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奉全,河北雄县人,早年间来京在荣合轩学徒,练了一手看字画、相瓷器的好眼力。后来,由庆王爷府上出资在东琉璃厂开了这家泛古堂,仗着耳聪目慧,生意颇为红火。这一日上午,一辆大骡车驶至琉璃厂街当间,停在了泛古堂门前,还没等骡车停稳,佟奉全撩帘子跳下来,进了自己的铺子。伙计二奎正站在柜台后面,看着账簿打算盘,见佟奉全推门进来,忙起身招呼:“爷,您来了!”佟奉全站住,点点头,愣了一会儿说:“嗯!快把柜底下那只龙泉窑包起来,回头沈松山来了,就说东西早拿走了,多余的话一句也别说。”
二奎点点头,急忙从柜底下摸出一只龙泉青瓷小尊,小心地包裹起来。佟奉全沉思着走过去又走回来,看了看账本,问道:“这月卖了多少?”
二奎说:“铺面上卖了一千五百二十块……”
佟奉全并不太在意地说:“就这么点儿?……行!支应着吧。”说完把二奎拿出的龙泉青瓷小尊收进锦盒,抱着往后走去。
不大会儿,沈松山进来了。二奎给他倒了杯茶水,他就坐在椅子上,轻轻地吹着茶叶,喝茶。二奎侍立一旁,显得很恭敬。旁边桌上搁着一只蓝包袱。
沈松山是河北翼县人,打小进京投亲戚,在王府井锡拉胡同的小古玩铺学徒,后跟着南纸店的师傅学装裱画。过眼的古董字画颇多,眼力过人。
沈松山问:“你们掌柜的在不在?”
二奎忙说:“刚回来,我给您叫去。”
“等会儿吧,我先喝口茶……二奎,你是叫二奎吧,学徒几年了?”
“回爷,刘二奎。学徒三年多了。”
“《金石录》、《宣和注录》都读过了吗?”
“没读全。”
“过手的画,都看过些什么?”
“爷,回您的话,二奎没什么见识,看过两张宋代,范宽、崔白的。”
“东西对不对?”
“咱也说不好,……以后你多指点,爷您看字画是街里都传遍的高手,您多指点吧。”二奎笑着说。
“北宋初年,其实就一个李成,一个范宽,李成之笔近视如千里之远,范宽之笔远望不离座外,这话算是把二位的特点说到家了。”沈松山说完又喝茶。
“爷,谢您指点。”二奎说着想要给沈松山兑茶水。
“得,我走了……”沈松山拎着包袱要走。
二奎忙说:“爷,您等会儿,我叫掌柜的!”说着揭后门帘子喊道,“爷,沈掌柜的要走了,您……”
沈松山根本不听,拎着包袱往门口走。只听后门一阵门响、帘子响,佟奉全风风火火地出来了:“呀沈掌柜的来了,二奎怎么不早吱一声!这不是待慢了吗?”
沈松山一听佟奉全出来了,住了脚:“不怨他,是我没让他喊您……没事,您这味小兰花不错,喝出汗来了。”
佟奉全赶紧招呼:“坐,坐,怪不容易的来一趟,哪有走的理呀!二奎,茶泼了重沏……”
沈松山拿出鼻烟壶,闭着眼睛往鼻子里放烟,吸气,一个喷嚏打了出来,舒服得眼里含泪。
“好英国货,不多见了。”佟奉全说完伸手去解那个蓝包袱皮,“什么好东西,拿来了,还想拿走,二奎啊,把街门关上,别让生客进来。”
沈松山不动声色:“用不着……佟掌柜东西不好,看了您别笑话……”
是一只残破的商代的尊。佟奉全仔细看着表面的绿绣,轻轻地翻看着底儿。沈松山用余光看他。佟奉全凝神看了一会儿目光就散了,坐在那里抠鼻烟不说话。
沈松山一看佟奉全不说话,马上明白了,站起来系包袱皮。
“……嚯!这烟真冲……沈掌柜也不是全不对呵……顶上那圈口和一只耳朵是真的,底儿后接的……卖好了……能蒙出去。”
佟奉全边擤鼻子边说,掩饰不住幸灾乐祸,老想笑。
“我砸了卖铜……”
“别介呀,真要砸我留下。”
“佟爷……这我可没编瞎话吧……东西买打眼了,指着您救我呢!”
