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艾婷婷返回北京,李啸鸣已经带着孩子回去了。见到寒冰,扑进他的怀里,酸楚从心头涌出,她几乎哭了出来。蓦地,她在寒冰的身上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是陌生的,身子立刻僵了,阴郁的冷感在她的手臂上激出细密的鸡皮疙瘩。她颓然坐在沙发上,把脸蒙在掌心中。寒冰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了,她不回答,肚子里却烈火熊熊,一旦喷出来,眼前必将是一片废墟。寒冰端来一杯水,说,你喝口水吧。明明是甘露,也觉着是毒鸠,艾婷婷险些扬手把寒冰手中的水杯击落。屋里的空气凝滞而沉重,一只大个儿的苍蝇像轰炸机一样飞来飞去的,把艾婷婷的心绪搅得愈加迷乱。她觉着自己随同身下的沙发一起在陷落,坠入无底的深渊。一只手轻抚在她的头顶上,她的坠落停止了,脚下是坚实的磁砖地板。她终于哭出声来,委屈得像个无端受了责难的孩子。寒冰说,休息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艾婷婷抬起头哽咽地问,去哪儿。明知道这不过是一块糖的抚慰,但阳光毕竟灿烂了许多。寒冰说,坐车累了,你先睡一觉。把精气神儿养足了,跟我走就行了。艾婷婷说,不,现在就走。
上了出租车,艾婷婷才知道是去八大处。大红门在东南,八大处在西北,偌大的北京城,吊角跑一趟,得花多少冤枉钱,想着就心疼。艾婷婷情知是对她的安抚,也就闭上眼睛,倚在寒冰的肩膀上,安然睡去了。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要当新娘子了。许多陌生人围着她转,却看不到新郎是谁。婚礼的主持人有点面熟,是那个在西沟村主持婚礼的老乡。这种别出心裁的创意,大概是想着返朴归真。就在他宣布婚礼开始的时候,新娘子却突然变成安谧了,而她不过是个伴娘的角色。能给安谧做伴娘,心里依然充满喜悦。夫妻对拜时,新郎的头上却蒙着盖头。她走上前去,急于想把盖头揭开,却抬不起手,身子踉跄了一下,梦境也就袅袅散去。艾婷婷醒了,梦还清晰地留在脑海中,她痴痴地想,那新郎究竟是谁。
进了八大处公园,艾婷婷才想起问寒冰,是来赏景的,还是来拜佛的。寒冰说,随心所欲。话虽这样说,寒冰却是买了大把的长香和粗粗的红蜡烛,很少带钱的他居然还备了一叠崭新的五元钞票。艾婷婷想,刚刚送走了儿子,心里更加牵挂,为儿子来拜一拜佛,也是人之常情。想归想,心里还是酸酸的,勉强在脸上饰着微笑,一路虔诚地跟着烧香磕头,暗暗把自己的心愿默念给形态各异的佛和菩萨们听。长安寺、三山庵、龙泉庵,一路爬高下低地走,先前的一点兴趣也被疲劳抹掉了,坐在大悲寺的石阶上,对寒冰说,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寒冰说,心诚则灵。来,我搀着你走,背着也行。艾婷婷说,你说的可是真的。寒冰真的蹲在她的面前,双手也背在身后,神情坦然。艾婷婷张罗了一下,脸上飞霞一片,跳起来,进了大殿。
殿里供奉的是大肚弥勒佛。那副泰然的形体和神态,一眼就能辨认出来。那副耳熟能详的对联艾婷婷也记得清楚,“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于人何所不容,开口常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默念了一遍,心中若有所动,由不得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心中了无尘念,只是仰慕敬重。出了天王殿,天色近晚,艾婷婷已觉得功德圆满,不想再骚扰各路佛爷、菩萨、天王、罗汉了。寒冰却不依不饶,说,香界寺一定要去的,不然就半途而废,前功尽弃。艾婷婷笑笑,仿佛大肚弥勒佛已安坐在心中。
香界寺是八大处的主寺,大殿内正在做法事,身着灰色长袍的和尚们有序排列,双手合十,口诵“嘛呢经”,没有抑扬顿挫,也不响遏行云,巡回往返,余音绕梁,听得久了,身体轻盈起来,像浸在水中雾中,灵魂也不知飘游到何方。
