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书商

那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由寒冰和孟了了共同策划的一套学龄前少儿读物赢得了市场的青睐。这其中也不乏有艾婷婷的聪明才智,她毕竟是个小学教师,不但懂得孩子的需求,也能把握家长的心理,几本书的选题就是出自她的主意。这个成功是他们三个人共同的结晶。庆贺的日子是孟了了定的;庆贺的方式是寒冰定的,先到卧佛寺还愿,后进马克西姆餐厅喝洋酒吃西餐,是个中西合璧的庆贺方式。到了那个日子的前一天,艾婷婷倒霉的日子却突如其来地提前降临了,而且来势凶猛,把艾婷婷折磨得痛不欲生,自然也就没了那份欢庆的心情。孟了了建议改个日子。艾婷婷不想扫大家的兴。庆贺便只能在孟了了和寒冰之间进行了。卧佛寺在寿安山南麓,与香山植物园相邻,开车去也就是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孟了了选的日子不错,秋高气爽的,蓝蓝的天上连一缕云彩都挂不住。出了繁华的市区,路两边的色彩丰富得烂漫,深浅不一的绿色铺着底儿,菊黄、鹅黄、金黄,斑驳其间,间或有一抹殷红闪亮登场,扑入眼帘,便会在心头燃起欢欣的火苗。虽是驶在宽敞的高速路上,孟了了还是把车速稳定在八十迈左右,不急不缓。着装亮丽的妙龄女郎驾驶着白色的凌志车也是一道风景线,让超车赶到前面去的飙车族们纷纷减下速来留恋地回头张望。孟了了脸上的微笑便更加妩媚,飞溅出星星点点的撩人心扉的灿烂。寒冰端庄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目不斜视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身子的左侧微波袭来的灼热感和鼻翼间萦绕着馥馥浓香,却在心头荡起微波,浩渺出一片空阔的天地。

还是孟了了打破了沉寂,莺声燕语地说:“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又在酝酿一首诗,念出来也让我饱饱耳福。”

寒冰不语,连“嘿嘿”一笑的声音都是哽在喉咙口的,心却受了惊似的噗噗乱跳。

孟了了说:“开长途车最忌讳身边坐着一个哑巴。你要是不说点什么开心的,瞌睡虫就会来骚扰我。你看着办吧。”

寒冰嘟囔了一声“他妈的”,像是给自己壮胆儿,清了清嗓子,说:“那就讲个段子。说是有几个动物凑在一起开了个诉苦会。蚊子说,最爱唱高调的是人,口口声声讲无私奉献,我为了活命,才吸了他们一点点血,他们就要千方百计地置我于死地。蜜蜂说,人是最贪婪的,给我一点点糖,就把我辛辛苦苦酿出的蜜全部都拿走了。狐狸说,人是最狡猾的,连他们自己都承认,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猎人的套子。乌鸦说,人是最虚伪最脆弱的,自己心虚,却要怪我这张嘴不吉利。鳄鱼说,人是最残忍的,我不过是吃比我弱小的动物,而他们却连我的皮都要剥下来做成各种各样的包,装一些最没用的东西。海马说,人是最不要脸的......”

孟了了追问道:“怎么不讲了,这大概是最精彩的部分吧。别吊我的胃口,说下去。”

寒冰说:“下面没了。”

孟了了说:“什么没了?”话一出口,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车子都像醉了酒似的晃荡起来。寒冰便有些紧张,忙不迭地说,小心点儿,小心点儿。

孟了了说:“干脆没了,也就用不着小心了。”

