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奉全来到罗先生家,诉说着心里的那个疙瘩:“罗先生,东西卖了,按理我心该松了,没有,一点都没松下来,看见那银票,我不单不高兴,还觉着烫手,我什么都想了,我想着他要是真来找后账,我就教训教训他,可就没想过他要死……”“不是没想,是不愿想,不敢想……”罗先生说。
“罗先生,您说得对,我不敢想!我看着他从那房梁上卸下来时,我后悔啊,一下子人就没了……前一天活活的人,从房梁上摘下来了,两只眼不舍得闭上,看着我,一家老少哭着……我堆缩了,我后悔,这是害人了,他沈掌柜有一百个不是,我没死,他死了!罗先生,这劲儿,我有点过不去了!罗先生,我不是干了坏事,装孙子来说便宜话,我坏我知道,我,我病了!”“佟掌柜,按佛门语,忘义取利就是病,以智轻人也是病。你以为你聪明是不是,你这是害人家。”
“我这是真病了,一想这事就要堆缩,手心出汗,您有学问,您给我治治。”
“我治不了你的病,你得自己治,还是佛门语……不取非分是药,怜孤恤寡是药……他死了,不是留了一家人吗?”
“罗先生,这事我想过,卖尊的事,琉璃厂的人不知道,我要出头了给了他们钱,回头传出去,我泛古堂卖货给人逼死了,将来我这生意没法往下做了。”
“逃得一时,逃不了一世,逃得众人嘴,逃得了自己的心吗?跟你说负债而逃是大病,负孽债而逃,更是大心病!”
佟奉全想了想,说:“罗先生,您要这么说,我明白了……该怎么办我还不知道,但我心里有谱了……那我先走了。”
刚才在街上,佟奉全坐车路过燕居阁,看见燕居阁外边已经挂了白白的孝幛子了,佟奉全在车里闭上了眼睛想回家拿钱还给人家,回到铺子里,佟奉全拉开抽屉,看见抽屉轻了,原有的银元都没有了……佟奉全看了一会儿,喊道:“二奎,二奎……二奎!”外面传来贵山的声音:“哎!爷……来了,来了。”
佟奉全坐下了想喝茶,见没水:“二奎呢?”
“上午就出去了!”贵山说。
“没说干什么去了?”
“没说。留下个信封子,说爷您回来交给您。”
佟奉全听了有点意外,放下杯子,拿信来拆,原以为信封里是银票,不是,是二奎留下的信:
“爷,我走了……您别找我,找也找不着,……张督军拿枪顶我脑袋那情景我忘不了……就为了这么个尊,您让我抽自己嘴巴,我都能受,这会儿沈掌柜的又吊死了,这行我干不了了,我怕再干几年不是没命,就是没德性了……我还年轻,在世面上混,没钱不行,我把银票和抽屉的钱全拿走了,还有那块值钱的玉,我也拿走了。您为这事找保人也没用,他病了,说是活不了几天了。爷,对不住您了,后会有期吧……”佟奉全看了信,傻了、呆了!喊道:“贵山,快!快!打电话,打电话,报警!!报警!!!”
佟奉全着急地找那个藏古玉的匣子,空了。他赶紧跑到昌盛源票号,人家拿底账给他看,钱领走了。他跟人家大喊大叫……又去找二奎的保人,保人在床上病着,光有喘息的份儿了……佟奉全抓他脖领子叫也没声。
佟奉全带人来看铺子盘货,有气无力地说:“就这么点货底子了,几位要是心疼我,就别太挤兑了,钱收了,我得还东家本,几位高抬贵手吧!”
街上正在大出殡,是沈松山的家人给沈松山出殡……佟奉全怀里夹了个包袱在街对面静静地看着。
一个龙泉窑的小尊,从出现到毁坏,几天工夫,死了一个人,跑了一个人,连带着关了两家铺子。佟奉全盘了铺子还了东家的账,大睡了三天,想想也没旁的手艺,只有夹了包袱窜宅门,东家货西家买,寒去春来,走东窜西地做起了辛苦的“夹包袱”生意了。人家的买卖都有个堂号斋名,他一人一包,只得自嘲地叫个包袱斋。冯妈引着茹二奶奶,小心地可怜巴巴地进了瑞贝子府的最后院——老贝子的卧房。茹二奶奶跪下了,轻声唤道:“阿玛……二媳妇这儿给您请安了……”
老贝子斜坐在床上,已是行将就木了:“你来了……”
茹二奶奶说:“媳妇给您请安……”
老贝子看了一眼屋里的众人:“屋里人都出去吧……出去!”
