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世荣出门倒茶叶,倒完转过身来偏头一看,洪副官带着人正在天和居门口整齐地站着。范世荣抹头就想往屋里躲,洪副官厉声叫道:“站住。蓝掌柜有信儿吗?”
范世荣甩着缸子里的水:“没有……我这儿没听说……”
洪副官走过来:“这是我的名片,有他的信儿给我打电话,亏待不了你!”
范世荣一指对面:“我这儿没电话!回头误了您的事,您看对门,通古斋,他们有电话,您烦他们吧!掌柜的叫王财!”
洪副官又往通古斋走去。范世荣赶紧拉门进屋,自语道:“这蓝掌柜的到底去了哪儿了?”
范世荣回屋后拿着放大镜,看着一件东西对着书上的图,看得很仔细。门响了,索巴进来说:“五爷,东西卖出去了?”
范世荣头都不抬:“好啊!什么东西啊?”
“您那只尊啊!”
“哪只尊啊!索巴我可没让你卖东西,我也没尊!”
“王财从您这儿拿的照片拓片,我给拉着买主了……”
“王财这小子,藏不了事儿的东西!谁要买?”
“路德维希,禄大人……”
范世荣很决绝地说:“不卖!”
索巴不明白:“那是为什么?”
“王财没跟你说呀!不管东洋人,西洋人都不卖……”
“五爷……您……玩笑呢吧……”
“没工夫跟你说笑!”
“还记恨你们老爷子受洋人气那档子事呢!大清国都跟着受了气了,您那点气算什么,再说了您不是指着说洋话挣钱呢吗?”
“我说洋话是为了蒙他们,别跟我这儿废话了,洋人不卖!”
“卖谁不是卖呀,五爷您怎么想不开呀!就是您卖了国人他再卖给洋人还不是一样,中间还让人骑了一道呢!”
“东西不是我的,人家嘱咐了洋人不卖,您别跟着忙了。”
“五爷,这百十年您还没看出来呀!最得罪不起的就是洋人,连皇上……”
“皇上得罪不起,我得罪得起!我是旗人,我这回得给旗人长一回脸!把照片要回来,王财这王八旦……怎么满世界吆喝去呀!你走吧,别等着我说不好听的……”
索巴找了个没趣,只好说:“得,您有骨气,我走!”
佟奉全不知道莫荷搬家了,高高兴兴地拿了东西来看她。听见屋里有动静,来到窗根底下喊,没人答应。正要推门,门开了,出来一个小老头,是个侏儒。吓了佟奉全一跳。老头问:“你找谁啊?”
“找莫荷!”
“没有叫莫荷的!走吧!”
“哎!这人去哪儿了……前几天还在这儿呢!”佟奉全回头又对正屋喊!“大婶,莫荷搬哪儿去了……哎!”
小老头说:“院子里没人,别喊了。”
佟奉全着急了:“搬家了,这是搬哪儿去了呀!”
佟奉全拎着点心包在街上跑,先是去底局子询问,没有得到结果,又跑到雅集堂,不料那里关了门。这一通折腾把点心包快快颠散了。万般无奈,佟奉全到了范家小院,向着西屋就喊:“莫荷,莫荷,”喊完了才看到门锁着呢。正在着急,突然身后传来莫荷的声音:“没看锁着门呢吗?喊什么呀!”佟奉全回头一看,觉着天都旋转了。那个跟着他跑来跑去的点心匣子终于松驰着零散了,劈里叭啦,点心掉在地上,像是佟奉全的一颗心落地了。
“莫荷!你搬家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啊?”
“想跟您说也找不着人啊!”
“莫荷,搭上这回你……你可让我着了好几回急了。这日子咱可不能再这样过了!”
“不这么过怎么过?我搬出来时跟房东大婶说了呀!她没告您……?”
佟奉全笑了:“没见着……我以为你跟良子私奔了呢!”
莫荷一听马上绷起脸,生气地开门进屋:“你想的也不是没影,差点!”
“你别吓唬我,你离不开我了!明说了吧,我也离不开你了!这几回急我着的,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到了天涯海角,我也跟过去……你算跑不了了!”
