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世荣冲进了西屋,看着那张在墙上挂着的旧画,半天,范世荣才说:“跟真的似的,跟真的似的。”说完才又反应过来,“呸!说的什么话,可不就是真的吗!”
佟奉全靠门框,站着,感叹道:“哎!这是春天快来了!”
范世荣没听清:“您说什么?”
“我说春天快来了。”
“是啊!是啊!爷我的春天到了。”
“把这画埋在长虫的米面口袋里,再让它蛀些个虫眼,就更好了”
“说得对,说得对,埋在虫子堆里蛀眼,没虫眼那还叫古旧啊?你们这些招儿都怎么想出来的……”范世荣说着上手摘画,小心地卷着画,“奉全啊……红楼梦里说过的啊,假做真时,真亦假……说是传承有续,也都是假的最后生说成是真的了,想变假都变不过来了,我们家原来四王,八大的画儿都有,后来来了个行家说十之有九是假的……你信吗,花了成箱的元宝买回来的!奉全啊……奉全……”说了半天,听不到佟奉全的声音,探头往外一看。“哟!走了……哎!叫辆车,叫辆车啊!”
索巴和王财的买卖老开不了张,想了想,觉得还是得找茹二奶奶。他们在堂屋里坐了好半天,茹二奶奶这才扶着腰出来,像是病得厉害。
索巴假装关心:“姑您慢点!”
茹二奶奶埋怨道:“索子啊,姑病了,你都不来看我,没良心。”
索巴赶紧说:“姑,你怎么这样了,我这阵子忙没给您请安……”
“用不着,你们好就行!”茹二奶奶口里虽这么说,可心里明白,他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得先发制人。她大声问道:“杨子找着了……”
索巴心虚:“没……没有……”
“别蒙我了!你大铺子都开出来了,会没找着人,没找着人哪儿来的钱啊!”
“铺子您不是去了吗?我和王财伙着开的……”
王财也说:“姑您看见了。”
茹二奶奶说:“他原来是个伙计,他哪儿来的钱啊!没关系,跟姑说实话,人找着了就找着了,东西我不要了……也别让杨子不落忍,过来看看我啊,该走动还得走动,亲戚吗!”
索巴心想,好呵,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我还没说什么呢,她就堵了我的嘴了……我得跟她见点真着儿。想到这儿,他说:“姑,当初开那买卖我可真的是为了您!”
茹二奶奶讥讽道:“好心,我可没让你开什么买卖……我这一个没亲没故的寡妇,开买卖卖什么呀!咱卖东西是没有了,卖人人家不要。”
索巴干脆挑明了:“姑,话说到这儿,咱也别绕弯子了,今儿个我和王财来,就是想从您那儿拿几样东西过去,一是壮壮门面,二是给您把那些玩艺变成钱了……侄子知道您短钱花呢!”
茹二奶奶也不再绕弯子:“好!真心疼我。这屋里的东西,你看着什么好搬吧!可有一点,拿一件,你留我一件的钱。我说多少是多少!你说的不算!”
索巴脸上挂不住了:“您开玩笑了,我说的是你收在银行里的玩艺,原来那些给我看过的……”
“哟!你们不说那不值钱吗!生气全摔了……早知你们要拿走,白给了你们,可你当时又不要……”
“姑!您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街上可传您卖了大货还养了人呢!侄子今天把话挑明了,您可不能给老祖宗丢脸!”
“放肆,我养什么人了……你这可真是踹寡妇门,刨绝后坟了,你跑我这撒野来了……?”
“姑,话到这份儿了,玩艺拿出来个一件两件来,咱还是亲戚!拿不出东西可别怪我不客气!”
“我好害怕,冯妈!打电话叫局子给我轰人!”
索巴一不做二不休:“好!叫人最好!王财去北屋看看那个佟奉全在不在?”