艾婷婷不敢踏进大殿,探进脑袋去,惊讶地发现水淼淼和刘学养正在大殿中,随在一和尚的身后,同样双手合十,低垂着眼帘,毕恭毕敬,情态虔诚。艾婷婷也想随过去,被寒冰挡住了。和尚们依次行走起来,步履和缓稳重,低沉浑厚的诵经声依然不绝于耳。水淼淼和刘学养也随着和尚们绕行在大殿之中,一副皈依空门的样子。
寒冰悄悄地告诉艾婷婷,他们是捐了大钱的,不知是在超度自己还是在超度别人。或许是,遇到大事来祈求佛祖保佑的。
艾婷婷便不想再骚扰他们了。走下台阶,艾婷婷说:“正果让水淼淼和刘学养占了,看来咱俩与正果无缘,只能认命了。”
寒冰笑着说:“我看你和大肚弥勒佛已经结缘,这还不算功德圆满。”
艾婷婷说:“结缘,说得容易。弥勒佛容天容地,憨厚慈祥,笑容可掬,一生云游行化,沐雨雪,睡檐下,于清贫中自得其乐。这样的境界,你我达不到,凡人也休想企及。”
寒冰说:“能悟出这样的道理,已经让我瞠目结舌了。你是有灵性之人。”
艾婷婷说:“别晕乎我,我还有点儿自知之明。老实交待,带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寒冰说:“真的要我说,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艾婷婷说:“我和弥勒佛是结了缘的,说给我听,我给你当二传手。”
寒冰一脸的庄重说:“话说的有点儿大。其实,你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韦陀吗,就是那尊立在弥勒佛北面的黑口黑脸的大汉。相传,弥勒佛和韦陀并不在同一座大殿,两位佛各自掌管着一个。弥勒佛热情快乐胸襟开阔凡事能容,所以香客如云。但也恰恰是由于凡事能容,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不善理财,账目混乱,常常入不敷出。而韦陀严肃认真是管理经营的一把好手,但他脸黑手紧,斤斤计较,香客们都畏惧他,唯恐避之不及。所以干脆断了香火。佛主洞悉此情之后,就将他俩委派到同一座大殿之中,由弥勒佛主管迎来送往,由韦陀掌管财务,监督投机小人。俩人取长补短,相得益彰。结果天王殿里香火鼎盛,财源滚滚。”
艾婷婷说:“我不是弥勒佛,你也不像韦陀,你在影射什么?”
寒冰说:“我没有影射谁,只是悟出一点点道理。你我都被称作是文人,却在书刊界一筹莫展。为什么?两人都和弥勒佛有点儿相像,缺少个黑脸的韦陀。你呢,无药可救,继续当你的弥勒佛。我却想改变一下自己。”
艾婷婷立刻打断他的话说:“我可不想看到改头换面的你。我宁愿跟着你不食人间香火。”
寒冰笑着说:“昨天我做了个梦,梦见一高人给我指点迷津。说我有佛缘,是可以普渡众生的。”
艾婷婷说:“你想普渡谁?”
寒冰说:“自然是先渡你到达理想的彼岸。”
艾婷婷说:“泊我的码头就是你,难道你想逃避?”
寒冰说:“得到你是我天大的造化,此生此世不知拿什么报答你。我只想让你过得幸福。”
艾婷婷说:“就在这佛家圣地,说句我爱听的,但必须是由衷的。”
“我爱你”这话说得低沉艰涩,似乎不那么情愿。寒冰有诗人的气质,却缺乏浪漫的情调,用这样的语言表达情感,他不大习惯,小资味未免太浓了,浓得粘稠,堵他的喉咙,说出来觉着不舒服,不如把根深深地扎在心里,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他艰涩地说出来了,掏出的是一颗心。
艾婷婷感觉到了,眼里浸着泪花,熠熠生辉,光彩照人。“我爱你”是天籁之音,一千遍一万遍地重复,也听不厌。即便是应付,即便带着虚假的成分,女人也爱听,也感动,像飞蛾扑火一样恋着这片光明。男人的爱对女人是春雨是阳光,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
