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狂奔在郊外的大道上。牲口满身是汗,终于追上了前边的小驴车。佟奉全扔了鞭子跳下来。
坐在驴车上的莫荷也早已看见他了,兴奋、委屈、伤悲一下化作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抱紧包袱,低着头咬着嘴唇。驴车还在走,蹄声得得。
“莫荷下车,莫荷下车,跟我回去!”
佟奉全追过来,伸手去拉莫荷,莫荷急了,挥拳去打佟奉全。佟奉全并不躲闪,迎着冲上去,一下将莫荷抱下车。
“你管不着我,你别管我!”莫荷挥打着佟奉全。
“莫荷,听我说……”两人挣扎着站住,莫荷蹲下身,低着头谁也不看。
“我昨儿个出了点事,我去了,可晚了。”佟奉全说。
“出事,在小寡妇家能出什么事?”莫荷不信。
“不是那回子事,你听我说……”佟奉全有些语无伦次。
莫荷猛地捂住了耳朵:“我不想听。”
“哎,姑娘还回不回遵化了?”赶驴车的走过来问。
佟奉全赶紧说:“不回了!不回了!谢您。”
赶驴车的见莫荷垂着头,就说:“你说了不算,我得问她。姑娘他是你什么人!这又打又闹的!”
莫荷还是蹲着不说话……
佟奉全忙说:“我……我是他家先生。”
莫荷听到这句话哭了。
赶驴车的说:“没问你,问姑娘呢……怎么还哭了,别怕,要回家我捎你走,没什么可怕的!”
“大爷,您走吧,我不回遵化了……”莫荷伤心地哭着说。
“得,有您这话就行!两口子吵架别赌气。”赶驴车的边走边说,说完赶着车走了。
“莫荷起来吧,咱回去,我就是有错,也得容我认个错呵。”佟奉全扎煞着双手,想将莫荷扶起来又有些犹豫。
莫荷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赶骡车的在远远看着,看着驴车走了,也赶紧说:“哎!还回不回京呀!不回结账……”
“回!回!等会儿。”佟奉全说着陪莫荷蹲下了,“莫荷,咱回去吧。”
莫荷伤感地说:“回哪儿去?我没家了……”
茹二奶奶见晌午都过了,佟奉全还没回来,百无聊赖地在地上走着,对冯妈说:“这佟先生怎么还没回来呀!让他去趟亨德利,他这是去意大利了。”
“也是的,太太就那么一说,他还当真了,问问价又不是真买,还不快回来。”
茹二奶奶盯着冯妈:“冯妈,您这话什么意思,谁说我不真买啊,我可是当真要买的。”
冯妈解释说:“是啊!我也就那么一说,我是觉着那东西怪贵的,不如买个金镯子戴戴!好歹是个金的,真没钱了,拿出去,也能换点咀谷。”
茹二奶奶不再看她:“金镯子,给谁戴呀!冯妈,您可别拿话滋搭我!我想买就买,想给谁买就给谁买!谁也管不着……”
冯妈没等听完,就默默走出去了。
正这工夫,佟奉全满头汗水地回来了,冯妈让他进堂屋给茹二奶奶回话。
“佟先生,您这是跑着去亨德利的?怎么这一头的汗啊!冯妈,带上点茶叶,戏园子的茶叶我喝不惯,收拾收拾,咱走……问你话呢!”
“秋兰太太我没去亨德利。”
“那干吗去了?冯妈拿条手巾,先让他擦擦汗,他这样,我看着别扭。没去,你去哪儿了?我这儿溜溜的等了一天……”
“秋兰太太,实在对不起,家里有点事。”
“你不是没家吗?怎么没家的比有家的人事儿还多呀?我听戏去了,有什么事咱回来再说!”
“秋兰太太,您等等……”
茹二奶奶扭回脸:“干吗呀!还非要说啊!”
“您等等,我这儿给您行礼了,我求您件事。”佟奉全说着要行大礼。
“等等!先说事,没那么多礼,什么事急出一脑门子汗啊!”她看着男人冒汗拿过手巾就给他擦。
佟奉全赶忙说:“我自己来,秋兰太太求您件事……”
“说!”