见屋里的人都退出了,老贝子才说:“你起来吧,坐近便点。”
茹二奶奶忙说:“谢阿玛!”
“我快死了……”
茹二奶奶嗓眼有些堵:“您别那么说,您这么一说我们还有什么心气活下去。”
“你不用跟我说宽心话,我想死……打大清国一完了,我就该死,眼不见心不烦……旁的不说了,你进我的宅子,没享过福,刚一过门老二就没了……让你守了活寡……”
这话说到茹二奶奶的痛处,开始流泪。
“……也是命……家业大了,照顾不过来,这些年你受罪了……叫你来,是我死了,怕你更受屈,说是亲戚,都跟乌眼鸡似的,”老贝子用手一指一只箱子,“别指望给你留钱,我也没钱了,那只箱子……给你留下的,一些个玩艺,都是皇上高兴赏下的,值不值钱我也不知道。来,拿着这钥匙。”茹二奶奶不接:“阿玛谢谢您。”
“拿着啊……这是我原来的一所二进院子,也给你。这还有个小包袱,你夹着出这屋。是什么东西你回头看了就知道了,这是那所小院子的房契,趁我明白都给你了……”
茹二奶奶勉强接下钥匙,又想还回:“阿玛,媳妇不要。”
老贝子说:“先别这么说,我知道你想说我给了也带不出去,白给是不是,我给你想好了……包袱你夹着待会儿就走。箱子我让茹安给你捣腾出去……早晚的他也只有跟着你了,没办法,家大人多,自己的东西也得偷儿似的往外拿……来,接着吧。算是老二死的早,我这给你陪不是了……你走吧!……我乏了。”茹二奶奶哭道:“阿玛……阿玛……您别那么说,您可得硬硬朗朗的!”
老贝子催促:“走吧……走吧!”
茹二奶奶急忙磕头,老贝子转过脸去,传出一阵咳嗽。
茹二奶奶抹着泪夹着包袱从门口出来,伤心地走向前院,冯妈跟在后面。茹二奶奶刚一走进中院门,抬头一看愣住了,吃惊地差点退了回去。
就看院子里站满了人,多是中年老年的亲戚,都脸色冰冷地看着她。茹二奶奶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有呆呆地站着。
大奶奶先说话了:“老二家的,你可真招人疼啊!”
茹二奶奶抱着包袱站着,冯妈一边垂立,还没缓过神来。
大奶奶说:“平时我们过后边请安去,窗根底下请过安,半天都没一句整话给我们……你可好……一个人请进去了,旁的人轰出来了,……跟老爷子说什么了,跟我们学学……”
众人附和道:“对。跟我们学学……”
茹二奶奶嘟努:“……没说什么……”
大奶奶瞅着那个包裹:“掖着藏着包着裹着的是不是……没说什么,怎么你夹着个包袱出来了,我们手里可都还空着呢!”
茹二奶奶这下不知从哪来到勇气:“东西是老爷子给的不错,我可不想藏着掖着,给你们的东西我不问,给我的你们也别问!”说着就要冲过去。
大奶奶喝住她:“等等!话我今天给你说明白了,就是老爷子给你的东西也不是你的,这院子里的东西没一件是你的。”
一向寡言的大爷也说话了:“不孝的话我先说了,真有老爷子百年之后的那一天,什么是你的,什么不是你的还指不定呢!冯妈……上手给你们奶奶解包袱……”
冯妈站着不动。
大奶奶怒道:“冯妈!快上手……”
冯妈嗫嚅道:“……我……我不解!”
大奶奶恼了:“好啊,一个下人都这么硬气了,可是仗着老爷子欺负人了。来人,给我掌嘴。”
哗地冲上来两个家丁,啪啪地抽了冯妈两个耳刮子。冯妈抱着头忍着躲闪。就是不去解包袱。
大奶奶逼问:“解不解!”
冯妈也变得强硬了:“我一个做下人的,没犯上的理……”
冯妈又挨了几个耳刮子,茹二奶奶实在看不下去了:“放手……放手!”边说边解开包袱扔在了地上,“你们看吧,你们拿走吧,什么家呀!什么亲戚啊,狼窝!就是一窝狼!!”
包袱开了,散在地上,一院子的人哗地涌过来看……哪儿是什么金银珠宝啊……都是一些小孩的玩具,小孩的帽子,布小马、小兔爷,琉璃球、万花筒、空竹、花脸……扔了一地。大爷似乎不放心,上手拨拉了几下:“这不都是老二小时玩的玩艺儿吗!”大奶奶也一脸不解:“是啊,一堆子破烂呀。”
众人有点尴尬。茹二奶奶原也没想到,一看,这才明白老贝子的用心了,冷冷一笑:“都惦记着呢,是吧,拘了人来查是不是,你们拿啊……抢啊,全拿走吧,大奶奶你带的头吧,来,这琉璃球您拿家玩去吧,大爷这空竹给您……”大奶奶急忙躲闪:“我不要死人的玩艺,晦气!”
