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张大喜,老雅集堂匾摘下,换了新雅集堂匾。范世荣一身华服矜持地在门口抱拳施礼,迎候那些来贺喜的人。
“范五爷您开出买卖来了,早我就看出来,您前一段是装的。”
“那么大的家业哪儿就那么容易塌了。”
“这不买卖又开出来了吗?”
“五爷,恭贺恭贺,您这份儿的在这条街上开出买卖来了,给我们都长脸不是……您可是皇家门里的亲戚……”
范世荣气宇轩昂地答礼着:“几位别捧我了,往后有生意了,多想着我范五就行!里边请,流水席啊,别拘着有好话说两句,没好话吃了就走!”
索巴和王财等人也都来了。索巴还用老满族礼:“五爷,给您道贺!”很多人都抱拳祝贺,也有很多人聚在外边聊天。司仪说:“吉时已到,放炮亮匾。”遮匾的红绸子哗地落下,炮仗刚要点上,突然一群当兵的持枪跑步,紧跟着洪副官进了胡同。所有的人都噤声了。洪副官经过众人面前,到了旁边的天和居。众人都直起眼睛看着,炮也不敢点了。洪副官一看天和居上了板子,朝众兵士一努嘴,兵士们涌上去,开始砸门,踹门。里面没声。
洪副官拎着枪过来,问众人:“这是谁家的铺子开张啊?”
范世荣平静如常:“在下。”
洪副官问:“隔壁天和居的蓝掌柜去哪儿了?”
范世荣大爷劲儿上来了:“没给您看着,不知道!”
索巴赶紧说:“好几天没下板子了,像是关了张了……”
“关张了?有认识的给他传句话,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索巴说:“军爷,我多一句嘴这是为什么呀!”
洪副官没好气地说:“他敢卖我们司令假画……”说完一梭子枪打了出去,众兵士也都对着铺子乱打枪,子弹打在了门板上。
本是来贺喜的众人,一听枪响,瞬间全都跑光了。只有范世荣还筒着手站着,心想,悬啊,蓝掌柜多亏跑了,要么他指出我来,这帮当兵的还不把我突突了……吉人天相,吉人天相。
洪副官打完,带人向另一边胡同跑走了。范世荣这才反应过来:“哎!都别走啊……十几桌席呢,你们都走了,谁吃啊!”哪里还有人应,范世荣捡起扔在地上的香火头,把地上的炮仗点着了,一阵噼叭爆响。“没人也好……我自己算给自己开张了……”罗先生手里拿着一个放大镜,细细地看着那只尊上的二十多个铭文,然后抬起头,有些欣喜若狂:“好东西,商代的,多亏埋在西北,这么多年这字都还没有脱掉。好东西,佟先生……”
佟奉全忙说:“罗先生你可别叫我先生,叫奉全吧……”
罗先生看看四周问:“刚才那个女孩子呢!”
“不方便我让她回家了……”
“有什么不方便的,你给我看这么好的东西,我要请你们吃饭。”
“罗先生您看这东西还对吧?”
罗先生望着那只尊说:“岂止是对,精品啊,价值连城。青铜之器,铭文最要紧,铭文越多价值越高,这一个字值一万,二十万该不会错。”
佟奉全看着罗先生那种珍惜劲儿,想了想,才说:“是啊!罗先生您喜欢就留下吧!”
罗先生摇摇头:“我没有这么多的钱,但我有一句话奉劝你,千万不要把这国宝卖给洋人,自己人要,钱少点都可以卖,洋人买走,虽然东西还在这世界上,但毕竟不同,那这只尊也就算漂离故土了,咱们也接不到这几千年的精气神了……”佟奉全点头:“您说得对,压根就没想给洋人,这件东西来得也不容易……罗先生您看这样好不好,铭文您帮我拓下来,尊呢我拿了照片去卖,好歹的不给人看真东西,有了好买家,再说。”
罗先生说:“很好啊,这事儿我来办,我正想留一幅拓片,好,我们一同为保护这只尊出力……”
禄大人打开一本画报,对索巴说:“这是龙门石窟的《众生礼佛图造像》,把这卖给我,别说你这一个铺子的东西了,十个铺子的东西我都给你收了……”
索巴有些怀疑地问:“禄大人,几天没来这是又来勾我们了,您这不是开玩笑吗?”