佟奉全心里明白了:“一句话的事!沈掌柜的,您是前辈,我这铺子里,您看着什么好您拿走,钱不钱的,咱不说那个。”
沈松山这才说:“那只龙泉窑的尊,让我给您卖了吧……必定的好价钱,东西卖了,钱先给您个本,利我先用半年,以后加倍的还您。”
“沈爷,您来晚了一步,东西昨晚上,被齐大头拿走了。钱还没给呢!沈爷,多了的话咱也不说了,我看这么着吧,那个尊齐大头他要是看不上,东西到了,我给您送过去,还是刚才的话,钱不钱的,不说。要是东西他卖出去了,钱到了,我立马让二奎给您送过去,算是您今天劳驾跑一趟。”“这么巧,大头给拿走了……”
“沈爷,说出来像编的,二奎打开柜子让沈爷看看,昨儿还在这儿呢……今儿空了。”
“那算我没运气,心领了,回头我跟张督军说一声,玩艺出手了不用等了,那我走了。”
“再坐会儿。”佟奉全记住了张督军三个字。
“不坐了,心里有事。”沈松山站起来拎着包袱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跟佟奉全说话,“佟掌柜,今儿我这样,算晦气到家了,您别笑话。”
“沈爷,笑话您不是笑话我自己吗?咱这行,打掉了牙往肚里咽,还得说不疼,您今儿拎着东西来给我看,真是给奉全脸了……二奎叫车!”
二奎麻利地应道:“叫得了!沈掌柜您请!”
琉璃厂街口的老豆腐小摊上,坐着一位邋里邋遢的大爷。细看的话,你会发现他身上衣服料子很不错,只是久不洗刷,沾满了污垢。这位爷名叫范世荣,旗人,同文馆肆业。祖上兴于洋务,也败于洋务,民国后家道中落,现在以半口生涩的英文在街上混吃喝,勉强过着他那种贫寒的贵族生活。为了招揽生意,摊主吆喝着:“老豆腐开锅哎!老豆腐开锅!”范世荣不耐烦地:“哎!别喊了,别喊了!怎么没卤虾油啊!”
摊主一愣,范世荣却十分认真:“不是我挑你理儿,这碗老豆腐看着简单,可佐料麻烦,酱豆腐汁、卤虾油、韭菜花、芝麻酱、辣椒油。缺一不可,缺一味这东西就出豆腐渣味了……吃着像嚼生豆子!这我要再不挑你礼儿,人家以为我没吃过东西呢!”摊主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看他吃完了,又给他添上一碗,打上佐料,想要堵他嘴:“爷,您慢用!”
范世荣刚要再吃,一眼看见英国人禄大人过来了,范世荣赶快放了碗迎了过去,用英文招呼:“哈罗!密斯特禄,今天天气真的很好啊!有什么收获吗?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禄大人却用流利的汉语回他:“范先生,你好!你一见我就说英语,而我更喜欢说中国话。”
范世荣急忙改用汉语解释:“老不说,都快忘光了,也就见着您了,说两句,算是个温习,要么我跟谁说去呵,这条街除了古董还是古董,英格力士没有。”
禄大人半真半假地说:“你要对英语这么喜欢,我出钱,你去英国开个店,咱们卖中国玩艺儿!”
范世荣忙摇头:“那我不去,我离不开北京城……真去了伦敦,先是这碗老豆腐吃不上了,那我得想家……”
禄大人这才用英语说:“是啊!可爱的家……可爱的家。”
两人边走边说,惹得不少行人回头朝他们观望。
街上天寒地冷。
一个女孩膀子上挎着香烟筐子随脚步的节奏颠动着。她戴了副线手套,围着围脖,身子有些瑟缩,在街上边走边吆喝:“红锡包,大双刀啊……蜜蜂,蝙蝠,小飞船啊……抽烟啊您哪……抽烟啊您哪……先生来包洋烟卷吧……蜜蜂牌的三大枚,您来一包……”这女孩是范世荣家的远房亲戚,叫莫荷,爹妈死得早,从遵化老家进京落在范家了。眼下除了侍候范世荣一天三顿的吃食,有时她还要供着范世荣喝酒抽烟的部分花销。范世荣怕莫荷嫁人了,自己的生活就更没着落了。莫荷一眼瞅见一个小男孩子手里拎了个米口袋,便喊道:“生子……生子……干吗去!”
