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寒冰在全力以赴地赶制一本书。他组织了十几位大学教师夜以继日地译出一部唐代作者赵蕤历经数载写成的奇书《反经》。这个构想源自汪一凡。古代经典文论中《反经》没有一席之地,知道它的人不多,读过它的人更是凤毛麟角。汪一凡是个杂家,读书虽不求甚解,却有博览群书的嗜好,《反经》是他从古旧书店淘来的书,文字艰涩,读起来很是吃力,几经弃置不读,却又心痒难耐,磕磕绊绊地竟也读了下去,读书过半,渐入佳境,咂摸出鲜为人知的滋味来。他便有了译书、出书的冲动。也曾和几个书商探讨过,却都不置可否地哈哈一笑了之;市场调研的结果也不容乐观,反馈回的信息大多模棱两可。汪一凡的信心大大受挫,不敢贸然行事,只是长叹,一块儿璞玉,藏在深山人未识啊。
在汪一凡的推荐下,寒冰也把《反经》读了一遍。或许是受了汪一凡的影响,他也有些痴迷。几年的经验告诉他,一个成功的书商,一要眼光准,二要胆子大,三要炒作得当。炒作是个相当重要的环节,即便不能把一根稻草说成是一根金条,也要千方百计把镀金的铁当成足金卖出去。成功的炒作需要奇思妙想,需要作秀,甚至需要做一点点假。寒冰把所有的大脑细胞统统调动起来了,寝食难安,苦思冥想,反复推敲,最终给《反经》定位成一本奇书,是历代统治者秘而不宣、用而不言的奇书,是一部为政治家、实业家解惑导航的宝典。他凭空杜撰出三句广告词:从政者读之,将永垂青史;从商者读之,会欲穷不能;年轻人读之,受益终生。他终于下决心放手一搏了。
这些想法他和艾婷婷交流过,艾婷婷的态度有些暧昧,不断地提醒他,他们再也经不起巨大的风险了,既然汪老师止步不前,持观望态度,就更需要三思而后行。寒冰笑着说,岂止三思,三十思都他妈的不止了。
经历了那一次惨痛的打击,寒冰的身上发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变化,说话粗豪了许多,办事洒脱了许多,粗豪和洒脱最显著的体现是在嘴边常常是挂着的国骂“他妈的”。“他妈的”,有不屑一顾的轻蔑,有一锤定音的果决,有看破红尘的颓唐,当然也有混浊的暗流。艾婷婷第一次从寒冰的嘴里听到这句国骂,是在逛贵友商厦时。逛商场是女人的共同嗜好,购物似乎并不是终极的目的,逛本身就能达到欲望的满足。艾婷婷也未能脱俗,也有逛商场的瘾,过把瘾能清除郁闷烦恼,能激发出青春的活力,能让灰暗的心灵变得五彩缤纷。但这种奢求也只是偶尔为之,她知道男人陪女人逛商场是种什么滋味,没有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气概是决计不会轻举妄动的。逛贵友是寒冰主动提出来的,当时他们路过那里,艾婷婷不经意地瞟了商厦一眼,那眼里的亮光便让寒冰捕捉到了。寒冰说,进。满目的琳琅便晃晃悠悠地向他们扑来。上次逛商场是和水淼淼一起来的,她在化妆品的柜台前整整坐了一个小时,那一个小时是煎熬,是受制于从干瘪的钱包里挤压出的窘迫,自然毫无欣喜可言。这一次不可同日而语,有自由自在的幸福相随,通体内外都沐浴在艳阳之下。她随心所欲地逛,随心所欲地指挥售货员把一件件跳进眼里的商品拿出来再一件件放进去,随心所欲地钻进试衣间又堂而皇之地像模特走在T型台上穿着亮丽的服装展示她的风采。