“我看你们谁敢,我雇伙计还犯了法了……我寡妇怎么了,我寡妇也得活人吃饭,我不能雇人侍候我吗?冯妈叫人……”
索巴不管,跟着王财出门冲向北屋想拉佟奉全出来,拉开门一看,里面却没人……
茹二奶奶急了:“好!这真是砸明火了,茹安把街门关上,别让他们跑了。把那火枪抄出来,冯妈递我把刀,咱们这叫关起门来打狗!”
茹安把火枪都抄出来了,把门关了,冯妈哆里哆嗦地将一把刀举给茹二奶奶。
茹二奶奶比划着刀说:“以为寡妇好欺负是吗?”
索巴看见枪可有些退缩了:“姑,没那意思,你雇那人不行!有我们干吗还雇人!”
茹二奶奶说:“你们!他比你们好十倍……跟你说我自小在横人堆里长大的,最不怕的就是别人欺负我!茹安上药!”
“太太上好了,顶着火呢!”
“冲他们来一枪,别怕,打,打坏了有我呢!”
“好了!”茹安说着端正了架式!
王财慌了:“没我事,没我事!”
索巴脸都黄了:“哎!别别!茹安别动!”
两人躲着枪抱头鼠窜,正在这时,有人咚咚敲门。
冯妈怕出事,急着说:“太太,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来得好!茹安开门!”
茹安放下枪,打开门,是佟奉全,胡子拉茬摇摇晃晃地进来了,在门口站了会儿:“秋兰太太,我回来了。”他说完就往屋里走,没走到屋里就瘫倒了。
茹二奶奶脸色一变:“哎!这是怎么了!”
索巴和王财一看,趁机赶快跑出大门。
“拦住!拦住!”冯妈故意喳喳呼呼,见茹安真要追赶,使劲拽了一把:“茹安,别追了。”
茹二奶奶也说:“跑就跑了,关门。这是怎么了……这是干什么去了,累成这样了!茹安,来,快,快抬屋里去!”
洪副官又来到了天和居。蓝一贵头上缠了绷带,小心地接待洪副官。
洪副官觉得今天的蓝一贵有些怪模怪样:“蓝掌柜,您这是怎么了……我们当兵的打仗挂彩,你这做古董的也挂彩!”
蓝一贵随口说:“干我们这行的,跟行军打仗差不多,龙潭虎穴,虎穴龙潭,也是水深火热的。”
“你可在意点,为件东西别出了人命!东西找着了吗?”
“不凑巧,淘换半天没访着呢!您放心,不是要宋的吗?合适了一定给您找一件。”
“怕我不给钱吧?”洪副官说着就掏出钱来,“我给你撂一万大洋银票在这儿,定金。”
蓝一贵眼睛一亮:“不要!不要!我哪敢这么想啊,再说您也不能够啊!”
洪副官脸色一沉:“不要,敢不要我明儿个派人来封你的铺子。”
蓝一贵急忙赔笑:“看您这话说的……还有逼着给人钱的……您看咱这交情,还用提钱吗?”
洪副官站起身:“这钱也不是白给你的,我给你说两条,一是要真,二是要快,就要换防了,说了你知道就行了,指着这东西保官呢!”
蓝一贵清楚了:“明白!一定办到,一定办到,那我就收了!给你打个收条!”
“不用!不信你还能为这一万块关了铺子跑了!”洪副官说完,走了。
佟奉全睡得真香啊!茹二奶奶悄悄进来。她静静看着,心说,这是干什么去了,睡得这么香……刚要拿手绢给佟奉全擦口水,突然冯妈一声咳嗽。
“冯妈您怎么进来也不吱一声啊,吓我一跳!”
冯妈也小声说:“太太饭得了。”
茹二奶奶又看了一眼佟奉全说:“给他端进来吧。”
“睡两天了。”
“我都怕他睡死过去,叫吧,再不叫成木头了!”茹二奶奶说着就上手捏鼻子。佟奉全醒了,睁眼看了看……又翻身向里睡。茹二奶奶和冯妈都看着他,他突然反应过来,赶快回身坐起:“哟!秋兰太太,您这是……”“别动,睡两天了,怕你睡死过去,该醒醒了,吃点饭……”
佟奉全赶紧说:“我起,我起!”