禄大人皱了皱眉:“我不跟你们似的爱耍贫嘴!”
索巴说:“我们再耍贫嘴也不敢说把前门楼子卖给您啊!您这东西长在山上呢!我们卖您个画片差不多,这怎么卖您?”
王财插嘴:“禄大人的意思是说,从山上凿下来卖给他。”
索巴还是不肯深信:“这么大一片那还不凿零碎了……”
“零碎了我可不要,看你们的本事,这是笔大钱,够你们花十辈子的……”禄大人说着把书合上了。
索巴说:“禄大人,您可真敢想,好好的东西凿下来弄哪儿去呀!”
禄大人说:“欧洲,哪国你可以不知道……给我就对了!”
索巴说:“这么大的动静可得使钱买路、买山、买地、买地头蛇、买官、买匪。”
禄大人不在乎:“都给你……只要东西给我……。”
“是啊,要这么说,成不成的您先得花点钱。”
“不怕花钱……怕你们不干!”
“王掌柜,这是有送钱的了……”
“是呵,只要你敢要。”
“王掌柜,想想光探路去得要多少钱?”
王财也只是顺嘴一说:“十万,”禄大人好像并不觉得太离谱:“我看五万尽够了,五万出差买路!”
王财稍停,好像还真的心算了一番:“五万,省着点也行!”
“我给你……”禄大人说着把银票拿了出来。
“哈!哈!这回可开了眼了,禄大人不瞒您说,就前半分钟我还想着这是个玩笑呢,你这一把钱掏出来了,那这事就像是真有了。啊!这是真事啊,我再看看那图……”索巴有些跃跃欲试了,翻开看着那本画报。
“除了钱还有合同……”禄大人又拿出一份合同来。
“这是要签字画押啊!王掌柜,你也不能跑,咱俩都签上吧。我们可不是见钱眼开,禄大人我这是为朋友帮忙啊!”
王财早已忍不住了:“对,为朋友帮忙。”
索巴和王财真的把各自的名字鉴上了。
看完戏,茹二奶奶又在泰丰楼请孟小楼吃酒,她正比划着动作给孟小楼表演。孟小楼指点着她:“碎步,抬脚,开门,嗒嗒台,亮相!兰花指对了……念一句白我听听……”
茹二奶奶念道:“屋里有人吗?屋里有人吗?”
孟小楼赞赏地说:“嗯,对了!哪天啊给您换上行头,画了妆彩唱一回,秋兰太太,您悟性可真高……”
茹二奶奶有些害羞地说:“您可别再叫我秋兰太太了,我想起个艺名,叫着玩的……叫爱兰怎么样……换个字?”
“秋兰就不错,比爱兰雅!”
“这名可是您点的,行,还叫秋兰,别加太太了……小楼……你教了我这么会子戏怪累的,我给您变个魔术。”
孟小楼故意装傻:“想不到您还什么都会啊。”
“不是跟您瞎说,要不是长在侯门之中,大概我也能学成个角。”茹二奶奶拿了三只小盅,翻来翻去看着都是空的,翻了一会儿,用筷子轻敲其中一只,说:“就是它了,您翻开看看……”
孟小楼一脸担心:“别有虫子,蛤蟆什么的,我胆小……”
茹二奶奶笑着鼓励他:“翻吧,吓不着您……”
孟小楼小心地翻开,一只金灿灿的手表!这么贵重的礼物连他都有些意外,欣喜地说:“秋兰,您还真有些本事呢!这是块手表啊,怪时兴的……大三针,劳力士……”说着放耳朵边听听。
“你什么都认识,戴上看看,够不够样……”
“我不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戴不合适……”孟小楼推脱。
茹二奶奶怪道:“让你戴你就戴上……你要是不戴,我数一、二、三,可就把你给变没了啊!”
