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大爷坐在贝子府大堂的正中央。各房的孙男弟女还都穿着孝服,有的坐有的站,挤了满满一堂子。
大奶奶说:“老爷子发送了……事可还不能算完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会儿我也不愿多说话,到了这时候了谁说话谁得罪人,可逼到这份了,我们不出来说,也不成了……”
大爷接着补充:“说是个大家大业的,打大清国一亡撑到现在也就不容易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老爷子这一过世,花了万把块大洋,咱家没钱,借的,把房子押上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房子押了我们住哪儿去……”
大奶奶说:“别跟着哭穷,不是我说你们,哪门哪房没有个万儿八千的私房啊,要想住也行,李总管把单子拿上来,”
李总管一抖落纸,将半张单子送上来了。
大奶奶接过单子:“我这儿有份单子,各房各户得把这一万大洋摊了,没别的为留下了房子住人……”
大爷又补充:“听好了,摊钱的有摊钱的办法,不摊有不摊的章程。”
大奶奶说:“我们算是长房出八百,看好了,银票拿出来,李总管,你接着……二房,二阿哥死得早,按说不该让你多出,可大伙都清楚,你房里人少破费还少呢!再说老爷在世的时候可没少偏过你,你出两千,没儿没女的钱留着有也没什么用!”此话一出,大家都看着茹二奶奶。
茹二奶奶低头不语,半天也不说话。
大奶奶觉得奇怪:“怎么着,认了?!”
“老爷子的事,漫说两千了,有,一万都该出,可我没钱。”
“别说那没用的……你倒是出不出?”
“我想先问问,我出了钱怎样,不出又怎样。”
大奶奶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图:“既然问了,我也把话说清楚,出了钱,你还在这儿住着,养你老送你终,不出钱,立马走人,……这家里家外的一根针一寸布你也别想拿出去。”
大爷又来补充:“不光对你,对谁,都一样。”
茹二奶奶说:“是啊,这就清楚了,明知道我没钱,逼我,这是憋着轰我呢!!”
大爷有些不耐烦了:“你倒是出不出!”
“我没钱!”
大奶奶虎起脸:“那你立马出门!!”
大堂里一时很静。
“……好!我走……我走……”茹二奶奶静静地站起来,走到门口见也没人理她,回头问道,“亲戚里道的,就不问问我去哪儿吗?”
大奶奶答道:“爱去哪儿去哪……上大街当花子去!出了大门再别提你是贝子家的人……”
“……我贱!我不知道好坏……冯妈……拿东西咱走……”
“……什么也不许拿,要走就这么滚!!”
“……好!好!算我没看错你们这个狼心狗肺!”茹二奶奶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堂。
茹二奶奶和冯妈出了大门,伤心欲绝,毕竟在这儿活过十来年啊。茹二奶奶跪在地上对着空空的大门磕了三个头,惹得街上人远远地朝这边看着,然后站起来,吐了口唾沫,狠跺了三脚。
茹安的豪华车赶了过来,冯妈扶着茹二奶奶上了车,绝尘而去。茹二奶奶算是早看准了,到了那天真就是横草没拿、竖草没拈地被挤兑出来了。那年月多少人在候门王府中郁郁终生呵,茹二奶奶没有,她凭着自己的个性活出来了……莫荷挎着个烟篮子,悄悄地走近佟奉全的窗口,往里看,左看右看也看不清楚。正看着,佟奉全夹着包袱进来了。佟奉全跟在她后边左看右看。
“……谁在里边呢?”
莫荷并没听出是谁在问:“没人……出去了!哟!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啊……吓了我一跳……”
“屋里没人啊?……”
莫荷也有些奇怪:“你不在这儿呢吗?哪儿还有人呵。”
“我以为进了贼了呢!来,屋里坐吧……”
“我不进去……”
佟奉全开着锁:“进来吧,我买盒烟。”
莫荷这才跟进来了,有些扭捏:“你不是不抽烟吗?”
“那得看谁卖的!”
“……你别占我便宜啊……”
“想哪儿去了……莫荷……问你件事……”
“说吧……”
“你哥姓范,你怎么姓莫啊……”
“不是亲的,表哥……要什么牌子的。”
“没出五服吧!”
“……哼!我知道你话里有话,你这人不地道。”莫荷说完扔下盒烟,到了院里。
“哎!给你钱!”