寒冰这才理解孟了了的话里潜藏着色情成分。色情话题是自己引发的,这把年纪的人还会出丑露乖,未免太那个了。寒冰的脸上有了发热的感觉。

孟了了把稳了方向盘,爽快地说:“你把下面的故事先藏着掖着吧,我来凑个热闹,也讲个下面的故事,比比谁的精彩。故事不是瞎编的,有据可考。说的是清朝大学士纪小岚的聪明才智。宫里的太监们每日闲着无聊,只要见着纪小岚就会缠着他要听故事。一天,皇帝紧急召见纪小岚。纪小岚来到宫门口,却被太监们团团围住了,说什么也要听他讲个故事才放行。纪小岚急得满头大汗,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开口便讲,从前宫里有几位太监,说完,拨开人群就要走。太监们当然不让,一个劲儿地问,下面怎么了,下面怎么了。纪小岚说,下面没了。太监们琢磨了一会儿,才不声不响地给纪小岚让出一条道。”孟了了打住话头,侧过脸看寒冰的反应,看到的是大男孩儿一样腼腆的笑容。由不得想伸过嘴去咬他一口。细碎的银牙咯咯地响了几声,才悻悻地说,“难怪招女人爱。满身的灵气儿用纸糊着,戳个小窟窿就吱吱地往外冒。这才是真正的深沉,真正能体现成熟男人的魅力。”

寒冰说:“你别晕乎我,我这人有恐高症。这种带色儿的话题也打住吧,让佛爷听见了,会遭报应的。”

孟了了真的一声不响了,专注地开车,车速也上去了。

卧佛寺又名十方普觉寺,寺院坐北朝南,有三组平列院落组成。中路入口处有一座琉璃牌坊,牌坊后是一个半圆形的水池,水池内金鱼游弋情态悠哉,也是得道的样子。水池上有石桥通向山门殿,踏上石桥脚下就有了轻盈感,飘然欲仙。水池左右有钟鼓楼护卫,想像晨鼓暮钟的沉浑之声在水池中荡起涟漪的情景,心中也会肃然。山门殿之后,是天王殿,供奉着开口常笑的大肚弥勒佛,那憨态可掬的样子,着实让俗人惭愧。三世佛殿的后面便是卧佛殿,铜铸卧佛右手支颐,左臂直伸,双眼微阖,情态安详,充满慈爱。卧佛身後环立着12尊泥塑佛像,虽形态各异,但神情虔诚肃穆,是在聆听释迦牟尼于树下嘱咐后事。

寒冰肃立在卧佛像前,久久不肯离去,神情恍惚,似有大彻大悟之感。孟了了耐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襟,说,佛也拜了,钱也捐了,该走了。寒冰随她出了卧佛殿,又驻足回头凝望,恋恋不舍的样子,却又脸色黯然,像是敷了一层灰。出了卧佛寺,等他回过神来,孟了了才问道,你是不是中了邪了。寒冰冷漠地一笑,说,咱们改改计划怎么样,找一处幽静的小酒馆儿,一人一碟花生米,一瓶老白干儿,指头就是筷子,裤子就是餐巾纸,咕嘟咕嘟喝个痛快。孟了了说,好,我奉陪。

京城里这种地儿还真难找,转来转去,天黑透了,才在一处还算僻静的胡同口找到一家小饭馆儿。饭馆儿里只有服务员和老板两个人,都胖得离谱,大概是自己先把自己养肥了。虽然脏兮兮的,但笑起来的模样是和弥勒佛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不惹人烦。于是就落了座。上了桌的菜自然不单单是花生米,酒也改成了五粮液。两个人蒙着头一杯杯往肚里灌。

小半瓶下去了,寒冰才开口说:“他妈的,真他妈的,哎......”又把话头打住了。

孟了了也不追问,只是举杯说:“喝!”

寒冰真有些感动,话也随着酒气渐渐浓了起来。他说:“小孟,你说我现在走的是正道,还是邪门歪道。”

孟了了说:“难说。”

“为什么?”

“这年头正道和歪道的界限不那么明显。”

“精彩。真是这么回事,这个世界也快他妈的完蛋了。我在卧佛跟前,想琢磨琢磨释迦牟尼对他的弟子们究竟说了些什么,脑子却像浆糊一样,黏糊糊的。我倒真想和那十二尊佛像站在一起,潜心聆听佛主的教诲。”

孟了了笑着说:“你知不知道,在耶稣的门徒中第十三个是谁?”