“进来说吧,什么话啊……也不怕人家听见!”莫荷说着一下把他拉进了屋里。
“什么话,真心话!光天化日说这话才是真的呢!我不藏着掖着了,我离不开你……”
茹二奶奶吐得天昏地暗的,冯妈拿着盆子给她接着,她边吐边抱怨:“快拍拍,拍拍……吐死我了……”
冯妈说:“快喝口水,喝口水,漱,漱,嗽嗽……哎!”
茹二奶奶喝了口水又要吐:“哎哟!哎哟!冯妈这是怎么了?!叫大夫吧。”
冯妈早已明白了八九分:“先别急,太太您坐好了,我得先问你一句……您跟那个孟老板那……那什么了没有!!”
茹二奶奶不好意思说:“冯妈您别问了,我说不出口!”
“我明白了,那我再问你,身上多久没来了?”
“问……问这干吗?”茹二奶奶眨巴着眼。
“你没生过孩子,你不懂,你告我多久没来了,就行!”
“冯妈,没生过孩子我也懂啊……我从来就不准,一次两次的,不会就怀上吧!……冯妈……冯妈,您说会吗?”
“反正看着像。要真是了可怎么办,太太您先拿主意吧!”
“没想过呢……原来想没有,这会怎么说来就来了呢!冯妈,要是真有个孩子也不错……”
“看怎么说了……要是瑞家人知道了可不得了,太太,你想过没有?”
“有个孩子能跟我就伴……”
“是啊!可他管谁叫爹呀!瑞家人能答应?”
“有了。今儿咱就看戏去,我把这事跟他说了,他不接着也得接着了!”
“您……您还没死心呢?”
“冯妈我想死心都不成了……这孩子不死心呀!”
“是不是孩子还不知道呢!”
茹二奶奶突然高兴起来:“就当是吧!好歹是个机会,冯妈,快收拾收拾,今晚上看夜场。”
小西屋里没有点灯,两人紧紧相拥着。莫荷靠在佟奉山的肩上:“佟哥……你可不能对不起我……”
“我对不起你比对不起自己还心疼呢!我这小半辈子了!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子,我有过钱,也没过钱。我这会儿就想着挣了钱还债跟你过日子,生孩子……过日子。”
“总说钱,俗不俗?”
“你哥也这么说我。老话贫贱夫妻百日哀,没钱用什么养活你!我说钱想挣钱是为你!”
“听着怪甜的……真不真的不知道,我等着。”
“等着吧,说话咱就全有了……到时我拿八抬大轿接你,两班吹鼓手,五队执事,仪仗,凤冠霞帔……风风光光的,把事儿办了,让你一辈子忘不了……”
“你这一说,我像是都看见了呢!……”
突然外面有人喊:“莫荷!莫荷。”莫荷和佟奉全慌忙分开,一起出来。佟奉全招呼:“五哥!”
范世荣一愣:“你也在呢!正好,有事跟你说,屋里坐吧!”
范世荣买回些吃食,莫荷给他们摆上筷子,又去端馒头。佟奉全给范世荣倒满一盅酒,范世荣却在抽烟,像是有什么心事。
范世荣说:“成了,成了……你也喝点。”
佟奉全自己把酒倒上:“五哥,什么事成了?”
“东西有买主了……”范世荣说。
“是吗?”佟奉全说着高兴地看了看莫荷,莫荷也很高兴。
范世荣看看他俩:“先别高兴,洋人,禄大人……”
佟奉全沮丧地说:“洋人不卖!这事……五哥,怎么得这个尊我跟您说吧,背死人背了半夜不说,罗先生一再跟我说了,洋人不卖……卖自家人,钱少点咱认,五哥您把东西要回来吧!”
“你先别急呀!我也不愿意卖洋人,咱不说这事咱吃饭……”
“是啊他总不能抢吧!”
“他抢也没地方抢去,东西在你这儿呢!喝酒……”
过了一会儿,佟奉全说:“五哥!那人拿着您的短儿呢?”
“你怎么这么问?”
“我看出来了……还是那张画儿?”
“他敢?莫荷,把这羊头切切,撒点椒盐啊,买的时候我没让切,现切的好吃!”
“五哥,说句气短的话,我指着这尊呢!”
