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五月槐花香

莫荷在厨房里边做窝头,小生子进来了。莫荷忙说:“生子,来了……快给我搭把手烧烧火。”

生子上来帮忙:“姐,你把那段歌谣再教我一遍,我给忘了。”

莫荷教训道:“什么记性,教你三遍了还记不住……听着啊……

张宗昌吊儿郎当,破鞋破袜子破军装。

下小雨,住民房,大姑娘小媳妇没处藏。

下小雨,住民房,大姑娘小媳妇没处藏……

要粮草,找老乡,家中柴米被搜光……”

生子不解:“张宗昌来了,大姑娘小媳妇干吗藏起来呀?”

“不藏就被人祸害了……你还小不懂这……”她麻利地做好窝头,在围裙上擦两下手,“生子不加火了,够了,再加费柴禾了……来,姐给你买的棍糖,吃去吧,等窝头蒸好了,我叫你……”

“我不要,娘说了,穷人的孩子都是苦,就别提糖这个字。”

莫荷有些伤心:“咱不提这个字,不提。拿着,吃去吧。”说着掩上篮子,要出去卖烟卷。

在泰丰楼二楼,灯光下,范世荣兴致挺高地一个人喝着酒,已有六分醉了,唱起了大鼓书:“丑末寅初……哎!”一眼瞅见几个客人上了楼,“那不是索巴吗?怎么着不认人了!”

索巴像是刚看见:“哟!五爷!没瞅见您!我给您请安……”

范世荣摆摆手:“免了,民国老礼不兴了,坐下喝口?”

“不了,我这儿有客人,改日给您请安,陪您喝呵……”

范世荣脸一沉:“怎么着……怕我请不起你,顺子,撤了换席面……我今儿个是中午晚上连着吃了!”

索巴说:“别介,改日吧……改日我请您……我忙点事。”

“行!那你忙吧!……”人走后,范世荣扭脸对顺子说,“这才叫给脸不要脸呢,顺子,听爷说呵,就他搁在三年前,请五爷我吃饭,我还未准去呢……这会儿倒人五人六的蹬鼻子上脸了。顺子,让你换席面,你怎么不动?”“五爷,您叫的燕居阁的福全在底下候着呢!”

范世荣一怔:“怎么不早说啊,叫上来吧。”

顺子走到楼梯口,探身往下喊道:“福全,五爷请上楼。”

福全上了楼,垂手站在范世荣跟前,低声嘟哝了一句什么。

“什么?你没带钱!今儿个上午四千多块大洋的买卖做了,你们掌柜的不认人了!”范世荣嚷道。

“回五爷,我们掌柜的说了,五爷您是跟着禄大人来的,禄大人原本就会中国话,今儿上午这买卖让您一搅和,四千来块钱让了,没挣着钱。”

“没挣钱,你们沈掌柜的敢当爷面说这三个字,我敢抽他仨嘴巴……顺子,你别急呵,饭钱一个子儿少不了你的,福全头前带路,去你们铺子。”范世荣站起身要走。

顺子慌忙伸手拦住:“五爷,您不能走,不是信不过您,海参的席面,您这一走,我们小伙计支付不起,您不能走!”

“起开,我这儿有理还没地儿说去呢!跟你说了少不了你一个子儿……我要完钱就回来。”范世荣说完跟着福全往下冲。

顺子拼命拦住:“五爷,您不能走,您不能走。”

范世荣仗着酒劲,将顺子推到一边儿,席面也给砸了。范世容趁机往楼下走去。顺子爬起来冲楼梯喊道:“底下暸高的拦住了,有人逃单子了!”