寒冰也笑了,说:“你说得对,也许我也会当出卖耶稣的犹大。皈依佛门,追寻真理,都不那么容易。我连做人都很失败,更谈不上立地成佛。”

孟了了说:“没那么悲观吧,我的大诗人。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庆贺咱们大获全胜的好日子。前途一片光明,你怎么反倒闷闷不乐。”

寒冰说:“大概是乐极生悲。当初,出来做书的时候,想的是给我们那本小刊物找一条生路,以文养文,即使我当不了诗人,也给痴迷于文学的爱好者们开辟一块园地。用时髦的话讲,就是给精神文明做点贡献。你别笑,我这个年纪的人那会儿还就这么单纯。精神支柱就是理想。现在,去他妈的理想吧。金钱就是上帝。这算不算堕落,是不是印证了那句像是调侃的名言,穷得就剩下钱啦。”

孟了了说:“你可真是地道的书呆子。崇拜金钱有什么不对。这只能说明你跟上时代潮流了,是大大的进步,是识时物的俊杰。”

寒冰大声叫道:“喝酒,喝酒,一醉方休,醉了才能防止他妈的修正主义。这是胡宝山讲的名言。”

提起胡宝山,孟了了长叹一声说:“胡宝山和水淼淼也都算得上是书刊界小有名气的人物了,可惜落了个如此悲惨的下场,真让人惋惜。”她把胡宝山和水淼淼的事情大致讲了讲,挥挥手说,“不提他们了,喝酒吧。”

寒冰感到震悚,端着酒杯的手瑟瑟发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一个劲地嘟囔着:“他妈的,真他妈的......”

孟了了笑了:“是不是为水淼淼感到惋惜?你可真是个惜香怜玉的情种。”

寒冰脸上飞红,急不择言地说:“无情未必真豪杰。商场虽然如战场,却也不能铁石心肠,毕竟朋友一场,总有点兔死狐悲。”

孟了了说:“好呀,你骂我。话不投机半句多,用不用把你的红颜知己叫过来。”

寒冰毕恭毕敬地低下头,说:“对不起,冒犯了。其实我是无病呻吟。再加上一辈子梦都没有梦到过能赚这么多的钱,一夜之间就成了大款,神经有点承受不了。见笑,见笑。”

孟了了满满喝了一大杯,一字一句地说:“你他妈的可真招女人喜欢。半疯半狂,半真半假,老辣奸滑,还不失纯真,看着像一碟清水,其实深不可测。这才是时代的精英。”

寒冰说:“你是骂我呢,还是夸我呢。我是该受宠若惊呢,还是该找一条地缝儿钻进去。”

两人间的空气虽然混浊,但气氛却十分疏朗融洽,笑声高一阵低一阵的,此起彼伏,把个胖子老板也逗弄得心痒难耐,扽长了耳朵专心听两位究竟在说些什么。第二瓶五粮液还剩下一小截的时候,寒冰说,适可而止,打住吧。