“……欠着吧……”
佟奉全拿着抽子到院子里抽着身上的尘土:“我晚上还想欠两窝头呢……”
莫荷拿出钥匙开自己家门锁:“对不起,没给您预备着。”
范世荣回来了。
佟奉全急忙招呼道:“五爷,您回来了……”
范世荣点点头:“回来了……莫荷,做饭了吗?”
“没呢!”莫荷在屋里应道。
“奉全住得惯吗……缺什么说话啊……”
“惯……您别客气。”范世荣走过去了,又转身回来:“屋里没人吧,我跟您说两句话……”
佟奉全有些迟疑:“没人……您进来吧。”
范世荣进了佟奉全的屋里:“小屋收拾得挺干净的啊?你是个干净人。”
“一个人也没几件东西,还禁得住收拾啊……您坐,吃柿子吗?”
“不吃……怕涩……奉全……您觉着莫荷怎么样。”
“好好的,干吗问这话?”
“我想把她卖了……”语出惊人!
“……卖……了?!挺大的一个活人卖那儿去呀?再说她是你妹妹。”佟奉全惊讶。
“也不是亲的,我的奶妈是她姨,远了。孩子苦,原是想着从乡下投阔亲戚才上北京找我来了,谁承想我自己都顾不上了,赶上缺人就这么留下了,要么我也不想卖,我这不是短钱了吗?”
“您给她卖哪儿去呀?”
“说卖难听了点,找个人家,甭管续弦,填房,娶姨太太,只要聘礼多给就成……我现在急着用钱……”
“钱谁都短。您急着要钱干什么!”
范世荣拿着手里的柿子开始摆弄:“您瞧啊……我得了幅宋画,这是你说的呵。残了!我现在想把这宋画补齐了造款,造印,弄成是宫里《石渠宝籍》注录的那种,然后大价钱卖出去……可我现在没钱补画,那大钱也就别想挣了,为了点小钱压着大钱,我伟大的计划就实现不了,没辙,卖莫荷……”“别的法子就没有了?”“我是没有了……除了有人能借钱给我……”
佟奉全一听这话就躲了:“……那您,那您就卖吧……”
莫荷在外面喊道:“哥,窝头熟了,来吃吧……”
范世荣低声说:“先不说了,过去吃窝头……”
佟奉全摇摇头:“您去吧……我乏了,歇会儿。”
“回头我让莫荷给你端过来……”范世荣抓起个柿子出门了。
“不用了,谢谢。”
范世荣撩帘子出了屋,头也不回:“别客气。”
佟奉全呆呆地看着窗外,站了好久。
这里是茹二奶奶的新家,是茹安早就收拾好的一个小院子。茹二奶奶在院子里指指划划的:“回头这种棵海棠,那边种棵葡萄……到夏天了咱搭个架子,好在外边凉快着……冯妈,您说对不对……天棚、鱼缸、石榴树、门墩、肥狗、胖丫头这才是正经的日子呢!”冯妈附和道:“二奶奶您说得对极了……”
茹二奶奶突然想起了什么:“冯妈商量个事啊,咱不叫奶奶行不行,人也出来了,院子也换了,家也有了,咱改改口吧……”
冯妈愣了:“不叫您奶奶叫您什么呀!”
茹二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咱来个时兴的,跟着街面上学,您叫我女士吧,叫茹女士。哎那些土筐别放那儿呵,放那夹缝里……”
冯妈不理解了:“茹女士?茹女士咱吃饭了……平时就这么叫?”
茹二奶奶也觉得不太那个:“平时……听着也不大对啊!那就叫夫人吧!”
“茹夫人,这不成戏词了吗?”
“也不对,听着像是薛平贵叫王宝钏,您干脆叫嫂子吧。”
“茹嫂子,那就乱了辈份了。”
“都不好,秋兰吧,娘家的小名最好了,冯妈您就叫我秋兰吧,直呼其名。”
“秋……兰,这也不是我该叫的……”
茹二奶奶下了决心:“不管了,就叫秋兰,古时帝王改朝换代都改名号,咱这就算是改朝换代了,我茹秋兰要重新做人了……”
“奶……呸!秋兰!”