古董生意开店的坐商,有人带了买家来,不管卖的钱多钱少,总要给介绍人留出十分之一的利市,叫打醒儿。除非来人不要,一般的都该留出一份恭敬送上,以求人多客稠,大家帮衬!今儿这事四千多块的大买卖,范世荣原以为沈松山必会给自己打醒送钱来,谁知钱没来,饭钱也结不了,还挨了泰丰楼伙计的一通揍,谱没摆出来,倒现了眼了。夜色里,赵大夫拎了个药箱子,跟着冯妈从瑞贝子府前院往后院走。冯妈手里挑了个灯笼头前带路。到了大奶奶的门口,冯妈赶紧回话:“大奶奶,我家奶奶病着,请赵大夫来诊病了。”

屋里响起哗啦哗啦搓麻将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大奶奶才说:“去吧!”

来到茹二奶奶屋里,赵大夫看了病,开着方子。

“赵大夫……”茹二奶奶像是想说什么,赵大夫并不接茬。

“赵大夫,趁着屋里没人,我说两句许是不该说的话,您要愿意听呢,您就听一耳朵,您要不愿听,就算我没说。”

赵大夫并不抬头:“大夫听病人说话应当的,您说。”

“赵大夫,我是他他拉氏正黄旗,自嫁到他们府上,没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活到今儿个,我谁也不恨,我恨我爹,他为了攀高附贵给我扔进这么个火坑里来了,进门就守寡,遭人欺负遭人白眼,要不是跟冯妈这么相依相靠着,也不用病来催,我自己就想死了……赵大夫,侯门深似海,淹死人都没人救咱,没人可怜咱,想活人……只有自己救自己了。”说着,开始抹泪。赵大夫想说什么,终于没说。

茹二奶奶从枕头底下拿出几样翠首饰:“赵大夫,老爷子活不了几天了,真到分家的时候,我怕他们一个子儿不给就把我赶出去,赵大夫您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我这儿给您磕头了。”说着真的跪下磕头。

赵大夫慌忙站起,虚晃着手拦阻:“千万别……您起来!”

茹二奶奶哽咽道:“您好歹带出点东西,我和冯妈以后还能活人啊!”

“您起来,您快起来,我帮您带……”赵大夫说着把药箱打开,有底夹层,将茹二奶奶拿出的东西放进去,“……我……我给您写个收条。”

茹二奶奶忙说:“用不着,您我还信不过吗?……冯妈……送赵大夫。”

赵大夫嘱道:“这三剂吃了再看吧!别累着!别多想。”

茹二奶奶应道:“行!赵大夫您慢走……冯妈……送送……”

冯妈打着灯笼,赵大夫跟在后面,路过前院回廊大奶奶的门口,冯妈说:“大奶奶……赵大夫看完病要走了……”

大奶奶屋里半天没声音。冯妈正在愣怔,门无声地开了,大奶奶站在门槛里:“……是吗?哟!赵大夫走啊……瞧这大晚上的还给您添乱!老二家好点了吗?”

“也没什么大病,无非是气虚,吃不下,睡不着。开了药了……大奶奶,您一向可好!”

“我命贱没那么多毛病,好着呢!不留您了,没落东西吧?”

“没有。”赵大夫平静地说。

大奶奶话里有话:“拿好了东西。冯妈照着点路。”

灯头上结了个大大的灯花,屋里便更显幽暗。那只断了爪的尊在桌上摊着,佟奉全拥着被子在炕上坐着,二奎头缠绷带站在一旁。两个人都盯着那只残破的尊。

“二奎,你睡去吧!”佟奉全说。

二奎陪着小心:“爷,您先歇了吧……我给您吹灯!”

“等等,我再看会儿……二奎,你要是不困,坐我脚底下,说会儿话。”

“爷……您说吧,我听着。”

“二奎啊……三天前,刚得这玩艺,咱是什么心气!你,我是不知道,哎!爷我进进出出在街上走都带着风呢!心气高啊……指着这玩艺挣了钱再盘个铺子呢!光宗耀祖,娶媳妇的事儿都想过了。不怕你笑话,晚上我醒都是乐醒了,好东西,算是酬济咱了,可转眼枪顶着脑袋上了,没地儿讲理去呵,豁着命把东西要回来了……它又成了这样,三天里我是水里火里的天塌地陷地过来的,这不是活炼人呢吗……”“爷,怨我!”