孟了了的脚下虽有些踉跄,上了车,握住方向盘还算稳当。寒冰想起牧人们说的一句话,醉了酒的汉子也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孟了了虽是女流之辈却也算得上是条汉子了。孟了了坚持要把寒冰送回家。寒冰说,保证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车子开到孟了了的家门口,精神刚一松懈下来,酒劲儿便开始在胃里翻腾起来,“哇”的一声,胃里的东西倾囊而出,吐得稀里哗啦。寒冰强忍着恶心,搀着,抱着,将孟了了弄到了她的床上。明亮的灯光下,两人的身上都是一片狼藉。寒冰手足无措,傻呆呆地看着孟了了,直到她轻吟了一声“水”,才沏了一杯茶,扶起她的脑袋,一口一口地喂着喝。孟了了勉强一笑,说,上当了,那五粮液肯定是假的。寒冰更加心急如焚,说,要不要去医院。孟了了摇摇头,说,我是丫环的身子,小姐的命。吃的苦,也享得了福。放心吧。你呢,不想回,就睡下。我爱听你说话。要是怕小艾跟你找麻烦,你就走。不过你得先把自己收拾收拾,不然,出租车不让你上,小艾也不让你进门。再劳驾你一下,帮我把衣服脱了。寒冰有些犹豫,像是面对一个刺猬,无从下手,却又无奈,笨手笨脚地行动起来。孟了了闭上眼睛,任他摆布,身子酥软得像一团棉花。寒冰像剥笋一样,一层层把孟了了的衣服脱了下来,好在内衣还没有沾上污渍,可以让不安分的杂念稍稍消停一些。但是裤子就没那么好脱了,解裤扣的时候,手指便有意无意地触着那光洁绵滑的肉,把一颗心逗弄得突突乱跳,揪裤腿时,慌乱中竟连内裤也扯了下来,满眼白光光的,心跳在那瞬间止息了,像是高山缺氧一样,呼吸也格外地困难。亏得理智还醒着,把他生拉硬拽地安顿到正常的轨道上,诱惑暂时遮掩在被子的下面了。孟了了似乎睡着了,脸上浮出含蓄的笑。寒冰长长地吐了口气,想想也该悄没声地离开了,但衣服和裤子上的污渍太惹眼了,不收拾干净无颜见艾婷婷。只好进了卫生间,把衣服裤子都脱了,准备仔细擦洗一下。一切都是天意。就在这时候,门咚咚地响了起来,敲门声中还混杂着嘶哑的吼喊,不用辨析就知道是艾婷婷找上门来了,而且还惊动了保安。没有思索和犹豫的空间,寒冰穿着衬衣衬裤把门打开了。卧室的门是开着的,孟了了安详地睡着,两条白藕似的胳膊裸露在粉红色的被子外边。

艾婷婷脸色惨白,身子像过电一样痉挛地哆嗦着,站在宽敞明亮的客厅中间,不哭不闹,不喊不叫,两只眼睛蒙着泪水,凝聚着绝望阴郁的冷感。痴情的女人最容易偏执,偏执的想象力还格外地丰富,幻觉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一幕比一幕更丑陋,把寒冰对她曾有过的疯狂,统统嫁接在一起,还加以夸张,剪辑出一部不堪入目的黄色录像。

寒冰说:“咱们回家吧。”

艾婷婷愤愤地想,回什么家,这才是你的家,你的淫巢,你的极乐园。她的嘴角流出殷红的血,标示着极度的轻蔑和不可宽恕的诅咒。

寒冰从卫生间取出粘着呕吐物的衣裤,穿在身上,当着艾婷婷的面用湿毛巾擦抹掉。他还保持着一份清醒,用肢体行为暗示着什么,坦然中遮掩着惴栗,沉稳中隐含着忐忑。他含糊地说:“她喝醉了。”

似乎是一句表白,却让艾婷婷浮想联翩,《金瓶梅》中“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和“潘金莲兰汤午战”的情景也历历在目,只是置换了角色。

寒冰说:“走吧,还傻呆着干啥。”

话里有亲昵讨好的成分,钻进艾婷婷的耳朵里却像产生了化学反应,变成了引爆炸药的炮捻儿。温文尔雅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一个陌生的艾婷婷从她的本体中分裂出来,演变成蛮横的泼妇,她几乎在尖啸,吐出的气息中漫溢着硝烟味儿,“傻,真的傻,非常非常傻,让人骗的卖了,还帮着人家点票子。寒冰,你是个大骗子,大混蛋,大流氓,我诅咒你。决不宽恕。”

寒冰愣愣怔怔地站在原地,张口结舌。突兀的恍惚之后,找到一个支点,他说:“你别叫唤,会骚扰别人的。”