茹二奶奶应得一本正经:“哎!冯妈您说……”
“咱人是出来了……可咱没带钱出来……”
“没钱。有东西啊……东西不就是钱吗?冯妈,您怎么转不开磨呢,冯妈您来……”茹二奶奶说着话,进了正房。让冯妈将箱子打开。里面装着满满的瓷器呀,青铜啊,还有各种字画。
茹二奶奶瞅着冯妈:“老爷子给的这不就是钱吗?”
冯妈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拿这买菜去,人家可不找钱?”
茹二奶奶气得一顿足:“冯妈您总跟我抬杠,跟您说我这是才出来,心气可高着呢,对了,杨子,怎么还没找着啊,他不也带出来点吗?茹安,茹安,杨子找着了吗?”
茹安在院子里回话:“去了几个客栈了没找着。”
“不怕,我还有个远房侄子,叫索巴子,回头找找!守着这些东西还变不成钱了,都是府里的……可话说回来了,咱可不能再上当铺了,得上琉璃厂古玩铺子。”
“那咱更不懂了。”冯妈说。
“咱不懂没事,找人呵,茹安呵,别在外边忙了,把索巴子给找来呵,快去吧。哎顺便让他找找杨子。冯妈该吃饭了吧,我饿了。”
冯妈一拍双掌:“哎哟,坏了,还没做呢。我这就做去。”
茹二奶奶也不怪她,高兴地看着新家。
暗淡的灯光下,杨子躲在一家暗门子里,正和暗娼躺在炕上抽烟。杨子不时动手动脚。
暗娼没好气地甩开杨子:“跟你说啊,这些日子了,吃的喝的可都是我的,你可崩子儿没拿呢!”
杨子努嘴戳戳那件孝袍子上那天装出来的字画,小摆件,笑道:“钱算什么呀!那不有东西呢吗?”
暗娼白他一眼:“谁知是什么东西啊……再说东西也不是你的,是你姑的。”
杨子忙说:“我姑在哪儿还不知道呢!怎么着东西是我霍着掉脑袋带出来的,命换的,她还想要啊……来,如花,过来唱个叉曲。”说着坐了起来,随即拽起暗娼。暗娼仍旧一脸怨色,懒懒地将八角鼓一弹,唱了起来:“二八地那个小佳人……她得了那么一点点病啊……”窝头吃完了,范世荣正在很有耐心地剔牙。莫荷轻手轻脚地收拾碗筷,准备洗涮家什。范世荣朝地上吐了一口:“这叫什么命啊……吃窝头也塞牙!莫荷啊……还有窝头吗?去给西屋送过去……”
莫荷顿了顿:“干吗给他呀!”
“让你去,你就去……街里街坊的还差俩窝头啊……去吧,去吧……”
莫荷低声说:“大晚上的不方便了……”
范世荣有些不耐烦了:“有什么不方便的,饭都吃不饱了,还想那么多干吗?”
莫荷拽了拽衣裳,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端着窝头,悄悄地走到佟奉全的房门前,愣了一阵这才敲门。
“谁啊?”屋里传来佟奉全的声音。
“我……送窝头来了。”莫荷见里边没有动静,忙说,“搁窗根底下了啊……”
不料门却吱呀地开了:“那不凉了……进来吧。”
莫荷这才大大方方地进去,放下窝头,像似不经意地看着佟奉全的小屋。见墙壁上还贴着些画片,两件洗过的衣服整齐地挂着,看上去挺干净。佟奉全给莫荷倒了碗水。
莫荷望着窝头说:“有点凉了,我给切片,烤上吧……”
佟奉全有点疑虑,似乎害怕这兄妹俩设计套他:“我来吧,我自己来。”
“你会?”
佟奉全拿出刀来,切着窝头说:“会,保准切不着手……”
“佟哥,问你个事?”
“什么事?”
“你身上是总带着哨吗?”莫荷深情地回忆着。
“什么哨啊……”佟奉全一脸茫然。
“警察吹的哨……”
“我没事带哨儿干吗,我又不是警察。”
“那你那天,一边喊警察来了,一边吹着哨就跑过来了,你的哨是哪儿来的?”
佟奉全笑了,边烤窝头边用口技学了两声哨音。
莫荷好奇地凑过来细看他的嘴。
“嘿!还真像……你会的事儿挺多的。”
佟奉全不好意思地一笑:“挤兑出来的。”
“是啊,有的人能挤兑出本事来,有的人只能挤兑出坏来!”
“……你这是说谁呢?”佟奉全又变得警觉了。
莫荷看了一眼门外:“佟哥,你不能住这儿了……”
佟奉全显得很惊讶:“为什么……?”
