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五月槐花香

刘祥扶着蓝一贵在范家小院下了车。

“爷,我先支会一声,您慢点……在门口候候!”刘祥说完飞快跑进去。蓝一贵站在门口,回身看着夜色里的街市。

范世荣没有出来,让他进去。蓝一贵走进范世荣的屋里,范世荣连起来让坐的面子都不给,懒懒地说:“自己找地方坐吧。”刘祥赶紧把一只椅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拿开,吹了两口,让蓝一贵坐下。

蓝一贵尊一声:“五爷!”

“不敢,叫我范五就行!”

“五爷,您住的地方可该拾缀拾缀了……”

“再怎么拾缀也拾缀不回大清国去了,不拾缀了,就这样我也惯了……蓝掌柜您大驾光临有什么见教。”

蓝一贵见包袱里的画轴露了一半,可一时还开不了这个口:“没什么大事……傍黑,看您跟王财在街上谈买卖,正好让我碰上了,王财原是我徒弟,我这徒弟人灵活,但不地道……我这儿来是跟你提个醒。”

“师傅说徒弟不地道,那这徒弟肯定就不地道了,蓝掌柜,范五这儿心领了……”范世荣双手抱拳在右肩上一摇。

蓝一贵心想,他这儿不接我茬,我这话还不好说呢!这边范世荣也自忖,他这叫打外围,正经话在后边呢,看他怎么张嘴!

“刘祥啊……把咱带的茶叶给五爷沏上。”

范世荣说:“别沏,没烧水呢!”

“烧水还不快吗?来!腾个地方,放杯子,”蓝一贵终归也是江湖,说着话,这手就上去拿那幅画了。

“您交我……”范世荣说着伸手要接,“您交我吧!”

蓝一贵拿在手里就不想放了:“是张画吗?”

“是张画儿……董源的……”

“董源的画儿可多了……”

“是啊……我这可跟人家的不一样……”

“哪儿点不一样?”

“我这画叫董源一声他能答应,别人的姓董不姓董都未准。”

“哪儿淘换的?”

“不知道,家里的老底子……找烟头在床底下找出来的……”

“我看看……”

“不行。”

“有主儿了?”

“没有。”

“那我算有缘了,均给我吧!”

“我这东西可贵!”

“就不怕贵……多少钱?”

范世荣这才有些认真了:“先别问价,你先看半尺再说……你蓝半尺看这半尺后,我听你的……”

蓝一贵把画摊桌上慢慢打开半尺,又半尺……图章印鉴一印都对了,纸也对。题跋,笔峰也对!蓝一贵还是不放心:“我再往下看看……”

“行!明儿个我给你改个名,叫蓝一丈……半尺名你就该收起不用了。”

蓝一贵听了有点生气又不好表现,心浮气躁了。买古玩一类,一怕志在必得,一想着志在必得,就伤了缘份这两个字,天下原没有志在必得的道理,往往想着得时,就把不得之心排除在外了;二是怕急,下家有了,东西看见不容易,无非是甲花钱买乙的东西,自己坐收渔利,这一急,心就失了那种花钱的负担,以为只有赚呢!再有怕躁,人家一句话把火拱起来了,那时眼就该漂了,不对了。这会儿,蓝一贵是三忌都犯了,那还能看得准?蓝一贵把画匆匆看到底。范世荣嘲笑说:“慢慢看吧,蓝一丈都不行了,得叫您蓝十丈了……”

蓝一贵终于说出价来:“五万。”

“不成,这价有人开过了!下午王财开过了,你们师徒俩倒想到一块儿去了!”

“你说个数……”

“七万,现钱,一手成交!”

蓝一贵还是有点不放心:“我再看一眼,成吗?”

“您再看十眼都成……江湖上的话不能信。”

蓝一贵不明白:“怎么讲?”

“看画儿哪儿有只看半张,半尺这么一说……您看吧,刘祥把灯举高了,让你师傅看!”