她驻足在一款样式别致的风衣面前,面料是黑色的,抓在手中有柔滑绵润的感觉,她有些喜欢,脑子里已经勾勒出自己穿上这件风衣后的婀娜风姿。她喊售货员过来,请她把风衣从模特的身上拿下来,她要试一试。售货员面带微笑地说,对不起,这是贵重衣物,不可以轻易试穿。艾婷婷认真地看了标签,才发现标价是八千八百八。这时候,“他妈的”三个字清晰爽快地从寒冰的嘴里吐了出来,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售货员愣了一下,嗫嚅地说,我没说错什么呀。寒冰笑了,脸色却敷了一层铁青,他说,你误会了,我是在骂我自己。小姐,你的目光很毒,一眼就能看得出我俩囊中羞涩。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想聘你做我的公关部经理。小姐一脸的惶惑。出了商场,寒冰那声豁亮的“他妈的”一直萦回在艾婷婷的脑海里,说不清是欣赏,还是别的什么。她对寒冰说,刚才的表现真不像你,儒雅的风度丢到哪儿去了。寒冰说,去他妈的儒雅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脱掉孔乙己的长大褂儿,也该换换行头了。从那以后,“他妈的”成了寒冰的口头禅。
和“他妈的”相映成辉的还有他的手势,在他敲定一件事的时候,会高高地抬起手在空中打出一个响亮的啡子,很张扬,很果决,很成竹在胸的样子,那个文质彬彬的寒冰渐渐从艾婷婷的视野中消失了,好像从他的身上分裂出另一个寒冰,常常让她感到陌生。
艾婷婷的话寒冰当成耳边的风一吹而过,他独自行动的时候也渐渐多了起来,频繁的应酬交际不再成为负担,甚至乐此不疲。最让艾婷婷放心不下的是在他的身边贴上了一位书刊界的风云人物孟了了。用刘学养的话讲,这个了了好生了得,天生丽质不说,脑瓜子是绝顶的聪明。艾婷婷见过这个了了,漂亮绝对谈不上,嘴大得不成比例,两眼却过于袖珍了些,搭配在一起,就不那么妥贴,再加上浓妆艳抹,更加不伦不类。第一眼看到她,艾婷婷就觉得别扭,肥厚红艳的嘴唇像是能把男人们统统吞进肚里,特别聚光的眼神晃到哪里,便会有心旌荡漾。她觉着奇怪,男人们为什么会对这样的女人感兴趣。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能量的确大得很。寒冰把接触孟了了的目的说得很明确,废物利用。尤其在这背水一战的关键时刻,即使是一只蚂蚱能助一臂之力也求之不得。然而孟了了不是废物,更不是一只蚂蚱,她是独具慧眼的女中豪杰。孟了了对《反经》很感兴趣,说,寒老师,你是我见过的书商中的第一人,有文化和没文化的书商就是不一样,将来能成大气的必然是寒老师。既然你看中了《反经》,我也想跟进,不知寒老师肯不肯和我携手。她决定投资三十万。这三十万对寒冰来说是一场甘露,捉襟见肘的困扰一下子烟消云散,而且消除了后顾之忧,即便栽了跟头,轻轻松松地爬起来拍拍尘土就可以继续上路了。寒冰当然求之不得。就是这个孟了了让寒冰最后下定了决心。
这件事是在酒桌上敲定的,寒冰的豪气雅气聪明智慧发挥得淋漓尽致,全然不把在座的刘学养放在眼里,而且也忘记了艾婷婷的存在。他和孟了了频频举杯,觥筹交错,妙语连珠。
寒冰说:“斗胆问一句,孟小姐芳龄几何?”