“是要把表变没了我信,把我变没了,您没那本事。”
“真就想把你变没了,把你变成个纸片,叠巴叠巴揣在怀里,想看了,打开让你出来我看着你……”茹二奶奶边说边把那表给孟小楼戴上,“这好东西也分人戴,你戴上就是好看……”
孟小楼伸着胳膊让茹二奶奶看着:“秋兰……秋兰。”
茹二奶奶的心咚咚的跳着,脸颊红红的,猜想他要说什么了,便门口的冯妈,冯妈正在瞌睡,听见叫她赶快答应,茹二奶奶说:“你先回家吧,我跟着孟老板去他们班子里学跑圆场去。”
“哎!……那我先走了,我走了啊!”冯妈边走边自语道:“圆什么场,这是要圆梦了……”
佟奉全看着桌上罗先生送来的尊的照片和铭文拓片,拿到光亮处看了又看,准备拿着这些东西去碰买家,突然有人敲门。
“佟先生!您方便吗?我有话跟您说……”是冯妈。
佟奉全把东西收起:“方便,方便你进来吧!冯妈您坐……”
“闲着呢?哎!佟先生,我可不多耽误您工夫啊!佟先生……按理说下人可不该议论主子的事……可这事不议论也不成了……咱太太靠上人了。”冯妈一脸的忧虑。
佟奉全并不关心:“是啊……”
冯妈又说:“靠上的要是个正经人,那怕像您这样的,虽然没钱没势,但是个本分人,咱也不说什么……原本的一辈子孤苦伶仃的也可怜……应该的,明明白白地嫁了多好……可偏靠上个蒙钱的骗子!搭上咱太太也愿意让人蒙!”冯妈不平,“自己别提多省了,您没发觉啊?最近肉都不让我买了,这不让花,那不让花,抠着……大把大把的钱往小白脸身上贴!”佟奉全劝她:“人生在世,只要她高兴……”
“我就为这儿想跟您说呢!这些日子可别帮他紧着卖东西了,东西有数日子可长呢!佟先生,我想了,那事就是钱堆出来的,您把钱给他断了,那事也就断了。我知道您欠着她钱,急着还了好出去,我这是没办法了,要么我也躲出去不管了。您这些日子别给她上劲了,有钱哪怕先慢点往回收呢!佟先生,我怕她苦了一辈子,到这会儿再有这么一劫,禁不住呵,可怜呢!”“冯妈,我原想着早卖东西,早提了佣金还钱好出去,您这么一说,也让我为难了,再说事或许往好了走呢!”
“佟先生,我给您磕头了,我……”冯妈说着就要下跪。
佟奉全慌忙拦住:“别!您别这样,行,我应下了咱崩两天。”
冯妈担心地说:“谢您了……这是瑞家门里的人不知道呢!要真知道了得打上门来!”
冯妈的话一点儿也没错,这阵儿,茹二奶奶和孟小楼已经躺在了宾馆的房间里。好事做过了,孟小楼懒懒的躺着。茹二奶奶意犹未尽,闭着眼睛紧紧搂着孟小楼,似乎还在品味着。孟小楼伸手摸烟,把床头柜上的手表拿起戴上了!茹二奶奶真没想到这事还能这么好,真是头一次体验这幸福的感觉,羞涩得有点儿像在梦里,捂着被子悄然流泪了!孟小楼看着腕上的小金表,左看右看,一偏头,看见茹二奶奶哭了:“哟!这是怎么了,您……秋兰,秋兰。”
“没事,你别看”茹二奶奶赶快用手挡住脸,翻过身去。
“秋兰姐,您这是?”
“没事,小楼,姐我可把心都给你了!往后不管怎么说,你可不能欺负你这苦姐姐……”
孟小楼伸手抚慰她:“姐,您想哪能儿去了!我是疼还疼不过来呢!姐!姐,您可别这么着,你这一哭我……”
“小楼,你家里的事从今就是你姐我的事,钱你别多想……有我呢!”茹二奶奶说着要下床拿钱。
“秋兰姐,你可不能为了我太费心思……”
“别说那么生分的话,说句让旁人笑的话,怕你让我省心呢!小楼我苦,长这么大,没这么由着自己过,我,我美。我觉着美……你等着,钱我带了。”茹二奶奶下了床去拿银票,孟小楼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
范世荣筒着手坐在雅集堂里,跟前放着一个唱盘正在听戏。突然有人推门,范世荣眼都不开:“请进,喜欢什么自己看。”蓝掌柜的伙计刘祥悄悄进来:“五爷……您吉祥。”
“谁啊!”范世荣一看是刘祥,吓了一跳,“哟!你不是刘祥吗!蓝掌柜呢?”