“叫唤,牲畜才叫唤呢。你才是牲畜,地地道道的牲畜。”她抓住了词汇的本质意义,又将它扭曲,拧成一根无情棒,恶狠狠地砸在寒冰的心上。

那一刻的痛楚令寒冰感到胸闷,陡然间腾起暴烈的狂躁。他伸出手,一把攥住艾婷婷的胳膊,嗓子眼儿里滚动着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是被逼到绝境上的狼,狰狞地与猎人对峙,这是最后的一搏,他豁出去了。“回家!”寒冰拖着拽着,把艾婷婷拉出小区,推上出租车,进了散发着各种气味儿的新家。

艾婷婷的骨头架子散了,瘫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恍惚中看见灵魂的出窍,冉冉地游荡在一个深邃漆黑的峡谷间。没有质感的思想雾一样聚起,浓浓的,却捕捉不到实在的内容。几声怪笑挣扎出来,糊里糊涂的,不小心走差了道,呛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寒冰给她捶背,拳头握得很紧,她能感觉到手指骨咯咯的响声,凝聚的当然是仇恨。待她透过气来,才艰涩地说:“住手吧。”

寒冰松开咬紧的牙关,淤积的愤慨消解了许多,他说:“你误会了,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回事。孟了了喝醉了,大概是喝了假酒。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艾婷婷冷笑道:“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都管到床上去了。还管了些什么,汇报汇报。”

寒冰说:“任你想象,任你杜撰。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他妈的问心无愧。不错,每个人都有弱点,我也不是圣人。给她脱光衣服的时候,我的确产生过冲动。但我控制住了,因为我心中有你。”

艾婷婷说:“你用不着向我表白,我有什么资格干预你的私事。我不过只是你的一个情妇,一个性伙伴,一个第三者。你把我从苦海中捞出来,已经够对得起我了,我还敢奢望你对我保持忠贞。”

寒冰说:“我做得还不能让你满意,你可以谴责我,但你不能侮辱我,而且连你自己一起受辱。我们有了房子,有了一点点钱,但还他妈的远远不够。需要更多的钱把我们武装起来,才能摆脱窘境,才能和传统对抗,才能赢得生存空间。”

艾婷婷打断寒冰滔滔的雄辩,说:“你口口声声不离钱,难道爱也需要金钱来武装。你太俗了,太让我失望了,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

寒冰说:“住在漏雨的土房子里,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嚼着窝头咸菜,面对的却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哪里还找得到感觉去奢谈什么虚无缥缈的爱情。没钱就得被人家关进黑房子受苦受难,没钱就得让心爱的人受惊受辱,穷极了,饿疯了,连肉体带灵魂得一块出卖给他妈的魔鬼,出卖给像刘学养、胡宝山这些个嘎杂子。谈什么情,说什么爱,心都变成块石头了。”

艾婷婷说:“你的心是快变成石头了,和萧雨浓一样。一个追名,一个逐利,都把爱情出卖了。我和安谧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安谧怎么了?”

“她死了,是跳海自杀的。刚才有个朋友打电话告诉我的。”

“不会吧,这绝不可能。一定是讹传,是谣言。”

“其实收到她的信和软盘,我就该明白了。只是那时我也被钱搅昏了脑袋,还想着把她的日记出一本书。”

寒冰说:“她太脆弱了。”

“都说人是感情动物,其实,感情是最靠不住的,它常常会把人引到偏执狭隘的绝路上;感情也是最容易变质的东西,转瞬间就会变成毒鸠。”女人是最容易成为哲学家的,瞬间的思辨能力男人不可企及,只是女人不善于将散落的珍珠串在一起,而且总是依赖男人把珍珠项链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伟大的哲学家常常是众多的女人造就的。

寒冰理解艾婷婷此时的感受,却又找不到安慰她的语言,只是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艾婷婷没有任何反应,从思想的废墟中随手拈来零碎的残片,自语着:“爱会毁灭许多东西,包括人最宝贵的生命。爱也会毁灭爱,爱的灰烬中会产生欺骗,产生罪恶,产生死亡。多好的一位大姐,多美的一个女人,为了爱毁灭了自己的生命。也许她的爱会得到升华,变成一个美丽的童话,变成一首浪漫的诗;但也许会被践踏,被唾弃,被遗忘。”