茹二奶奶看着他,笑道:“等我们出去了,你再起,我算是养了个废物了……不是伤就是病,要么就是坐监了,想睡觉时你倒认门。冯妈,咱出去吧,让他起来!”茹二奶奶说完出去了。
莫荷挎了个大筐子,背了大卷的袼褙和麻绳正往家走。突然一辆洋车停在她身边了,拉洋车的是一个硬朗的小伙子,叫良子,他和莫荷同住一个大杂院。
良子赶上来:“上车吧!”
“我不坐车。”
“上来吧……您是住在东跨院西屋的吧!我住六号……反正我也是回去,得,捎上您吧!”
莫荷推脱:“不用,不用。”
“不收您钱!”良子伸手就装东西。东西被拿上车了,莫荷只有跟着。
良子催促道:“坐车上吧,要么我跑起来,你可跟不上……”
莫荷推不脱,只好坐上。良子拉着车上的莫荷,飞跑起来。
茹二奶奶、佟奉全还有冯妈在一起吃饭。佟奉全大口地吃着,突然觉到那里有些不对,一看,见茹二奶奶和冯妈都在看着他,赶快斯文起来,慢慢嚼了起来。
“你吃你的,能吃能睡,这天底下就没什么事儿了。”
冯妈问:“饿了吧!”
“吃之前还没觉饿,这吃了一口就觉得真饿了。”
茹二奶奶说:“饿也别吃太多,不是怕你吃,猛一吃多了积食……这些日子干什么去了?”
佟奉全边吃边说:“给朋友帮忙去了……”
“你朋友还挺多的啊!不是我说你,天底下除了利益两个字,哪儿有朋友啊。”
“您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可自古到今,挂印封金,千里走单骑,为了义字过五关斩六将的事儿也有,那是大义活得壮烈……咱做不了那事儿,学点样总该差不多。”
“你为了还我钱,忍气吞声地在这院子里忍着……也算个义字吧,这回出去是为那姑娘吧?叫什么来着?”
冯妈接话:“莫荷。”
佟奉全说:“为她,也为自己个儿!”
茹二奶奶感叹道:“有个人为……可是透着有精神呢!忙也罢,累也罢,饿也罢!都乐意!你算有福气的。”她说完离座往院子里去了。
佟奉全赶快拨拉着碗里的饭。
外面茹二奶奶突然喊道:“哎!冯妈!佟先生快来看啊!……快来呀!”两人以为怎么了,赶紧冲出堂屋。
茹二奶奶指着一棵小树说:“这树可有了芽了。”
冯妈说:“可不是,六九都过了。”
佟奉全也说:“这是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新春伊始万象更新,孕藏了一冬的沉寂在大地的变化中都昌盛起来了……谁不想在一个新鲜的春天里改变点什么呀!该红的红了,该绿的绿了……该改变的都变了。
蓝一贵戴了个帽子,戴个墨镜,墨镜后面的眼上还有着伤呢,手里盘着一块古玉,在窜货场的人丛中走来走去地挑东西,选货。
刘掌柜拿着一张画说:“哎!蓝掌柜,您要不要都没关系,您给掌掌眼,这东西说是李成的,您看对不对!”
蓝一贵手都不动,眼镜都不摘,说:“打开我瞧瞧……”
刘掌柜赶紧打开半尺多。
蓝一贵说:“收起来吧,清仿的……刘掌柜有宋的画,不论是谁……给我送过去啊……价好商量……”
他的话都让王财听见了。王财赶紧迎面走过来,毕恭毕敬地说:“师傅……您忙着呢!”蓝一贵一看是王财,理都不理,扬长而去。
刘掌柜说:“怪不得叫蓝半尺呢,眼镜都不摘,一搭眼就说不对了。”
李掌柜说:“人家不挣钱谁挣啊,赌的就是个眼力吗?王掌柜,您收点什么!”