“五爷,我是刘祥……给您请安!”
“哎!小子还敢往这儿跑啊……你们掌柜的呢!跟你说见了你们掌柜的快说一声,能远就躲远点。要么有十个他也打成筛子了……天和居的门脸你见了。”
刘祥点着头:“见了……”
“那你还往我这儿跑,你这不是给我招事儿吗?”
“不往您这儿来,我没地方去啊……”刘祥开始坐下。
范世荣有些紧张:“你……什么意思?!”
“五爷,没别的意思,您这刚开张,不是没伙计吗?我给您当伙计来了。”
“好小子!我听明白了,你这哪是来给我当伙计啊!你是成心要往这儿招枪子啊!对不对!”范世荣哗地拉开抽屉:“你伸过头来看看,自买卖开了到现在还没开张呢,十几桌酒钱还没跟人结呢!……这点钱,你伸手全拿走,我不拦你……”“那不成抢了吗?”
“我不说你抢,没人说你……”范世荣想早点打发他走。
“我不拿,我这儿有件东西,”刘祥说着拿出一瓷瓶,分明是新的,“您收了吧……我不抢钱!”
“你还挺讲理的?多少钱?”
“那抽屉里的钱不够!您怀里要有银票给我一张……大的我也不要,五百就成……”
“五百,你,你这让爷可不高兴。”
“那成,我上门口坐着去,真等洪副官再来,我说那画……”
刘祥又要耍无赖,范世荣上手就给刘祥捂住嘴了,腾出只手从怀里掏出张银票:“小子有种。别让我再见着你,再见着你,爷我豁出去了让你横着出去。”
刘祥抓了银票,可怜巴巴地说:“五爷,我也是没办法。学了三年徒,让我师傅十块钱给打发了,想想只有从您这找补了,您多见谅……”
范世荣喝道:“滚!”
刘祥走了不大工夫,佟奉全又推门进来了。范世荣依旧筒着手坐在那儿,面前放着那只刘祥强卖给他的瓷瓶。听见有人来了也不说话。佟奉全咳嗽一声:“五哥,来了客人也不说话,这可不像做买卖的啊!”
“我这辈子就没想像个做买卖的,奉全开张那天干吗不来!”
“还好没来,来了还不叫枪子崩死!”
“也是,奉全这买卖一开出来,我就觉着没什么意思了。要么你过来支应着……我……”
佟奉全看着那只瓶子:“多少钱?”
“五百块!”
“快找一个旮旯藏起来吧,别丢人了,又不是卖锅碗瓢盆的地方。”
“回头我砸了它,奉全没回我话呢!过来帮我支应吧。”范世荣生气地说。
“还了钱就出来。”
“你可别找辙了,还钱?都是男人谁不知道啊,还了钱债还得还情债呢!跟你说佟奉全,我这妹子你可不能再委屈她了!我这当哥哥的对不住她,你要再对不住她,我知道了咱可没完!”
“说吧,我算把你们这帮遗少看透了,说话跟画花似的,一朵一朵的口吐莲花,心到不到不知道,嘴是一定说到了……我问你,你开了买卖了干吗不把你妹接回来!”
“她不愿意回来!”
“就没诚心……不说这个了,开张了没有?”
“没开。”
“我这儿有样东西,给你开个张……”佟奉全掏出拓片照片。
范世荣看着:“这是什么呀!这也能卖钱!”
“钱少了还不干呢!”
“东西呢?”
“东西有,来得不容易,你就给客人看看这个,懂行的人自然知道。商代的尊,款啊、年代啊这都写清楚了,别的你别多话……”
“我总得给人开个价吧!”