“我有一亲戚,什么都能干,现在没落脚的地方了,您看留下她在您这儿,帮个工吧,有吃有住就行!旁的什么也不用。”
茹二奶奶很爽快:“行呵,回头我见见。”
“这会儿在院子里等着呢!”
茹二奶奶这可不高兴了:“嚯!您这是叫逼宫啊,你就为这事出汗啊!”
“没求过人,实在挤兑得没法子了!您看看。”
茹二奶奶终于发话了:“叫进来,我看看。”
冯妈推门出去,把莫荷带进来了。
冯妈向莫荷介绍说:“这是我家太太!”
莫荷说:“太太您好!”
茹二奶奶一看年轻的姑娘原就不喜欢,再一看,认识:“哟!见过呀!不是来传过信吗?佟先生这是你什么人?”
佟奉全笑笑:“亲戚!”
茹二奶奶说:“那回她可没这么说,就说是您的街坊来着。我还以为要来个小伙子呢!丫头子我这儿不缺……有冯妈呢!年轻的我使不惯。冯妈,叫车吧!我要听戏去了。”
佟奉全和莫荷沮丧而尴尬地站着,茹二奶奶面无表情地从两人身边过去了。
天晚了,街上人少,车稀。佟奉全和莫荷在街上走着,莫荷还夹着那个包袱。佟奉全有些自责:“莫荷……怨我没能耐,给你叫回来了,吃住都安排不下!”
莫荷无言。佟奉全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天晚了,要么先回你哥那儿住去……先住一夜。”
“我不去。佟哥,我不怨你把我叫回来了,可我不想回去了!”停了停,莫荷又说,“你能赶着接我回来,我知足,要么我真就觉这世界冰凉无比了,我不怨你,佟哥,有住没住我都不怨你。你能大老远地把我追回来,跟着我在这街上走走,我就知足了,我觉着踏实,能走一夜,走一辈子我都不怨,什么都不想!”“别这么说!你这么一说,我更觉着心里不落忍的。莫荷,你要真不想回去,咱就不回去了。要不租间房吧,我是怕你一个人不安全。”
“没什么怕的,只要不让我嫁人,我什么都不怕。”
“那行,就着琉璃厂近便,我给你找间房吧!”佟奉全说着,叫住了一辆洋车。
佟奉全领着莫荷,按照小吃摊老人的指点,进了一处小杂院。矮胖的房东老太领着莫荷、佟奉全看着一间房子。
房东大婶看着莫荷:“这是刚进京啊!”
佟奉全说:“啊……刚下车。”
“我说怎么这么晚呢!两人住?”
“不是,她一人住。”
“哟,单身女客啊……先可说好了,可不能往这儿带人。”
莫荷一听拉着佟奉全要走。
佟奉全站着不动:“大婶,我们就一人住着……没人来!”
“别怪我说话不好听,这年月说不上了。真要一人住着您放心,我也放心,这院里住的都是厚道人,东屋是卖果子的陈家,西屋住个臭脚巡。都不惹事,安全。看看屋里的东西啊,要使我的被袱一月二块五,不使,二块。”莫荷说:“我自己带了。”
佟奉全忙说:“使吧,垫底下暖和不差这几毛钱,大婶这月房钱先给您。”
莫荷看了一眼佟奉全:“租半个月吧。”
房东大婶冷冷地说:“半个月我可不租。”
佟奉全又急忙说:“租一个月的。得,钱我给您了!”
孟小楼散了戏,跟茹二奶奶去泰丰楼吃饭。他们进了一个单间,茹二奶奶叫了一桌的菜,孟小楼有些心不在焉。
茹二奶奶看孟小楼没动筷子,不禁问:“孟先生,菜不合口啊,怎么不吃啊?”
“也不是,您吃您的,我这唱了一大出,乏了,看着油腻的没胃口。”
茹二奶奶听明白了,这哪是菜没胃口啊,怕是看着我们没胃口。于是离席走出包间,冯妈跟着出来。茹二奶奶问道:“冯妈,你别跟我藏猫猫,你身上没带着钱?”
“吃饭的钱有,旁的钱您也没说让带啊!再说了,咱看他戏请他吃饭,哪能天天的带银子给他啊!”