蓝一贵急了:“五爷,您这是不想卖给我啊!”

“你不买,我绝不求您!有好东西还怕出不了手。”

蓝一贵想发火又不敢,怕砸了买卖:“五爷,您真就是个爷……这四九城里,就没您这么横的,得我要了……”

范世荣说:“现钱!”

蓝一贵一口应了:“现钱!”

当下乘车来到天和居,两人落座,喝茶。那轴画儿在桌上卷着放着。蓝一贵本来特想再看一看,范世荣喝着茶,故意拿话激他:“好歹是七万的东西,你不再看看?”

“七万是个不小的数,可这钱我不花,有人买了……”

“多少钱……?”

“十万。”

“好,你有本事……一晚上挣三万,我不眼气,行,走了。”范世荣起身要走。

“刘祥,给五爷拿银票……”蓝一贵也不再挽留。

佟奉全、莫荷两人呆呆地相对坐着,半天没话。佟奉全很伤感地说:“莫荷,我……我把你看得可重呢……”

莫荷说:“我……也一样……”

佟奉全央求:“你搬了吧……”

莫荷问:“搬哪儿去?搬出去没了良子,可能还有祥子……往哪儿搬?因为这个你让我搬,我也有话。”

佟奉全盯着莫荷,不知所措。

莫荷赌气说:“你从那个茹二奶奶那儿搬出来。”

佟奉全笑了:“不讲理了,我欠人家钱呢!”

莫荷很失望:“是啊……你欠人家的不欠我的。”

佟奉全挪近莫荷:“我欠你的,我要一辈子好好还你……”

莫荷手指戳了一下佟奉全的额头:“真会说……佟哥,你假老实,您就会说。”

佟奉全急忙表白:“说的都是心里话。”

莫荷说:“你就会说,说了不算我都信,我可真傻呢……”

“你不傻,莫荷,你好……”佟奉全说着上手就要抱。这时上屋门一响,房东大婶说:“都回来了吧,我关街门了啊……”

两人急忙分开,莫荷说:“佟哥,你走吧……”

佟奉全伸出手指,嘘:“我不走了……我……”又要上手。

莫荷制止他:“不行!佟哥,好日子有呢!我等……咱俩不在一起时,你可不能把我看贱了……”

“我错了,你也往好了想我……苦是苦,不苦不甜。”

房东大婶在外面听到莫荷屋里好像有说话声,便问:“莫荷,你屋里有人吗?”

里边的两人都慌了,停了会儿,莫荷说:“林婶,您别管了,街门我这就关去!您歇着吧!我关!”

房东大婶的影子在门口晃了晃:“太晚了,咱这屋里可不能留闲人。”

“哎!……你走吧……闲了来看我……”

“恨不得天天看着你。”

“走吧,别瞎想……”

“不瞎想,咱俩都好好的……”佟奉全说着出了门,莫荷跟出,马上把街门关上了,背靠着门子,听着听着,直到什么也听不到了……

佟奉全孤独伤感地走在街上,苦人啊……相思最苦……人生在世先是怕无情……英雄也难免为情而落泪,要么辛弃疾怎么会写,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呢!人怕无情也怕有情,有情就有了惦记,那种惦记让人一天天的失魂落魄……太阳老高了,佟奉全站到院里,想到上房说话,又担心她们还没起来,喊道:“冯妈,秋兰太太起来了吗?”

“进来吧。”门开处,茹二奶奶穿了一身戏装正练着舞水袖:“昨儿个你没去可是真的亏了啊!多硬实的戏码啊,倒二是《失子惊疯》程老板的,大轴是《白门楼》孟老板的,我这巴掌都拍疼了……”边说还边舞水袖,自我欣赏地走着台步。佟奉全说:“秋兰太太,这是这几天窜宅门收回来的账……一万八,您收好了。”

“好啊,您该提的呢?”