“收了俩罐子,拣着玩吧!”王财没好气地说,走了。
范世荣进了通古斋,见索巴正在急着找什么:“王财去哪里了?”
福山忙说:“掌柜的说他上窜货场了。”
“准是他妈的又收破烂去了!早晚的把钱变堆破烂,砸手里关买卖算……”索巴拉不开抽屉,举起算盘摔地上,哗拉拉珠子撒了一地。范世荣夹了个画包袱轴站在门口:“这是冲谁啊?”
索巴赶紧说:“哟!五爷,跟您没关系,我骂王财呢!”
“该骂!他人在哪儿呢!叫出来我也骂他两句。”
福山赶紧收拾算盘珠子。
索巴说:“没在铺子里……”
“没在你骂他干吗呀!那多没劲啊,要骂就当着面骂……索巴……这么些年了,你可没什么长劲啊!”
“五爷……我没长劲不要紧!你扛住了,别趴下就成……”
范世荣不高兴:“说得好,是我招的……我还拿几辈前你们索家给我们范家当包衣说事呢!这会儿变了,我该叫您一声索爷,索掌柜的。您接着骂吧,我走了。”
索巴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五爷,您喝口水再走。”
“不喝了……”范世荣说完出门去了
索巴怅然若失:“福山啊,收拾了……他妈的,得罪也就得罪了,改朝换代了,福山……这才是爷呢!甭管到什么份上,驴倒架也不能倒了……活的就是那口无缘无故的气势!”
莫荷还是挎了个篮子,来到老邢的小食摊边上:“大叔我坐会儿!”
老邢说:“坐吧,姑娘不卖烟了?”
“不卖了。”莫荷说着从筐里拿出鞋底,把针在头上刮了刮,纳起底子来。老邢把一碗热汤端过来给莫荷。
“谢您了,我不用!”
“喝吧……姑娘你这是等人呢吧!”
“不等。”莫荷话刚说完,看见佟奉全出来了,高兴得刚要喊,又看见佟奉全让茹二奶奶出了门。马拉轿车也过来了。佟奉全让茹二奶奶和冯妈上了轿车,然后他也上了轿车。
莫荷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手也停了。
老邢不时朝对面看着,边干活,边自语:“孤男寡女的,真住一个院子里,他再没事……也有事儿了……”
莫荷回到住处,开门进来,筐子往地上一扔,趴床上哭了起来。房东大婶端着一碗白薯进来:“莫荷,您回来了,刚出锅的快趁热吃了吧,哟!这是怎么了?”
莫荷赶快抹泪,坐起,笑笑:“没事!”
房东大婶关心地问:“谁惹你了……想谁了……”
莫荷掩饰道:“谁也不想……”
“有什么烦心的儿!跟大婶说啊!一个姑娘家家真是怪不容易的。莫荷啊,大婶问你句话,问得不对,你可别怪大婶……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那天带你来租房的是个什么人啊?”
“亲戚!”
“你说下人家了吗?”
莫荷不好意思了:“……没有呢。”
“没有就好啊……一个人挣巴多难啊,咱们女人早晚得嫁人……大婶给你留意着。”
“大婶,不想这事……”
“想不想的单说,早晚得嫁了,不图钱多钱少,人好是第一的,人好了一好百好,人坏了,一坏百坏!”
良子在院子里说:“林婶,林婶……”
“哎!我在西屋呢!等会儿啊……”房东大婶说,“是良子,人怪好的……跟婶出去认识,认识?”
“不了,不了,您忙去吧,我也该做活了。”莫荷说着拿起鞋底纳了起来。
“行!等下回吧……他在我这儿搭火,总能见着,跟你说啊,人好,有力气……你趁热吃啊……”
“谢您了,林婶。”
“谢什么,街里街坊的!”