“冯妈,你别跟我说旁的,……没带就没带,你可找着辙了,是我没嘱咐你……是,全怨佟先生搅的局。”说完又走进了包间。
孟小楼打着哈欠,桌上的东西还是没吃,见茹二奶奶进来,就说:“秋兰……姐,明早上我还得吊嗓子,我先走了。”
“您走您的,冯妈送送。”茹二奶奶坐着没动,心里很难受。
孟小楼边穿衣裳准备往外走边说:“那我走了!”
茹二奶奶依旧坐着不动。她无声地流泪,心里对自己说,我没出息,我让人给脸子看:“冯妈,您别笑话我,丢人呢!……可我真的觉着孤单啊,您担待吧,我寂寞!”
冯妈安慰她:“太太,别那么说,我懂,我懂!”
“您别笑话我……我没脸!”茹二奶奶说着啪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冯妈急了:“太太,您这是干吗呀!”
这夜,王财也来到了范家,与范世荣喝着酒。
王财借着酒劲,抱怨说:“五哥,不是我说话怨您啊!人丢了,您怎么不找去啊?!”
“有人找!”
“谁啊!”王财奇怪地盯着范世荣。
“你认识,佟奉全。”
“凭白的他插什么杠子啊!跟您说钱我可给您了,您一女可不能许二家。”王财急了。
范世荣喝了盅酒:“那种事我不办!”
“人丢了,您该让我找去呀!哪能让不沾边的人找去呀!”
“不是我让,是他愿意的,明跟您说了,让你找你找不着。”
王财不服气:“他怎么就能找着啊?他姓佟的凭什么,五哥我钱可给您了!”
范世荣懒得理他这一套:“王财,按您的吩咐我都买了东西了,您瞧瞧,烟筐子也不挎了,衣裳也置了,粉也买了,这都是您的主意。……你要不乐意,把东西全拿走,咱两不欠……”
王财软中带硬:“五哥,您这是欺负人了。跟您说,我,我可不怕你。”
范世荣一笑:“现在天底下没人怕我了。”
“我也不怕姓佟的。”
“他许也不怕你。”
“好!最好了,跟您这么说事要是成了咱好好的,好上加好!事要不成,一百块大洋,真金白银,你还给我……一百不成,一百二。”
范世荣不动声色:“没有,都花了……”
“没钱我要人!”王财说完拿起帽子,走了。
范世荣这时简直就是个无赖了。他喝了口酒,笑着自言自语:“真是的呵,莫荷,莫荷,看见没有,你真是我们范家门的人……一个挎筐子卖烟卷的,都这么招人待见……抢,抢去吧,一人不香,抢着吃有味!有能耐抢到手,我不多说一句话了。”正这时门又被推开了。
“怎么着,你还没完了!”范世荣说着,回头看时却没人,过一会儿佟奉全进来了,“得,又一个,幸亏没碰上,要碰上了得演叶甫盖尼·奥涅金……奉全啊,找着了?”
佟奉全很气愤:“您还记着问啊!”
“这话怎么说的,今儿个怎么都这么冲啊!又喝酒了……跟你说啊你要是喝了酒了,我不跟你说话……说了也不算!”
“一口没喝!”
“怎么着,怕把时运再喝回去!”
“闲话少说,不是你妹妹怕你操心,非让我来说一声,我他妈的才不来!”
他这一说,范世荣终归有点心动,手里夹着的肉片掉了:“怪不得抢呢,是个好妹妹。行!我知道了,你走吧!”
佟奉全气得把帽子摔到桌上:“这么好一个妹妹,干吗逼着她嫁人!”
“我没钱!”
“你没钱,你他妈的连点人味都没了,没有莫荷这两年挎篮子卖烟,你早他妈的饿死了。这么好的一个妹妹,供你,养你,一点怨言都没有,你就这么舍得伤她。”
“我是混蛋,这我比谁都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不对的都在我这儿呢!都冲着我来了?!你好,你心疼,她那么记挂你,你为什么不娶她!王财怎么了,好歹他真金白银的拍这儿了!你他妈的腻腻歪歪的,就会喝多了说点酒仗怂人胆的屁话。今天我的话搁着,他要跟了你,一辈子准倒霉!”佟奉全听了他说的这番话,气不打一处来:“我他妈的宰了你!”说着举瓶子就砸。范世荣手一撑,伸手一拳。两人撕巴着摔在地上。椅子翻了,旗袍掉在地上,酒瓶子咕咚咕咚往外流。
这时,生子推门进来,站在门口看着。
范世荣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谁啊,生子啊!……没事,我们喝多了,打着玩儿的,没事……你走吧,把门关上。”
生子问:“我莫荷姐呢?”