茹二奶奶大声喊道:“抢啊,搜呀!死人的玩艺,你们吃的喝的哪件不是死人的,你们挣过一口咀谷吗?!横草不拿竖草不拈,整天的就会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当着外人说起来多荣耀啊,贝子府的大奶奶,我看你们是强盗不如,拿啊……给你。”她抓起那些东西就往那些要散的人后背、脸上扔、摔过去,“……拿走,给你……你带着这王八脸给你娘家人争光去,欺负人啊……连个看病的大夫来,你也查啊!给你……拿去,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给你们,给你们都拿走,挣棺材板去,挣孝袍子去,挣坟头子去!!给,给!”茹二奶奶连扔带骂,一时间,院子里溜得早已没人了。
天黑了,茹二奶奶还在叫骂:“荣庆,你不得好死,你把女儿往狼窝狗洞里扔,不得好死啊,荣庆!你不是爹!你是个畜牲!”
月色惨淡。莫荷走在街道上,正在卖烟。索巴穿着长衫马褂,拿起一包烟点着了一棵,一连抽了好几口。
莫荷看着他:“先生,红锡包十支装的十二枚一包。”
索巴紧抽二口,见快抽完了才说:“不行!烟捂了,不要了,说完扔下烟头就走……”
莫荷跟上了:“先生新进的货那儿捂了,您这开了包了,我卖谁去,您好歹买了吧……先生,先生……”
索巴不耐烦了:“去,去,不要了,捂了,不要了……”
莫荷哀求说:“先生,您一棵烟都抽完了,又说捂了,你买了吧……你买了吧……先生。”
“别拉我啊,再拉我给你好看的,大姑娘家家的上街卖烟卷,也不嫌寒碜。”
“我卖烟卷寒碜什么,你抽烟不给钱才寒碜呢!”
“嗬!你这是要找难看啊!”
“你才找难看呢……你抽烟不给钱,你给钱,你给钱!”
“臭丫头片子,我扇你。”
“你敢!你给钱!给钱!”
“拱火是不是?”索巴伸手要打,正这时,从黑暗的墙角里站起一个人来。“等等!我这儿看了半天了,怎么着?都挤兑得我们卖烟卷了。”是范世荣。
索巴一愣:“谁呀……哟!五爷啊!”
“你还认得五爷啊……你别叫我五爷,你叫我五孙子吧!莫荷怎么了!”
“他抽烟不给钱!”
“不能,不能够,他有钱……现在混吃混喝的谁不知道索巴啊?”范世荣伸手上索巴身上摸着,“他哪能不给钱,他们家祖上就欠着咱范家情呢,跟谁说没钱,他也不能跟咱说呀,对吧?”
索巴推开范世荣的手:“五爷,您别动手……”
范世荣声音一高:“怎么着?我动手了怎么着?祖上的情,上辈的钱都不要了,把这盒烟钱给我妹妹!我这话多余吗?好,我们都卖烟卷了,还要怎么着……啊!你说说还要怎么着。”
索巴无奈:“我没说不给,我给我给成吗?……就这么些了,您接着吧。”
范世荣口气更硬了:“你们索家从上辈可不是这么给我们范家钱的!”
索巴苦着脸:“五爷……您赏脸收着。”
范世荣扭脸对莫荷:“莫荷接着,把烟给他,咱走……”
莫荷接了钱,把烟给了索巴,然后追上范世荣:“哥!钱给您,捎点棒子面回家。我去广和楼再卖一圈。”
“不卖了……棒子面也不买了,钱拿着今儿咱不做饭,吃二荤铺子!”
“哥……这才刚挣了点钱!”
“挣了就花……走,跟哥走……”
“哥!您去吧,我还不饿呢,我再卖一圈去。我走了……哥,您想着喝点酒啊!”莫荷把钱都给了范世荣,转身走了。
范世荣感动了,攥着钱站着不动:“莫荷,莫荷别去了!莫荷……等哥发迹了,给你雇七个丫头,雇十个丫头侍候你。”
连古斋的葛掌柜,正在灯光下盘账打算盘。屋子里到处都是旧古董,上面落满尘土,门吱扭地一声开了。佟奉全进来了,显得很高兴:“老爷子还没散呢!”
葛掌柜继续写账,并不抬头:“晚上咀谷指着您呢!”