孟了了说:“寒老师猜猜看。”
寒冰说:“从面相看,年方二八,从城府看,花甲有余。实在是猜不出来。”
孟了了大笑不止,面若桃花。
寒冰说:“杜甫诗云,‘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孟小姐就是西天王母,千年万载,青春永驻。总之,你带给人们的是吉兆。我敬你一杯。”
孟了了说:“寒老师是大鹏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敬寒老师一杯。”
寒冰说:“咱俩是否有相互吹捧之嫌。”
孟了了说:“惺惺惜惺惺。”
寒冰说:“相见恨晚。”
被冷落的刘学养实在耐不住忿忿地说:“你俩唱的是哪出戏,《西厢记》,还是《牡丹亭》?怎么酸溜溜的,麻酥酥的,让人倒胃口。我和艾婷婷要喝倒彩了。”
孟了了说:“你吃的是哪门子醋。人家小艾还没有说话呢。”
一句话噎了两个人,艾婷婷只能一笑了之。这顿酒寒冰喝了一斤有余,却意犹未尽的样子,连声叫“好酒,好酒。”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觉。分手时,孟了了和寒冰作了一个西方式的拥别,情态很是缠绵。寒冰竟也做得自如,丝毫没有窘态,双手还在孟了了裸露的肩上爱抚地拍了拍。艾婷婷看得眼热,目光便不知栖息在何处,干脆抢先走出门去,眼不见心不烦。
回家的路上,两人都不言语。艾婷婷摇开车窗,让清冽的风吹拂她发烫的脸颊,梗在心头的不快却难以驱散。寒冰似乎依旧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目光烁烁有神,他几次清了清嗓子,像是有话要说,却终究保持了沉默。
进了小院儿,寒冰伸出双臂将艾婷婷拥在怀中。艾婷婷挣扎着不肯就范,那抗拒的力量很是真挚,没有丝毫的半推半就的娇痴。
寒冰只好松手,长叹一声说:“我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艾婷婷不声不响径直进了卧室,和衣躺在被窝里。
寒冰在天井里抽了支烟,跟进卧室,仰躺在艾婷婷的身边,几次扳动艾婷婷的肩膀,得不到回应,只好作罢,禁不住又点燃一支烟。
烟气混杂着酒气,袅袅地钻进艾婷婷的鼻子里,搅得肠胃里的东西不安地翻腾着,几次涌到喉咙口险些吐了出来。艾婷婷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心却浸在泪水中苦涩难耐。他居然在自己的身边无所顾忌地抽烟,那细腻的体贴入微的情感显然已经化作灰烬了。他在想什么,难道魂儿还萦绕在孟了了的身边。天下的男人真是一个样。
寒冰的眼里贮满了泪水,却不肯滚落下来,映着灯光,扑朔迷离的样子。听到艾婷婷轻咳了一声,蓦然清醒过来,手指揿灭了烟头,惶惶然地说了声:“对不起。”
艾婷婷猛然弹坐起来,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对不起?你把我当成谁了?”
寒冰一时辨不清触痛了她的哪根神经,茫然地说:“请原谅我。”神情却并没有负罪感,像个无辜的孩子一样。
艾婷婷看到了寒冰眼里的泪光,僵硬成石头的心酥软起来,嘴巴舌头却依然像刀子一样锋利:“原谅你什么?一只大鹏鸟就要展翅高飞了,我该祝贺你才是。祝贺你鹏程万里,祝贺你有了红颜知己,祝贺你脱胎换骨成为新新人类的一员,祝贺你财源滚滚,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艾婷婷说得唇焦口燥,气都快喘不上来了,依然觉着心头堵得慌。
寒冰笑了,舒展双臂紧紧地将艾婷婷箍在怀里,不由分说吻住她的嘴唇。艾婷婷的抗拒软弱无力,嘴里大喊着“住手”,血液却在全身急湍地流动着,一场疾风暴雨以排山倒海之势将艾婷婷吞没了。没有舒缓柔情的前奏,也没有委婉抒情的过渡,开始便激越高昂地直奔主题。两颗心剧烈地鼓荡着,身体却像被抽掉了筋骨,成了软塌塌的贴在一起的两团肉。
艾婷婷从懵懂中清醒过来,将寒冰从身上推了下去,泪水潸然而下。
寒冰不知所措,喃喃地问:“你怎么了?”伸手想把艾婷婷的泪水擦掉,却被一巴掌打开了。
艾婷婷坐了起来,情欲已从她的身上消退,她的火气骤然凝聚起来,抬手在寒冰的脸上扇了一巴掌。这莫明的一巴掌连她自己都觉得晕了。愣怔了片刻,她才悻悻地说:“你把我当成孟了了了,是不是?”
寒冰无奈地一笑,说,:“你以为我会对她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她的投资,是她能在这关键的时刻助我一臂之力。太阳就是太阳,你就是我的太阳,永远不可能被谁替代。难道这你还怀疑?”