莫荷低声说:“你别问了,你住这儿不好……”
“怎么不好了,总得有个缘由吧,你说说……”
“我哥……我哥他想让你给他造那张假画……”
“凭什么他想让我造,我就造?得有个缘由吧……”
“……有缘由。”
“什么缘由,什么缘由他一说我就应了,我可没那么窝囊。”
莫荷这下脸红了,有话说不出口:“反正有缘由,你要不愿给他做。你就别住这儿了,省得大家以后反成了仇人了。”
莫荷说完,扭脸望着别处,两人都静静地坐着,其实是各怀心事。佟奉全原来就想着住了今夜就走人,他不想沾上麻烦事,一不想再造假做旧了,二是怕陷进什么感情纠葛中摘不开,反受制于范世荣,可要走的话还没说,就让莫荷说出来了。他看着莫荷,看着这淳朴单纯的姑娘就要被哥哥当东西卖了,心里反而更不是滋味。心疼啊,可话说回来了,他拿什么心疼人家……过了一阵儿,佟奉全才说:“我原就打算要走了,我怕……”
佟奉全话还没说完,莫荷就端着盘子站起来说:“你走吧,没什么怕的。我回去了……”
佟奉全也急忙站起:“等等。”莫荷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他竟拿出几枚钱来。“我把那烟钱给你……”
莫荷明白,这是要和她告别了,有些伤感地垂下头,迈过门槛说:“行!那我接着了……回见。”
佟奉全有些失落地望着莫荷已经消失的院里,半天才说:“回见。”
范世荣在天合居门口看似悠闲地晃悠,其实他等了半天了,一眼瞅见一个老外过来。马上凑上去用英文招呼:“先生您好,需要古董吗……有什么要求跟我说……我会帮您办到。”
那个洋人奇怪地打量着他,用英文说:“对不起,我有中国朋友……”
洋人的话还没说完,罗先生走过来了,看到范世荣打趣道:“哟!范五爷呀!您这是呛我行,抢我买卖呢?”
范世荣一看认识,笑道:“嘿!罗先生,没瞧见您跟着呢!您忙您忙,我这也是怕嘴生,见着洋人说两句……”
洋人和罗先生说着什么,走了过去。天合居的小伙计王财又在后边抖落土,范世荣问他:“王财啊,你今儿个守店还是……”
“待会儿去窜货场看看。您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大事,等会儿,我在老裕泰等你……有桩大买卖哥哥我想着你呢!我先走了,你可一定来啊!”
王财看着范世荣的背影,愣了一阵儿,这才应了一声。
索巴穿过茹家小院,直接进了堂屋,一见茹二奶奶咕咚一声就跪下了:“姑,侄儿这儿给您行礼了……”
茹二奶奶依旧端坐在椅子上:“起来吧,正想找你呢……你倒自己来了……“
“姑我一得着信,就急着找您了。姑有什么话您说……”
“索巴子你可能也听说了,姑是横草没拿,竖草没拈地出了瑞家的门的,我没要他们那人脑子打出狗脑子的家财,可我也没欠账。”
索巴原是奔着钱来的,一听茹二奶奶的口气像是给他哭穷,急忙接过话头:“姑……不怕短钱……侄子伸手向亲戚们要去。”
茹二奶奶摆手止住他:“谁也不要,活了三十多年了,我可知道什么是亲戚了,咱们不伸手,你坐下喝水,姑虽没钱,但姑有东西……”说着话就打开一只小皮箱,里边有一套官窑的瓷器。
索巴看了一眼,眼睛一亮,随即就黯淡了:“姑……这我可不懂,您,您留着用吧。”
茹二奶奶以为他没听懂:“不是那个意思,都说古董文玩值钱,姑一个女人家家的不好出头露面,回头你带个懂行的朋友过来看看,这些玩艺能不能换钱……”
“行!我给您找朋友,姑,我这也是仓促出来不方便,这有十块大洋,您先花着,回头有了再孝敬您……”
茹二奶奶有些感动:“看你说的,我还没给你见面礼呢!你倒给我了,不用,不用,过日子的钱还有,我哪儿能要你的钱呵。”说着话把手上一镯子退了下来,“我这儿有个镯子,虽是个女人的东西,你拿着吧,值不值钱的你别嫌气……”索巴使劲推着茹二奶奶的手:“姑,您留着吧,我不要……”
茹二奶奶板起脸:“拿着吧……可别嫌姑小气……”
索巴这才顺手接了。
佟奉全夹着包袱走向一座大宅门,对刚巧走出大门的家人说:“洪爷,这儿有几样东西,您回老爷看一眼吗?”