“你怎么又说这话,怨谁不怨谁的说这话有什么用,没用了,没用……我看着这玩艺想悟出个理儿来,不悟出个理,怨人怨己都没用……浅薄啊……二奎,不怕你笑话,这么个经历千年而不毁的东西,一个浅薄的人为名为利的心,怎么压得住它,它不毁了还等什么?!活该我小人得志,喜形于色,我没见过钱,我他妈的活该!”佟奉全说着使劲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二奎慌了,伸手拦住:“爷!爷您别这样!”

“别拦着我……我打自己两下我心里痛快!”

“爷!这事怨沈掌柜的,他作局撅人!我找他去?”二奎说着,就弯腰抄家伙。

“二奎!给我站住,不怨人家……人家作了局,你往里钻,那是人家的本事,要怨就怨自己……这东西都毁了,咱再悟不出这个理儿来,咱更对不起它一千年的灵性了……有本事,你再把他撅了!咱这一行的,找人拼命算什么本事,打掉牙咽肚里笑着说不疼才是本事!长见识吧,把东西撂下吧,吹灯睡觉。”夜路人稀,范世荣躺在街上的墙角里。得了信的莫荷跑过来:“哥,您这是怎么了……谁打的你,找他们去……!”

“别去,不碍人家事……”范世荣一把拉住她。他的嘴和脸都给打伤了,啪地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水。

莫荷顿足:“不碍谁啊,碍着我了,我找去!”

“你别去,你别管,先给我颗烟卷抽……”

莫荷赶快给他开烟点火:“哥……家里窝头都给您蒸好了,咱吃不起席,咱不吃行不行,咱吃窝头就咸菜求个平安行不行!”

范世荣抽着烟,又显出十足的大爷派头:“吃窝头,我是吃窝头的脑袋吗……凭什么就该我吃窝头,跟你说莫荷,咱家远的不提,五年前,前门外廊坊八条,半条街是咱家的买卖,天天的鱼翅、鲍鱼端上来吃一口撤下去了,就说我穿的衣裳吧,无冬立夏的换不过来……怀里边24K金的劳力士小洋表挂两块……走起来咯崩咯崩的闹心,不喜欢了摘一块送人,吃窝头,你哥我天生就不是吃窝头的主儿……莫荷,你是没赶上……让你跟着我受罪了,你哥可不该是这德性的,早晚一天,哥我再发迹了,我让你穿金带银,一人使七个丫头。”莫荷扶着范世荣站起来:“哥!不说了,您这话我心领了……风太大,咱快回家吧。”

阳光暖暖的,范世荣呆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晒太阳,身子不停地晃悠着。对面一辆汽车停下了,司机显得很着急,下车开盖鼓捣,鼓掏了半天,弄得满头是汗。范世荣半眯眼半磕睡地看着,最后停止晃悠,从凳子上下来,穿街过去,两手筒着看着,自言自语:“欧斯玛璧,1903的。”司机以为是个叫花子,厌恶地说:“闪一边去……”

范世荣只当没听见:“加的谁家的油啊……亚细亚的油出不了这事……您一定加的是‘膀子崔’的油吧……里边有脏东西把油管拔下来吹吹就好了……”

司机奇怪:“……你怎么知道?”

范世荣说:“这路美国车,别克、库力思、道济、雪佛兰,旁太克司都玩过。”

司机又问:“您是修车的?”

范世荣瞪他一眼:“什么眼神啊……买回家开着玩的!你这类欧斯玛璧开过三辆……”

司机边听说话边把油管吹好了,上车,发动,车着了。

范世荣上手把人家的车盖盖上。又说:“听我的没错,加油的毛病,燕南汽车行的油也对付,要铅皮筒,整筒原装的好,买家去,没了加。保险又方便……又不闹毛病。”

司机望着他:“这位爷……”

“您客气!现在没人把咱当爷看了……”范世荣说。

“您原来是干什么的,咱不细打听了,我这儿有半块钱,您拿着,别嫌少!”

