

蓝一贵摇摇头:“刚我说了,我不能牵出别人来!”

“那就不好谈价了……”

“再不好谈,原价七万我退您总成了吧……古玩一行买了东西退货的可是该减二成的……”

“加二成我都不退……我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你后边的那些人!我有用!”

“禄大人,您把画留下,银票拿走吧,咱这儿事算了了,我亏得起,有什么事我兜了,……您走了,我接着做买卖,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那不成……你要付出代价!”

蓝一贵还想说什么,砰地门子一响,贵山跑了进来。蓝一贵往门口走去,隔玻璃一看,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把门给封了。蓝一贵回头看着禄大人:“禄大人……”

禄大人慢慢踱过来:“蓝掌柜,我报了警了……说你欺诈国际友好人士,警察来抓你了。”

“这他妈的真是笑话了……我当天开门,当天就给拿了!”

禄大人说:“可以不关你……”

蓝一贵把银票锁在抽屉里:“关不关的理也不在你那一头。贵山看着铺子……”说着,砰地推开门子,走了出去,站在台阶上,问道:“哪位是警官啊!”

瘦高的警官问他:“你是谁?”

“蓝一贵!”

警官一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怎么着?”

“不怎么着,我跟几位爷走,”见一个警察要拿铐子,又说,“用不着,我不跑。”蓝一贵说完,很潇洒地一撩袍子,下台阶径直往前走去。

警官在后面跟着。惹得满街的人都出来看着。范世荣从街上回来,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蓝一贵扬着脑袋。范世荣一直看着他,回头看着他……

“五爷……瞧见了……”

范世荣头也不回:“王财啊,这禄大人一掺合这事,就是冲着我来了吧!”

“五爷您怎么那么明戏啊……我看着也像……”

“有能耐他妈的抓我呀!这算什么?”

“他哪儿能抓您啊……禄大人他是为了买您东西,不为抓人……抓了您回头东西买不着,那不更坏了事儿吗?五爷,您别冲我,索巴是您家原来的包衣……他喜欢做洋庄生意!您姑且听之……”王财说完要走。

“甭走!我范五爷随时候着……有本事抓我!”

王财嘲讽道:“五爷,都什么年头了,大清国都没了,您何苦还这么撑着呢!”

范世荣听完不动声色,还是慢悠悠地:“想知道吗?告诉你……让我不那么活着就不得劲……腻歪。”

王财一直看着他回了铺子:“……还就真是个爷!”

莫荷拉着生子在街上跑着。刚才范世荣躲躲闪闪的眼神,让她真的有些不放心,想到茹府门口看看,佟奉全这几天到底在不在。他们跑到茹府门口对面的摊子上,背对着摊子坐下了。

老邢说:“姑娘吃点什么?”

莫荷头也不回:“生子,你要碗馄饨吧,怕是得等一会儿呢!掌柜的您给这孩子来碗馄饨!别放辣子……”

天色渐渐暗了,莫荷和生子还坐着茹府对面的小食摊上。生子说:“莫荷姐,天黑了,我该回家了……咱别等了……”

莫荷说:“一整天了,怎么一个人都不出来呀!生子,别走……姐去敲门。”

莫荷拉着生子跑过街去,使劲敲打着茹府街门的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