佟奉全将包袱放下:“您别哭穷,我不问您借钱……”
葛掌柜瞅了佟奉全一眼:“开张了……”
佟奉全从怀里往外掏着大洋:“老爷子听您的真没错,窜门子,窜门子,把门子打通了,一窜一准……祁府把那块宋砚给收下了……”
葛掌柜说:“嘿!你小子啊……不兴这样呵,天天的开张,谁受得了啊……过不了些日子,一条街可都干不过你了。”
佟奉全自己倒了杯水喝:“不想了,就这么挺好……您说一人一天能吃多少啊,吃饭也就吃三顿啊,睡觉不也就睡一张床吗!有再大的宅子也睡不出十张床去!”
“穷人说的宽心话……不硬气……卖了多少钱?”
“我是实话跟祁老爷说的,东西本五十块,”佟奉全放下五十块大洋,递给葛掌柜,“这是您的呵。您看着赏吧!祁老爷看着东西不错,说多了也不给你了,给了六十,刨了给门子买了个蝈蝈葫芦一块钱,这两块我孝敬您了……十减三,我还落七块……”葛掌柜把那两块钱推到一边去:“我不要……”
“您别嫌少,晚上够找个人给您暖脚的了?”
“你他妈小子还光棍一条呢,跟我说这话,我不要,你留着攒钱娶媳妇吧!”
佟奉全叹口气:“不想,我等着媳妇娶我呢!”
“净说不硬气的话,奉全啊……咱这行买卖做倒了是常事,可不能堆缩了,你那做旧的手艺还得捡起来。”
“老爷子打住,打住,再不提做旧了,害人的事不干了,那是病,自己怕了。得,您再给我挑两件玩艺,书房里的,我明天还接着转呢!”佟奉全说完站起要走。
葛掌柜盯着他:“干什么去呀!”
“雇车听书去……”
“总找五宝,可不是什么正路。别跟我学,找房媳妇好好过。”
佟奉全不理他,唱道:“丑未寅初……”
葛掌柜追上一句:“听见没有?”
佟奉全应道:“哎,这就出门找媳妇去。”
范世荣坐在二荤铺里,边吃喝边跟小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达子,五爷跟你说啊,我伤心归伤心……可有了钱,我还是想进来吃了,喝了。”
达子说:“那就对了。”
范世荣愣了愣又说:“不是我不心疼莫荷,五爷我是见过钱使过钱的,一万两万的银子,我一天能给花了,这么点钱攒着它有什么用!真有发迹的那天,莫荷我妹妹,我让她穿金戴银的,过几天大格格的日子,你信不信!……再来一壶。”达子急忙去拎酒壶:“信!五爷的话哪儿有错呵。”
莫荷挎着烟篮子飞快地跑着,后面的两个小混混追赶着莫荷。索巴在胡同里抽着烟冷眼看着莫荷。莫荷被前边的那人堵住了,后边的那个人追上来扯住烟篮子,动手就打。莫荷抓住烟篮子死活不放……猛地将争抢烟篮子的那人推倒,莫荷抢着烟篮子就跑……边跑边喊:“救命啊,抢东西了,救命啊!”没跑多远,又被打倒了。佟奉全的马车正拐过来经过这儿,佟奉全还在唱着。
老板子忙问:“爷,前边抢东西呢!咱绕着走吧!”
佟奉全一怔,急忙撩帘子往外看。前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喊声:“救命啊,救命!”
佟奉全说:“听着是个姑娘呢!哎!得管管啊!这事不管了害病。”嘴上光说,却不下车。
老板子胆怯地说:“爷,要管,您管吧,我们不惹这事……”
“匡邪弼恶是药啊,治大病呢……哎!哎!!警察来了!警察来了!”佟奉全急中生智,把两个指头放在嘴边上,嘟嘟地吹起哨来,吹得还真像,边吹哨边下了马车,跺着脚跑。
两个混混吓跑了,胡同口的索巴也跟在两人身后一起跑了。莫荷被打得躺在地上,本来就破旧的衣衫更显不整了。佟奉全悄悄走来:“您……您没事儿吧!”
“你别过来!”莫荷马上爬起来整着衣裳,拢头,满地乱摸。
佟奉全吓得赶紧住了脚:“怎么了?您……您没事吧?”