范世荣害怕烫手似的:“不要!不要!都是玩车的怎么还论上钱了,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司机手一弹钱飞过来,范世荣没接,钱掉在他脚前地上。车开走了。

范世荣看着地上的半块钱,手依旧筒着,身子往下半蹲不蹲地看着。正在犹豫,一只手伸下去捡起来了。

范世荣着急了:“哎!干什么?”

“哥!他给你钱了!”

“啊!小瞧人……见过什么呀!”范世荣有些难堪。

“哥!给你你就拿着吧……”莫荷把钱递过来。

“当我是要饭的了!不是你捡,我可不要。你哥开车那会儿……他还不知道在哪儿转筋呢。”范世荣半遮半掩地把钱接过来了。

莫荷说:“哥我先走了。洋烟卷,洋烟卷,红锡包,大双刀!”

“行,你忙你的吧,别管我了,中午备不住人家请我吃席呢!”范世荣说。

泛古堂后院屋里,佟奉全把那只尊用泥给敷上了。只留那只爪在外边,小心地用蛋清和着白灰,旁边搁着碗江米粥。

佟奉全边忙乎边说:“蛋清,白灰和江米汁,万年牢,别提多粘了。咱先给他粘上。回头干了,往上抹铅灰铁锈,烫一层川白蜡,接的缝就不易露出来。按理说这活我不该教给你……古董这一行,学会了造假作旧,就跟大姑娘当了窑姐一样,来钱容易了,正路就不想走了。害人害己的手艺……递我那个小扁铲子!”院子里喊:“掌柜的……沈掌柜来了,在铺子里等您呢!”

“他怎么来了,可真他妈的有脸。”佟奉全说。

“爷,我给他轰出去。”二奎说。

佟奉全拿块布把东西盖上了,洗着手说:“不用,他不来我还惦记他呢!哎!让他等会儿,我这就去。二奎,快,洋表给我挂上,我可不能让他看出有半点的晦气来,他要瞧热闹,就让他瞧瞧有多热闹。”

佟奉全来到前面铺子里,见沈松山正在喝茶,桌上放着一个蓝花包袱皮。

“佟掌柜的,真忙啊……看着疲惫呢!”沈松山说。

佟奉全心想,他这才叫得便宜卖乖呢,吃人不吐核!看是问候,话里是嘲弄。便说:“算让你说着了,做了笔法国庄的买卖,打包收账,开单子。我这铺子不行,没个能干的伙计,什么事都自己上手,一个字,累。来喝茶。”沈松山说:“喝着呢!”“什么好东西?”佟奉全看着包袱问。

沈松山说:“万历五彩,想给您看看,看好了,咱伙着收了,伙着卖,买家都有了,有钱大家赚吧。”

佟奉全心里话,好!心真好,是便宜能到我手里,小子还想玩我啊!于是大声说:“我还真想看看,”见沈松山要解开,忙说,“别解了,别解了。沈掌柜,最近手里压了不少货,都等着出呢……钱一时转不开了,东西我不看了,您自己卖吧!”“我听齐大头说那尊还您了……没出什么事吧!”沈松山说。

佟奉山心里话:这是探我呢,我不跟你来点真的……你信不过我。又大声地说:“您不问我正想说呢!沈掌柜你说的那个张督军是个要人命的主啊……买东西不使钱,使枪。”

“怎么着,抢了……”

“可不是抢吗……二奎,二奎,出来见见沈掌柜。”

二奎依旧缠着绷带,出来打着招呼:“沈掌柜您来了。”

沈松山很惊讶:“哟!怎么还真伤着了,我就那么一说,你还真去了……哎,东西怎么样……”

“东西没事,枪子擦着头皮过去了,二奎解开崩带让沈掌柜看看。”沈松山忙说:“不看,不看了。我怕见血,这事怨我了……二奎今儿个我没带着钱,回头让福全给你买点补的送过来!”