“三十万。”
范世荣摇着头:“我卖不了。”
佟奉全继续说:“你听我把话说完,三十万这算便宜的,洋人不管东洋的西洋的一律不卖,三十万卖咱自己人。”
“我这儿不来洋人。”
“就因为这个才给你呢!卖了东西,我钱也就还了,我和莫荷办事!”
范世荣有些不耐烦了:“奉全,我真不想听你说那么多美事儿了,娶我妹妹你现在就能娶,干吗非得卖了三十万再说啊!这话你可说了几遍了,跟我说成!别再跟我妹妹说了。”
佟奉全叹道:“我娶她不让她过好日子,我不落忍。”
良子拉着车进了小杂院门口,把车停下了,从车上拎下个包袱皮。良子拎着东西进院,房东大婶赶着出来,跟良子使了个眼色:“哟,良子收车了,等会儿吃饭啊。”一努嘴,意思是莫荷在屋里。正好莫荷推门出来,良子有点不好意思了。房东大婶说:“莫荷,良子收车回来了,你们说会儿话吧……我做饭去啊!你们聊着。”
莫荷看出了大婶的意思,不愿让良子进门,挡在门口:“良子哥,今天早啊……”
“早!”良子不知该怎么说,抱着个包袱皮站在门口。
房东大婶假装剁菜,眼睛往外张望着,看见良子戳在那里没辙,赶快倒了壶水,出去解围:“呀!这大日头底下多不方便啊!来,我沏了壶茶,莫荷,你们进屋吧……”她自作主张地让良子进屋了。莫荷没办法,只好也跟进屋。良子将包袱皮打开,拿出一个红木镜台放在桌上,呆坐着。
莫荷推辞:“良子哥,这东西怪贵的我可不能收……”
良子有些发窘,不知该说什么,还是呆坐着。
莫荷说:“我真的不能收,您拉车也不容易……我给您包上,您拿回去吧。”
话说到这,良子心里一着急,哭了,默默流泪。
莫荷不知所措:“……呀,您……怎么哭了。”
良子哭,抹泪,半天才说:“莫荷,不知大婶跟您说没说?我多余的话不会说,我有一身的力气,能吃苦。你要跟了我,我不让你受半点委屈。你要嫌我穷,我挣够了钱再娶你!”
“不是这话,良子哥,我有人了……”
“见了,他可不比我强……我见过,他可不比我强!”
莫荷这下冷静了:“良子哥,不说这些话了,我知道你是好人,东西我不能要,您包上拿走吧!”
房东大婶从窗户望着外面,见良子抱着东西从莫荷屋里出来了,房东大婶放下刀,出来:“良子,饭这就得了,你上哪儿去呀!”
良子没说话走了。
房东大婶愣了愣,推门进了莫荷屋,莫荷呆坐着,这下有些不管也不顾了,张嘴就说:“莫荷啊,不是我说你啊……你早晚得吃亏。多好的小伙子啊……为了给你买件东西,几天都没睡着,不是为了钱,是怕你不要,好歹你接了给他一个念想啊……”莫荷没好气地说:“大婶,我的事您就别跟着掺和了,还不够乱的吗?”
房东大婶也生气了:“狗咬吕洞滨不识好人心,行!我不掺和了,跟你说这房钱也到期了,不是我轰你,这房我不想租了!”
“您不用说气话,您不说我也要搬了……我今儿个就搬!”莫荷说着站起身收拾东西!
房东大婶也没想到会闹成这样,讪讪地说了声,“随你!”转身就走。莫荷生气地收拾东西,最大的火气还是生在佟奉全那儿,恨恨地骂道:“佟……佟奉全,你个臭袼褙!”
莫荷挎着包袱出了小杂院,正吃力地走着,突然一辆洋车停在她旁边,是良子。良子二话不说,抢了她的东西放在车上,又扶她上了车。莫荷坐在车上,看见座位旁边的那个镜台包袱,心里真不是滋味。
莫荷进了范家小院,生子妈、生子一看莫荷拎着包回来了,生子赶紧跑出来接东西。生子妈说:“呀莫荷回来了,这回你可不用卖烟卷了,你哥店都开出来了。”
莫荷瞧着生子:“生子长个了,还没上学呢?”
