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二奶奶躲在内阁子里边,透过帘子,看见佟奉全蹲下把东西都捡起来了。
佟奉全说:“老嫂子,找个东西给包起来吧……”
“破都破了,还那么仔细干吗?找簸箕搓了……”
佟奉全忙说:“可别,可别……俗话‘家财万贯,不值均瓷一片’这虽不是均瓷,是清三代的粉彩,可不能怠慢了……”
茹二奶奶心里有些奇怪,心想,哪儿找这么个不着调的人啊,正经东西不看,看脚底下的瓷片。茹二奶奶不再往外看了,只顾对着柜上的镜子做着各种身段。其实,茹二奶奶哪里知道啊,清三代的官窑瓷,是清瓷中最精的精品。冯妈随意地拿着一样瓷器来递给佟奉全看:“佟先生,这两件您给看看。”佟奉全有些不敢伸手去接:“您受累给放桌上,放稳当了,我再拿……”
“这是为什么呀?”冯妈有些奇怪。
“为什么先不跟您说了,这是看瓷器的规矩……”
古玩行里,看瓷器等易碎之物,不可手过手,往往有在交接的过程中,稍不留意,而将贵重之物打碎的情景。所以行里的规矩,易碎、贵重之物从不过手,卖家将其摆于桌案之上,买家拿起看过后,再放回桌案,以不递手为原则。佟奉全从桌上把一只康熙清花小瓶拿起来看着,看过又轻轻放回桌上,那只看都不用看了:“还有吗?”茹二奶奶撩帘子出来了:“哟!你们怎么都是这话啊……有没有的还得个个都给看啊……”
佟奉全一听这话就知道出来的不是善主,赶快站起来。
冯妈忙说:“佟先生,这是我家太太……”
佟奉全急忙赔笑招呼:“太太,您吉祥……”
茹二奶奶看着佟奉全:“我可不是什么太太……坐吧……东西怎么样?”
“好……”
“怎么个好法?”
“太太。”
“我叫秋兰……”
“秋兰太太,东西怎么个好法,我一时也说不全。我想问一句,您这东西想卖啊,还是想问个价?”
“想卖又怎样,想估价又怎样?”
“想卖,我现在就给您个实价,说不想卖,家里有钱过日子,王公贝子府的东西想留着,只问个价钱……那我再跟您说个价。”
“你这人……挺实诚啊?……你怎么知道这是王公贝子府里出来的……人家跟你说了?”
“不用人说,看东西就知道了,这东西一般人家出不来,搁在大清时,普通人家要用这东西得杀头……秋兰太太您是卖还是……估价。”
茹二奶奶想都没想:“卖。”
冯妈却说:“估价……”
佟奉全看着她们:“到底想卖,还是想估价?”
茹二奶奶明白了冯妈的用意:“那先估个价吧……”
“多少钱我不说了,这对小瓶子……能够小门小户人家过一辈子的……还不是省省俭俭的过一辈子……”
茹二奶奶一愣:“是吗……不是说细瓷不值钱吗?……这位先生您可别拿好话蒙我们,这要是给你,你要不要。”
“要……”
茹二奶奶这下突然多了个心眼:“是啊!我们可不想着卖……冯妈……送客。”
佟奉全刚要转身,又说:“哎!秋兰太太,有句话我说完了就走,这东西您要有人看过了,说的价不对,您可别说我看了。”
茹二奶奶刚要放唱片,又把唱针放下了:“为什么?”
“行里人忌讳,还有,这东西您要能存,先存银行里……”
“这又为什么?”
“财是惹祸根苗,不安全。”
茹二奶奶觉得佟奉全这人不错:“是啊,你这人,还挺周全的啊。谢谢,送客吧!”心里暗想,可惜是个夹包袱的。
天色全都黑了,街上行人寥寥。佟奉全高兴,筒着手在街上走,觉得这几天是真的很顺,走着走着一眼看见了在街口卖烟的莫荷,看得出已经冻得够呛了。佟奉全走过去:“还没收呢?”