“我记账上了……”

茹二奶奶嘲讽说:“倒是不吃亏,还欠我多少钱?”

佟奉全沮丧地说:“还有一万多!”

“行!接银票,佟先生你把这钱卷跑了我可没地儿找你!”

“我腿跑不动。”

“你这人实诚,现在这路人少了。”

佟奉全小心地说:“秋兰太太,我想出趟门……”

“干吗去呀!还不嫌兵荒马乱的啊?”

“古董这行,就指着兵荒马乱地收东西呢!”

“你急着收东西干吗呀!我的还没卖呢?”

“您是您的,实话说了,我想快点还您钱。”

茹二奶奶一听就恼了:“还!还了我钱,好出这院子是不是?跟你说我可没轰你。”

一缕阳光斜射进来,蓝一贵得意地把那张董源的画挂了起来,小心又小心地把轴落下。先是近观然后退而远观,嘴里还轻声哼着大鼓书,眯着眼睛细心地看着,突然不哼了,走近,再看。

“刘祥啊……拿放大镜给我……”刘祥赶快拿来放大镜。

“把铺子门关上!”

刘祥又赶快把铺子门关了。蓝一贵拿放大镜一照那印泥,觉得太鲜红,掸了掸。放大镜在画儿上游移,发现一只米虫子还在爬呢!蓝一贵头上的汗冒了出来……

“刘祥,开门透口气,透口气。”

刘祥又赶快开门……门一开,光更亮了。

蓝一贵这一看更觉不太对了,暗自琢磨:纸对,墨对,绫子对,其它都不对了。他把画卷了起来,问:“刘祥,那包袱皮呢!”

刘祥说:“在后屋呢!我给您拿去。”

蓝一贵来到街上,尽量扬着脑袋,夹着画轴急急忙忙地走着。走着走着又突然站住了,想想,觉得不能去,这没法去找!

回到天合居,蓝一贵进屋把门关上了,急不可待地把东西放下,然后蹲地上,腾出手来就抽自己的嘴巴,啪啪地抽,嘴里还骂:“让他妈的你牛!这回可现大了,蓝半尺,蓝棒槌……”古玩一行!东家西家都说会捡漏,掐尖找秀气的故事多了,真说自己被人蒙了,打了眼的少,不是没有,天天都有,收了打眼货,能蒙的再蒙出去,不能蒙的,找块布包起来,束之高阁,偷着养伤吧……怕跟人家说出去,丢钱事儿小,丢人就没法再混了,这一行也是舌头底下压死人……蓝半尺……这名一叫出去人就丢不起了。打掉了的牙只有咽下去……蓝一贵从后边过来,表面一点伤心都看不出来,看见店里有客人还热情招呼:“罗先生,您来了,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拿啊……刘祥照顾着。”说着话去了内格子,开始打电话:“洪副官吗?我天和居蓝一贵……对!找着了,真不容易,您过来吧,好,太好了!舍不得给您呀!玩笑了,您过来吧,带着钱最好!东西对,可是怕丢了……我也没给人家呢!好!候着您啊!”蓝一贵从楠木盒子中拿出一幅画,把那幅画放了进去,心里盘算,这局要是细算,该是那天王财和范世荣在街上拉拉扯扯算起才对。这是憋好了要算计我呢!行外的没这本事,就怕行里人使坏。王财呀!你他妈的欺师灭祖,你就不怕造孽……可这画是谁造出来的,造得我一时都没看出来,这条街上还有谁有这份手艺?范世荣和王财在酒馆里喝着酒。

“旁的别问,钱说了加倍给你,就加倍给你……王财,这事不是什么好事,你嘴可得积点德。”范世荣说着推过一张小银票。

“那您放心,五爷,您就不怕人家找后账……”

“不怕,他心气高,丢得起七万块,也丢不起这人。再说了真真假假的古董行的事多了,看他能不能逃出去了。”

范世荣和王财分了手,又去买了盒点心,在手里拎着,从从容容地走着,虽挣了钱了……身上却没什么改变。

范世荣来到莫荷住的地方,看见良子正从门口往外挪个小缸,房东大婶在后边跟着。范世荣问:“莫荷住这儿吗?”