“我知道,许是我多想了,不会有事。喝酒,喝酒,他能怎么的,再说了蓝掌柜的人在哪儿都不知道了。冤有头,债有主,他找也找不着咱……”
“五哥,那画儿……”
“没事,没那画儿莫荷这阵子背不住嫁人了。我这铺子也开不出来呢!不说了,喝酒。”
莫荷边切肉边听着,一不小心把手指切了,哎哟了一声。佟奉全听见了莫荷的声音赶快过来,抓起手指头就吮:“怎么不小心点?没事!别的事儿你别想……五哥快找找有没有白药……”
禄大人来通古斋催问买尊一事,听了索巴有些添油加醋的话十分生气:“他说什么?不卖给洋人?”
“他是这么说的!禄大人,谁知道他来这么一手!”
“你为什么说要卖给我?觉着钱少了还是他跟钱也有仇?”
“不像,他们家祖上跟八国联军有仇……禄大人,范五爷您又不是不认识,他见过钱,大爷的劲,没钱时都没倒过,别说给他钱了,给他金山他面儿上也不在乎,荤素不吃!”
禄大人呼地站起:“我去找他……”
王财急忙拦住:“您别去,您去事就没缓了……我去吧,我知道他的短处……”
“那最好了,王掌柜你去吧!”
王财得寸进尺:“洛阳的事……我……还去吗?”
“缓一点办也可以!这事一定要成功!”索巴很清楚王财又在动心眼,却没有办法,只得依他。
茹二奶奶和孟小楼坐在泰丰楼小包厢里说着话,突然茹二奶奶忍不住了,哗地吐了起来。“冯妈!快,您家太太吐了……”孟小楼说着急忙起来,拿手绢捂住鼻子。冯妈飞快地跑了进来:“太太,吐吧,别忍着。”
孟小楼捂着鼻子站起来想要离去。茹二奶奶急着说:“小楼,别走……对不住您了,您忍忍,我有话跟你说……”
孟小楼厌恶地说:“有话快说吧,一闻这味儿嗓子都疼了!”
“对不起了,我坐了这半天,是一直说不出口,臊得慌,可事儿做了不说也不成了,小楼跟你说吧,我有了……”
孟小楼不明白:“有什么了?”
冯妈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哎!您这是装糊涂呢!”
孟小楼一脸冤枉:“我装什么糊涂啊!有什么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冯妈气得噎住:“你……”
“冯妈你出去吧……我自己说……”等冯妈出屋,茹二奶奶才说,“我肚子里有你的种了!”
“嘿!嘿!这……这我算中了头彩了……”
孟小楼还拿着手绢捂着鼻子,那感觉有惊愕也有不屑。
“你把那手绢拿开了,别那么瞧着我,听我把话说完了。我这辈子打小时都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亲娘打小就死了,我是看着人家眼色长大的。不怕你笑话,长到现在就认识你的那么几天,是我过的半辈子里的蜜糖……我不怕人家笑话,我大绳小绳地被他们勒够了……我是豁出去了,真了心的喜欢你了……哪怕是花钱买来的一场梦……我乐意,我想,我也该梦一回……搭上老天爷可怜见的,日子没给我好日子,梦给了个好梦。让我有了痴情的那么几天。你是跟我做戏呢!你给我演了几天的戏,等我看出是戏时,不瞒你说伤了几天心。我想把心掏给你看,再一想,没用,两厢情愿的事……一个人再较真,也没用……”孟小楼忙说:“不是那么说……”
“你听我把话说完,人生是不如意事常八九,我想通了,就当梦醒了再回,回不去了!真是命运弄人,我这刚一想通,谁知这种事又出来了……人间事了犹难了,了犹难了。”
孟小楼还不认账:“是谁的还不知道呢!”
茹二奶奶先是吃惊地看他,然后就流泪了:“知道你要说这话,男人吗!捅完刀子再剜肉,你说吧……我不生气……我说了这么多话,最想说的就一句还没说呢,我不怕丑了……我要嫁给你,你娶了我……你想唱戏接着唱你的,你不想唱戏我穿金戴银的养你一辈子……不为别的,为肚里的孩子”“我不想要孩子……”
“孩子不用你管,生下来我管,你给个名份就成……”
“我凭什么给他名份?”