洪爷朝他摆摆手,小声和气地说:“走吧,快走吧,家里都出事了,你不知道,还看东西呢,买米的钱快没了,走吧……”
佟奉全急忙赔笑:“哎!对不起,我不长眼……”
正好杨子从这儿路过,紧走几步追上佟奉全:“哎!你夹包袱卖什么?”
佟奉全上下看他:“这位爷,我卖文玩字画……”
杨子有些失望:“光卖啊?收不收……”
“也……收,就是本小,太贵重的收不起……”
“跟我看看去吧……”
佟奉全看看天:“远吗?”
杨子朝前一指:“不远,就前边十号……”
佟奉全跟着扬子走进一间光线很暗的房内,暗娼正手忙脚乱地掖着衣服,叠被子。屋里有一股浓浓的污浊味儿。佟奉全强忍着进来了。杨子拎过条凳子:“坐吧……”
佟奉全勉强坐下,觉得不可能有什么值钱的玩艺儿。杨子从孝袍子底下,拿着细瓷盖碗来。佟奉全的眼睛骤然亮了。那是清三代的东西,不用看底就知道。佟奉全沉住气,心想不能买炸了。于是显出司空见惯的神情,“还有吗?”杨子瞅着佟奉全的脸:“先说说这给多少钱……”
佟奉全故意说:“您要是成对,这东西。”话音还没落呢,杨子又从孝袍子底下拿出另一只来,佟奉全有些吃惊,“就能值二块……半……”
杨子手指摸着盖碗:“你看清了,这可是细瓷……”
佟奉全冷笑:“我知道,再细的瓷他也是喝水用的,饿了当不了饭吃……”又怕杨子不想卖,便拿话激他,虽说还是软话,却软中有硬,“还有,先生咱说清楚了,东西不是正路来的。我可不敢收……不单我不敢收,整条街,谁都不敢收您的……。杨子皱起眉头:“当然正路来的……我们自己家的……”
佟奉全忙说:“那最好了,还有吗?”
杨子索性孝袍子一撩,东西全显出来了,还有两张没轴的画儿……几件瓷器:“你看看吧……”
暗娼梳着头走过来,脸子耷拉着:“干吗都给他看啊,跟你说十块八块的可不够你这些日子的咀谷,皮肉还不算呢……”
杨子瞪她一眼:“你说那么多干吗,这不看着呢吗!看不好,我还不卖呢!”
暗娼嘟哝道:“早他妈的知道,你弄的是一堆破烂,我就不该留你……”说着将门子摔得山响走出去了。
佟奉全扫了一眼那些东西,心里有底了。古玩这行往往这样,如写文章一般电火雷石,灵感突现,不知什么时候就通了,买着卖着,捡个漏那气象就不一样了。
佟奉全一看屋里没外人了,开始假装跟扬子说知心话:“东西是你的,还是……”
杨子口气挺硬:“当然是我的……”
佟奉全压低声音:“兄弟我比你年长几岁,不是我多嘴啊……俗话是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可我就说一句不该劝的话吧。弄这路事,你是必定地花了钱,落一身伤出去不可……老话是鸨儿爱钞,姐儿爱俏,现如今的姐儿,全改爱钱了。”杨子似乎也有同感:“我这不是想着走,脱不开身吗,要么这东西,我也不想卖……”
佟奉全一拍扬子的肩膀:“行了,兄弟今儿个哥不跟你做生意了,哥我算跟你交个朋友,你欠他们多少钱……”
“五十来块……”
“你算有福气了,”佟奉全哗啦地将包袱打开,从手绢包里把一张银票拿出来,刚好五十块,“攒了半年了,正好有五十块的银票,多一分都没有了,还有哥我这有十块大洋……”从身上左掏右掏掏出来,“也都给了你……你出了这门,能投亲投亲,能靠友靠友,不能投亲靠友,你自己找个活儿干,算我帮你了。”杨子还想多要点:“这东西,不止这么些吧?”
佟奉全说:“女人房里的画……我说的对不对?不值个钱……你要不乐意咱买卖不成仁义在,我……走!”