莫荷也看到了佟奉全:“佟哥……没卖出钱呢……”
“走吧……吃碗热馄饨去……”
“我再站会儿……”
“走吧……”
两人来到十字路口的一个馄饨摊子上,要了两碗馄饨。莫荷吃得很香,佟奉全默默地看着她:“再给你要一碗?”
“够了……”
佟奉全拿出一盒香粉,还有一对红绒花:“拿着……”
莫荷不相信地看着他:“给我的?”
佟奉全说:“带了两天了,总没碰着你……”
莫荷垂下头:“花那个钱干吗,我不要……”
“诚心给你买的你不要给谁去呀,拿着吧!”
莫荷抬起头,突然正色:“佟哥,您可别招我!”
佟奉全愣了:“莫荷,这是什么话?”
莫荷叹口气说:“佟哥,您是明白人,这话您听不出来吗?您搬走了,别管是躲我哥,还是躲我,咱就不来往了……真在街上看见了,愿打招呼,打个招呼,不愿意就当没看见!”
佟奉全看着莫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莫荷又说:“要吃馄饨就吃一碗,可您别送这东西给我,佟哥您收起来吧……”
“这是为的什么呢?”
莫荷伤心地说:“为什么,佟哥,我怕晚上睡不着觉想你……”
佟奉全有些心酸:“是啊……那就想……”
莫荷轻轻哼了一声:“想?!你真让我想吗?佟哥我想你,你还不吓跑了?等你想明白了再给我买花……等你想明白了,我也许就不在了。”说完便撒腿跑了。
佟奉全急忙喊道:“莫荷……莫荷……”心里一慌,花和粉都掉到地上,撒了一地。佟奉全弯腰把花捡起来,站着看了看,又赌气似地把花扔了。
索巴和王财在茹二奶奶家的堂屋里,已经坐了半天了。门帘一挑,茹二奶奶给冯妈扶着,缓缓走出来,头上还裹着块布。
索巴急忙站起:“姑,这才几天啊……您这是怎么了?”
茹二奶奶显得有气无力:“姑病了,你要不来,怕就见不着姑了……”
“姑,您可别那么说,我这儿不是给您找钱去了吗?”说着拿出张银票。
“还让你费什么心啊……姑哪能真没钱啊……不麻烦你了。”
“姑……您那东西不想出手了?”
“哎哟,我那值钱的东西哎!杨子给我带哪儿去了……这都是什么亲戚啊!一个个跟乌眼鸡似的,在宅门里边害我,出了宅门还是想害我呵……索子,你帮姑一个忙。”
“姑您说……”
“你去把杨子给我找来,他人没影了,我让他带的东西也没了,这不是害我吗……害旁的人也就害了,你害自己家亲戚算什么能耐呀!索子你说是不是?”茹二奶奶是话里有话。
索巴应付说:“是!是!我给您找去。”
“你快找去吧,这亲戚要都是这个样,我还不如死了呢。”
“姑,谁来过了吧?”索巴脸色有些难看了。
茹二奶奶故意装糊涂:“谁来呀?你要再不常来,姑可是没人疼了……冯妈你送送客吧,我进屋躺着去了……”
索巴和王财相互瞅瞅,都懵了,两人觉出事情有变。
冯妈送索巴、王财出了堂屋,来到院里。索巴问道:“冯妈……这两天来过人吧!”
冯妈摇摇头:“回少爷,哪儿有人来呀!亲戚都不走动了。”
索巴问:“那,那些瓷器怎么不见了。”
冯妈叹息说:“你瞧那簸箕中不是堆着呢吗……你说不值钱,就生气了,想起来了抓起就摔,这都摔了十几件了……”
果然,上一次打的还都在簸箕里堆着呢。索巴急了:“哎,那也别打啊……哎哟。”冯妈往外送人:“少爷,那个杨子你帮着找找,他身上可带着东西呢!”
“看这事儿闹的,我一定找!”