生子看见莫荷,眼睛一亮:“莫荷姐,我妈让我买棒子面去。”
“你等等,”莫荷递给生子一个口袋,“帮我带回来吧,省我去了……来,这是口袋,这是钱,买十大枚的啊,看着点秤……回头不够了我可找你算账。”
“放心吧,莫荷姐我走了。”
“走吧,回头姐给你买棍糖吃,看着点车……红锡包,大双刀啊……蜜蜂、蝙蝠、小飞船啊……”莫荷边走边喊,猛地看见前边有个当兵的路过,慌忙挎着篮子跑着躲避。
当兵的气恼地喊道:“买烟卷的跑什么,我他妈的给钱!”
瑞贝子府的后院里,茹二奶奶悄悄地撩开自己屋的窗帘子,往外看看。正是晌午,院子里没有人。茹二奶奶看得很专心。
冯妈打帘子进来:“二奶奶!”
“哎哟!吓我一跳……你进屋我怎么也没看见呀!……前院有人吗!”茹二奶奶说着利落地下了炕。
冯妈低声说:“都睡了,一人没有……”
茹二奶奶赶忙收拾包袱:“拿好了,就当出门买东西似地往外走,心里平和点,去吧……哎等等,要真有人问起来,跟他们说话硬气着点。”其实她自己也有点慌。
茹二奶奶送走人,回来,赶紧给观音菩萨上了炷香,神情有些紧张地嘟囔:“救苦救难的菩萨,保佑我这个苦人吧。”
茹二奶奶,小名秋兰,正黄旗,十八岁嫁给贝子府的二阿哥,刚嫁过来二阿哥就病死了,守寡至今。这茹二奶奶身在豪门,受尽欺侮,至今老贝子重病在身,茹二奶奶担心这老爷子再一死,自己今后的生活更无依靠了,总是想着往外带些个东西,以备后用……冯妈挎着包袱,来到前院,看似极为镇静,边别着发夹子边往外走。刚到大奶奶房门口,就听门里边有人叫她:“冯妈……干吗去呀?”
冯妈心一紧,只好站住:“大奶奶,有话您吩咐!”
“冯妈……这是要出门呵?”
“我家奶奶吩咐了,让做衣裳去……”
“做衣裳怎么不请裁缝来家呀,还用出去?包袱里是什么?”大奶奶说着话出来了。
冯妈一时语塞。
大奶奶边系大襟边说:“打开我看看……”
冯妈没办法,只得打开。包袱中除了衣服,布料……布料里裹着只小瓷瓶。
大奶奶拿起小瓷瓶:“釉里红好东西……冯妈这玩艺是要拴衣服上啊?”
冯妈反倒镇定了:“回大奶奶,做衣服没钱,押件东西给裁缝,等有钱了再赎回来。”
大奶奶这下火了:“蒙谁啊!欺负我们没见过东西是吗?宫里的玩艺,就这够做一车衣裳的,押过去,谁敢接着呀!”
“我们家奶奶是这么吩咐的。”
“你家奶奶让你死,你也去死啊?!没钱怎么不张嘴啊……都是一家人干吗这么生分。”大奶奶说完,看着小瓶,从大襟里掏出两块银元,“拿着,够了吧!”
冯妈无奈,只好说:“……谢大奶奶!”
大奶奶望着冯妈的背影,又说:“不够了再问我要呵,这东西,我留下了。”人进屋,咣当地一声,门关上了。
佟奉全去街对面店铺里打了个电话,问清楚了张督军府上的门牌号码。然后回来换好衣裳,拎着那个包袱从泛古堂后边出来。佟奉全系扣子,戴帽子,二奎举着个小镜子给他照着。佟奉全心里有点犹豫:“二奎,你说这沈掌柜,买了打眼的东西,干吗拿过来给咱看啊!行里的规矩,买了打眼货藏还怕藏不住呢!他干吗要拿着东西过来招摇?”“怕是吃不准,让您给掌掌眼!”
“那么高心气的人,他会让我掌眼……临走又撂下一句话说张督军要咱们那个尊……你说他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
“……爷,我也说不准……”
“……要不这么着,东西你拿着去史家胡同七号,就说给督军爷看看玩艺儿,他要是真要,现钱一万大洋,让他留下,他要看不上你再拿回来……成不成的,咱先碰碰。”
二奎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却没说。
“去吧,我还有事儿……回头你换身好衣裳,叫辆车,别让他们小瞧咱。”佟奉全说完将东西放下,出门走了。
燕居阁里,伙计正在往下拿东西。禄大人坐在凳子上逐个看着,桌子上有一堆挑好了的各式玩艺儿……
范世荣喝着茶,吃着点心。燕居阁的掌柜沈松山在旁边侍候着。
“沈掌柜,就这么多吧,要多少钱?”