生子拎包,进了西屋。莫荷回头看,良子没跟进来!莫荷赶紧出了街门,良子的车已经走了,只有那只包了镜台的包袱孤零零地放在门口。莫荷看着远去的良子,街道一下变得模糊了。
生子问:“姐!他是谁啊?”
“拉车的……走,帮姐收拾屋子去!”莫荷说着飞快地抹了泪,抱着包袱皮进了院。
茹二奶奶在堂屋里飞快地走台步,舞着水袖,啪一个卧鱼……“哎哟!哎哟!坏了,扭了腰了,冯妈,冯妈!冯妈!”冯妈半天没应声,茹二奶奶没办法,自己爬起来。其实没怎么扭着,是想撒娇。一看没人疼,只有自己起来。刚起来,冯妈进来了。“太太,您叫我啊?”
茹二奶奶一脸痛苦状:“啊……扭了腰了……”
“走得好好的,怎么又把腰扭了,快别练了,快别练了!人家都是童子功,您这要想练着上台得几时呀!”
“呆着不是闷吗?冯妈咱中午吃什么呀!”
“素面!”
茹二奶奶皱眉:“怎么又是素面啊?我想吃天福号的肘子。”
“没钱。”
“钱都哪儿去了?”茹二奶奶问完了又觉有些心虚。
冯妈说:“太太这话您别问我!”
“那什么佟先生怎么还没卖出东西呀!快叫佟先生。”
“咱那东西又不是萝卜白菜,想卖就卖出去的!再说这会儿正打着仗呢,谁家也不想收一堆吃不上用不上的官窑瓷器……”
茹二奶奶没好气地说:“我不管,贵了贱了先卖了再说。你讲话怕打仗,真打起来了我留着它们干吗呀!佟先生……”
冯妈说:“不用叫了……不在家!”
茹二奶奶从冯妈的神情里看出什么了:“这难不着我,他不在家我找索巴去,我卖给我侄子,今儿晚上我可得用钱!”
冯妈急了:“咱不是跟人吵过架吗?”
“那是因为不卖给他东西,这会给他东西,看他还跟谁吵!”
王财进了雅集堂。没了莫荷那档子事,王财对范世荣也不那样低三下四了,一见范世荣就说:“五爷,我在对面看了十几天了,您这儿可没什么人进来!”
“又不是开茶馆,整天进进出出的!真进来人了我还烦呢!”
“说的对,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能坐得住的人才能发财。蓝掌柜有信儿吗?”
“不知道……跟爷我没关系了……”
“你那手活是佟奉全做的吧……我知道他也看上了莫荷了,这条街除了他,旁的人还真做不出来!”王财敲打他说。
范世荣砰地一拍桌子:“你有事儿没事儿……没事走着……就他妈的你知道的多是怎么着?跟你说王财,出了这门你再嚼舌头,我可饶不了你……”
他这一拍桌子,把那拓片和照片震起来了,王财看着照片:“你别生气啊……我嘴严着呢……商的吧,没错商代的,哟,还有铭文啊……好家伙二十多字,东西是谁的?”
“我的!”
“请出来我见识见识……”
“想看拿钱!”
“多少钱?”
“三十万!”
“不贵,不贵!好东西,少见了,我先定了呵!”王财说着拿起照片拓片就出了门。
范世荣望着王财的背影急着喊:“哎!你别拿走啊……听好了洋人贵贱可不卖!……”
茹二奶奶心里有了实实在在的甜头,更急着用钱,也顾不上依靠佟奉全了,让人把索巴叫进府来。索巴看着茹二奶奶递给他的一件瓷器,半天不吭声。
“索子,东西你先拿走,身上带着钱给我点……”
“我就带了五十块,您不是不短钱吗?我这是零花的,也没想着要拿东西。”
“钱也不怎么短,你看就我和冯妈能花多少啊!五十块你先拿着东西看看去……出了手再给我送来也行!”
“那您放心,谁让咱是至亲呢!”
“你拿走吧,哎快收起来,千万别让冯妈看见啊……”说着话冯妈进来了,马上扯开了别的,“索子啊,你别生姑的气啊!该来还来,我这可真没什么亲人了。你再不来,我多孤单。”
“姑,你放心,闲了我就过来看看!”