到香界寺做法事是刘学养提议的,他捐了一万块钱。水淼淼说,你做亏心事,佛爷还会保佑你。还不如把钱给我,买一套资生堂的化妆品,让你也赏心悦目。刘学养说,化妆品一定要买。但佛爷也必须要敬。我对女人和佛爷一样虔诚。水淼淼说,说出如此大不恭的话来,佛爷不让你下地狱,那才怪啦。刘学养说,佛爷慈悲为怀,这一点不像女人。水淼淼也不是真心反对,权当是场游戏,满足一下好奇心,何乐不为。置身于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中,有浑厚的诵经声萦绕在耳边,仿佛被神奇的力量托举着,让灵魂游离于肉身之外。有一刻,敬畏的感觉也攫住了水淼淼的心,和十的双手间居然有热气在升腾。她闭上了眼睛,仿佛有所祈求,却又空空荡荡的,找不到期盼之所在。身前的和尚开始引领着他们环绕大殿徐缓地行进,她的脸上身上感到了目光的灼热,侧目看去,竟然与和尚们偷窥的目光纠缠在一起,尤其是那位戴眼镜的颇有几分聪慧和灵性的年轻和尚,眼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水淼淼的心顿时轻灵起来,似乎一下子感悟到,寺院里供奉的观音菩萨为什么会由男人转换成女人,而且是一个妩媚动人的女人。她重新走到世俗之中,步履轻盈地行进着。
做完法事之后,主持真情希望他们能留下来喝杯茶,说寺里的茶虽比不得《红楼梦》中妙玉煎的茶,却是来自杭州龙井的明前茶,他本人也难得品尝一回。主持竟也看过《红楼梦》,这真让人瞠目。水淼淼早已兴味索然,抢到刘学养的前面,说,谢谢长老了,我们还有事要办,该日再来讨扰。
出了寺院,水淼淼畅然大笑,晶莹的泪花都飞溅出来,直到透过气来才说:“刘学养呀,刘学养,你让我说什么才好。你是来请我看西洋景的,还是另有所图。”
刘学养严肃地说:“这里是佛家圣地,不容亵渎。信则有,不信则无。我是想皈依佛门的,可惜佛缘太浅,容不得我,只好做个俗家弟子了。”
水淼淼笑道:“你当了和尚也是个花和尚,佛主岂肯超度你。别卖关子了,实话告诉我,做这场法事是想超度谁?”
刘学养说:“当然是超度我自己。”
水淼淼说:“这游戏玩得不小,玩到圣地来了。不过,你罪孽深重,生前超度,总比死了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要好。刘老兄,这是不是你做坏事前的一种惯例,行善积德,不过是想求得心理的平衡。明明举着屠刀,却想立地成佛。刘老兄,可真有你的,堪称是一大发明。”
刘学养说:“嘴上积点儿德吧。话不能说绝,事不能做绝,说话做事都要留条后路。你还是太嫩了,小心吃大亏的。”
水淼淼说:“比起老奸巨猾的你,我当然太嫩了。所以便宜都让你占尽了。你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手上干着缺德事,嘴上却念着阿弥陀佛。”
刘学养不再搭腔,他微笑着念了一遍“阿弥陀佛”。
水淼淼带到北京的是“大熊猫”丛书的所有资料。“大熊猫”丛书是胡宝山精心筹划了一年多,投入近百万元搞的一套文学性可读性都很强设计装帧非常精美的长篇小说丛书,作者大多是肯为五斗米折腰的二流作家,出版社的名气很响亮,已经和胡宝山达成协议,要把“大熊猫”丛书长期做下去,创出品牌。预测的经济效益非常可观。胡宝山倾尽全力,要孤注一掷,胜算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这个计划是背着水淼淼进行的。胡宝山以为能瞒天过海,没想到,水淼淼不但拿到了稿件的软盘,连出版社的委托发行书都复印了。这次秘密来京,就是要和刘学养合作,抢在胡宝山的前面,把书发出去。这件事要冒很大的风险。刘学养的发行网遍布全国,关键时刻能给他抗一膀子的铁哥们儿也不少,但要想做得天衣无缝,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是不大可能的。如果让胡宝山抓住把柄,拼命倒是不怕,怕的是受法律的制裁,真要是闹到法院去,两败俱伤将是毫无疑问的。刘学养拿到软盘的时候很是兴奋了一阵,他咬牙切齿地说,好你个胡宝山,你也有落在我手心里的这一天。你不仁,我不义,一报还一报,咱俩算是扯平了。等冷静下来,才觉得这事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胡宝山干那件缺德事的时候,法律不像现在这样健全,他刘学养的能量也比不得现在的胡宝山,那会儿他吃了亏,只能咬碎牙往肚里咽。