佟奉全说:“回来了,生子你姐让你放心,回去睡吧,没事!”
两人撕扯得累了,重新坐下,把撒了的东西收拾了收拾,范世荣看着酒瓶说:“还有这么一口酒,咱分了!”
佟奉全说:“五哥,说归说,闹归闹,我要娶莫荷!”
“好啊!你娶吧!”
“可我现在娶不了,我没钱,我得还账。我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地,可我就是要娶莫荷!”
范世荣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把那轴画哗地打开了。古旧之气扑面而来,一叠子拓片撂桌上了,说:“想有钱也容易,你别守着一身的手艺饿死了。不用你为我,为莫荷,为你自己吧!我不让你杀人越货去。你把这张画给作了,我不让莫荷嫁王财。莫荷出苦海,我也出苦海,你娶我妹妹。”大白天的,天和居里光线也有些昏暗。蓝一贵打开一张画儿看着:“何先生,您说这张画是巨然和尚的?”
“哎!上边有诗,下边有款,您拉下去看!”
“不用拉,拉出一尺来我就知道是仿的。”
“何以见得?”
“所谓前有荆,关后有董。巨然后居汴京,跟着李后主,由南而北,他可是学了北方画派,如关仝等人的一些手法,他是用披麻皱法的,这张画,皱法先是不对,再说了,天底下宋的图章哪儿有用蜜印的,多是水印。一错百错,旁的不用看了。”蓝一贵说完哗把画卷起来。何先生求道:“蓝掌柜,我急等钱用……”
“行!一百大洋搁这吧。钱不多,卖不出去我还压得起。”
何先生显得可怜巴巴:“蓝掌柜,这就是仿的也不是现在仿的,就这张纸,老绫子也不止一百大洋啊……你添点。”
蓝一贵不再看他:“没有……您别家吧,刘祥送客。”
“您留步,我走了……”何先生说着夹了东西准备出去。
蓝一贵这才有些让步:“何先生,算了吧,一百五,我留下,算帮你个忙。您要出了这门,这条街可再没这价了,不是我说啊,从我这儿夹着出去的东西,没人敢要了……”
何先生有些不甘心:“蓝掌柜,您……您真有点霸气!得我割肉了,给您留下吧,要不是短钱!”蓝一贵不听:“刘祥,给何先生包银子……”
佟奉全想了一夜,心里想通了,来向茹二奶奶请假。佟奉全慢慢走向堂屋门口,小声地叫道:“冯妈!冯妈!”
茹二奶奶听见了:“别叫了,进来吧!”
茹二奶奶也是一夜没睡好,眼睛都有点肿了。看佟奉全进来,有气无力地问:“什么事儿啊?”
佟奉全说:“秋兰太太,亨得利去过了,最好的男表,金壳金链子大洋一万二。女表……”
茹二奶奶打断他的话:“知道了……佟先生……您说这男女之间,有没有跟利害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感情?”佟奉全不明白她的意思:“您说的利害指什么呀?”
“譬如钱啊,物啊的……”
“有啊,比如七仙女啊,梁山伯什么的,不过也不能完全的跟物没关系,那样,好不过三天,就饿死了。”
“要真有这样的,好三天也值!”
“不那么好碰。”
“你这话算说对了。碰不上又想可怎么办?”
“要么就光这么想着等着,要么找个人把日子当戏过了,两人相互蒙着,演着戏,也算个安慰……”
茹二奶奶不无讥讽地说:“哟,佟先生您是没成过家,可这男女之事可参的真透啊!”
“听说书的悟出来的……”
“可不就得这样吗,我想我是个王宝钏,可那个寒窑我可守不了,我想我是个祝英台,一咬牙殉情我也做不到。我就是我,我把日子当戏演了,演到哪儿是哪儿吧……佟先生您看我这眼睛是不是肿着呢?”