“小楼这才几天?你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你哭着跟我讲身世那劲儿哪儿去了?”茹二奶奶真的不敢相信他竟会这样。
“事过境迁了,演戏就是演戏,你把演戏的规矩破了,吃亏的当然是你……”
“我吃亏我认,你娶了我,再不见我都成,我给你钱……就当我买个名份……”
“我这名份,不是什么人都卖的!”孟小楼不再看她。
茹二奶奶不再说了,静静坐着,突然,随手抓起桌上的东西,举起,砰地向自己头上砸下,砰砰地砸,面无表情。孟小楼吓得赶快喊道:“哎呀!救命啊!死人了!”冯妈飞快地冲进来,小二也冲了进来。茹二奶奶还在砸着自己的头,早已血流如注。茹二奶奶倒在地上,血溅在孟小楼一尘不染的白色西服上。孟小楼仓惶而逃。冯妈蹲下大哭:“太太,太太!您这是干吗?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太太你这是为的什么呵。”
佟奉全要走了,莫荷出来送他。街上起风了,佟奉全说:“莫荷别多想,回去吧!”
“没多想,佟哥,千万别急,万事总有个结果。”
“有些事,应了人家就不能反悔……罗先生是好人!”
“我明白,你放心吧,莫荷不是那不懂事的人……什么事都有定数,别惦记我……”
莫荷又回到小院,范世荣在唱,唱腔沧桑悲凉。然后,又听到生子妈说:“生子……你别再气妈了,妈也想让你上学,可咱哪儿来的钱啊!你别逼妈了……”生子也哭,生子妈也哭。莫荷经历了下午的美好的憧憬,又听到了晚上他们的一番话,觉着幸福遥远、飘渺不知在何处,鼻子一酸,想哭。莫荷刚刚吹熄灯,王财就进了小院,直奔北屋。范世荣还在唱着,听到敲门声学着念白:“何人在外敲门!”
“五爷,我是王财。”
“来得正好!里厢有请,里厢有请。”范世荣还是念白。
王财进来了。范世荣用着京剧念白:“王财小儿,你来的正是时候,嗒嗒嗒……看刀!”一双筷子比划着就要砍头,王财引项就刀。
“您来一刀吧。这是喝美了,多来几刀都没事……”王财说。
范世荣借酒撒疯在王财脖子上来回锯着筷子:“啊,王财小儿,怎么砍你不死啊……”
“砍不死,刀钝了,磨磨,磨磨……”
范世荣拿起筷子看了看,冰冷道:“什么事啊……”
“想请您喝一口……”
“懒得动了,有什么话说……”
“五爷,那只尊禄大人看上了,价儿可不低……”
“我不卖!我烦他……”
“您不卖许都不成!……有主意让您卖了……”
“王财,这是吓唬我呢!我好害怕啊!你这是拱爷我的火儿呢吧,我理不着你,你走人!”范世荣说着站起来。
“哪敢拱您的火啊,您听我把话说完了……这洪副官可没走呢!他正找不着蓝掌柜的抓瞎呢!只要跟他说画儿是你卖的,旧是佟奉全做的,怕是他得找您来!”
“王财,耍三青子是不是,我打小就会,我今儿个告诉你画是你卖的,旧是你做的,我明儿个就找洪副官,把你算计了,跟我玩这套你还真嫩点。”
“您这主意我也想过了……您讹不着我,到时候我能找着蓝一贵做证,您找不着。”
“我怎么就找不着?”
“五爷,您别忘了,我是天和居的大徒弟!他们家在哪儿我知道,什么事能瞒得了我!”
范世荣一听有点懵了。
“别的我也不多说了!我走了,您接着喝!”
“王财,小子有种!有句话我撂这,画儿是我卖的,那只尊也是我的,你小子怎么跟我叫劲都行,别惦记我妹妹和奉全……”
“五爷,不用您嘱咐!我有分寸,该怎么不该怎么我心里有数,你撂下架子回头想想,卖谁不是卖啊……卖也就卖了……”王财起身走了。
“我要总回头想我活不到今天,你他妈的滚蛋!”范世荣骂道。
佟奉全从范家回来,刚到茹府门口,就见院里一群人吵吵嚷嚷的,拔腿飞快地跑过去。堂屋内灯火通明,大夫们忙着。不大一会儿,那些人出了堂屋,冯妈送了出去。佟奉全局外人一样在院里的台阶上看着。
冯妈返身回来,这才看到他:“佟先生,您快别在院子里站着了,进去看看去呀!”