索巴和王财来到街上。索巴只顾生气地往前走,王财快步跟上:“一定有人去过了,索哥,这可不能撒手啊,我还指着……”
索巴没好气地说:“指个屁!说崩着点的也是你,现在说不该撒手也是你,崩着好啊,这下崩没了,两月的咀谷都不够,谁信啊,搁着我也不信,你他妈的以为人都是傻子呢!好!戏演过了吧……别跟着我了!散了……”王财求道:“索哥,索哥那可不行,我指着这机会翻身呢!”
“想翻身也行,一你把谁去过茹家给我探出来,二咱得把杨子找着了。散了!”索巴说着甩袖子走了。
茹府对面有一家白水羊头摊子,王财走过来,要了一碗羊汤,坐下来慢慢喝着。王财说:“老邢啊!见天的在这摆摊啊?”
“天天如是……来给您加勺汤。”
“问你个事,对面人家常有人来吗?”
“不知道。”老邢一听话里有因,便根本不去搭茬。
王财继续喝汤,拿出块大洋放在桌上:“这两天有没有人进去过?”说着把钱朝老邢推过去。
老邢瞅了一眼大洋:“爷,实话说没人来。看见您进去过。”
“除我之外……”
“有个夹包袱窜宅门的来过……”
“长什么样?”王财猛地抬起头。
“是个半熟脸。见过。”
王财听完站起来就走了,那块大洋仍旧搁在桌子上。
格古斋里,葛掌柜和佟奉全对面坐着。葛掌柜瞅着有些愣神的佟奉全:“心里有事儿啊?”
“啊,没什么事,老爷子我怎么突然的就想成家立业了呢!”
“什么话,你还不该成家立业吗?怎么叫突然的就想了……”
“老爷子,您说罗先生给的那钱……够盘个铺子的吗?”
“看什么铺子了……”
“要是不够,我就回老家了,置两亩地,盖个房子,娶个媳妇,过日子了,就是可惜这行的手艺撂了。”
葛掌柜突然望着佟奉全说:“奉全啊,也别瞎想了,我这铺子,你接了吧。”
佟奉全一怔,又看着满铺子东西说:“那我的钱可不够……”
“别提钱,奉全,别看我现而今这样,在原来可是见过钱的……一个人一辈子使钱有数,他吃穿用度能用多少钱呵,铺子你接了吧……”
“老爷子您再想想!”
“不用想了。早就想好了。”
“那可是好,我把罗先生给的这三万银票,一分不少地都给了您,还有这欠条,两万。”说着,掏出钱来,放在桌子上。
葛掌柜却说:“这些现钱你拿着,我把罗先生的这两万欠条收下了……老了,管不动铺子了,你掌柜,我算一半的东。挣了钱咱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赔了算我的。”
“老爷子,那您可就算亏了,那您可不是亏了吗,瞧这一屋子玩艺……”
“未准。”
佟奉全问:“怎么讲?”
葛掌柜一脸郑重:“我还指着你挣大钱呢。”
一家赃兮兮的小店,一盘大炕上睡了一片的人。索巴拿着油灯一个一个照着,恐怕看不准,又转着头看,可不是杨子吗。索巴晃着扬子:“哎!醒醒,醒醒……杨子醒醒……”
杨子醒了,坐起来揉着眼,半天才认出索巴:“哎三哥呵!”
“可不是三哥吗?起来穿衣裳跟三哥走。”
“去哪儿啊!”
“去哪儿……你一个正黄旗的大阿哥,跟他妈的这帮力巴挤大炕上睡,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去三哥那儿。”
流浪多日的杨子以为救星到了,麻利地穿着衣裳,下了炕:“还是三哥疼我……”
索巴不易觉察地一笑:“我不疼你,谁疼你呀!”
扬子跟着索巴来到一座小院,刚进堂屋,就被两个流氓按在地上一顿好抽,抽得扬子脸上只觉热辣辣的,杨子半天才反应过来,忙说:“三哥,您这是为什么呀!您说一声我好明白啊?”
“你还不明白啊……不明白再打……”
又是一阵猛抽,杨子的耳朵都开始叫唤了,忙说:“我明白了……我给您丢人了,我把老祖儿的红顶子偷着卖了……”
“不是这事,再打……”
“别打了,您说吧……我实在不知道了。”
“我姑让你带的东西在哪儿?”