房东大婶一走,莫荷放下纳着的底子,又伤心起来。
范世荣拎着个画轴包袱走在琉璃厂的大街上。范世荣踌躇满志地走着,看是中气很足,其实有些失落,心说,满街的人,连绵的铺子,我这一上午走了三个来回,竟没有一人一店伸手张嘴问我夹的是什么……时过境迁了,没人认咱了,今日的范五爷,不是过去的范五爷了,想通了这理儿,我,我也只好主动地去找一家铺子给人看了……这是没辙,我总不能天天拎着画儿在街上神游吧。范世荣无奈,朝蓝一贵的天和居走去……走到门口,上了台阶,正要推门,王财在他身后说话了:“五哥!您找过我?”
范世荣终于听到人叫,这口气才算舒出来。回头一看,中气又来了:“是啊,你小子跑哪儿去了……”
王财说:“你过来,跟您说句话……”
范世荣转身下了台阶,跟着王财走了。
蓝一贵在里面一看范世荣都要进来了又转身走了,倒觉有些不正常,隔玻璃看着,对伙计说:“哎!范五夹的是什么?”
刘祥说:“像是一轴画……”
“他怎么不进来啊?”
“跟着王哥走了。”
“这王财……这是呛我买卖啊!”
王财和范世荣来到一家酒馆,两人吃着聊着。王财说:“五哥,买卖快干不成了,索巴不是做买卖的人,胡造。”
“干不成就别干了。”
“我想成家……”
“好事!可我管不着……”
“我也想好了,莫荷不莫荷的我也无所谓了,您那钱得还我。”
“指定了还你……可有话在先……你再借我点……”
王财急得差点噎着:“天下哪有这道理……您欠着我钱呢,我还借您,我傻啊?”
“您再借我点……合二为一,回头一总我加利息还……”
王财不相信:“你指什么还我?”
范世荣把画轴往桌上一放:“董源的画儿……”
王财说:“做得了……”
范世荣急忙掩饰:“什么叫做得了呀,家传的原件……王财,这画儿卖谁合适?”
“当然得卖行家了。”王财突然想起了什么,“五哥,我可知道谁急着要这路货呢!”
范世荣精神一振:“是吗!那就好办了……来喝酒,喝酒,先别提钱的事,多俗啊……”
王财却卖起了关子:“你可以不提,我不能不提……”
佟奉全买了一小篓糖炒栗子,拎了一块肉进了莫荷租住的小院,径直往莫荷的窗根底下走去。正屋房东大婶透过玻璃看见了,高声问道:“那是谁啊?进院子也不吱一声,找谁的?”
佟奉全正往屋里看,赶快应道:“大婶是我……我找莫荷。”
房东大婶推门出来:“噢!是您啊……莫荷不在。”
“她上哪儿了?”
“上底局子交活儿去了。您上屋坐着,等会儿……”
“不等了。我还有事”佟奉全愣了愣,说着就往外走,这才想起手里的东西,“这东西撂您这儿吧,麻烦您等她回来给她。”
佟奉全在街上急急忙忙地走着,想找洋车却找不着,等了一大阵子,才看见一辆洋车跑着过来,刚要喊住,一眼看见了车上的莫荷,她正笑着和拉洋车的良子说话呢。佟奉全半张着嘴愣住了。
“莫荷您坐好了,前边有沟。”良子说。
“您慢着点吧……慢着点,都要回家了可不急了。”是莫荷的声音。
佟奉全心里有点七上八下了,反复想着莫荷刚才的笑脸。佟奉全又觉得看到的好像是另外的一个人,佟奉全接着往前走,走走又觉不对,返过身,追着那辆车往回跑着紧追起来……
佟奉全一直追到莫荷租住的小院门口才给追上。良子已经把车停好了,先把领回来的布、袼褙料拿下来,又忙着扶莫荷下车:“我给你拿屋去。”
“不用了,良子哥,我自己拿吧,你忙去吧!”