胡宝山要是栽了跟头,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思前想后,他有些犹豫不决。况且,他忌讳沾了女人的事,女人坐船,船都会翻的。但话又说回来了,时代不同了,女人成就大事业的也比比皆是:玛丽·麦卡利斯坐在爱尔兰总统的宝座上;娇小玲珑的铁娘子阿罗约执掌着菲律宾的大权;主妇型的梅加瓦蒂在政治局势动荡不安的印度尼西亚登上了政治舞台的前沿。女人是祸水的年代似乎非常遥远了。水淼淼带给他的究竟是毒鸠还是甘露,一时真是难以分辨。求人不如求佛,大主意交给佛爷拿吧。刘学养带着水淼淼到香界寺做法事,就是想让佛爷帮他拿个主意。
出了香界寺,刘学养铁了心了。主持痛快地接受了他的捐赠,精心地为他安排了法事,而且什么都不问。40多名和尚,身着灰色长袍,脸上的表情也是灰色的沉静,合十的双手像捧着一颗心赤诚地奉献在佛主的面前,在主持的引领下开始颂经。这是一部无伴奏合唱,行云流水一般舒缓,小学生背书一样单调,却循序渐进地凝聚起一股超凡脱俗的力量,像涛涌一样慑人心魄。一时间,世俗从他的心灵游离出去。行进开始了,在一尊尊肃穆的佛像的注视下,身子像被祥云托起,轻盈得如同一根羽毛,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诵经,无师自通地随波逐流,在迷蒙的诵经声中他似乎感悟到神灵的点化。
直到走出大殿,他那颗悬游飘荡的心才稳稳地落回肚里。他仿佛得到佛赐的一双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得透正在虔诚地点烛焚香的朝拜者们的鄙陋的心。脚下依旧是坚实的土地,刘学养还是刘学养,他没有脱胎换骨,更不想立地成佛,他原本只是想得到神灵的点化护佑,花大价钱买个心灵的慰藉,将不安和胆怯留在圣殿中,让聪明和智慧武装自己。
刘学养拿定主意要做这件事了。他拿出二十五万付给水淼淼,其余的答应等书发完之后,一次付清。让水淼淼立即返回西安。而后便紧锣密鼓地操作起来。他找了一个初出茅庐的书商赵焕章,让他替代自己出面,联络方方面面的事宜。他说,我信得过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全权交托给你了。这对你也是一个锻炼,为你今后的发展积累丰富的经验。赵焕章虽然知道没有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但对他来讲毕竟是一次难得的机遇,要么栽个大跟头,要么平步青云,他本来就一无所有,不怕丢了什么,胆量和成功是成正比的。他痛痛快快地接受了刘学养的聘用,不遗余力地投入到这件事中。
赵焕章的努力很快就结出了果实,征订单雪片儿一样飞来,预订金流水一样汇到刘学养指定的账户上,书也同时源源不断地从距北京数百里之外的一个县城发出。高比例的折扣,良好的信誉,和热烈的市场反应,使追加要数不断攀升。一个星期发出五万套,简直是奇迹。就在高速运转之中,刘学养突然指示立刻刹车。他给了赵焕章一笔可观的钱,让他换了身份证,隐姓埋名出去旅游,一年之内不要和书刊界打交道,等这件事消停之后,重起炉灶,东山再起。赵焕章在书刊界轰轰烈烈了两个星期,一夜之间突然像水蒸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胡宝山得知消息是在赵焕章行动开始后的第十天。消息迟缓的原因是他在一个度假村的地下赌场里关闭了手机没明没夜地赌了三天。这三天,他的手气不错,赢了十几万,数目虽不算可观,却是一个好兆头,似乎预示着即将发行的“大熊猫”丛书会一帆风顺。胡保山离开度假村时,第一个电话就打到印刷厂,吩咐立刻开机,三天内印出五万套。然后才通知老婆让她把征订单发出去。刁桂花在电话里哑着嗓子喊,你赶快回来吧,出大事了。胡宝山满不在乎地说,闭上你的乌鸦嘴,从你的嘴里就别指望吐出象牙来。赶紧按我说的办,一分钟也不能耽搁。说完就把手机关了,继续沉浸在喜悦之中。等他回了家,刁桂花把一份征订单亮在桌子上,胡宝山像挨了一闷棍,脑子木了,身子僵了,嘴巴张不开了,眼珠子转不动了,灵魂也出了窍。