佟奉全问道:“冯妈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为什么,先不说了,您会说话,赶紧劝劝太太……”
佟奉全进了堂屋,见茹二奶奶的头包扎上了,身子背对着外面:“秋兰太太,这要真是吃亏了,用不用给您报个警?”
“用不着……”
“您这是为着什么呀!出去还好好的,回来成这样了。”佟奉全看茹二奶奶不转身过来,悄悄站起来往里边看看,见茹二奶奶正在流泪,赶快又坐下了,“秋兰太太,凡事想开吧,皮肉伤点都没事,可别太伤心!”
茹二奶奶流着泪说:“佟先生,您不用劝我……我活该!”
“可不能这么说!有什么疙瘩解开就好了,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河!”
“佟先生,您不知道,您说我怀着人家的孩子了……我贱,觍着脸去找人家让人搡回来,是不是活该!”
“您什么?您怀了孩子了?”佟奉全吃了一惊。
“您别再问了!没拿您当外人才说了……”
“是啊,秋兰太太您,您可是伤得不轻,也没什么,您歇着吧……”佟奉全说着站起来准备出去。
“佟先生,您别急着走,你有见识,我问您一句话……”
佟奉全只好又坐下:“您说……”
“我这孩子能不能生下来……”
“生下来啊,您要真愿意,生也就生了,可有一条…瑞贝勒府的人怕要找麻烦,您好歹还是人家的儿媳妇呀!那还真就有点不好支应了!我……我先……”
“孩子就不能生了?”
“我也就这么一说,也许生出来怕也没什么事儿!”
“那您说生也就生了!”
“不是,秋兰太太,我也不是这意思,这事……这事,哎呀!哎哟?”佟奉全说着捂住肚子,“我……我肚子疼……”
茹二奶奶明白了:“佟先生,不为难您了,原就自己活该嘛!你走吧!”
“秋兰太太,那……那我先走了……哎哟!哎哟!”
佟奉全真是不得不走。说是寡妇门前是非多,佟奉全这会儿不只是在门前,实实在在,他是在门里了!这真要有点撇不清的事……哪儿能再往里钻啊,他明白了,这事,好赖不能管了,躲远点,远远地躲着!
罗先生正在书房里看着书,外面有人敲门:“罗先生……”
罗先生开门一看:“谁呀?奉全啊,来来来!坐下!”
“罗先生你忙着呢!我也没让门子传话,我说在院子里喊一声,您要忙,我不进屋了,拿了东西就走!”
“没事,快快坐下,东西卖出去了……”
“还没有呢!我打算行里窜窜……”
“奉全啊,这东西几千年撑着熬过来了,是祖宗的心呢!想三千年前他们干吗刻了字把这东西埋地里呀?还不就为了让子孙们从这少而又少的文字里知道点当时的事儿吗?这就叫悠久的文明……你懂这个我是跟你多唠叨两句……”“您说得对,我们整天就是看东西长眼力了,留下东西为什么早给撇一边去了……您说得对!”佟奉全不停地点着头。
罗先生把尊拿了出来,实在有些不放心:“奉全,跟你说句许是不得体的话,我整天看着这东西过日子呢!一天不看一眼我心里空落,三千多年啊,这是什么,这就是时间通道,你看着他你就跟三千年前有关系了!再看这细而又细的纹饰,你跟三千年前的那些工匠都有关系了!这可真不是凭空而来的,来,你细看看这纹饰的表情,工匠的心情我都能感觉到,实在是太好了……”“罗先生您这么一说,我也有了感觉了……”佟奉全瞅着尊上的铭文。
“奉全啊!你不来,我也想去找人了!我现在手中实在没钱,要么我想把这所房子押给你,东西算是我预留下了,你容我些日子凑凑钱!”