房东大婶迎出来:“哟,回来了。……来我拿点,我拿点……良子,别出车了,饭得了,吃了再走。”
“哎!都甭动手了,我来!”良子说着,将东西一抱,拿进去了。
三人全进去了,街门口空落落的。佟奉全呆呆站着,一时漫无目的,拽了拽长衫,摸了摸脸,自言自语道:良子哥,都叫良子哥了,怎么看着跟一家人似的……她,她进门,大婶该跟他说我来过了呀!她这会要返身出门来,看看门外有没有我,我就迎上去,她要是不出来,这事怕有变了呀!不会吧,这房租的,别把个人给租没了!莫荷你可不能负我。佟奉全盯着门口又舍不得动弹,回了身又回过来。等了一会儿,院门根本没人出来,心里更难受了。街门空落落的,佟奉全又不能再进去,此时正好来了辆车。
佟奉全伸手拦住,上车,走了。在车里头还回过头,街门口依旧空落落的。莫荷还没出来。
佟奉全这时的心里,空空落落的了。
王财隔着门,看着对面的天和居。范世荣清闲地喝着茶,那轴画包袱还放在桌上。范世荣看着鬼鬼祟祟的王财,心里有些受不了:“王财啊,点灯吧……”
“不能点,这一点我就不能在门口张望了……”
“今天过了还有明天呢,你这么鸡零狗碎的样子,我可不习惯。”
“再忍会儿,一会儿就出来了。哎!他那屋点灯了。五哥,来,快来,拎东西出门。”
通古斋的门砰地一声推开了,范世荣夹着画从门里出来,紧接着,王财追了出来。蓝一贵刚从天和居里出来,站下,看着范世荣在前,王财紧跑几步,拉住范世荣:“五爷,您别走啊!又不是说没商量,一切好办,一切好办。”范世荣不理他:“甭拉,甭拽,甭跟八大胡同做生意似的你还做到街上来了,甭拉,我明白了,你买不起……”
“这话说的,一家买不起,我找人伙着还不行吗,五爷……”
“留步,……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小子开眼了,我还没收你学费呢!”范世荣说完一甩胳膊走了。
王财有些不甘心地喊道:“五哥,五爷!”
蓝一贵一直站着,看着。王财被甩,沮丧地急急回店,好像很偶然地看见了蓝一贵。蓝一贵已下了台阶。
“师傅您出去呀!”
蓝一贵淡淡地问:“啊!你这一声叫爷,一声叫哥的忙什么呢!”
王财应付说:“哎!哎!没事,没事……”
蓝一贵说:“什么好东西啊,做买卖还做到街上来了!”
王财好像隐瞒着什么:“没什么,不是什么好玩艺!您见笑了……”
“我看也是,他范五都到这份儿了,……他还能有什么呀!”
“是,是。师傅您忙,您忙……”王财说完走进铺子去了,“福山啊,怎么还不点灯啊?电话打了吗?”
福山回答:“打了……”
蓝一贵本来是要出去的,看了刚才这一出后,倒不想出去了,站了一会儿回了铺子,坐下。
刘祥迎出来:“爷,您没走啊!”
“啊!等会儿。”蓝一贵心里想事,越想越觉得不明白,“刘祥啊!范五他今天白天夹着一轴画都到了咱门口,让王财叫走的……是吧?”
刘祥说:“啊!长长的看着像个画轴!”
蓝一贵盯着刘祥,却像是在问自己:“刘祥……你说他范五,还能有玩艺儿吗?”
刘祥说:“爷,您让我说呢,许是这样,你要问平民百姓家能不能出件好东西,我能说十有八九不成,贵重东西都传承有序,不是一般的人家能出来的……可要问范五爷家,咱不敢说了……好歹的是个大门大户的,背不住……”蓝一贵恍然:“犄角旮旯是藏着东西呢!找出来了就不得了是吧!”