“咳!您早说呵,那几件破瓷器啊!屁毛不值!我给卖了……”
索巴更加生气了:“卖了!卖谁了?”
“我哪儿知道啊……一夹包袱窜宅门的……”
“卖了多少钱?”
“五十多块!”
索巴一听可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冲过来猛地就是一脚,疼得扬子哼吱了一声。“你个败家的东西……记住,那人不给我找着要你的命……”
大清早,街上人很少。佟奉全从格古斋出来,下着门板子。对面的天合居老板蓝一贵正好出来了:“哟!怎么着换东家了?”
佟奉全客气地招呼道:“蓝掌柜,东家没换……我这是帮着盯盯铺子。”
“那就是换掌柜的了,我就该叫你一声佟掌柜了。”
“乍一听还真有点不习惯,可还得应您,哎!蓝掌柜。”
“不是我说啊……跟您打对门,做买卖可是有点怕……我可怕收了您打眼的货……上吊,吊死!”
“蓝掌柜……”回头一看,蓝掌柜已经过街回铺子了,刚要去追,葛掌柜走出来对他说:“奉全回来,不计较啊……”
佟奉全有些伤感:“不是,我这儿不是学着往好了做呢,怎么着非得捅人心窝子肺腔子才痛快啊!我……”
葛掌柜依旧平平静静:“不计较,回吧……自己做自己的买卖,别听闲淡话……”
蓝一贵停在街道对面,故意动静很大地掸着身上的土。蓝一贵是河北青县人,自小跟着叔叔来琉璃厂学徒,聪明,自信,年轻轻地就开出铺子来了。看画,看瓷器都是好眼力,他因沈松山那件事,至今还在记恨着佟奉全。佟奉全被葛掌柜拉回店铺:“老爷子,我还是夹包袱窜宅门……”葛掌柜早已见惯不惊了:“说那没用!真赌气了,把买卖开好了,把人做地道了让人看看……”
“不是怕人家说,老爷子,有时,我自己在心里也说自己呢……按理说,我是没脸在街面上混了……要不是您,我想夹包袱拿货都没地儿拿去,我不是也被人伤着了吗?”
“不说那个,行里的事有时绞不清,气人有,笑人无,踹买卖打连连的事儿多了……人活在世,还挡得住别人的嘴啊……”
“不是怕别人,还是自己心虚,老爷子我现在是真想风风光光地成个家。”
葛掌柜有意岔开话题:“想成就成啊,有人了啊?”
佟奉全有些按捺不住地说:“不娶回家不叫有……”
“那好,趁着年轻珍惜着,对不起自己可以,可别对不起别人呵……不多说了,后晌我回老家看看……你这么一说,倒把我心里的事儿也勾出来了,人都这样,走着,学着,活明白了算……”
“你可快去快回,下午我送送您……”
“不用了,……你看着铺子吧……”
茹二奶奶见佟奉全进来,急忙打开一个小箱子,让佟奉全看着里面的东西:“存银行里,不如把它变成钱花了,实话跟您说了,我没儿没女的,留着钱没用……”
“变成钱踏实……”
“是呵,这事干吗找你啊……觉着你……”
“厚道。”
冯妈正好端上茶来:“哟,哪有自己说自己厚道的……”
茹二奶奶说:“那也不是,自己说自己厚道的人,许是真厚道呢,反正你那价说得不离谱……所以……”
佟奉全欲言又止:“太太……”
茹二奶奶说:“有话说吧……”
“这些东西,我冒然问一句。它是不是您自己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不是我自己的,是偷来的,抢来的?”
“太太,您别急,刚才的话您不说我也明白了,东西是要想卖了换钱对吧?这我就得问清东西大概的来路了。问清了,咱都有个底。”
“话不想跟你细说了。一句话,东西是自己的。十多年大好的青春,孤苦伶仃换的……”茹二奶奶说着不由地伤心了。
佟奉全一看说到人痛处了,急忙岔开话题:“对不住,太太让您伤心了。”
茹二奶奶强忍了泪:“让您见笑了……”
“都是我招的……咱不说那个了。太太,这东西您打算怎么均出去。”
“我打算呵,给他们一总儿卖了。”
“哟,那可不成。秋兰太太这卖东西也有个学问,可不敢这么一堆拿出去都卖了,一件一件地卖是个价,一堆都卖又是一个价,当然成套的另说,咱成套的先不动,先把单个的均出去吧?”