佟奉全为难了:“罗先生……罗先生……”
“没关系有话说……”
“罗先生您这么喜欢,按理我给您留下也就留下了,押不押房子咱不说那个,货卖识家。好东西有个好归宿咱不是也高兴吗?可……罗先生我这话说出来都像现编的……我实在缺钱呢!我碰着事了,欠人家钱,我想快快地还了钱了,了一桩心事……罗先生,实在对不住您了……东西我得拿走,您多担待吧!”罗先生有些失落:“是啊,是啊!算我多话了,能在我这儿放几天,就该知足了,还想留下,非分之想非分之想,君子不掠人之美,好吧,留不住便是无缘,人生总有那擦肩而过的遗憾之事。好了……但我有一句话,还要嘱咐你,千万不要卖给洋人……找个牢靠的主顾嫁姑娘一样地嫁出去!千万,千万,把祖宗的东西留住……”“罗先生,这句话我能应,我应您了,您放心吧……”佟奉全说着,把尊小心地用包袱皮包上,“那我就先走了……”
以前是范世荣在街角等着禄大人出来说话,现在反了,禄大人站在琉璃厂的街上,等着范世荣。禄大人远远地看见范世荣从雅集堂里出来,假装偶然碰上了,迎了过去,迎过去就说洋文:“范先生,很久不见啊,您好吗?”范世荣乍一听英文,有点愣了,慢慢回头,用中文说:“哟,这不是禄大人吗?您可真客气,英格力式您都赏脸跟我说了……我谢您,谢您。也是啊,你们说话看穿着吧?”
禄大人继续用英文说:“说什么客气话啊,说些乡音而已……”
“不劳您说乡音了!我密斯特范前些日子落魄的时候,想巴结您一口乡音,您上手就给我回了,不是我记仇啊!实在是那个劲儿没缓过来呢……这会儿总不说,我可把您的乡音给忘差不多了,受累您说我的乡音吧!”“好啊!好啊!去你的雅集堂看看!”禄大人紧走几步。
“这我不能拦着你……咱是买卖人,有买卖来了总得应承!来请……”范世荣从外边开门,引着禄大人进门。“禄大人您请,跟你说好了啊,有话说话,买东西您别家!”
禄大人走进雅集堂,看着架子上的一排东西:“烦您开了回门了,我哪儿能不买东西啊?中国人买东西很有意思。我指的是卖古董,那种一买一卖间,大爷的气氛就都高扬起来了……买的人也是大爷,卖的人也是大爷……这是为什么?”“跟您说禄大人,大爷不是装的,胎里带的,元、明、清一千来年,再到民国,这地方的人给养出来的劲,一时半会地改不过来了!禄大人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要不这样了,还真就不会活人!”
禄大人挥了一下大手:“很好!很好!这一排瓷器多少钱!”
范世荣心里说,买古董哪儿有论排的,这是想拿钱砸我呢……也不细看,买一排,算是情义投资了,接着就要跟我说尊的事儿了,我一客气回不了口,他就得手了……想到这儿,便大声说:“禄大人您说的是这一排吧……对不住您,不卖!”“为什么?”禄大人实在不解。
“不为什么!我这屋里啊有的玩艺卖,有的玩艺不卖……您也别叫价了,这排我不卖!”范世荣的大爷的劲儿又上来了。
“这件呢?”禄大人说着又随便拿起个瓶。
“十万!”
禄大人笑了:“开玩笑!一万照顾你!”
“那我宁可不开张……”范世荣看也不看他。
“密斯特范,您这是不想跟我做买卖啊?”
“说对了,您有钱我知道,但有的东西不能给您。我这话你听明白了吧!”
“直话说吧,那只尊我一定要拿到!请你不要太固执!”禄大人想挟迫他。
“好啊!有本事你拿走……走吧。”范世荣一脸的不在乎。
佟奉全小心又小心地拎着包袱,进了范家小院,径直往西屋走去。生子妈正在晾白薯干,看到有人进来,就问:“哎!这是谁啊,找人吗?”
“啊!大嫂是我……”
“哟!佟先生啊……您进了院子,我都没瞅见,瞧我这眼神……我以为是……佟先生,
拎的什么呀!”
“没什么……一点吃食……”
“瞧瞧!还怪会心疼人的呢!……”生子妈说着说着凑近了。“佟先生,跟您说我不是那种嚼舌根子不吐核儿的人,您该来就来,不用这么躲躲闪闪的,有什么事,我就是看见了也不会说去!……您是个好人!”
“哎,谢您啊,”佟奉全说完细想,又觉谢得不对:“生子妈,我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啊!”