艾婷婷冷冷地笑了:“你现在快变成八哥儿了,什么甜言蜜语都能说出口。寒冰,你表现得太出色了,我真的都快认不出你了。”
寒冰一下跳到地上,赤裸着身子,激昂慷慨地说:“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以你为中心的,我不能让你跟着我颠沛流离,两手空空。我们要有自己的家,自己的车,自己的公司,要堂堂皇皇地活出个人样来。他妈的,这就是我眼下的目标。我到寺院烧香拜佛,就是要和昨天告别,告别虚无的清高,告别文人的酸儒,告别他妈的一切羁绊。我是个书商,商人的第一准则是唯利是图。唯利是图在词典里是个贬义词,但在现实中却是一个商人的行为指南。刘学养、胡宝山,还有孟了了,他们凭什么获得成功,就是人家把自己的位置摆正了,目标明确了,行动起来不再瞻前顾后。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妈的为什么?双手护着薄薄的脸皮上战场,岂有不败的道理。不错,我是有些变了,这是残酷的现实教会我的。但不变的是我对你的情感,永远不会变。”寒冰光着脚丫,像只圈在笼子里的兽,踱来踱去,素日的谦和木纳荡然无存。
艾婷婷一时有些蒙了,寒冰滔滔的雄辩像风车一样在她的脑海里急剧地旋转着,却难以清晰地看到每一个叶片,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荒谬,什么是精华,什么是糟粕,根本分辨不出。她只觉得他的样子有些丑陋,不堪入目,随手丢给他一件衣服。
寒冰出了卧室,拧开厨房的水龙头,水花四溅地擦洗着火辣辣的脸颊,又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凉水,剧烈跳动的心依然不能平稳下来。他走进天井里,从天窗筛落的月光柔和地罩在他的身上,心和大脑都清亮了许多。他长长地吐了几口气,浓烈的酒味儿又重新窜进他的鼻翼中,胃强烈地蠕动起来,他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吐了。
艾婷婷把一条毛毯披在寒冰的身上,轻轻地为他捶背,看他狼狈的样子,心疼和怨恨交织在一起,下手便重了一些,像擂鼓一样。
寒冰把肠胃倒腾空了,舒坦了许多,想站起来,两腿却像长在别人身上不听使唤。艾婷婷把他搀回屋里,安顿在床上,冲了一杯红糖水,托扶着他的脑袋喂着一口口喝了。寒冰躺在床上,却像浮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一波波眩晕接踵而来,一会儿向天上飘去,瞬间又坠落下来。但他的大脑格外清醒,脑细胞的活动速率加快了,许许多多的话题争先恐后地涌到嘴边,他把艾婷婷的手攥在掌心中,情真意切地说:“婷婷,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爱听也好,不爱听也好,这是压在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说出来或许会轻松些。你是个出类拔萃的姑娘,而我是个他妈的窝窝囊囊一无所长的男人。厚道和清高原本是我做人坚守的底线,现在连这底线也溃决了。对金钱的渴望把一切都淹没了,连情感都生出铜臭气。不是我不爱你了,而是突然悟到,爱情的基石也要靠金钱去打造,在穷困的垃圾堆里即便生出爱的花朵,那也是狗尾巴花。没有钱,我就得被人家关起来。你爱我,为了救我,就得把自己舍出去。每当我想起你求刘学养的情景,心如刀绞。我还算他妈的什么男人,简直就是个缩头的乌龟吗。现在我终于明白过来了,这个时代的精神支柱是什么,就是金钱。为了你,我也得拼了命去挣钱。一切向钱看,这就是我的行动纲领。”
艾婷婷几次想打断他的话,却又忍了。这种时候,和他能辩得清道理吗。酒后吐真言。其实也未见得。艾婷婷绝不相信寒冰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不过是一时的感慨,一时的性灵扭曲,迈过不惑的门坎儿,走近知天命的海阔天空,朝夕之间将一个人彻底改变谈何容易。她给自己打气,心却不那么踏实,晃晃悠悠的,像颠簸在茫茫的大海上,忽而连自己也迷失了。她的精神支柱是什么,是寒冰的爱,是难以割舍的文学梦?寒冰又想呕吐,胃里空空的,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干呕似乎更痛苦,脸都发绿了。艾婷婷一边为他捶背,难免叨叨几句,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喝成这样了,怎么就不长记性。为了钱把身体糟蹋了不值得;为了那个孟了了,喝得吐了血,人家还未必领情,那就更是活该。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胡嚼,没有半句人话,我应该给你录下音来,等你酒醒了,自己好好回味回味。