熬了三天三夜,又受了如此大的刺激,铁打钢铸的胡宝山竟像烈日下的雪人瘫了化了,软塌塌地倒在地上。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胡宝山睡得很香,他的手指不停地捻动着,嘴里念念有词,突然惊厥地大叫一声,和了,门清,自模,清一色,一条龙。他直挺挺地弹坐了起来,眼里闪烁着亮光。直到手背上感觉到疼,发现输液针穿透了血管,才愣愣怔怔地问,我不是在度假村吗,怎么转眼间就进了医院。刁桂花在他的身边,水淼淼也在病床边候着。匆忙赶来的护士给他重新扎上输液针。胡宝山才清醒过来。他记起了那张征订单,像是输液针扎在他的心尖儿上,疼出一身冷汗。他问水淼淼,这件事你知道啦。水淼淼说,嫂子跟我讲了。他又问,你见到样书啦。水淼淼说,我让成都的朋友用特快专递寄来一套。他闭上眼睛问,书是不是已经发行了。水淼淼说,是。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喊道,赶快给印刷厂打电话,把机器停了。水淼淼说,我刚刚打过电话,印刷厂说,已经印出来了,正在装订。我让他们暂时停下了。胡宝山重新闭上眼睛,右眼角淌出一滴浑浊的泪水。突然,他扯开输液针,猛力拍着病床,大喊道,这是他妈的谁干的,老子抓住他,把他剁成肉馅儿。他的手背上淌出了血,洇红了雪白的床单,眼球上织起了血丝网。
胡宝山回到办公室,立刻给各地的朋友打电话,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全国各大城市都有“大熊猫”丛书在热卖之中,而发行商的名字几乎没人听说过,发书的地点也分着几处,书上标的印刷厂的名字却正是他联系的印刷厂。
胡宝山给出版社打了电话。
社长说:“祝贺你,干得漂亮。这是我们两家双赢的大好局面。是不是该庆祝一下。”
胡宝山哭笑不得地说:“现在市面上发行的是盗版书,我的书还在厂里躺着呢。”
社长说:“开什么国际玩笑。你的书既然还没有发,盗版书怎么能先出世。胡经理,我可是把你当朋友看待的,你别耍花招想糊弄我。”
胡宝山的舌头便有些舞弄不开,结结巴巴地说:“我一时半会儿跟您解释不清,等我把事情查清了,再跟您汇报。不过,您得先查一查社里的人有没有和外界作了私下交易的。真要是社里出了内奸,这事情就要闹大了。”
社长说:“社里保证不会出问题,你别想拿这个当借口搪塞我。发行的数量我已经基本掌握了,大概有五万套,和你预测的差不多。照现在的形势看,保守点,发八万套应该没问题。”
胡宝山气急败坏地说:“我说的的确是真话,你要是不相信我,将来吃亏的是咱们两家。请你务必先在社里查一查。”他骂了声“书呆子”,把电话撩了。
胡宝山打电话的时候,水淼淼一直在他身边。等他放下电话,水淼淼才说,是不是该到外地去查一查。胡宝山想了想说,先和我去一趟大兴善寺,等回来再说。水淼淼心想,怎么又是求神拜佛。
胡宝山到大兴善寺是来求签的,寺院从晋泰始,历代出高僧,以一行和尚计算出子午线纬度的长度名扬天下。至今高僧满座。胡宝山在大殿拜过佛后,走进一间僻静的配房。一位似僧非僧的留着长髯的老者端坐在铺上,双眸迷离似睁非睁,双手抱着卦筒轻轻晃动着,嘴里念念有词。许久,将卦筒伸到胡宝山的面前,让他抽一支签。胡宝山闭上眼睛静穆片刻,使劲搓了搓手,抽出一支签,谦恭地递到老者的手中。
老者也不看签,开口便说:“你抽的是一支下下签,鸿雁失群。诗云:两千里外水连云,西域风高雁失群;背后是非随处有,眼前名利逐时新。如今家富非为富,他日身贫不是贫;逐水凌空避流星,笙笛高歌玉楼春。”
老者提笔将诗写在一张黄裱纸上,交与胡宝山,便阖上眼睛,沉默不语了。
胡宝山说:“弟子愚笨,还请高人指点。”
老者勉强开口说:“水为阴云为阳,云生水,水助云。福由水而降,祸由水而生。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胡宝山契而不舍地说:“请仙人明示。”说着,掏出一叠百元大钞拍在老者的面前。
老者笑着说:“出家人不爱财,多多益善。不过,天机不可泄漏。老衲岂能贪钱财而拂天意。”说着,起身回到里屋去了。