“我也是这么一说……”
“刘祥,先不上板了,范五刚过去,你认识他那个院子吧!”
刘祥点头:“认得!”
蓝一贵吩咐:“你追下去,请他在街上吃顿饭,夹的东西要是画,你想办法,让他上铺子里来一趟,我在这等着,他要回家了,您也想办法去他家让他过来。有一条,别显得咱太上赶着。”
“明白了。”刘祥说着跑了出去。
蓝一贵这一激动,倒水的手都有些抖了。
良子、房东大婶,还有莫荷,一起吃完了饭,正要收拾,良子说:“婶,您别动了,我来。”
房东大婶说:“莫荷,以后你也就在这儿搭火吧,一人做一人吃多没意思啊……钱不钱的,也不多你一口,有了你就给点,没有欠着也行!”
莫荷说:“怕……怕住不长。”
房东大婶嗔怪道:“这是什么话啊,多份感情啊,也许就住下去了……哎!我忘了……”说着赶快进屋,拿着栗子和肉出来了,“我说总觉得有什么事没说呢,你下午送活的时候,那位送你来的先生过来了,这是给你留的东西。”莫荷问道:“什么时候?”
“下午。看我给忘了……”
“他……他没……”
“让他等等,不等,急着走了,他前脚走,你后脚就回来了。”
莫荷下意识地站起,往大门口走去。莫荷站在大门口,左看,右看,都没有人。莫荷也不急着回去,春风卷着惆怅从街上吹过,莫荷呆呆站在门口,看着街上的洋车叮叮而过……
街上空落落的。
茹二奶奶冯妈要去看戏了。茹二奶奶边打扮着边说:“冯妈,问问佟先生去不去?要去一块儿去,这夜场,咱俩人去,让人闲话。”
冯妈应着出来,到了北屋窗根下,冲里边问道:“哎!佟先生,太太问您看戏一块去吧!哎!佟先生,听见了吗……?”
佟奉全有气无力地回答:“哎!我就不去了,不舒服!谢秋兰太太。”
茹二奶奶都收拾好了,出来问冯妈:“一块走吗?”
“佟先生说不去了,不舒服……”
“爱去不去,怎么一请假出门回来就不舒服啊,冯妈咱快走吧?别耽误了!”
院里静了下来。佟奉全自言自语……良子哥…………一起吃饭……一起坐车……一起接活送活……一起说……一起笑……一起纳鞋底子……一起……
佟奉全在床上绻缩着,想着莫荷坐在洋车上的笑脸……他猛地坐起来,穿衣,戴帽,出门,喊道:“茹安啊,给我留着门啊!”
茹安说:“哎!别太晚了。”
范世荣打开一个烟盒,空的,再打开一盒,还是空的。莫荷的烟筐子里光了,范世荣蹲在地上满地找烟头。这时有人敲门,范世荣问:“谁啊?”
刘祥说:“范五爷在屋吗?”
“谁呀!进来!”范世荣仍在找烟头。
刘祥推门进来:“五爷您吉祥,我是天和居的伙计刘祥……五爷您找什么呢?”
范世荣假装想了想:“天合居刘祥……走错门了吧,上我这儿干吗来了?”他仍旧低头找烟头。
刘祥刚进门就看见那个画包袱还在,这下放心了:“五爷,您别这么说啊……我们掌柜的想请您到铺子里聊天去。”
范世荣不理:“没空……”
刘祥急了:“五爷,我车都叫好了。”
“不去,刘祥呀,你带烟了吗?我这一时忘了买烟了……”
“有,有,给您备着呢!”刘祥说着赶快递上烟,点烟。“您这儿赶情找烟呢!”
范世荣抽了几口烟:“啊!你们掌柜的想找我了。”
“掌柜的想请您到柜上一叙!”
“他想见我,让他上我这儿来……”
“您这儿不是太乱了吗?”