“用不着,家里什么都有,这事也怨我想赚钱想急了。”

“我也就那么一说……东西没伤着就好……”

“沈掌柜……东西要再伤着了,这会儿你见不着我了,不用他拿枪,我自己拿枪就把我崩了!世道乱了,买卖不好做……”

“可不是,有好东西赚点出手就得了,别压着,压不住!”

佟奉全心想,他这是真话了,他还是冲着尊来的,我得吊他:“不压了,有人看了。”

“给定钱了?”

“没有……”

“打算出多少钱啊?”

“比原来的数多两千……”

“是吗……给我留着吧!”

“那不合适,得罪客人。”

“我再多出一千……你帮着打点了……”

“沈掌柜,这东西,我劝您不要也就罢了,真要压手里不合适……”

“我有买主……旁的你不用管,……别想了,我拿钱去。”说完起身就要走。

“哎!东西拎着啊!明儿吧,明儿白天您来东西看仔细了……”

“今晚我来……一分少不了你的。”沈松山回身拿起包袱,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佟奉全朝外面喊道:“贵山叫车。”

冯妈在前面引着赵大夫低头往外走。刚到大奶奶门口,大奶奶的门突然开了,大奶奶正站在门口,问道:“赵大夫,瞧病了?怎么样,老二家的还晕吗?”

“大奶奶,已经好多了。”赵大夫回道。

“有件事,不是我信不过您,我要得罪了,您可别怨我……家大了人心杂,要不是我拢着,这家早空了,您跟我进屋……冯妈在外边候着。”

赵大夫只好跟进大奶奶的屋里。

“赵大夫,这事我要做错了呢,就算您赶上了,回头我给您赔不是,我信不过老二家的,您把那药箱子打开了,我看看。”大奶奶说。

“是呵,您不说我也想让您看……”赵大夫说着便打开药箱子,把抽屉都打开了,一个一个,都是看病的东西,旁的没有。又故意问:“大奶奶,我这身上要不要看看。”

大奶奶有些不自在:“那可不能了,得,您收起来吧!你可别怨我,大有大难。”

赵大夫收了东西,走了。坐到等在街上的车里,这才一件一件地从怀里掏出各样东西,放在一个包袱里包了起来。

冯妈回到后院,茹二奶奶一边指着冯妈骂,一边往院子里摔东西。砰!一只箪瓶摔在院子里。

“怎么着!我病了,你都不信啊!怎么着非要我死给你看啊是怎么着……荣庆!荣庆!你不是我爹,你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你造孽,你不得好死!”

砰,又摔出了一件东西。

尊的泥壳剥下来了,佟奉全亲自动手,把尊擦得亮亮的,摆在桌子上。

“爷,上了白蜡就真看不出来了……”二奎说。

“把灯拨亮点,多拿几盏过来……让他亮亮地看……看出来是他的造化,看不出来是咱的福气……”佟奉全眼不离尊地忙着。

“爷,这东西要卖出去了,才算是一步,他要到家了再看出来……”

“不管了……一报还一报,打掉了的牙总得有人往肚里咽,不是他往肚里咽,就得咱往肚里咽,咱咽不下去,让他咽吧!”