“……看……看不大出来……”
“离近了点看!”
佟奉全觉得有点不大合适:“您让冯妈看吧!”
停了会儿,茹二奶奶问道:“昨儿个你那亲戚住哪儿了?”
“租房子住了……”
“为这事你生我气了吧?”
“没有,原就是来商量的,不成也应该。”
“佟先生,记住了我可不愿身边一堆丫头片子围着,那种日子我过够了!她跟你不是亲戚吧?”
“……不是……”
“那是想成了亲……戚?”
“是!”
“两人之间没利害……?”
“想有也有不了……我还欠着您钱呢!”
茹二奶奶感叹:“多好呵!什么时候穷人有人爱了,那可是真爱了。不过,话我给你说在前头也许到头来是一场空。你的话,情这东西没粮食撑着,也扛不过三天去。书里的话,贫贱夫妻百日哀。好了,没事说说闲话真好,你忙去吧!”“秋兰太太,我想请几天假。”
“干吗去呀?”
“帮人也是帮自己。”
“不是成亲吧。”
“不是。”
“几天啊?”
“五天……”
茹二奶奶这次答应得很痛快:“行!你走吧,今儿个话算说高兴了,记住了五天后回来,你可欠我钱呢!”
佟奉全与范世荣把桌子抬进西屋,佟奉全把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头印章料堆在桌子上,又将一把一把的刻刀排好。
范世荣摸着那些石头:“别的我不懂,要这么多石头干吗?”
“不懂就别问,宣和注录,石渠宝笈,能用都用上,既要做就都做绝了。”佟奉全忙着手里的事情问。“这些拍片子。”
“王财拓下来的,没一方不是真迹。”
“你走吧……把门从外边锁上,我不叫,您别来!”
“那吃饭呢?”
“放外边窗台上就行。”
“那我走了……“
“请吧。不说了,说是这事不再干了,您别让我后悔。”佟奉全边说边把一张拓好的印纸贴在一方合适的印章上。选取了刻刀,准备刻石了。
范世荣退出,把外边门锁上,走了。
佟奉全准备做伪了,他想通了,再干一次,他一直迥避着这是为了自己而做的,他总那么劝着自己,为了莫荷做一回,就算让一个原该得到幸福的人得到幸福了,旁的,他一个草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底局子是旧北京纳鞋底的小作坊,有许多女工在此纺线,搓麻,也有手工纳底子的。莫荷也想找份工做,她悄悄走进底局子,一个算账的先生在拨拉着算盘记账。
莫荷小心地说:“先生……先生!先生您要人工吗?”
“要!会纳底子吗?”
“纳过……”
“一双8分……你是领家纳去,还是在这儿纳啊!”
“家没材料,在这儿纳吧。”
“结婚了没有?”
莫荷犹豫了一下:“没……没结。”
账房摘下眼镜,又细细看了她一眼:“那不能要,没结婚的大姑娘,不要,怕出事。去年就吊死一个,肚里有孩子了……大姑娘不收,怎么还不找个人家结了婚再出来呀!去吧,不要。”
莫荷灵机一动:“我拿家纳去。”
“那行,支一块大洋领材料。”
“我没带钱……”
“找钱去吧,找了钱过来!”
莫荷还想再说什么,见账房已经转身去忙了,也只好出来。
禄大人进了天和居,蓝一贵急忙迎过来。禄大人穿着长衫,很想学中国人那种撩袍子坐下的利落劲,一撩坐下觉得不对,站起来又一撩坐下还不对。
蓝一贵感到奇怪:“禄大人您这是干什么呢?”
“我不信就出不来那个帅劲……”禄大人说着还要撩。
蓝一贵明白了:“您这样……二拇指头捻住了边,抽着缕一下,又有响又利落,来,你看我,哎!对了,对了!”
禄大人学着又做了一次,问:“有样了没有?”
蓝一贵奉承道:“有样,有样!练多了就熟了,也是难为您了,我们从小就学这个,您这大老远的来了,说话要学,还要学这,学那。可是真不容易了!”