茹二奶奶不在乎地说:“你看着拿吧。”
佟奉全拿起一枚五彩大盘:“先卖这盘子,您看怎么样?”
“行!”
“您要么支使个人跟着我,要么我给您押张银票。”
“什么都不用,信得过你……再说了不就一个盘子吗?砸也就砸了,碎也就碎了!”
冯妈急忙凑过去:“佟先生您喝茶,要么,那先留点……”
佟奉全没等她把话说完,忙说:“我押一万银票在这儿吧……盘子指定不止这个数,卖多了,我再把钱送来……”
茹二奶奶这下更加认真了:“跟你说了不用吗,收起来……不就一个盘子吗?”
冯妈伸手故意拦住佟奉全:“佟先生喝茶啊……”
“冯妈你总让人家喝茶干吗?一个盘子砸了又能怎样?”
“秋兰太太,不是这么说,我也不是白跑,回头真卖出钱了,我还要抽佣金呢。”
冯妈急忙插嘴说:“应当,应当的啊……”
茹二奶奶打量着佟奉全身上的穿着:“冯妈啊……去把那身衣裳拿出来。”
冯妈这会儿已经收了银票:“哎!那这银票,我代太太收了呵,我拿衣裳去。”
茹二奶奶说:“佟先生,您可别多想,这是我的主意呵,我知道卖东西得讲究个样儿……这衣裳是我们老宅门里的,虽说不时兴了,您换上试试,不为别的就为了好做生意,您要不乐意,咱就不穿。”
佟奉全笑了:“这是好事呵,哪能不乐意呵。”
佟奉全将冯妈拿来的衣着换上了,看上去很光鲜,人也精神了很多。茹二奶奶看着,突然有些伤感:“合适。”
冯妈也说:“穿着就是不一样了……跟二阿哥当年一个样。”
茹二奶奶伤心得眼里汪了泪:“没上过身的您别忌讳……”
“这衣裳贵重了点,要么我还是换回来。”佟奉全说。
“别介!贵也是人穿的,人是衣裳马是鞍,您走两步看看。”
“不会走路了……”佟奉全虽那样说,还是走了几步。
茹二奶奶看着高兴:“您说说这是人管着衣裳还是衣裳管着人啊……穿什么样的衣裳走什么样的步!好!冯妈留中饭吧!”
“太太咱,可没准备着!”
佟奉全赶紧说:“不留了……秋兰太太,东西包上我先走了,这就够打扰了……”
范世荣夹了那轴画走进天合居的铺子,想要把那幅画蒙出去。范世荣喝着小伙计端来的茶,跟蓝一贵吊腰子:“蓝掌柜……”
蓝一贵显出爱理不理的样子。
“蓝掌柜……”
蓝一贵仍不看他:“您说……”
“我在这坐了半天,喝了两道茶,您就不问我干吗来了吗?”
“五爷,不用问,您没事……”
“没事儿我拿着东西进你这铺子干吗呀!”
“喝茶。”
范世荣一笑,起身要走:“回得好,那我走了。”
“等等,五爷,既来了,不妨看看,打开给我开开眼吧。”
“不劳了……蓝掌柜你他妈的狗眼看人低,我喝了你的茶也得骂你,我们范家,就那么好穷得落了底了……跟你说,宫里的东西还没拿出来过呢。最看不起你们这帮子买旧卖旧的了,全是势利小人……”
“您说对了,不讲利,我们吃谁去啊?要说范五爷,您还是爷,都到这份了,气度、架式一点都不倒,我们比不过您。您常来坐,常骂骂我们,让我们活得明白点好!”
“你当气话说,我可当真话听啊。跟你说我不隔三差五的来一趟,你这暴发户的架子收不起来。得,走了……茶不错,你什么时候改喝大红袍了……”
“谢您褒奖……东西?”