寒冰哈哈大笑了几声,仰躺在床上,嘟嘟囔囔地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
艾婷婷是知道这个典故的。说的是酒鬼刘伶嗜酒如命,他的老婆倒了他的酒,毁了酒器,哭着劝他戒酒。刘伶骗他老婆说,请备好酒肉,供在鬼神面前,我将当着鬼神发誓戒酒。老婆听了他的话,将酒肉供在神像面前请刘伶发誓。刘伶跪在神像面前说的就是寒冰嘟囔的那几句话。只是碍着她的面子,没把下半句说出来。艾婷婷冷冷一笑接着补充道:“‘妇人之言,慎不可听。’好,我闭嘴。这就给你买酒去,让你像刘伶一样喝个痛快。用不用再打个电话把孟了了叫来,让她陪着你,美酒佳人,共度良宵。”
寒冰一把将艾婷婷搂在怀里,哭笑不得地说:“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滴酒不沾,也不和任何女人打交道。”
艾婷婷哭了,哭得唏唏嗒嗒伤心欲绝,虽然没有从寒冰的怀里挣脱,却清晰地感觉到在他俩之间产生了裂痕,而且那裂痕在渐渐地扩展,隐隐听得到分崩离析的碎裂声。就在艾婷婷的哭泣声中,寒冰居然睡着了。
第二天,是一场冷战。无论寒冰说什么,艾婷婷就是不搭腔。垂头丧气的寒冰也只能保持沉默了。近午时分,孟了了打来电话,约寒冰商讨进一步的计划。寒冰含含糊糊地答应了,却看着艾婷婷彤云密布的脸色进退两难,不知所措。
艾婷婷看着他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心知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再撑一会儿,又担心把弦绷断了,便悻悻地说:“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又没拴着你,快走吧,免得将来把埋怨都堆在我的头上。”
寒冰说:“咱俩一快走。”
艾婷婷说:“何必口是心非。我干吗要像根刺一样扎在你俩的眼里,一个人呆着挺自在。”
寒冰无言以对,张口结舌,心里却有些忿忿然,难道天下的女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向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的艾婷婷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妈的”三个字已冲到嘴边,硬是被牙齿挡住了。这也并不是想骂艾婷婷,而是给自己下决心,有点儿豁出去了的感觉。他低着头出了门,带上门的“咣当”一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响亮的“咣当”声,久久不散,萦回在艾婷婷的脑海里,激发出的,先是惊愕,而后是委屈,痛定思痛,才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举止是否有不妥之处。再想想寒冰,也确实不容易。负责任的男人头上顶着的是一座山,丝毫的松懈就会被压得粉身碎骨,尤其是在当今的年代。寒冰有和过去决裂的迹象,但他骨子里的东西想变也不那么容易。不就是一个孟了了,想夺取她的爱,那是天方夜谭。艾婷婷感觉到饿了,泡了一碗方便面,吃了个干干净净。
寒冰的计划实施得非常顺当,征订单发出去之后,反馈回的信息很是鼓舞人心。再加上孟了了的号召力,第一批订数就上了五万。印书,发书,回款,环环相扣,中间没有发生一点点纰漏。追加要数接踵而来,很快就突破了10万册。寒冰和艾婷婷间的裂痕渐渐愈合了,或者说是被淡忘了,滚滚而来的钱将情感的波澜遮盖得严严实实。孟了了在艾婷婷的眼里也变得可亲可敬了,在孟了了的面前她觉着自己实在是有点小家子气。
让艾婷婷对孟了了刮目相看的,是分账时孟了了的豪举。她将定好的五五分成,断然改成四六分成,她自己拿小头。她说,尊重人才,尊重知识,是时代的潮流。我不能小眼儿薄皮地逆流而上。我认你俩是朋友,看重的是你俩的人品、才能、知识。这一分利是我的感情投资,我想你俩不会拒绝吧。听这话,艾婷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进而一想,这种酒桌上的大话、瞎话,听得都让人起腻了,又何必当真。想不到,孟了了竟然真的付诸实施了。艾婷婷虽然带着几分醋意不无讥讽地对寒冰说,你的个人魅力真是不可小视,这是一笔庞大的无形资产,你要好好利用起来,可不能轻易糟蹋了。心里却觉得这个孟了了的确是个人物,的确好生了得。