莫荷边整衣裳边说:“我烟卷都撒地上了……您先别过来,回头踩了……”
佟奉全跑到马车前把马灯摘下来,跑过去帮着莫荷满地找烟卷。灯光照到莫荷受伤的脸,显得很可怜。莫荷赶快偏过头去。
“您……可伤了?”佟奉全问。
莫荷吐了口血水:“……还有一盒,先生您别管了,谢您,我自己找吧。”
“您家住哪儿啊?”佟奉全又问。
莫荷说:“骡马市。”
佟奉全和她商量似地:“顺路送你吧……回头别再遇见事……我是琉璃厂卖货的,送你吧……”
莫荷很认真地看着他,轻轻点头,爬上了车。
佟奉全和莫荷并排坐在车上,一直没话。莫荷抱着烟篮子,神情有些紧张警觉。佟奉全更是正襟危坐,那只挨着莫荷的手总想动,总想动……
莫荷看到佟奉全那只挨着自己的手老在动弹,突然叫了一声:“你干吗呀!停,停车!”
佟奉全忙说:“您……您压我袍子了……”
莫荷一看,可不是么,抬抬屁股,佟奉全把袍子抽了出来,重新坐好。两人又都无话,这下更觉别扭。
莫荷伤了的脸上突然现出纯真的笑:“想起来了,一盒也没丢,刚我在广和楼卖了五盒,没丢……”
佟奉全也舒了口气:“……是啊……那就好……那就好!”
莫荷看看车外,见到了自家附近,忙说:“先生我到了……没别的谢您,给您支棍糖吧……回家给孩子吃!”
佟奉全一笑:“我没孩子。”
“那您自己吃吧!谢谢您……”莫荷给了佟奉全一支棍糖,自己下车,走了。
佟奉全坐在车里,一直看着莫荷消失在墙角。这才低头看着手里的棍糖,剥开纸,吮了一口,自语道:“怪可怜的,为盒烟想了一路。”
天气很冷,街道上的行人大都缩着脖子。禄大人在东琉璃厂下了车。范世荣两手筒在袖口里已经等了半天了,脸都冻僵了。一看禄大人出来了,就高兴地说起英语:“禄先生,今天天气真好啊……心情怎么样,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尽管说话。”禄大人却用流利的中文回答他:“范先生,我为什么在这条街上出现就能碰到你……你是不是在等我……你不用费心了,我不需要……”
“哪儿的话啊,您大老远的从英吉利过来了,咱不能不尽地主之谊啊……应当的,走,走。”
“范先生,谢谢了,我自己可以应付……你跟着我,铺子里的人都不太高兴。您留步吧……”禄大人止住了,看意思不让范世荣跟了。
范世荣有点尴尬。正好旁边天合居的伙计王财,在铺子外下板,看得一清二楚,便假装没看见。
范世荣凑过去说:“……这洋人就是客气。王财啊……炉子上水开了没有……给我沏壶茶,我坐会。”
王财肃立,装出很听话的样子:“五爷,水倒是开了,不是我不留您……掌柜的吩咐过,范五爷恕不接待。”
范世荣明知故问:“为什么?!”
“怕您搅买卖……”啪,王财将身上的抽子一甩,进了铺子,关门了。
“嘿!他妈的这不是狗眼看人低吗?别让爷我逮着机会,爷真时来运转时山也挡不住……”范世荣一顿足,有点伤感地筒着袖子走了。
老贝子死了。
瑞贝子府搭起了灵堂,灵堂上扎了全白的孝幛,中间是老贝子的大幅画像,孙男弟女的跪了一地,对面有和尚在念经。司仪不断地报着来吊唁的人:“醇亲王府……四阿哥竭灵。叶赫那拉三觉罗……竭灵……”
茹二奶奶披麻带孝,跪在地上伤心哭着。
又有人哭灵来了,老觉罗被人扶着进来,哭道:“兄弟,你走了是福气,眼不见心不烦,大清国一点人气儿都没了啊!京城快没咱的地儿了,皇上去了东北了,你有福气啊。”
这边一哭,众孝子哭声大作,和尚经声更大……
冯妈慢慢从后边跪着移过来。悄悄地拉了茹二奶奶衣襟。茹二奶奶低头哭着,明白了……慢慢站起来,退后往外走。
茹二奶奶急急地回到自己屋里,见侄子杨子一身孝服,坐在那儿,忙说:“冯妈把门关了,杨子来了。”
杨子急忙站起:“二姑,您受累了,侄儿给您请安……”
茹二奶奶说:“免了,杨子,我看看你的袍子……”上手一看,内里做了不少的口袋,“行!来,姑给你装点东西,赶着人多时跟着出去,别让人看见了……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再没时候了。”
茹二奶奶把瓷盘啊……墙上的两幅画啊都摘了,把那个画轴立马地用剪子剪了,叠叠塞到杨子怀里:“姑苦了半辈子了,指着这点玩艺活人呢……”
杨子问:“二姑这么行吗?”