房东大婶上下打量他:“您……您是她什么人?”

范世荣说:“是他哥……”

良子忙招呼:“您请吧,在西屋呢!”

莫荷已经听见了,开门出来:“哥,您来了!”

范世荣说:“啊!进屋说吧……”

莫荷端过一碗水:“哥你喝水。”

范世荣埋怨她:“租了个房也不跟我说一声,不是生子告我,真以为你回老家了……房子退了,跟我回去吧……”

“不回。”

“别犟嘴,跟我走……你一人住着我可不放心……”

“哥,我想一个人住着……”

“跟我回去,王财的事儿了了。”

“我在这儿挺好!”

“你不回,我也不硬劝你了,给你留点钱,底子别纳了,看把手给勒的……”范世荣掏出五十块大洋来,放下,“闲了买两身衣裳换换……想吃什么可口的外边叫点,别总对付……”

“哥,我……我不短钱!”莫荷第一次看范世荣拿这么多钱给自己,又开始伤心,落泪。

“拿着吧,哥原先可太对不住你了,让你卖烟卷养活我……”

“我拿一块!”

“都拿着,我惦记发达了,请丫头侍候你呢!”

“哥,您哪儿来的钱?”

“别问了,不是什么很好来的,说着愧,给祖宗丢人,不回就不回吧……过不了多少天,哥开出铺子再来请你回去享福!”

莫荷说:“哥!我给你存着吧!”

“花了!都花了。”范世荣说着起身出门。

“哥,慢走。”

“呆着吧!奉全来过……?”

“他去山西了……”

范世荣一愣:“嘿!我说怎么找不见了呢?去山西干吗呀?”

佟奉全真的到了山西。正逢兵荒马忙,难民奔逃,佟奉全逆着人往前跑着。嗵!嗵几声炮弹的炸响声,一群人倒下了,更多的人趴下了。身边有个老头问他:“先生,你去哪儿啊?”佟奉全说:“侯,侯马……”老头说:“俺劝你回头……看不见吗?打得凶呢!”佟奉全跑进一个荒野小山村,这里已没有什么人了,街上横躺着几具残尸,让人看得毛骨悚然。佟奉全跑到一个门前,叫道:“家里有人吗?家里有人吗?”半天没人应。佟奉全推门进来,院子里没人,几只鸡生疏地看着他。“屋里有人吗!”话音还没落,街上又是几声炮响。佟奉全赶紧向一柴禾垛跑去,拉过一跺柴就挤了进去,突然听见里边传出声音:“别往里挤了,另找地方吧……”吓得佟奉全跑了出来:“喊了几声了,您怎么不答应啊!”“兵荒马乱的生人来了……哪儿就敢乱答应。”老汉也不躲了,爬出来,“京城来的。”

“您耳朵真好,我这刚说一句话就让您猜着了。大爷,村里没人了?你贵姓?”

“姓何,村里人,没了……你大老远的跑这儿干吗来了,村里有亲戚?”

“没有……”

“屋里坐吧……”何大爷说着进了屋,佟奉全也跟着进去。

何大爷又问:“有事儿啊?”

佟奉全支支吾吾:“也没什么大事,想淘换点东西……”

“这么说你是为了利,而不知害了,命都不要了……”

“没想到这么乱,早知这样不出来了,我也是逼的,大爷不瞒您说,既欠了人债,又欠了人情,想着一次给了断了……”

何大爷感叹:“人生在世,什么债能了断啊……今儿个还了,明天又来了,无情时觉寂寞,有情时觉累坠……俗了吧,怕滑落下去,超然点吧又禁不住诱惑……你这次出来要真死了,你那相好还不欠你一辈子情,你这是害人啊,哪儿是救人。”“宁可人家欠我,我不欠人家的……心疼!”