“不给你看了,我生气了。”
蓝一贵一脸不屑:“哎!得您留着吧……走好!”
“不送。”范世荣说着径直出了门。
蓝一贵望着范世荣的背影说:“他妈的什么东西,王财……王财”刘祥跑过来:“哎!”
蓝一贵问:“王财呢?”
“回爷,出门了。”
“他这些日子怎么净出门啊,刘祥,跟你说呵这路人以后别往里让啊……瞧这耽误一上午的买卖!”
“他说有玩艺要出手……”
“他有玩艺?有一块花十块的主儿,他有玩艺能混成今天这样!”蓝一贵真动气了。
王财站在茹府对面街上,见索巴和杨子过来,急忙迎上去:“爷……进去了……”
索巴问:“谁呀?”
王财说:“夹包袱的……我认识,叫佟奉全。”
索巴看了一眼茹府大门:“出来没有?”
王财说:“没呢!”
索巴坐到一个面食摊子上,说:“那等等!”
就这工夫,茹安打开了门,佟奉全一个活脱脱的满清遗少的打扮出来,拎着个包袱往前走。对面小食摊三个人惊讶地看着。
索巴说:“小子,我认识啊……这会儿工夫怎么变了个?”
王财说:“刚还不是这样呢!这算一步登天了……”
杨子说:“三……三哥……就是他把我东西收走了的。”
索巴一怔:“你看清了?”
“看清了……”
“那好……那这是冤有头债有主了,咱合二为一了,走吧。”
佟奉全走到自己的格古斋门口,想了想又看了一眼蓝一贵的天合居……没进自己的铺子,返身过街去了天合居。蓝一贵正在喝茶看账,手里盘着一块玉璧。刘祥在擦抹桌椅上的灰。
佟奉全进来后,蓝一贵迎着门光一时没有看清是谁,招呼道:“来了爷,您里边请……哟!差点没认出来,佟掌柜……”
佟奉全忙说:“蓝掌柜您吉祥……”
蓝一贵脸色有些硬了:“当不起,有事儿吗?”
“蓝掌柜您不欢迎我……”
蓝一贵淡淡地说:“谈不上……”
“虽是对门,来去不远,可进门就是客,您不欢迎我也坐下了。您不让我喝口茶吗?”佟奉全坐到了椅子上。
“刘祥,看茶……”蓝一贵说完又不理了。
佟奉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左看右看:“您这铺子还真收拾得是样儿啊……我得跟您学学。”
“您跟谁学也别跟我学。”
“为什么?”
“我败家……”
“您这是变着法地骂我呢!蓝掌柜我不生气……”
“话我说出来了,您爱怎么听,那是您的事……”
“行!那我走了。”佟奉全说着拎着包袱要走。
蓝一贵一看包袱更想挤兑他:“佟掌柜,都开出买卖来了,还不忘了拎着您的包袱?”
“包袱斋的出身嘛!不过这回收的可不是满街吆喝着卖的……”
蓝一贵这回有些当真了:“是啊……什么好东西让我也开开眼……”
“进来时正想让蓝掌柜掌一眼呢……这会儿看您没空儿。”
蓝一贵心里话,一个夹包袱,窜宅门的你有多少本,能收着正经东西,嘴上却说:“不敢当,来看看……”佟奉全这才伸手去解包袱。蓝一贵看着光光彩彩地亮在桌面上的盘子,不敢伸手去动,心里却很是感慨,完整,好东西,这是上我这儿显摆来了,华服古扇,再加这么个盘子,他这可真是一步登了天了……我宁可说瞎话,也不能让他占了高枝。佟奉全问道:“蓝掌柜……有一眼吗?”
蓝一贵说:“这路盘子,我见过三只……”
佟奉全不动声色,心里说,这是压我的心气呢!古玩行里的人就这样,卖的是一口气,瞧见人有买卖不生气不搅局的少见,葛老爷子的话是说不计较,我真不能和他计较。
“是啊,那算我没见识了,这东西我是头一回见,耽误您了,那我先过去了。”说着将盘子包上,起身要走。
蓝一贵忙说:“哎,等等,佟掌柜,有买主了?”