茹二奶奶和冯妈在广和楼看完夜场戏,走向后台,手里拿了个小花蓝。突然身边过去一只大花蓝,坤书馆的小九宝咯嗒咯嗒地扭过去。龙套喊道:“孟老板有人送花来了,有人送花来了!”远远的,孟小楼画着妆跟小九宝说着话,还给小九宝点着了烟!茹二奶奶看着有气:“冯妈!喊他!”
冯妈喊道:“孟老板……”
茹二奶奶以为这一喊,孟小楼就得赶紧过来……没想到只应了一声,身子没动。茹二奶奶问冯妈“那女人是谁啊?”
“不知道!”
“再喊!”
“孟老板,孟老板!”
“哎,来了……”孟小楼送小九宝出来,正好从茹二奶奶身边走过,竟然看都不看她一眼。
茹二奶奶的火气一下子就要蹿起来了,冯妈赶快止住:“太太,这可是戏班子……”
“……我知道,我哪儿能真动火啊!我才不生气呢。”
孟小楼回来了:“秋兰太太,对不住啊。是冯司令的姨太太,不好惹!”
“真有礼啊,孟老板你这一上了妆,我还就真觉着就近都不认识你了呢!你看着我,我想看看你这儿是笑呢!还是不笑!你把脸对着我啊!”
孟小楼一时无言。
茹二奶奶转身,说:“冯妈,咱走!”
茹二奶奶回到府里,这可真的生气了,举起唱机就扔地上了,大喇叭也摔扁了,还不解恨,又用脚踩,踩了几脚也还不解恨,又啪啪地把唱盘折了。
冯妈看着心疼:“太太值当的吗?别摔了……”
茹二奶奶喊道:“我不干,昨儿还好好的呢!今儿个怎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冯妈,你去把他给我叫来,我得问问他,我得好好问问他……画了妆了我就看不出来了吗?这是给谁脸子看呢!”
冯妈劝道:“不理他。早不让您动心思,这下可好!伤着了吧。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您干吗那么较真!”
“你去给我叫去……我心里难受,我心疼,冯妈我心疼,见不着他,今天我过不去了……”砰,又摔了一样东西。
冯妈劝道:“您消气,消气!”
佟奉全听见叫嚷声进来了。“这是怎么了!”
冯妈说:“佟先生您来的好!我算说着了……伤着了……你给劝劝,您快劝劝。”
“秋兰太太,别闹了,不好看,哎,别闹了。”佟奉全先是劝说,一看拦不住,突然声调一高,“冯妈,松手!让她闹,闹吧!”
没想到这一下真给震住了。茹二奶奶这才开始慢慢尖声哭出来:“佟先生,佟先生……”
佟奉全一见茹二奶奶朝他扑来,急着想躲,冯妈却把他推过去。“佟先生,快扶住了她!”
“佟先生咱快把东西卖了吧……花多少钱我都愿意!我要收了他的心……我要收他的心!”
“心哪儿是钱能收上来的!”佟奉全说。
“我不管,我命苦啊,我要拿钱收他的心……佟先生,我命苦啊,我命真苦啊!”茹二奶奶说着靠在佟奉全的肩膀上哭了。
折腾了一天,茹二奶奶累了,躺在卧室的床上,面色苍白,像是得了一场大病,头上敷着冰毛巾,脸上的汗擦了又冒。佟奉全、冯妈陪在旁边。
茹二奶奶睁开眼:“佟先生您先别走,我跟您说句话……佟先生,我出钱,您找个探子,探探他孟小楼,今天夜里干什么了!”
佟奉全劝她:“您先躺下,您听我说……”
茹二奶奶急了:“不行!您一定给找个探子探探去……”
“这事儿还用探吗?!”
“怎么呢?佟先生您也那么想了……冯妈您看,佟先生是外人都看出来了。”
“我什么也没看出来,这事不用探子,您就想他跟别人一块儿了,又能怎样!”
“干吗这么想?”
“干吗不这么想?这么想不成,你愿意他怎么样了……!”
“我愿意,他……他想着我呢……他要来看我呢!”