艾婷婷的痴迷让寒冰感到恐惧,他扳住艾婷婷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哽咽地说:“我不是萧雨浓,绝不是。我会珍爱你,永远。”

艾婷婷不为所动,执拗地沿着自己的思路徘徊着,“失去了安谧,我好像失去了半个世界,几乎要崩溃。我不得不去找你,没想到,另外的半个也消失了。这就是我的宿命:一旦有所渴望,迎来的必定是失望;一旦有所眷恋,一定是永远也把握不住的浮云。”

寒冰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艾婷婷盯着寒冰,像是在辨认他,审视他,像是刚刚走出梦境,还不大能辨出究竟滞留在梦中,还是已然回归了现实。她突然抱住寒冰,喑哑地哭起来。

寒冰抚摸着她的头发,低沉却更加坚定地说:“你应该相信我。”

艾婷婷仰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没有和她睡觉?”

寒冰说:“没有。”

“连想都没想?”

寒冰停顿了片刻,说:“瞬间的迷失,但我最终还是把握住了自己。”

“这还像句真话。寒冰,我真是害怕极了。”

寒冰紧紧地抱着她,说:“噩梦很快就过去了。”他想转移一下这个沉重的话题,随手拈来一件从孟了了那里听到的一个新闻,说,“水淼淼死了,死得很惨。”

“水淼淼?”艾婷婷一下从寒冰的怀里挣脱,张口结舌地问,“真的?”

“是被胡宝山掐死的。”

事情就发生在胡宝山被保释出来的当天。他喝了酒,想把自己灌醉,淅淅沥沥的秋雨却又将他扯回到现实中来。他像打摆子一样,忽而热得烦躁,忽而又像秋风中的残叶瑟瑟发抖。他跌跌撞撞地走着,没有方向感,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当他停下脚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水淼淼的楼下。他没有立即上楼,似乎等待着什么。他的预感得到了印证。水淼淼把那个叫邱天的小警官送到楼门口,说了再见,却不分手,她钻进小警官的雨衣里,与他亲热。那份缠绵,那份热烈,让胡宝山的眼里像注进辣椒水,疼得发狂。他顺手抄起一块砖头,想立刻冲上去,将这一对儿狗男女砸翻在地,砸成肉泥,让秋雨把他们冲洗得干干净净,从地球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还有一丁点儿理智,不敢贸然行事。他终于等到小警官离开的时候。他尾随着水淼淼上了楼,就在水淼淼关门的瞬间,他挤了进去。他说,该是咱俩算总账的时候了。水淼淼说,好呀,我就等着这一天呢。用不用我给你开份清单。我的处女宝,我的青春,我的智慧,我为你出生入死,被你烧毁的书店......零零碎碎的东西就免啦,你来开个价。胡宝山说,你是个婊子,一文不值。你把我害惨了,一个跟头栽进地狱了。我不得好死,也不会让你好活,陪着我一起下地狱吧。他冲了上去,掐住水淼淼的脖子,把疯狂注入手掌中。小警官似乎有预感,走到半路,又返了回来。但他来迟了。

艾婷婷嗫嚅地说:“这世界怎么了。到处是噩梦。诺查?丹玛斯世界末日的预言难道真的就要应证了。”

寒冰有些后悔讲这件事,他轻抚着艾婷婷的脸颊,说:“我们应该好好活着。”

艾婷婷说:“人生真是一场梦。别以为梦是虚幻的,现实生活才是真实的。其实,只要是经历过的,即便是梦,也是你真实生活的一部分,它的印迹已经留在你的脑海中,留在你的生活轨迹中,是你生命的一部分。过去的真实也是一场梦。就苟且在梦中活着吧。”

寒冰说:“睡吧,做个好梦。明天太阳一出来,太阳是新的,我们也会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