“不行也得行了。杨子你带出去,姑亏不了你……”茹二奶奶塞着塞着觉得塞多了,又拿出几件,“你跳跳……行……看不出来。人多时跟着往外出,没事……胆子大着点,没事儿呵,姑也是逼出来的。你多为姑想想吧!”嘭嘭!外边有人敲门。
茹二奶奶慌了:“冯妈!谁啊!……快躲躲。”说着赶紧往里屋推杨子。
冯妈出去又回来了:“二奶奶,大奶奶派人来催了……”
“我这就出去了……杨子,出来吧,记住了,这东西是你姑霍了命让你带出去的,指着他活人呢……拿出去了,先在客栈等我,回头去头条八号找我。好了,我先走,一会儿看准了机会,你再出去啊!”
茹二奶奶出去了,杨子看着怀里的东西。外边法号声大作,杨子听了一会儿,又趴窗户往外看……这才悄悄出门,挤进人群,边哭边低头跟着走了。
范世荣什么营生也没找着,筒着手,跟着一个打小鼓的后边走着,走到一个打小鼓的攒口。
打鼓的,旧京收旧货,收破烂的别称。打鼓分打硬鼓,打软鼓,打软鼓其实就是收破烂的,收废旧物品,破烂旧衣服;打硬鼓的不一样,穿长衫,走街窜巷,收老门老户的金银首饰文玩字画,两种鼓声不同,久居京城的人一听鼓声,便可辨别硬鼓,软鼓绝不会错。攒儿又叫攒口。旧京各门手艺人聚集之处,比如打小鼓的同业人等,收了一天东西,必来到一处茶馆或小铺子聚齐,一是互通消息,二是互相窜换货……
范世荣和打小鼓的一起走进小茶馆,里面热闹无比。小贩们你看他的,他看你的。正说得热闹:
“这宣德炉有七分真,明儿个早市十块大洋出去,估摸有谱。你要急用我给您九块……”
“我不急用,过了明儿个再说吧!”
“你这一块都不让我赚啊……”
“不是不让您,我有主顾专收这个!”
“哎!史家胡同瑞老贝子死了,这两天张罗着分家卖东西呢!老几位,千万崩住了,杀杀他的心气,头三天可别让他卖出钱来……听见没有?”
“哎!放心吧,三天内不伸手。”
范世荣不是这行的,看了一会儿,坐下喝茶。
小鼓刘一眼瞅见范世荣:“哟五爷,您怎么到攒儿上来了。”
范世荣白他一眼:“喝茶,不许啊……杀心气?当年我们家的东西,就他妈的这么让你买了去的吧!
小鼓刘赔笑:“那没辙,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要么老天爷不赏饭吃。”
“饭全让你们吃了,我这会儿喝风了。”范世荣说。
“五爷您可别那么说……你吃过的东西比我这辈子听说过的都多……您喝风也是喝香风。”
“这是他妈的堵我的嘴呢!刘啊!”
“爷您说。”
“这活儿好干吗?”
小鼓刘一愣:“爷,您问这干吗?什么都不好干,俗话钱难挣,屎难吃,爷您打听这干吗?”
“抢你饭碗啊!”
“我们这行里的可都是力巴出身,正经的识文断字的都没几个,甭说您是宅门里出来还会点大英国话的了。”
范世荣故意脸一沉:“你别架我,现在爷我是拉了秧的黄瓜,架不起来了……刘啊!我想了一天了,这活我能干,最起码看着是个穿长衫的。”
小鼓刘一笑:“爷,您要真干,也有好处,您那么多亲戚呢!谁家给件玩艺儿,也得卖个十块八块的,你干吧,那也算我们行里出了人物了。”
范世荣沉吟道:“我没本……你借我件东西我先卖出去怎么样……”
小鼓刘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哟!爷瞧您说的,一堆破烂还说什么借啊……刚收的,就这堆,您挑一件吧……”
范世荣也不客气了,蹲下身从包袱里抽出一轴很破旧的画儿来。小鼓刘一看抽出这轴画,喝的水一下吐了出来:“爷……就这件不行!我给忘了,这是位老太太偷着卖的,卖完了她儿子就找我呢!背不住我们明儿得还人家。”范世容也不理他,将画展开一半,见是青绿山水:“什么宝贝啊,见过东西吗?就这么一玩艺,卖了还想要回去,当年我卖的那些玩艺能要回来吗?”说完将画卷起就走……
小鼓刘一脸心疼着急:“五爷,出不了手,再过来换一件啊。要想卖大价钱,您可得多说点世面上的话。”
“行了,还用你教,你那套我早会了……”范世荣说着,走出了攒儿口。
小鼓刘坐下喝茶。旁边有人问他:“多少钱收的?”