“你这人倒是也难得……吃点干粮吧。”何大爷拿出一块馍,两人分着吃。

佟奉全听着外面传来的爆炸声:“何大爷您怎么没跑?”

“一动不如一静,跑出去死,不如在家里死……听天由命。”

佟奉全赞叹:“你心胸真大……”

两人又聊了半天,何大爷像是记起了什么。“佟先生,您坐着,我出去一趟。”何大爷说着回身拿把锹要出去。

“您上哪儿啊!天晚了……外边怪乱的……”

“街上有打死的乡亲,趁着晚上清静给埋了去……”

“那,那我跟着您搭把手!”

佟奉全背着死尸,跟着何大爷的火把往前走着。

何老汉说:“人死,入土为安,人把人打死了扔在大街上,这不是连牲口都不如吗?这张老三平日给乡亲们打铁置锄,说话死了……孤零零地在街上躺着……孤魂野鬼,造孽啊,你说人杀人为什么啊……滥杀无辜,这世界没道义了。人生一世说是一了百了……无缘无故被打死总不是事,……我老了,死就死了,可我活一天,就看不下去这个!”何大爷举着火把。佟奉全挖着土,突然一排子弹打过来,何大爷哼了一声,缓缓倒下了。佟奉全赶快趴下,弄了一脸的土。

“先生,何老先生……您……您中枪了……”佟奉全说着起来要背。

何老汉声音已经很微弱:“滥杀无辜,说死还真要死了……不用救我!不中用了……佟先生求您件事……”

“您说!”

“帮着把街上的乡亲埋了……我那屋床底下有个瓮,瓮里有个尊你拿走吧!也算是没让您白来!”

“老先生,您挺住了,我背您老先生……”佟奉全再看,人已经气绝了。佟奉全哭道,“老先生听您一席话就没白来!我什么都能忘了,今晚上也忘不了啊……”

天亮了,郊外田地中堆起一排坟头。山乡之中总有那种为精神而活的高人……佟奉全这回下来,别的先不说算接了地气了,想想人可不就说死就死吗?死谁也逃不了,可怎么死终归不同……埋过乡亲们疲惫之极的佟奉全回来,把锹放在一边,把床底下的大瓮掏出来,伸手进去把尊掏了出来,是一只完整的尊。佟奉全抱着那尊哭了。佟奉全从山西回来了,一身褴缕,拎着包袱走在街上。进了莫荷租住的小院。房东大婶看见了,忙说:“哟,这是谁啊……要饭怎么进院里来了……出去出去……”佟奉全说:“大婶,是我!您看清了我,找莫荷。”房东大婶奇怪:“哟!您啊!这是去了哪儿了,抓了兵了,还是走了西口了,逃出来的吧?”莫荷出来了,看着他那样子,不知是伤心还是心疼:“你……你就没死外头!”

佟奉全笑了:“差……差点……”

“您等着,我给你买身衣裳去……”莫荷说着就要出门。

佟奉全忙拦住她:“不用,不用!我就这,这身了,莫荷我还得回去……东西你先放好了。”

莫荷不高兴了:“干吗?急着表功啊……”

佟奉全压低声音:“除了跟你能表功,跟她们表不着……莫荷,这东西来的不容易,有工夫我跟你细说……收好了,咱俩的未来全在这儿呢!收好了!”

天和居里,蓝一贵呆想着什么,看见刘祥,就问:“刘祥啊!画儿卖了有三天了吧!”

“两天,洪副官前天来的!”

“日子都记不住了,刘祥,我想暂时把铺子关了……”

“爷,好好的为什么?”刘祥愣住了。

“也没什么,东西卖给官家,就是顶上雷了,万一有个不到,雷可说下来就下来!我给你十块大洋你另找铺子干吧……”

“爷,那您去哪儿?”