禄大人还挺谦虚:“不学您看我不是行家……”
蓝一贵继续恭维:“那哪儿敢啊!街面上都传出来了,整条街就您眼力好,好东西都让您拿走了。”
禄大人这次得意了:“别架着我,我是大头我知道,闲话少叙,书归正传,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看看。”
“刘祥啊,把关门上。”蓝一贵故意造气氛,这也是行里的道儿。坐商卖货都爱造气氛,一件一件东西给你拿出来看的过程,也是他试探你的眼力的过程,你眼力再好,可架不住他总想在一种诚意和诡秘的气氛中影响你。“甭让闲人进了,把咱那副对子请出来给禄大人看看。”蓝一贵说:“唐寅,唐伯虎的对子……也就给您看看。”
禄大人说:“别打开了。”
蓝一贵一愣:“对子,您不要?”
禄大人说:“世人只知三笑,唐寅以风流闻名,满街都是唐伯虎,腻了!真的假的都不要了。还有什么?”
“老窑瓷器,你看这个小豆!”
“不要。”
蓝一贵赞叹:“禄大人,你眼力真好,这件玩艺,在三年前,我看着都是真的,这会看有点可疑了,您这眼一搭就看出来了,刘祥呀,把巨然那幅画拿出来给禄大人看看吧,禄大人不给您点真东西,您以后不来我这儿了。”刘祥抱了一个楠木画盒子出来。画还是何先生一百五卖给蓝一贵的那张巨然的明代仿作,配了个金丝楠木盒子,作了作旧,面目就不一样了。
“禄大人,您看吧……”蓝一贵帮着把画拉了出来。
禄大人细细地看着:“北宋巨然的……所谓前有荆浩、关仝,后有董源、巨然,辟六法之门庭。启后学之朦聩,皆此四人也。什么价钱?”
“禄大人,提什么钱呵,喜欢了拿家玩去。”
“不用客气,说个数吧。”
“我不说了,您看着给……”
禄大人没说话,竖了一根手指。
蓝一贵又故意说:“一块!您不能够!您说的是一万吧!”
“我拿走!”
蓝一贵心中暗喜,但嘴里还嫌少:“禄大人,慢着,少了点。您好歹再添点。要不我不赚钱!”
禄大人很坚决:“就一万,不卖我走!”
“那银票?”
“带着呢。”
“禄大人您眼真毒,价真是噎脖子,这个价,我才赚您三百大洋,等于没赚着,刘祥给禄大人包上送府上去!”蓝一贵的心里真是高兴啊,真是狠赚了一笔,表面却是一脸的无奈,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莫荷在街对面,看着范家小院的院门,鼓了半天的勇气,却不敢进去。正在这时生子出门了,一眼看见莫荷,跑了过来:“姐。”
莫荷从怀里掏出个棍糖,给了生子:“想姐了吗?”
“想。姐,您住哪儿了,没事我看您去!”
莫荷刮了一下他鼻子:“臭嘴真会说,吃罢!我哥在不在?”
“出门了……佟叔在呢!”
“他怎么来了?住哪儿了。”
“西屋门锁了两天了,姐我从门缝里看见了,他在里边刻石头呢。”
“刻石头……现在院里有人吗?”
“没人。”
“我去看看,你在门口站着,我哥来了,咳嗽一声。”莫荷说着就急急往小院进。莫荷进了小院,看见窗台上还有吃剩的窝头和剩饭!莫荷趴在门缝上,往里看着,见佟奉全蓬头垢面,刻好了一方印,正在打着印泥往纸上盖呢,看着累坏了。莫荷低声喊道:“佟哥,佟哥!”
“谁啊!”佟奉全机警地问,边说边赶快从桌前过来了,眼睛在门缝往外看,“莫荷啊!你怎么来了?”
“您干吗呢!我哥把您圈起来了?”
“没有,我让他锁的门。”
“佟哥,那事儿你应了?”
“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不说这个,找着事由了吗?”
“找着了。在家纳底子呢。一双八分,自己买料一双一毛六。佟哥,我一天能纳一双了。一天八分,十天八毛,三十天两块四,佟哥,我够活了。”
“让我看看手!勒出口子了吧!别使手勒线。”
“您别看!佟哥,你别为了我干违心的事!”莫荷背对门坐在台阶上,“我好着呢!这会,咱没条件,您娶不娶我都没关系,千万别急着干了对不起自己的事。就是成不了家,这么相互惦记着不是挺好的吗?”