“啊!对!没事,没……事儿。”生子妈一脸诡秘样,刚说到这儿,砰地一声,莫荷的门开了,哗哗抖着床单,收起被子。
“哎!您忙吧……”佟奉全倒显尴尬了,对莫荷说,“在家呢!”莫荷不理他,仍就弄被子。佟奉全站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搭讪着:“五哥在吗?”
“没回来!往后进院子里该找谁,就大大方方的。就是说找我谁也管不着,干吗呀让人家看了像审贼似的审你?别这儿站着碍事,进屋吧!”
生子妈听了生气地说:“这是冲谁啊?生子,生子,小袼褙的死哪儿去了……快着帮妈收东西。”
莫荷也狠拍被子,然后拿回屋,回腿跟门,佟奉全怕把尊碰了,躲闪,腾不出手来接。
莫荷说:“躲什么呀,躲!还不接一下!”
“不凑手,不凑手,你自己放炕上吧,这东西我放不下……”佟奉全东找地方西找地方都不好放。
“什么东西啊……怪不得人说,跟做贼似的……”莫荷说着把被子扔炕上了。
“什么东西?莫荷,一会儿你就看见了,按报纸上的新词是说:‘幸福、明天、未来’……莫荷就这东西,我为了抱着上你这儿来,来来回回坐了一圈洋车了,不小心不成!”
“我不稀罕!”莫荷白他一眼。
“你可别说这话,指着它跟你过日子呢!把窗帘子拉上!”
“干吗呀?一进门就拉窗帘人家不是更有话了吗?”
“人家往哪儿想,我不怕,莫荷我可不为这生气!我是怕人家把咱的幸福看跑了……拉窗帘子啊!”
“我不拉……”莫荷生气地说。
“怎么了,今儿这是,你不拉,我拉上……”佟奉全说着把窗帘拉上了。
索巴进了堂屋,看着头上绑了崩带的茹二奶奶,殷勤地问:“姑!您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还挂了彩了?谁啊,跟我说,这是吃了豹子胆了……”
茹二奶奶说:“没谁,我自己摔的……”
“重不重啊,看您不小心,我给您找大夫去!您等着我找大夫去!”
“用不着,瞧过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这不是人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吗?姑,有什么事您可别瞒着我啊,跟您说,您要不跟我亲,我还跟您亲呢!您想啊,侄儿我在街面上,好歹的也算有一号的,欺负您了,我这脸可没地方放!”
“真的没事……自己摔的……”茹二奶奶说。
“没事最好……可不能有事儿不说!”索巴说着拿出银票放在桌上,“姑,上回那个瓶子人家定了,再给您一百块,这算是定金啊。”
茹二奶奶看着钱,脸上有了笑容:“你留着花吧!”
“我不要……姑人家说这瓶子有两只,您把那只也给我吧!我给您卖,亏不了,三百大洋没问题。”
茹二奶奶心想,我说今儿个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又说大话,又看我的,敢情惦记那只呢:“哪儿有两只啊!这要成双成对了,还不值个一万二万的……就一只了……”
“不对吧……您可跟我说过。”
“说过吗?那只让我生气给摔了……”
“姑您这么说话我可不爱听,哪有成天拿着钱摔着玩的,姑,咱是至亲,比不了那种外人,不是我挑理啊,您可有点信外人不信自家人呢!”索巴说着,看茹二奶奶难受了又要干呕。索巴看着怀疑:“这是怎么了,几天我没来是又挂彩,又干呕的,姑您可得小心。”“索子!您走吧,我这难受了。”冯妈赶紧跑进来,用盆接着。
茹二奶奶又说:“把山楂糕给我拿一块过来……压压!”冯妈拿过来,茹二奶奶大口吃着,索巴看着都牙酸!
“索子,你走吧,那瓶子你卖多少我也不问了,东西光了,你姑现在是个穷光蛋了,有事我找你啊!”茹二奶奶说完,自己又抓了两块山楂糕回内格子了。
冯妈送索巴出来,索巴快走到大门口,突然小声问冯妈:“冯妈!我姑她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吃不对付了!怕是胃子有毛病了……”
“冯妈您别蒙我了……冯妈您给我姑带句话,有的事可瞒不住人!”索巴说完,出门走了!
冯妈这才醒过神来,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