胡宝山还不死心,丢下水淼淼,追进里屋,把门关上,“扑通”跪倒在老者的面前。
水淼淼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起身出了配房。站在院里,回味刚才老者念的卦辞,心脏突然悸动,“水连云”“避流星”两句,似乎与她和刘学养紧密地关联着,而且尽管胡宝山出了大价钱,老者就是不肯把话说透,像是有所避讳。胡宝山显然感悟到什么,才有了穷追不舍的念头。现在避开她,老者会不会一针见血地披露偈语。水淼淼从未感受过的惶惑像裹尸布一样凉飕飕地缠在她的胸口上,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钟楼响起钟声,像是寺院的心脏怦动的声响,厚重而有力,牵着失去的岁月走向遥远,余韵悠长。水淼淼睁开眼睛,惶惑像水一样流失了。钟声开启了她的心扉,骤然悟道,这件事不管是否与她有牵连,受怀疑的第一人非她莫属。胡宝山来求签,充其量不过是在失衡的天平上再加一粒砝码。对她水淼淼来讲,这又算得了什么,人生本来就是走在钢丝上,摇摆失衡是寻常之事,即使坠落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轰轰烈烈地走一遭,总比窝窝囊囊地苟活百年要强得多。水淼淼掏出镜子照了照,轻轻地吹了声口哨,她对自己很满意。
胡宝山走出配房时,脸色铁青,目光散乱地飘移着,迅疾地向前走了几步,似乎要避开水淼淼。却又止步了,头也不回地低吼了一声,还站着干什么,回家,该干啥干啥。
胡宝山和全国各地联系了一遍,汇拢的信息很不乐观。盗版书的折扣定得很高,已经得到甜头的二渠道自然不会再认同正版书的折扣,尽管胡宝山一再让利,和书商们的期望值依然有较大的差距。初略估计,要数不会超过一万套。但这一万套毕竟是一根稻草,救不了命也能稍稍喘口气。胡宝山通知印刷厂装订一万五千套,凭着自己的一张老脸,强行发了出去,连预订金也不要了,栽进泥塘难道还怕水不成。然后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痛定思痛。
大兴善寺的老者果然有很高的道行,他在胡宝山执着地追问下,勉强说出,和你同来的女人是你命中的克星。其余的再也不肯讲了。其实有这一句足矣,胡宝山的心病就是水淼淼,高人把脉查到病根,肯不肯用药,用除根的药,还是止痛的药,就在自己了。胡宝山把能想到的人和事都细细地梳理了一遍又一遍,所有的疑点都毫无例外地集中在水淼淼的身上,想绕都绕不开。胡宝山操起自己心爱的保温杯,“啪”地摔在地上。这个保温杯跟了他十几年,是他发达后买的第一件奢华的用品,花了他整整一百元,那时候的一百元是他一个月的烟钱,为了找个心理平衡,整整一个月他都是蹭别人的烟抽的。盯着保温杯的碎片,他的心像碎裂的钢化玻璃一样。他弯下腰去,拣了几片,双腿发软,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找见杯子的底座,想一片片拼接起来。明知徒然,却放不下,像一个地道的偏执狂。
有人敲门,他不予理睬。直到来人站在他身后,依然不抬头。来人不得不拍拍他的肩头,说:“你就是胡宝山吧。”
他听着声音陌生,硬梆梆的,带着几分威严,侧脸看到的是警裤,如从噩梦中惊醒似的,一个机灵站了起来。站在他面前的警察有几分眼熟,不等他反应过来,警察冷冰冰地说:“我姓邱,咱们见过面。有件事想请你配合一下,请你跟我走一趟。”
胡宝山这才记起是那个给水淼淼送面条的小警察。他笑了,说:“是不是水淼淼让你来的。”
邱警官厉声喝道:“你听清了,请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跟我去趟分局。”
胡宝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说:“我没有时间。如果是强制,请拿出逮捕证来。”
邱警官说:“配合警方的工作是每个公民的义务,你大概不想妨碍公务吧。”
胡宝山大笑了几声,说:“好好好,走就走,让我也长点儿见识。”