突然窗外传来东西摔碎的哗啦声,暗娼在骂:“臭胳奔的,光吃不拉的东西。我可不喂你了。”杨子装作没听见:“说实话这东西我不懂,可你这人,说得那么有理,我也不争了,碰着事儿,想扛也扛不住了,就这么着吧!”“东西我都不看了……钱您留下,东西我包走,吃亏……亏我的……谁叫兄弟你遇见事儿了呢!做我们这行就得先交朋友,后聚人气!”边说边拿孝袍子包了走。话不多说,“接下来的事看你的了,听哥的没错呵。”杨子觉得他心眼真不错:“那谢谢了……”
“不说这个,后会有期……”佟奉全极力镇静地来到街上,紧紧抱着那包东西,叫了辆车,赶紧离开了那条小胡同。
老裕泰茶楼里清清静静。王财和范世荣正在喝茶。王财表面平静,试探地问:“五爷,您能请我喝茶,您是给我脸了……”
范世荣不动声色:“不说这话,我现在什么德性,我知道……可老话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五爷我到今天算是落到了底了,背运走到家了,五爷我该转风向了……”
王财打着哈哈:“那好……五爷你转了风,拉扯我一把……”
“现在得你拉扯我……王财,你们铺子里有没有宫里出来的画?”
“有……现在还有一张注录的,范宽的。”
“最好了,你把这几枚印章给我拓下来如何……要的图章玺印都在这儿呢,你受累拿炭条给描下来……细细地描下来……比如乾隆御览之宝啊,古希天子啊,你给我拓下来……”范世荣说着向王财抖出一卷纸来。
古之名画,因传承有续,大多都有收藏者的印章,很多注录的精品,更有帝王之印玺,甚至题跋,所以看一幅古画之真伪,看印玺是一关键。王财听范世荣这一说,知道谱了:“五爷,俗话无利不起早,我凭什么给您做这个……”“问得好,你还没容我说呢……我给你钱……”
“五爷,恕我不敬呵,您哪儿来的钱……”
“问着点上了,我没钱,可我有个妹妹……”
王财一听,也有点吃惊,马上有点手足无措:“五爷……您算是活出来了……说出去人家都不信,范五爷要……”将想要说的话咽回肚里。
“卖人了,对,有人要我都想把我自己卖了。”
突然的喜悦并没有让佟奉全得意忘形,悄悄地推开格古斋的门,悄悄地进来。葛掌柜正站在柜台里侧打着算盘算账。佟奉全进来也不说话,先朝左门看看,然后又挑起右门帘子看看。
葛掌柜瞅他一眼:“干吗呢?进来连句话也没有。”
佟奉全这才觉到自己有些不自然:“啊……我看铺子里有没有外人……”佟奉全缓缓坐下,脸上不自觉地显着几分笑容。
“收着好东西了?”葛掌柜头都不抬,依旧算着账。
“您怎么知道的?”
“早几年,我收了几件东西,跟你这会儿一个样,跟偷了人家似的,不会走路了,不敢笑,不敢多说话,不敢做梦,不敢见熟人,不敢见生人,不敢相信那东西是真的……”
“那以后呢?您也没发迹呀……”
“哪儿有什么以后啊,以后就是现在,这不我还在这打算盘呢吗?没什么了不起的……人啊是什么成色,还是什么成色,上下差不出一层天去,拿出来吧……”
佟奉全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盖碗来:“老爷子,我太喜欢您这劲儿了,我这会儿真想跟您说,我什么也没收着,您看走眼了,可我不能够,当着您我不能说瞎话,我浅薄,得了点小东西就让您看出来了。来您给掌掌眼”葛掌柜瞟了一眼:“还有吗?”“您真好眼力,老爷子,我这条街上谁也不服,服您……”
“我说吗,就这么件东西你不至于乐得跟见了皇上似的。”
佟奉全有点不情愿地从怀里把一幅没轴的画掏出来了。葛掌柜拿起眼镜,看了一眼:“这画不值什么,女人房里的……”
佟奉全不语,坐下喝茶。
葛掌柜又瞟一眼小盖碗:“你哪来的钱……”
佟奉全装傻:“什么钱?”
“收东西的钱啊!”
“我没花多少钱,有多少钱您还不知道吗?”