“禄大人,你就是有眼力,把我屋里的好玩艺都给挑走了,您看着给吧。”
“看着给,你们中国人就是讲面子,看着给,我给你一块钱行不行!”
沈掌柜有些难堪,正不知该怎么回他,范世荣插嘴了:“那您不能够!禄大人,这也算是绅士风度,说是让看着给,其实让您出个价……”
“这我懂,刚来时,我不习惯。正经做生意,那么客气干吗?后来我明白了,他客气了,你可不能太实在,钱该花还要花,只是把生意做得不像做生意才叫味道!”
“讲究的就是这么个劲儿,您领会得深刻,这么着吧,沈掌柜也别客气了,你出口价,看禄大人能不能接受。”
“禄大人这堆东西,我算了下,本是二千二百大洋收上来的,您多少再让我赚点,好歹我这铺子能支撑下去。”沈掌柜说。
“两千五……百分之十的利,很好了!”禄大人比划着手势。
“禄大人,古董这行,百分之十的利那叫赔本赚吆喝,白忙,您再添点。”
“那你说要多少?”
“少了五千,不能给您,对不住了,沈掌柜,禄大人我赚您钱,也是赚在明处,话跟您说明白……”说着伸手要往回收。
禄大人假装要走:“看吧,客气到最后,不客气了。”
范世荣赶快拉住:“这么着,听我一口价,两家都让让!四千块钱,算是都冲着这一上午忙活了……四千块!”
“OK。”禄大人马上喊道。
沈掌柜一脸真诚地说:“说实在的,这堆东西人家给过六千我没卖,得了,禄大人给您了,福全啊!给禄大人包上!”
范世荣打圆场:“得,这回亏您了,下回给您补上。禄大人,都是好东西您回家细细玩味吧!”
“一会儿给我送到府里去吧。我还要转转。”
范世荣将禄大人送出门,又鬼鬼祟祟跑回来:“沈掌柜,回头秦丰楼见啊!”意思是想收中间人钱!范世荣说完出门走了。
“掌柜的,范五爷这是吃上咱了。”福全说。
沈松山冷冷地说:“这回甭理他。”
二奎坐在督军府的客厅里,有些不安地等待着,手心里早已汗湿了。突然后边传出很浓重的东北口音:“什么?就这个玩艺要一万块大洋,吃人呢!什么人到府里了还敢张这么大的嘴,让我见识见识……啊什么人!”话到人到,一手拿着那个小尊,一手拎着把枪。
二奎吓得赶紧站起来了。
“是你吗?!你是谁?”张督军用枪指指二奎。
“督军大人,小的刘二奎,泛古堂的伙计。”二奎毕恭毕敬地说。
“刘二奎,是个小伙计呀!一个小伙计就敢开这么大的口,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回大人话,不是小的要这么多钱,是掌柜的吩咐,掌柜的说最低要一万,不行东西拿回去!”
“一万,一万,你知道一万块能养多少队伍买多少条枪吗!一万块?就这么个玩艺值一万块?你说说它哪值一万块?”
张督军将那个小尊放在桌上,拿枪瞄准。
二奎心里一紧:“回大人,这是宋代龙泉窑,不多见了。”
张督军看也不看他:“不多见,萝卜白菜多,你敢往这儿拿吗?来呀!给他包五十块现大洋,东西留下!”
“哎哟!大人这不成,这是要小的命了,您看不上没关系……小的回去给您换一件!”二奎扑过去想要跪下。
“不成!?”督军将枪顶在二奎头上,“我就留下它了,你不是说不多见了吗。”
“大人!大人,实在不成!”二奎带了哭腔。
“还说不成!你叫嘛?”
“小的刘二奎。”
“刘二奎,你说我这一枪下去,是打你的头啊,还是打了这玩艺!说!!”
“大人!您,您什么也不能打!我是个伙计,我回去给您换一件!”
“还怪倔的,你不成,我还不成呢!给五十块钱,叉出去!”张督军扔下张银票,走了。
仆人抓了银票塞给二奎,将他叉了出去。
二奎跪在泛古堂的地上泪流满面。
佟奉全大发脾气:“一万块的东西,你拿五十块银票回来,你还不如空手回来呢!贵山,把铺子关了!二奎,你给我掌嘴!”