坐在分局的硬板凳上,邱警官问的第一句话就让胡宝山的腰像开水煮过的虾一样直不起来了。邱警官问,说说书店的那把火是谁放的。胡宝山一时语塞,结巴了几声才说,我怎么知道。邱警官问,二傻是谁。胡宝山脱口而出,我不认识。邱警官笑了,说,你再想想。胡宝山感到懊恼,心虚就会露出破绽,铁嘴钢牙,稳稳当当,即便是水淼淼把他出卖了,拿不出证据,照样奈何不了他。他拍了拍脑袋说,多年前我有个小兄弟也叫二傻,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他。邱警官说,想起来就好。还需要我提示什么吗。胡宝山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邱警官说,二傻我们已经找到了。胡宝山吃了一惊,很快又镇定下来,心想,二傻即使真的被抓了,一时半会儿也休想撬开他的嘴,他装傻充愣的本事让人真假难辨,一般人休想看得清他那颗明镜般的心。况且,邱警官只是说找到了,连个“抓”字都没用。这个小警察也太嫩了。胡宝山说,他是不是犯了什么事。邱警官说,这个你最清楚。胡宝山说,你越说我越糊涂,能不能把话说明白。邱警官说,既然糊涂,就给你找个地方清醒清醒。
胡宝山被关在一间空房子里,像进了蒸笼蒙得透不过气来,他喊了几声,没人搭理他,想一直喊下去,又觉着底气不足,脱了衬衣,垫在屁股下坐着,像狗一样张大嘴喘着粗气,肚里的火苗一股一股地往脑门子窜,这会儿,水淼淼要是在跟前,把她撕成碎片儿也觉着不解气。这个婊子,大概有所觉察,来了个先下手为强,把他送进局子里,想让他规规矩矩地夹起尾巴来。“最毒不过女人心”,水淼淼真是把他害惨了。难熬的漫漫长夜,胡宝山连上下眼皮儿都搭不在一起,他可不是少爷坯子,天下的苦虽没吃遍,却也尝个八九不离十。但失眠的痛苦他还是第一次经历,他在列车的厕所里蹲着睡过覚,钻到车座下面闻着别人的屁臭睡过觉,天冷时,赖在候车室里睡硬板凳,天热时,露着屁股睡水泥地。只要困了,站着都可以香香甜甜地睡一觉。这一夜他失眠了,熊熊怒火把他的瞌睡虫烧得干干净净。
把胡宝山从局子里接出来是水淼淼,两人见面却像陌生人一样,都没有搭理对方,直到走在大街上,胡宝山才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人心谁说是他妈的肉长的。水淼淼知道他误会自己了,却也懒得解释,越描越黑,不如自自然然随他而去。昨晚,她从邱天的电话里得知,二傻已经被捕归案了,胡宝山也被请到公安局。虽然二傻没有吐口,也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但已基本肯定读者之友书店的那把火是胡宝山指使二傻放的。这一夜,水淼淼睡得很不踏实,噩梦像藤子一样缠着她,梦中的情节被醒来时淋漓的大汗冲洗掉了,却还清晰地记着大兴善寺的老者不断地出现在梦中。真是鬼使神差,水淼淼不假思索地给邱天打了电话,说,既然不能证实火是胡宝山指使二傻放的,她想保他出来,把眼前杂七杂八的事处理一下。邱天迟疑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早晨,太阳没有露脸,层峦叠嶂的云山将天空挤得满当当的,远处已有乌云飞泻而下,雨的甜腥味儿丝丝缕缕地随风而来,行人的脚步零乱地敲击着马路,汽车喇叭也狂躁不安地鸣叫着,女人带着秦腔调的拖音吼喊孩子,刺耳刺耳的,像铁锹磨砺着石头一样。悠闲的西安人的生活节拍被打乱了。水淼淼拦了一辆出租车,招呼胡宝山上车。胡宝山却视而不见,昂头挺胸地大步向前走去。水淼淼懒得理他,“嘭”地关了车门。这一声像鸣响锣鼓一样,大雨浩浩荡荡从天而降,顷刻间就将古老的西安城投进水乡泽国中。雨中的胡宝山,步伐依旧稳健,还添了几分闲庭信步的悠然。他脱掉皱巴巴湿淋淋的衬衣,拎在手中挥舞着,像吆着雨群朝前走去。雨滴在他赤裸的胸前背后绽放出水花,雾气腾腾的,一身臭汗涤荡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都清爽了许多。胡宝山陡然来了情绪,亮开嗓子唱了起来,“一对对鸭子,一对对鹅,一对对毛眼眼瞭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