“啊,没有呢……”
蓝一贵稍一沉吟:“打算多少钱出啊?”
“您这一说,我没心气了,看着卖吧,有个本就成了,您不要吧,得,我先走了。”
蓝一贵说:“刘祥,送客。”
索巴、王财、杨子来到瑞三跤园子,练习场里有两对穿着褡裢在场子里撂跤的朴户,看上去很帅,动作干净利落地撂着跤。
这撂跤就是摔跤,清时有善朴营。跤手称布库,北京人俗称朴户,清亡之后,善朴营四散,个别的为生存计在天桥设跤场,卖药、献艺,前后大概有扬双恩、沈三、张狗子、宝三、徐俊清、满宝珍等相继在天桥开场子撂跤,也有设私场子授徒的,终日在社会上生风做事,或给人保镖或代人打架……以此为生。索巴、王财、杨子坐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不时地喊好。索巴走到瑞三身旁:“三哥。”
瑞三瞅他一眼:“什么话说。”
索巴显得可怜巴巴:“遇事了,晚上借几个弟兄走一遭。”
“那算什么呀!咱不就干这个的吗?庆六你那德合勒没使对呵,再使一回!”
窜货场挤满了人。所谓窜货场,乃是古玩协会,为行里人办的一种行内交易的场地,行内人进了货有一时找不到好买主的,有一时拿不准价钱的,往往到此,或封个底价拍卖,或摆个摊子任人伸手谈价,双方合适便可交易。场里人来人往走东走西地看着。真正的大户坐在旁边茶室里喝茶。佟奉全拎着包袱在窜货场里走动,手里还拿着那把扇子。走了几圈,佟奉全找了个合适地方蹲下,把包袱皮打开了,那只盘子亮在脚下,很惹眼的。正在此时蓝一贵也着急地进了窜货场,进场就左顾右盼。
佟奉全身边先是有人远远地看着这只盘子,也有走过去,再走回来的。何老掌柜终于蹲下了:“佟掌柜,哎,奉全呵……”
“何掌柜,您还记着我的名呢?”
“人我认得,您这一身衣裳我可不敢认了。”
“是啊……我这也是披着身衣裳,壮胆呢,您得照顾我……”
“手里的扇子不错,赐老夫一观。”
“小玩艺,您看有一眼吗?”内心话这哪儿是问扇子啊,出不了半分钟,您不问我脚底下这只盘子,我爬着回去。
何老掌柜说:“有!太有一眼了,纳兰性德的遗物,有款有诗,好玩艺,留着吧。您脚底下这盘子,多少?”
佟奉全早有准备了:“您给个数。”
那边茶座上,蓝一贵正与大古玩铺和荣斋的洪老板耳语什么,洪老板一见佟奉全和何老掌柜拉手,立马站了起来:“哎,何老爷子拉手了。不行,我得过去……”蓝一贵说:“洪掌柜,我不方便,这可算咱伙着买的啊!”洪老板理也不理地就往佟奉全那儿走。何老掌柜和佟奉全已经拉了半天的手了。旁边挤了一群人,洪掌柜挤了进来……何老掌柜说:“奉全啊,我老了您得让让我……”
“实话说啊,东西不是我的,这算让到底了。”
何老掌柜松了手。这手刚松下来,几只手又都伸过来,洪掌柜伸得最快。佟奉全说:“洪掌柜,您别急,您也不看看东西呀?”
洪掌柜说:“有人看了。”
“天合居的蓝掌柜是吗?”
“一贵看过了……”
“对不起,您晚了一步。东西卖了。何老爷子先一步了。何掌柜,就那价,我卖了。”
何老掌柜脸上还有些犹疑,却已将银票掏出来了:“奉全,你可是有良心呵,现钱,银票,备好了……得佟掌柜您收好了钱。东西归我……”然后蹲下,很小心地把盘子揣进怀里走了。围观的众人不免有些泄气。远处一直站着朝这边张望的蓝一贵生气地一顿足,蹲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