“不管谁问,就说我去东北上货了……记住了。”

“记住了……师傅我这儿给您磕头了。”

“起来吧,算我对不住你了,好在一房的人都回了老家了,要么我连个去的地方都没有了。”

范世荣筒着手从街前路过,看着关了门上了板的天和居,范世荣顺路进了通古斋。王财正在算账,赶快接住范世荣,五爷问他:“对面的铺子上板可有些日子了?”

“三天了……”

“没出什么事儿吧!”

“那天在街上碰上刘祥,说蓝掌柜的上东北上货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回头!街上有要盘的铺子给我打听着……不要太大,货底子别太多!“

“谁要开铺子!”

“我!”范世荣说完走了。

茹二奶奶躲着站在堂屋的台阶上,见冯妈拿了佟奉全的脏衣服出来。便吩咐:“冯妈就院子里给烧了……”

“挺好的衣裳没破,就是脏了……给叫花子吧!”

“别给了,不定多少虱子呢!洗了澡就扔了吧,还往回带……佟先生收着什么了?”

“什么也没收着,差点回不来!”佟奉全在屋里说。

茹二奶奶又问:“为什么呢?”

“抓兵的抓我来着,瞅空跑了!”佟奉全说着话收拾干净出来了,系着扣子。

茹二奶奶看着变得光鲜的佟奉全又有了好心情:“叫我说您活该,放着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非得往枪炮堆里钻……那不是自找吗?”

佟奉全说:“也好,出门受教育!知道活人不容易了,知道活好人更不容易了!秋兰太太,有什么事儿吩咐吧!”

“我短钱了……你挑件东西窜去吧!”

“秋兰太太,钱是为花的不错,可花钱得花得是地方。”

茹二奶奶可不想听他教训自己:“花的高兴就最是地方,钱有什么用,能高兴了多可贵……”

“真高兴了可是好呢!就是别自己骗着自己高兴。”

“你以为呢!天底下能自己把自己骗高兴了,就是境界了。别给我讲道理了,我经的事可不比你少……上屋来!”茹二奶奶边上屋里走着,边说。

王财尽管当了通古斋的掌柜,却还有着当伙计的习惯,总喜欢一件一件地擦着古董……屋里一暗,索巴领着禄大人进来了。索巴讨好地说:“禄大人,我有玩艺可是不能给别人,除了您,我让都不让他们看。”

“要光听你们说啊,我觉着天底下好人都跑这条街上来了。”禄大人随便拿了一只香炉,“这多少钱?”

索巴说:“您给五十拿走……”

王财赶快咳嗽。

“怎么了,王掌柜?”索巴问。

“这只炉子当时咱花五百收的,现在一条街就没见过。”

“那怎么了,那就至于咳嗽啊……这不是禄大人吗?五百收的,给禄大人五十,拿走吧……”

“是啊……再看看。”

“禄大人心疼我,知道开错价了,不忍心拿。没关系,禄大人您再过一会要可就不是这个价了,一分钟长一百……”

“别给我演戏了。两人开店一人出价,一个假装生气说出低了,这叫‘兄弟杵’我懂……”

“禄大人,您可真行,连兄弟杵都知道,我们俩不是啊……我们俩犯不着跟您耍这个,我外行这是我真开错了价了。”

“对了错了我都不要……”

“嚯!看我这费了多少话啊!您一点都不照顾我。”

“想照顾你们,买这么一件两件的小东西不叫照顾……有大买卖不知你们做不做!”

话刚说到这儿,范世荣焕然一新地进来了:“几位都在呢!”

索巴行礼:“五爷,您这是……”

范世荣不屑地瞟他一眼:“看着眼生是不是……五爷前十来年哪天不是这模样啊。”

“那是,那是。”

“用不着一惊一乍的,来,索巴,王财给你们两份帖子……敝店后日开张,敬请光临……”

索巴惊道:“开铺子了?”