“我不能这么想!”
“我知道你为难呢!”
“你越这么说,我越着急!”
“我可没催过你,我把这锁撬了,你出来吧!”
佟奉全急忙阻止她:“别!我不能出去,莫荷你走吧。……三天之内别过来。”
“为什么?”
“别问了,莫荷,你走吧……”
“佟哥。”莫荷刚说到这儿,听到外面生子咳嗽了,莫荷一看,情急中,跑进生子家。
王财跟着范世荣进来了,还边走边吵。王财气愤地说:“五哥!这是人也不见,钱也不还,跟您说,我局子里可有人呢!”
“你爱哪儿有人,哪有人!有本事让他们来抓范五爷来,王财,别说现在找不着人了,就是找着人了,也不嫁你了,你他妈的小人一个,怪不得我妹不喜欢你呢!”
王财不听他说话了,扭头看着西屋。
范世荣心里有鬼,故意激他:“看什么看,门锁着呢,你还不信吗?小家子气!”说完往上屋进。
“哎!你欠我的钱,该我的人怎么倒是我小家子气了?五哥,跟你说,我这掌柜的可当不长远了。您这会办事,我还能办得起……”王财说着跟进去了。
小院里一下又安静了。莫荷悄悄地跑出来,逃出了院子。
蓝一贵挣了大买卖,到坤书馆,将唱大鼓的小九宝带回了天和居的后院,大白天的就跟小九宝腻在屋里。听九宝浪声浪气地唱着王二姐思夫:
“王二姐……哎!哟!你这干什么样呀!大白天也不把帘子拉上……你要总起腻我可唱不下去了啊!”
蓝一贵指着自己的腿说:“唱,坐这儿唱,我听得清楚。”
小九宝没说话,继续唱着。
小院里很安静,正屋的门猛地开了,蓝一贵的原配冲出门,把一只茶壶砸在院子里,忍无可忍地骂道:“这是谁家的浪货啊,不到二八月就闹起来了……这是贱到秤盘子外边去了!”
蓝一贵从西屋出来了:“吃饱了撑的你!大爷挣的钱!大爷乐意。你他妈的管不着!”
“你可是蒙出东西去了,有两骚钱了是不是……可不知怎么花了,大白天往家领人,你还让不让人活!”
“我挣的钱,怎么花我乐意……”
“你乐意……我让你乐大发了。”蓝夫人说着抄起棒子就往蓝一贵头上砸……砰!这下真的砸脑袋上了,蓝一贵捂着头,咧着嘴骂道:“你个王八泼妇……今儿个你就给我搬家。”
小九宝穿着十分的摩登,拎着一个精致的小包出了西屋。她说:“蓝先生您好自为之吧,我走了……”
砰地一声,正屋门关上了。蓝夫人也进屋了!
蓝一贵自己站在院里,这才觉到有血流了下来,蓝一贵捂着头,邪邪乎乎地说:“刘祥,刘祥快叫大夫!”
已经深更半夜了,西屋里还亮着灯。范世荣披衣服出来,他趴在门口细细看着,见那张画上大大小小地盖了很多的印章,佟奉全正拿滑石粉一把一把地往那画上撒着,撒完了之后,轻轻拿着羊毛排笔掸着。他身上一激零,在院子里撒了泡尿,赶快回屋去了。佟奉全还在紧张地工作着,细心地一笔一笔补着那张画。然后又点着了烟,一段一段地薰那张画。几天过去了,佟奉全脸上长出了粗粗的胡茬。佟奉全把画挂起来了,细细地拿放大镜照着看着,轻轻地用小刀刮着一些痕迹……终于做好了……佟奉全举灯照着那画又看了看,这才把灯放到桌上,走到门口,有气无力地喊到:“五哥,开门!”范世荣听到喊声把门打开了,见佟奉全走出来了,脚步飘飘,似乎地是软的。范世荣忙问:“成活了?”
佟奉全扶了一下门框,停了停,才说:“您看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