二奎把锦盒拿过来了。

“这回咱反着搁。故意反着放把爪冲上,把伤先露给他,冲上的地方容易不在意……他要没看出来是天谴,就是老天爷都要罚他,他看出来了,那是老天爷罚我,我认倒霉,二奎,这在行里不算是干坏事,应当的……”佟奉全嘴里虽这么说,毕竟心里有鬼,说这么几句话汗都出来了。这时贵山在外面喊道:“爷,沈掌柜的来了,铺子里等着呢!”“知道了,二奎拿东西过去,我带灯……”佟奉全说。

铺子里,摆了三盏灯,沈松山仔细地看着那只尊……果然先看边口,用手轻摸边沿。佟奉全站在暗影里冷冷地看着他……

“按理说东西我看过了,对着呢!不该再这么细了,但毕竟是一万多块钱的东西,佟掌柜,我再看看呵……”沈松山说。

当沈松山要仔细看那个小爪时,二奎马上举着一盏灯过来,说道:“沈掌柜您看仔细了,灯给您照照。”

“东西说完好无瑕也不对,您看看……里边有一小块釉薄。您递我,您递我。您看这里边这块,哎!哪儿呢,这大晚上看,还看不清了,哎这呢,按理说不算是毛病。您看看,您可瞅仔细了……”佟奉全说。

古玩一行,卖货是学问,一件有残有伤的玩艺不怕你看,当你每要看到那伤残处时,卖货人常以指东道西啊!或故意自报瑕疵的方式来干扰你,转移你视钱……按理说沈松山应当深谙此道,但他当夜许是得物心切,许是原本看过,想不到东西已伤了,所以偏偏就没细看那只爪,正待要看时,佟奉全忙说:“二奎,茶凉了,再给换换。”二奎会意,赶紧应道:“哎!”

沈松山看好了,将东西放在锦盒里。此时没话,但绷着劲。沈松山从怀里往外掏银票:“一万三,佟掌柜,您收好了。东西,我拿走。”

佟奉全却欲擒故纵:“……真……真买啊……沈掌柜,心里话您这会儿不要我才高兴呢,你这一真要买,我……”

“为什么?”沈松山问道。

“……您该明白,您是行里人,行里人窜货……好找后账。”

“真有天大的事……它就是变成一堆狗屎,我也再不会来找您了,这点规矩我守得住……”沈松山说完抱着锦盒要出门。

佟奉全喊道:“贵山,叫车。”

沈松山忙说:“不用……带车来了……您别送了,您看好银票,我拿好东西咱两便了……”

佟奉全送到门口:“沈掌柜慢点啊……”

佟奉全赶紧转身回来,拿起那一万三千的银票就着灯看着。他一点也没有那种得意高兴,毕竟心里有鬼。

“二奎啊,事了了,我怎么就高兴不起来……算了不说了……上板,洗洗早点睡吧……”说完,佟奉全拿着银票和一盏灯往后走了。

街上人过车行。一辆马车停在燕居阁门口,福全和小伙计跑着迎了出来。日本人河野从马车上下来,对着福全行礼,寒喧,而后进了燕居阁。工夫不大,河野就出来了。沈松山脸色惨白地出来送客,河野很客气地行礼,上车,走了。车刚一走,沈松山就急着回去了。燕居阁街对面有个旧书摊,摊主正用鸡毛掸子掸着那些旧书。起风了,摊主赶紧捂住那些书纸。这时,二奎过来了,说是看书,其实是在看对面燕居阁的动静。

此时的燕居阁内,沈松山把盛着那只尊的锦盒盖上了。

沈松山说:“福全把铺子关了,有人来了就说我不在……”

福全说:“哎!掌柜的,昌盛票号的人在老裕泰等您呢!”

沈松山极力镇静着:“你去一趟就说,钱再拖两天一定还了……”

沈松山仔细地看着那只尊,看着那爪。用小刀轻轻一刮,白蜡皮掉下来了……沈松山清清楚楚地看着那只爪的裂纹,很明显是后粘上的。沈松山手中的刀子滑落了,那尊扔在桌上,爪子掉了……沈松山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心里说:我这不是流泪啊,我该流血,我他妈的鲜血流尽,鲜血流尽。小孙子跑了进来:“爷……爷……我奶奶叫您吃糕去,我奶叫您吃糕去。”

沈松山赶快抹泪:“哎!你吃去吧……你去吧爷坐会儿……”

小孙子拽着沈松山的衣襟:“爷……您抱我玩……”