“那也行!那你就这么想吧!”佟奉全说着要走。
“可我不敢信!”茹二奶奶又说。
“那你就想,他靠着别人呢!就这两种可能……不用探子,探子探完了,您的病就更重了……拣愿意想的想想,然后睡一觉,天亮了该干嘛干嘛!”
“那不成了自己骗自己了吗?”
“感情这东西可不就是自己骗自己吗?”佟奉全说得很平静。
茹二奶奶难过得像是万箭穿心:“佟先生,您这是往我心口捅刀子带剜肉啊!”
“疼了好,知道疼就知道什么是不疼了,就这世上多少人越疼越往里冲呢!放着好日子不过。”
“这是剜我的肉啊,佟先生,他跟我说的话都是假的吗?他跟我讲的身世,骗了我那么多的眼泪都是假的吗?钱不钱的我不在乎,他骗得我心惊肉跳。佟先生,人怎么能这样!”
“不这样又怎么样,吃亏了不怕,看清楚了最好!睡吧!”
茹二奶奶又哭:“我这是豁出去不要脸地把心放出去了,谁承想啪嚓掉地上摔碎了……这还没几天呢就这样了……”
佟奉全劝慰她:“没什么大不了的,摔碎了拾起来,再装回去,秋兰太太你那冲劲儿哪儿去了?”
茹二奶奶眼神呆呆地望着房顶:“别的事能冲,这事儿冲不起来了,佟先生,我是不是傻呵……我可笑吧,是不是十五年守着寡,出来就思春,我老房子着了火了……我除了烧了自己,什么也没烧着,……佟先生我可怜吗?您说一句……我是不是可怜、可笑、可恨!!”“秋兰太太,您明白了比什么都强,不算什么,就跟我们买东西打眼了一样。您别恨了,往好了想吧,就当花钱买乐子了!”
“我不乐我伤心,明知道伤心傻,我还伤心……”
“不是傻,您是好人!这年头能肝肠寸断的都是好人,内心有矛盾的人都是好人,咱好自为之吧!过日子就是这样的!”
茹二奶奶扭脸看他:“是吗?就是这样啊?”
佟奉全点头说:“就这样,不如意事多了,咱还得活着,什么也别想了,自己能过去就过去吧!睡吧……沟沟坎坎的做着梦就过去了……”
禄大人来到通古斋,索巴递上茹二奶奶偷偷给他的那只瓷瓶。禄大人细细看了,问道:“单只?”
索巴说:“单只。”
“那只能不能找到?”
“您收了这只我去找那只……”
“两只都配齐了,我要……不要用一只来吊我胃口。”禄大人扭过脸去。
“禄大人,那许就轮不着你了……”
“我不生气!洛阳怎么还没去,咱们可是有合同的……”
“王财过两天就动身!”索巴说,“王掌柜是不是?”
王财正在打算盘,应付说:“啊!对,说好了,禄大人这有件东西您看怎么样?”
禄大人正看别的,爱搭不理的问:“什么东西……”
“一只商尊。”
“有铭文吗?”
王财说:“二十多个!”
禄大人马上放下手里东西,走过来。
夏商周,青铜多的礼器。尊乃是王、候专用的礼器,铭文乃是当时历史的记录文章,其史学意义、书法意义都很重要,所以禄大人听完满眼放光,也不足为怪。禄大人看了照片和拓片,问道:“东西呢?”
王财说:“不在我手里……”
“那在谁手里?”
“这我不能说,回头您隔过我找他去了,我算白忙……”
“不会让你白忙!东西我要……”
“四十万……”
“可以,看过东西,只要成交了,给你一成的谢金……”禄大人说完拿起拓片就走了。
“还没说完,就走了,这也太快了吧!”
索巴听得愣了,这会才问:“谁的东西?”
“朋友的……”
索巴:“怎么着,有事还瞒着我啊!单做起买卖来了?”
“你那只瓷瓶不也瞒着我呢吗?”
“王财,你别跟我说气话,咱现在想散伙都不能散了!跟你说咱可收了禄大人的钱了,洛阳明天你立马就去!那只尊是谁的你给我说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