“不值钱,五毛收的,没名没款蒙他呢!怕他拿我这砚台……”小鼓刘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方古砚来。
那人说:“你还真心疼他……”
小鼓刘叹口气:“范五爷,当年多风光的爷们儿,这会儿落了难了,咱好歹得给个面……”
佟奉全正在二荤铺喝着大骨头汤,喝得满头是汗。范世荣顶着雪进来了,胳肢窝里夹着那轴画。佟奉全看看。范世荣顿着足:“嚯!好大雪。达子,昨儿个我存在你这儿的酒给我热热端上来。”
达子给端上酒来。范世荣端壶一看:“就这么点了?”
达子说:“爷,昨儿个让你拿走,您不拿,可不就这小半壶了吗?”
范世荣想了想:“有花生豆给爷掂对一盘。大雪天喝寡酒回头伤身子……”
佟奉全默默看着他,待达子上完了花生米,佟奉全把达子叫住了,小声说:“兄弟,那位爷?……是范五?……”
达子点头:“对……范五爷……”
“怎么这光景了……”
“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了……”
佟奉全拿出几大枚钱递给达子:“给上盘热牛肉。”
达子瞅了一眼范世荣:“爷,说句不该说的话,您可别招他……”
佟奉全不以为然:“一盘牛肉算是雪夜酬故人了,上吧……”
佟奉全低头喝汤,那边桌上达子给端了盘牛肉过去了,放到桌上。范世荣看见牛肉眼睛亮了,马上反应过来:“达子,别犯晕啊,回头一天的工钱赔进去了……拿走。我晚上不吃这个,积食。”说着咽口水,忍着没动筷子。达子笑了:“五爷,吃吧,有人惦记您呢!”
范世荣一下子又觉风光了,喊道:“谁啊,谁啊?”
达子朝佟奉全一指,佟奉全起来一揖。
范世荣显然没想到,在右肩上抱拳:“……哎,这位爷,咱认识。”
佟奉全赶紧端着酒杯,走过来:“五爷,您贵人忘事,我原来在通古斋当学徒……见过您,您那会儿可是风光了……”
范世荣摆摆手:“别提那会儿了,现而今我自个儿都不敢认自个儿了。”
佟奉全又对达子说:“伙计再上两碗汤,两壶酒。”
“别客气了,晚上吃多了积食……您贵姓,怎么称呼?”
“在下佟奉全。”
“哪儿发财呢……”
“窜宅门呢,包袱斋,夹包袱挣个咀谷钱……”
“是啊……有眼力,有客人就好,喝一盅。”
佟奉全看着那轴画:“喝一盅。”
“通古斋出来的徒弟,你该懂画啊……”
“看过点。”
范世荣拿上来并不打开,先让看裱工:“我这轴怎么样……”
佟奉全抽了根丝看:“老绫子,这活裱的算是细的。”
范世荣开始讲故事:“老辈传下来的,老爷子临死别的都没当回事,就指了指这画。分家时我给个下人藏起来了,谁知直奉大战,那人跑了就没再来往,相互找不着了,三年了,我都给忘了,嘿!今儿个他儿子打乡下来,给送回来了。原来有楠木盒子装着,这会儿也没了……他儿子说为保这画,家里差点出了人命。不是我当着您吹啊,一般生人我也不愿提老话,老爷子说这是宫里赏出来的……上过什么注录的东西。”佟奉全表面听着应着:“是啊……来喝酒。”他显然明白范世荣是在讲故事,内心话,这是给我讲故事呢,不过看这画的裱工,当是明以前的。讲故事是卖古董的常招啦,卖家为将东西卖出,常常地将一些毫无联系的事件情节附在该物品上,以表明这东西的来头和其起伏跌宕的传奇色彩,看似不经意说出,实际句句都有设计,句句都有伏机。范世荣看着佟奉全的表情说:“旁的人我也不想给看了,你要有主顾,均给你了。”佟奉全不动声色:“好啊……”
“您住哪儿了……”
“没正经的地方,有时住铺子里,有时住客栈。”
范世容这下又觉风光了:“我那院里有闲房,住我那儿去吧,走走,早晚的咱们也有个聊天的,达子,酒存下,牛肉打包。这也不是看东西的地方。走吧……”
瑞府中,大奶奶、大爷还有几个下人,先后进了茹二奶奶屋内,连夜查看东西。茹二奶奶和冯妈还都穿着孝服,呆在一边。
大奶奶数着东西:“墙上四扇屏堆绣,条案上粉彩箪瓶一对,珊瑚树一支……哎!我记着这儿还有两轴画儿哪儿去了?”