沈松山颤声道:“宝儿,您先出去……爷坐会儿啊……”

小孙子看见沈松山哭了:“爷……怎么了……您哭了……”

沈松山抹去泪:“没事……没哭,爷眼睛疼……爷眼睛疼,一会儿就好了,宝儿乖,宝儿出去吧……”

小孙子下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爷不吃糕,爷眼睛疼。”

沈松山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呵呵地哭了。沈松山拿起那个残了的尊,包了包塞到锦盒里。原还想找地方放,后来终于忍不住,连锦盒一起摔在地上,呵呵哭着……

泛古堂里,佟奉全呆呆坐着。二奎在后边悄没声地擦着灰尘。佟奉全愣了半天才问:“河野一走就上板了?”

“回爷,上板了。”

“二奎你说……这上板怎么讲?东西卖了也可能上板吧,八成卖了……要是卖了就最好了,按理说沈掌柜都没看出来,他河野就那么能耐……能看出来了……他看不出来东西指定要了,这日本人一要,事儿就算了了,牙掉谁肚里咱就算管不着了……我也是瞎操心,东西都卖出去了,碍不着我了!”“爷,您也是心好,怕伤着人……”二奎说。

“二奎,有大买卖去坤书馆找我啊……我出去转转!还有,这一万多块的银票,瞧机会去钱庄给兑出来吧,早攥手里早踏实!”佟奉全说着伸手从抽屉里拿银洋。

“爷,给您叫车。”

“我自个儿叫吧!”

二奎看着桌上的银票,有些愣神。

太阳很好,燕居阁后院的海棠叶还没落光,小孙子骑着竹马说着歌谣。福全拦住来要账的昌盛票号的大伙计。

大伙计发着牢骚:“嘿!说好了,前儿个借,今儿个还的,这又要再过两天算什么事儿啊!福全,你别拦着我……我不跟你说,找你们掌柜的说话……”

福全忙解释:“郭爷,郭爷,您再容两天,我们掌柜的在屋里盘账呢!”

“他盘账,我还得盘账呢!几万块的货,不是小数,要真拖两天,利可就不是五分了,见天得涨……沈掌柜,沈掌柜。”大伙计喊着上手就推门,“怎么还插着门呢!沈掌柜,沈掌柜。”

福全也不拦了,像是想到了什么:“掌柜的,掌柜的……昌盛源的郭先生来了,掌柜的掌……”这一喊,老太太,小孙子、儿子,儿媳妇全从偏房跑出来了。一脸惊讶地看着……

老太太说:“刚还在呢,不会出事吧!”

大贵脸色顿变,快步冲上前:“爹!爹!开门,您开门,爹爹!开门……福全,砸门。”

福全举起门口的一个花盆,砰地砸过去,门还是没开……

老太太一下就瘫了,小孙子哭了。

儿媳妇尖声喊道:“大贵快,街上叫车去,快!”

燕居阁上了板的门一下被撞开了,大贵跑出来冲街就喊:“不好了!街坊们我爹出事了,快帮着叫大夫,叫车……”

说来也巧,佟奉全坐车正从这儿路过。佟奉全在车里看着,他似早有预感,撩帘子下车就往店里跑,街上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都往店里冲去。

沈松山吊在里屋梁上,死了。

福全冲上去往下卸人!大贵喊着,老太太昏了,儿媳妇忙着,小孙子哭得更邪乎了。

佟奉全跟着众人冲进来,看着福全、小伙计把人刚托起来。沈松山像是死不瞑目,那双睁着眼像是看着他佟奉全,佟奉全扶着门框,看着看着,咕咚地就堆缩在地上了……

古董一行如龙谭虎穴,不可擅入,街面上总有传出谁谁捡了漏一夜暴富的喜兴事,其实那些打掉了牙往肚里咽的事,也天天都有,大多数忍了,也有想不开气死、闷死的。沈松山死了,这事也不是说完就完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