钱,真是个好东西。两人在亚运村的北边买了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虽然在四环外,但便利的交通和优雅的环境让他们感到非常惬意。从小小的破旧的阴暗的而且是租来的农村平房,搬进这明亮宽敞舒适的高楼大厦,一下子觉得扬眉吐气,可以腰板儿笔直地宣称自己是地道的北京人了。这个天地之别的变化就是来自于钱,钱,才是他妈的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站在宽敞的阳台上,俯瞰着已有雏形的小区花园,寒冰叨咕了无数个“他妈的”之后似乎还不尽兴,居然引亢高歌,不伦不类地唱了几句“我站在城楼观山景,眼见的前途一片光明。”艾婷婷说,你可真有点得意忘形了。
房主的名字是艾婷婷,她自然不会亏待这个向往已久的称号,一个人承担起设计、装修、布置的重任。两个多月,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对寒冰也就放任自流了。她只知道寒冰正在策划一个新的方案,而且是和孟了了合作的。对于这种合作关系,她当然是提心吊胆的,甚至梦到过寒冰和孟了了卿卿我我的场景。梦中的场景格外清晰地镂刻在她的脑海中,闪回时竟然觉着这场景是真实的,是她亲眼所见的,心灵的刺痛感便格外强烈,使她的情绪失控,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会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啸,或者随手操起身边的物件让它粉身碎骨宣泄心中的愤懑。等冷静下来,她会觉着自己可笑,神经兮兮的,是自我迷失的征兆。这是个自由开放的时代,被驯化的动物都要放归回大自然中,让它们恢复野兽的本性,况且是人。囚在笼子里的生活是悖逆天性的。倘若想把情感囚禁在笼子里岂不更荒诞。给他自由比给他枷锁似乎更靠得住。她想明白了,思维梳理得清清爽爽,心灵的重荷也随之轻盈起来。她不再失眠,不再做恶梦。晚上依偎在寒冰的怀抱里,感受到的是温馨、甜蜜。然而这仅仅是一个短暂的周期,像一个圆,起点和终点是吻合在一起的,绕行一周,理智便又混浊起来,沉重又重新缀在她的心上,解不开,脱不掉,恶梦也就接踵而来,乌七八糟的,混混沌沌的。
不管艾婷婷怎么想,寒冰依然正常运行在自己铺设的轨道上,虽然不那么轻车熟路,也难免磕磕绊绊的,但他毕竟走出了困惑。他把目标牢牢地锁定在钱上。去他妈的虚无缥缈的理想吧,他也许原本就不是做诗人的料,再理想下去,他也许会死得更惨。那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七天七夜,已经给了他太多的人生启迪。
还是孟了了的眼光毒,她说,寒老师,你是做书商最好的料。第一,你的智商高;第二,你的文化程度高;第三,你的起点高;第四,你的人品高。当然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还有两高,不是缺点,却是弱点,一是,情商高;二是,理想高。重感情,是从政从商的大忌,没有铁石心肠,当不了官儿,发不了财。重理想,就会眼高手低。只要你扬长避短,你会成为书刊界的领袖人物。
谁说这不是箴言!
寒冰觉得心里亮堂了许多。走上作书商的这条路即便不是他的初衷,而且也不是如鱼得水,但他摸爬滚打了这些年,也能掂量出自己的半斤八两了,他根本就没把胡宝山、刘学养之流放进过眼里,他们不过是混世魔王而已。倒是这个孟了了让他怦然心动。心动绝不是为了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妖艳的女人,打动他的是她的肚量、气魄、精明强干,她比男人更像个男人。由此他认定,孟了了是他在生意场上最佳的合作伙伴。他暗自总结孟了了有四准。一,看人看得准;二,把握市场的脉搏准;三,火候掌握得准;四,利益均衡度量得准。这些长处恰恰是他的短处,取其长,补其短,两人便是天作之合。当然,这“合”不是那“合”。寒冰还不至于让孟了了晃得眼花缭乱,晃得花了心,乱了方寸。他的心里戳着一根定海神针,谁想兴风作浪,谈何容易。他明白艾婷婷的心思,却又不能表白,表白的结果只能是无中生有,越描越黑。君子坦荡荡,只要良心上对得起她,天公是长着眼睛的。
然而,天总有黑的时候,那会儿,天公是闭着眼睛的。往往就在天公打盹儿的时候,故事就发生了。
这是个谁都能想像出的故事,惟独寒冰没有想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