茹二奶奶无语。
大爷威严地说:“话我不想多问,画儿哪去了?”
茹二奶奶说:“不知道……”
大奶奶急道:“你屋里的东西丢了,你会不知道……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你人怎么不丢呵!”
茹二奶奶眼望别处,不答理她。
大奶奶转脸望着冯妈:“冯妈……”
冯妈瞅了一眼茹二奶奶。
茹二奶奶说:“冯妈一直跟着我呢,她也不知道……”
大奶奶嗓音高了:“老二家的,老爷子这是死了,你想让人听你喊都没人听了,说吧,画儿哪儿去了……”
茹二奶奶不肯示弱:“你别逼人太甚,你要想让我把死了的老太爷喊活了,我现在就喊去……这人还没走几天呢!哪房哪门都吃着、喝着、安睡着,凭什么单单上我这儿来查东西,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屋里没人吗……”“哪家都得查,先从你这儿开始……”
“要查,查你屋里去,我这儿东西丢了,还想问你呢……”
“你问不着,不跟你多说了,把丢的东西记上,分家待扣……”
“好!你扣,你扣吧,扣光了算。”茹二奶奶说着,抓起一件东西就摔,“我让你扣,扣……”
大奶奶一看急了:“快!快抱走,全都抱走……冯妈拦着她,拦着她。”
上来几个下人,七手八脚,拦的,抢的,一时间把所有的摆设东西全抱走了,满屋狼籍,衣服、被子扔了一地。茹二奶奶坐在一片狼籍中,欲哭无泪……
冯妈劝道:“奶奶,起来吧……”
茹二奶奶问:“冯妈,几更天了?”
“三更了……”
“冯妈,这个家我要是再出不去,我非得死在这儿!”茹二奶奶说着哭了。
佟奉全坐在范家杂院的小屋里,把那张青绿山水画打开了。前半张都很不错,佟奉全有点惊讶!可看到后边,画烂得什么都没有了,连款也没有了……
范世荣瞅着佟奉全的脸:“怎么样……”
佟奉全答非所问:“这房,有点背阴,我还是回我哪儿去住吧……”
范世荣说:“我说这画儿怎么样?”
“五爷,这画够宋,笔墨都好,你也看了,烂没了,款都没了。真可惜了,我一看裱工就觉得是好玩艺,可惜,买不上价了。”
“没救了?”
“救也能救。把下半张接出来,造个款,蒙出去就是大钱!”
“做谁的款?”
“看着和谁笔法像了做谁的……”
“你能做?我想起来了,你们通古斋的徒弟都会做旧,怎么样?挣回大钱。”
“……您留着吧,我走了,这房太阴,我怕冷!”佟奉全说着站了起来。
“哥!哥!……哥!下雪了怎么还没回来呀!”院里传来莫荷的声音。
范世荣又在挽留佟奉全,佟奉全往院里走着,边走边说:“不了,不了,我回吧!”
范世荣说:“租金不贵,一天才五分钱,早晚有人侍候你!……莫荷,回来了!这是我妹妹。”
佟奉全与莫荷相互瞅着,两人都有点意外。“我没认错吧,那天晚上,有人抢您,您喊……救命来着。”佟奉全说。
“您啊……怎么着,那天没谢够您,找上门讨谢来了!”
佟奉全忙说:“没有,没有,……五爷带我看闲房来了。”
范世荣乐了:“你们见过?”
莫荷说:“哥那天,这位大哥伸手把人吓跑了。”
范世荣这下更来劲了:“是啊……那更得住这儿了……就冲这你住下吧,房钱我出了……”
莫荷嗔道:“哥!”
范世荣瞅她一眼:“你别管。”
佟奉全开始打量院子:“……院子倒是比客栈清静点!”
范世荣说:“那你算说对了,别在外边站着了,怪冷的,你先回屋吧,回头让莫荷给你送铺盖过来。”
佟奉全瞟了莫荷一眼:“哎!那,那我就住住试试。”
范世荣回到屋里,哈着双手。莫荷边打水边问:“哥,这是谁啊!”
范世荣开始洗脸:“……姓佟,夹包袱窜宅门的。莫荷……你可得想法子把他留住了……”
“哎!干吗是我呀?!”
“你不是个女的吗?”
莫荷啪地朝床上摔了一样东西:“什么话……你妹可还没嫁人呢!”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我咱都花点力气留人家。”
“留他干吗?”
“他有作旧的手艺。这张画咱做好了,开铺子挣大钱……”
“我不管,要留你留……”莫荷说着出了门。
“干吗去?”
“上茅房。”
“快回来,把铺盖给他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