“区区小店,不是什么大买卖……”范世荣说着到了门口,“就在天和居旁边,原来的雅集堂。我盘下来了,还用老名。”

禄大人问道:“怎么,不请我吗?”

范世荣装作这才看到他:“哟!这谁啊,禄大人啊……对不起,对不起,恕不接待,一个洋人不请,别看我是学洋文的,我他妈的最恨你们这些洋贩子了……说好了呵洋人的买卖我不做……我不挣你们的钱。”

禄大人说:“那你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对了……大爷我,富过,也穷过,没关系就当大风吹来的,吹走了也没事,就当是玩了……回见!”

索巴和王财都说:“回见!”

禄大人说:“这人……他记仇。”

索巴说:“禄大人,咱别理他,接着说您的大买卖。”

禄大人耸耸肩:“他让我很不高兴。”

索巴说:“您别理他不就结了。跟我们说什么大买卖,照顾我们啊……”

莫荷正在纳底子,佟奉全推门进来了。莫荷嗔怪说:“哎哟,怎么也不敲个门啊!”

“想看你干吗呢!”

“你这个人有多坏啊……我能干什么呀?!”

“不是说不纳底子了吗?怎么还……”

“闲不住,苦命……不干活不会过日子。”

“我带你上隆福寺逛庙去……今儿个天好!”

“可是好,多少日子没出门了,都捂白了吧?”

“让我看看……”佟奉全故意细看。

“呸!告你,你可学坏了。”

“等着你管好了呢!哎,说正经的,咱把那只尊带上,顺路,让罗先生看看,罗先生是北大的大学教授。”

“赶情不是为了带我出去呀!”莫荷说着小心地去床下拿尊。

“顺脚,顺脚,交我吧,我来!”佟奉全忙说。

“那我不去了。”莫荷故意说。

“那怎么成!说好了的……先把尊放罗先生家,咱俩逛完了再回去取去。”

两人收拾好出了屋门。莫荷说:“我哥铺子后天开张。”

佟奉全说:“不去!”

“为什么?”

“你别问了,我反正不去。”

厨房门口,良子正在低头喝粥,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莫荷边走边看了他一眼。

那洪副官陪着司令坐在大员的书房里,大员正在讲话:“当然有职才能有位,有位才能有权,有权才能有政……所以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位很重要,没有职位怎么实现自己的抱负呢!你来寻更高之位我很理解,我很理解啊!”司令马上起立:“多谢恩公!“

“不用谢,我知道了,请用茶!”

“恩公,卑职偶得一幅宋人之作,卑职一介武夫,得此无用,请恩公笑纳。”

大员眼睛一亮:“是吗?这样不好吧!像是一种交易了……”

司令道:“一幅画儿而已,哪儿算得上交易啊!小小玩物……闲趣而已!”

大员点点头:“你这么一说,也还有道理啊……”

司令一使眼色,洪副官赶快献上那个楠木盒子。一直神情严肃的大员突然对他们有了笑容:“好!好!那我就挂着看看。”

几天后,洪副官陪着司令又去了大员的书房,见那只楠木盒子还在写字台上搁着。司令和洪副官等了半天,大员终于从里间出来了,态度一下子变得冰冷:“来了!”

司令说:“恩公你好!”

大员打着哈哈:“我好……越庭啊,上峰委状下来了,派你去安徽管水利,也好吗!科学救国,科学救国。”

司令不解:“恩公?!怎么……”

“还有这张画你拿回去!我有一句话,人间有因果恶行必结恶果!好,我有客人,我先走了!”大员说着把盒子推过来走了。

司令站起,已气得够呛:“洪副官!”

洪副官立正:“在。”

“按理在人家的家里我不该发火,可我实在忍不住了。”啪,司令说着就给了洪副官一个大耳刮子,“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