“那你这盖碗?”葛掌柜话还没落地呢,佟奉全从怀里往外掏东西。
“老爷子您再上眼。”说着又掏出个黄釉小瓶。
葛掌柜小心地接过来看着,手都有点抖了:“奉全啊!这回该说我浅薄了……”
佟奉全一笑:“我鬼鬼崇崇地进来不为过吧。”
葛掌柜还在看着黄釉小瓶:“不为过,一点都不为过!老夫我浅薄了!好东西,好东西清三代一点没跑。你小子捡着漏了。”
“老爷子,心里话,不是我事后装孙子。没承想他要钱要得那么急,要得那么准,我又带得那么合适。再要多点,我还真掏不出来了……我这会儿高兴是高兴,觉着这么着……有点乘人之危。”
葛掌柜慢悠悠抽着烟袋:“你有这心就好,不过咱们行里讲究的就是巧买巧卖……你买巧了,是你的本事、你的造化……就那个主儿,东西不卖你,不定哪儿填窟窿去了呢……说咱这行挣钱不容易,说的一口吞个大象的那种大钱,挣小钱还是比卖力气的容易……知道就好,能知道心疼别人买卖就能做得长远……”“您行,您现在做买卖当玩了……”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怎么地……货卖识家……咱这行真卖东西,跟卖自己一样,好玩艺卖给明白主儿,咱也高兴,能做到这份算是境界了。东西出了手,打算怎么着?”
佟奉全摇摇头:“还没想好呢,走一步,说一步吧……”
葛掌柜说:“别多想,好了是一步,坏了也是一步……”
一家粮店门口围了很多的人,众人都在争抢棒子面,外围的人拿着口袋拼命地往里挤着嚷着。生子几次都快要挤进去了,最后又都被推到外面。
莫荷急忙放下烟筐,把生子拉到一旁:“生子,你帮姐看着烟筐,姐挤去……”说着放下烟筐,拿了口袋使劲往里挤,和众人一样,边挤边喊。
莫荷听到生子哭着喊她,急忙跑回,发现生子跟前没了烟筐,急得拉着他的胳膊乱晃:“生子……你看他往哪儿跑了……”
生子边哭边指。
莫荷一眼看见生子脸上有伤:“他打你了?”
生子又点头,莫荷更生气了:“活该!生子,你不知道,姐指着它吃饭呢……你不会喊啊。烟筐子你给看丢了,姐吃什么?你走吧……你拿着棒子面回家吧。”
莫荷将口袋塞给生子……然后往生子指的方向跑去。
夜色越来越浓,莫荷还在广和楼门口来回走着,着急地看着那些小摊小贩的烟筐子,却没有找到自己的烟筐,她孤独地往家走去,还没走进小院,就听见生子妈在院里骂呢:“你他妈的倒是出来呀!臭丫头片子,丢了烟筐子,赖我们生子啊……”生子往回拽着他娘:“娘,是我看丢的……”
生子妈喝斥儿子:“你别说话,看着我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看我们这孩子给打的,丢了个破烟筐子还惦记让我们赔是怎么着……”
莫荷轻步走过去:“大姨儿,没说让您赔……”
生子妈这才看到莫荷:“你回来了,你不让我们赔,我还让你赔呢……看我们生子给打的。”
生子不敢看莫荷:“妈,走……”而后飞快地跑回屋去。
生子妈气得顿足:“儿子,回来,让她给咱药钱……”
莫荷满腹委屈:“大姨儿,我没钱……等有了钱赔你……”说着都要哭出来了,佟奉全大步进了院里。
佟奉全忙问:“街里街坊的,这是为什么呵?”
生子妈一见莫荷要哭,正不知该说什么,看到佟奉全不自觉的嗓门又高了:“佟先生,您来的是时候,她莫荷抢棒子面,让我们家生子看烟筐子,招着我家生子挨了人打不说,烟筐子也丢了,您说我家生子招谁惹谁了……”“得,我听明白了,生子妈这儿有五毛钱,您买点白药去吧……”
生子妈赶忙道谢:“得那谢佟先生,谢佟先生了……”
“不用谢,街里街坊地,走吧,走吧。”佟奉全这才将生子妈劝走。
“佟哥,谢谢你。”莫荷真是又气又累,说着要走。
佟奉全叫住她:“莫荷,烟筐子丢了……”
“您别问了,谢您!”莫荷说着,快步回了自家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