啪啪,二奎边哭边打自己的脸。
“狠着点!跟你说二奎,这一万块大洋,除了你给我要回来,没别的路了,这会儿你想死都不成,跟你说,你他妈的不值那一万块!”砰地一声,一把茶壶摔在了地上。
“爷,他拿枪顶我脑袋!”
佟奉全怒道:“他拿枪怎么着……你让他打,你让他崩……他真打死你,这一万块钱,我有理找他要去!你这么回来不是杀我吗?你不死,把我杀了!”
话音刚落,二奎猛地站起,哭喊着冲向八仙桌:“爷,我对不住您,我赔您一条命!”砰地一声,脑袋撞在桌角上。
佟奉全一愣:“哎呀!……二奎啊,你这是给爷我看呢!有本事你死在督军府啊……贵山快点,白药!你这真是给我好看啊!贵山快点叫赵大夫!”
沈松山坐在燕居阁里,用鼻烟画了个花蝴蝶,紧接着就打了个响脆的喷嚏。福全进了门,拿起布抽子,出门抽打身上的尘土。
“福全,货送到了?”
“送到了,掌柜的。”
“路过泛古堂了吗?”
“过了……刚我过去看了,关着门呢!一点动静也没有。”
“你没上去敲敲门?”
“敲了,没人应。我喊了两声,没人应。”福全抽完土回来,挂了抽子,麻利地给沈松山的茶杯里加满水。
沈松山在屋里晃悠:“……追利逐臭,爷我的一句话就那么容易给你说出去呀,说出去了,他不信,不信又怕是真的,得,去了就好,跟我玩买卖人那一套,我这一句话能害了你一条人命儿……”
福全愣愣地望着沈松山:“掌柜的,是不是泛古堂出事了?”沈松山不动声色:“不知道,你去后边把那唱盘搬出来,我听听戏,余老板的呵。”
“哎!爷,我给您搬去。”福全答应着,跑去了。
泛古堂的门紧关着,门口却停了一辆车。不大会儿,门开了,佟奉全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似地送出赵大夫。
“赵大夫,您东头西头……”佟奉全平静如常。
“我往东。”赵大夫说。
对面街上有人探头探脑地朝他们这儿看。
佟奉全故意大声说:“你往东啊……正好我送您……这药吃两剂就该好了吧。”
赵大夫含糊地说:“不用送了吧,我再叫辆车……”
佟奉全又高声说:“顺路,顺路,您上车,您上车。”
两人一先一后上了车。车把式吆喝一声,骡车启动前行,这时的佟奉全才面目凝重了:“赵大夫,您受累了!”
赵大夫担忧地说:“……差一点就撞瞎眼了。”
佟奉全叹道:“伙计不争气,家里一点小事就寻死觅活的,让您受累了。”
“不碍的,养几天就好了!当生意人,可不能想不开。”
“谁说不是呢!学徒学的不就是见识吗?尤其咱们这行,赚能赚个满坑满谷,赔也能赔个盆干碗净,得禁得住。”
赵大夫望望车外:“前边拐弯吧,我该到了,佟掌柜的,过些日子,有件事,我还得求您,您给我掌个眼!”
“那有什么说的,还用求这个字……”
佟奉全的骡车停在了张督军府门口。佟奉全麻利地跳下车,径直往府门走去。门口站岗的持枪拦住他。“你们谁也别拦我啊,坏了你家老爷的事,谁也担待不起。”佟奉全说着,撩开枪就要往里走。
门子在后边追:“哎!你总得说是什么人干什么事啊!哎!你叫什么呀?我给你报一声去。哎!拦住他……”
佟奉全刚走到张督军书房门口,就被几个士兵按得跪倒在地,七八条枪对准了佟奉全的脑袋,脸已被扯得变了形。佟奉全忙说:“哎!几位军爷,不是我嘴硬,要开枪就趁早,打死我个做买卖的,算不了什么,毁了你家老爷的前程,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打吧!打呀!”门里传来督军的声音:“哎哟!哪儿来这么个生牤蛋子啊!嘴还挺硬,耍三青子耍到我这儿来了,天上几颗星。”
佟奉全软中带硬:“老爷,老爷,您别受累,我不会春典,在下佟奉全,没走过江湖,您别费心了,是个买卖人。在琉璃厂开着泛古堂,领的庆王爷家的东。”
张督军并不买账:“你拿庆王爷吓唬谁啊,都民国了。什么王爷也没司令好使了……还有什么说的?”