“不光乱,还凉呢!爱来不来……”
刘祥看着那画包袱,露出来的轴上,有虫子眼。
范世荣抽完一根又接上一根:“你不抽根?”
“您抽吧……”刘祥说着,把烟都放下了。
刘祥赶紧回到天合居,给一直等他的蓝一贵回话:“爷,东西看了,外面的轴是个……老轴,旧绫子,有虫子眼呢!”
蓝一贵有点着急:“他不来?”
刘祥说:“不来,说没空。”
内格子里电话响了,蓝一贵赶快过去接:“哎!洪副官,哟!怕我跑了吧……没有,不好找。有……有眉目了,有眉目了,可能会贵一点,咱不是太急吗?不怕啊!行!行,我办……一定办!再见,再见。”
出了内格子,蓝一贵说:“范五你小子算是给我挤兑到墙根底下了……刘祥叫车,我去一趟。”
佟奉全来到莫荷租住的小杂院外,做贼似的,贴着街门走过去看看,又走回来看看,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屋里的莫荷也没心思纳底子了,佟奉全送来的栗子,一个也没吃,一个一个地摆在桌子上,看着发呆。灯花砰砰爆起来了。莫荷自语:“灯花跳,有人到……人是到了,没碰上又走了……他就不能多等会子啊?!”她剥开个栗子,仇恨地吃着。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莫荷……莫荷!”莫荷先是不信,再一听,果然是佟奉全的声音,急忙抓起梳子梳头:“佟哥吧,等会儿!等会儿!”
佟奉全原本就有些怀疑,哪儿有工夫等啊,腾地推门,进来,莫荷看着他,他看着莫荷。就那样相互呆看着……
佟奉全一肚子的话不知该怎么说……莫荷也有点生分了。两个人想象的情景在心里都有疙瘩了。
佟奉全不自然地说:“……吃……吃了吗?”
“吃过了……”
“是啊……莫荷,我……我有话跟你说……”
“坐下吧……”
“我……我下午来过了……”
“……房东大婶跟我说了……”
佟奉全不知该怎么说,迟疑半天才说:“莫荷……咱搬家吧……”
“……往哪儿搬?”
“不管往哪儿搬……咱搬家吧……”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事……?”
“就是。”
“干吗要搬,……一个月的房钱都交了……”莫荷不明白,“怎么了……佟哥,你把话说明了……”
“下午我来过了……我来了没见着你,走时,见你了……”
“在哪儿?”
“在街上,你坐在你良子哥的车上,我见你了……”
“那干吗不叫我?”
“没认准,你有说有笑的,我想叫,叫不出来了。你下车,他帮你拿东西,你们一块吃饭……我在街上站着,想进来……没进来……莫荷,咱搬家吧……”佟奉全说着上手就要收拾东西!
“佟哥!你这是信不过我了!”莫荷嗓音有些哽咽。
“我……我心疼,从下午到现在了我心疼,堵得慌!”
“你也知道心疼,堵得慌!?”
“不说了,咱搬家。”
“等等,你心疼了,堵得慌还能上这儿找我来,说啊,叙的……多少回了我看着那门,盼着你出来一下,那怕见你一个影,听你一句话呢,好容易盼出来了,你扶着人家一个一个地上车,然后绝尘而去,头也不回,我想喊都不敢喊!在大街上我想流泪都没地方流去……我心疼,我心都疼伤了……这会儿你知道心疼了,老天爷真公平……你让人受的罪,反过来也得让你受受。”“莫荷我不对,咱搬家。”佟奉全也有些唏嘘。
莫荷赌气又有些幽怨地说:“为什么?就因为街坊帮了我忙……你,你这是信不过我了……街坊帮我个忙你就看不下去了?我不搬!”
自古谈情说爱,有一大半时间其实是谈误解,谈仇恨和怨气……要想两相好合,别的不说,先是要换脑,换心……把两个人的脑子搅在一起,然后再装回去,那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要么哪能有安生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