佟奉全不肯服软:“老爷这么说话不方便,您让我起来吧!”
张督军喝道:“说句软话。”
佟奉全不卑不亢:“有好话,没软话……您要听我起来说!”
张督军高声说:“好小子有种,放他进来。”
佟奉全进了客厅,张督军上下打量他:“你是站着说,还是跪着说?”
“在下想坐着说。”
“还说没走过江湖,胆子不小,俺凭什么让你坐着说?”
“老爷,我这回来说的是好话,哪儿有听好话让人跪着说的是不是?”
“你们这些京油子就是会说……坐下吧!”
佟奉全缓缓坐下:“老爷,您要给大总统送礼?”
“我不送礼,他不让我当督军了。”
“那就对了,老爷您听我说,上午,我家伙计来给您那件东西不成!”
“为嘛不成!你小子别惦记着蒙我……”
“我一个小掌柜的哪敢蒙您啊!大总统不喜欢龙泉窑,大总统属虎,他忌讳龙泉窑的东西,您要送去,必定坏事。”
“是啊?还真是属虎的,那俺就不送。”
佟奉全从身上掏出五十块银票:“老爷,不送就还给我吧!”
“不送大总统,俺送别人,东西俺留下了。”
“……爷这东西,您谁也不能送!”
“为嘛。就得还给你吗?”
“它是个仿造,作了旧的大新活,送人让人笑话。”
“是啊?蒙老爷我玩儿呢吧!你还要坐着说话,来人叉出去毙了!”
佟奉全有些慌,却强作镇定:“老爷,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等我话说完了,你该怎么毙怎么毙。”佟奉全先把桌上那五十块银票挪一挪,又拿出二千块银票:“老爷,我家伙计不知深浅惹您生气了,这两千块,您留下买什么东西能消气您买什么!我的话是说完了,孝心也尽到了,您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吧!”张督军冷笑:“嘿!以为老爷没见过钱呢!你个买卖人,真就不怕俺一枪崩了你!”
“怕!可老爷您不能够崩了我。”
“为嘛就不能够!”张督军用枪顶住了佟奉全的头。
佟奉全依旧撑着:“在下是为您好,您领兵打仗最讲个忠字,为您好的人您不能杀,您拿枪逗我玩儿呢!”
“逗你玩?枪拔出来了,就得见响,”张督军将顶着佟奉全脑袋的枪一挑,砰地一枪打在屋顶上,佟奉全吓得缩成一团了。
“真是个京油子,会说,说得老爷没理了。把东西给他吧!”张督军收了枪,“别蒙我,我知道这东西值钱。”
嘣地一声,那装尊的锦盒扔在了佟奉山的怀里。佟奉全哆里哆嗦地打开盒子。
“跟人家说清楚,老爷我拿这玩艺玩,碰掉了个爪!”
佟奉全看着坏了的尊,终于哭了:“哎哟!这,这叫什么事呵。这,叫什么事呵!”
佟奉全病了,躺在泛古堂后院的卧房里,头上敷着湿毛巾。二奎头上缠着绷带,前前后后地侍候他。
“爷……您……您喝口水吧……”
佟奉全声音哑了:“……还……还不如一枪崩了我呢!”
二奎不安地说:“爷……爷您别这么说,二奎对不住爷。”
“跟你没关系,怨我他妈的贪利,就信了人家了,他沈松山夹着个打眼货来,就是为了作局害我啊!他知道我必上他的套不可,现在东西也毁了……这么个不太平的时候,好好的玩艺也跟着遭难啊,造孽啊,造孽!”佟奉全说着又哭了。“爷,事都出了,您别再气着了!”
古董瓷器,经千年百年而完好无损者,价值连城,稍有毛口、疵癖,价落何止十倍,凡有毛口,有纹,有冲,缺足,短耳的,与完好者相比,百不顶一也。佟奉全五千块收的这只尊,现在也就值五十块了,加上送出去的两千块银票,实实在在地赔了个很大的窟隆。“二奎啊……快扶我起来,把店门开了!事儿出了,咱还得活人!咱得喜喜兴兴地做买卖,咱不能让一条街的人看咱笑话。泛古堂这一个跟头栽下去还得站起来……下板子,开门。”
二奎小心地搀着他:“爷您慢点。”
桌上,还摆着那只残了的龙泉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