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书商

第十九章当水淼淼将有了他的孩子的信息告诉胡宝山的时候,胡宝山将信将疑,却不动声色,捏着水淼淼的脸蛋儿,嘻皮笑脸地说:“既然我播下了种,这片土地就永远归我所有了。”

水淼淼说:“想收获就得付出汗水。我的孩子不能一出生就加入到无产阶级的队伍中。你得给他一个保证。”

胡宝山说:“你想要什么?”

水淼淼说:“反正不能开空头支票。就把你从书店拿走的30万,给孩子存起来。”

胡宝山说:“这不成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能不能确定这孩子身上的血是和姓胡的一脉相承。”

水淼淼说:“你可以做亲子鉴定。”

胡宝山说:“好。咱们立竿见影,现在就行动。”

亲子鉴定的结果证实孩子的确是胡宝山的。胡宝山心里疑惑,却又不能不相信科学。他实在是昏了头,把自己信奉的颠扑不破的真理:“有钱能使鬼推磨”,在这关键时刻忘了个一干二净。让他昏了头的是他的天性,是牢固地盘踞在他的心头的传宗接代的理念。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孩儿,那片土地就荒芜了,沙化了,寸草不生了。生个男孩儿,让祖坟上冒烟的渴求,梦牵魂绕,念念不忘,借腹生子的念头也曾明目张胆地和老婆坦露过。现代理念的洗礼,并没有让老婆从传统的禁锢中解脱出来,虽然也哭过闹过抗争过,但最终还是默认。默认了他和水淼淼的关系。她从黄土地里掘出“好男霸九女"的观念来安抚自己,轻蔑地把水淼淼当作妾来看待,当作一个给胡家传宗接代的工具看待,心头的酸楚也就淡了许多。基于老婆的宽容,胡宝山和水淼淼的关系也就不再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他迷恋水淼淼的姿色,也觊觎她有个争气的肚子。这种期盼终于有了结果,胡宝山怎能不忘乎所以呢。他现在惦念的是,水淼淼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其余的便烟消云散了。此时他才有些后悔,那把火烧得实在是太蠢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反倒是烧了自己。好在那把火偷了懒,烧掉的只是书和家具,房子并没有受到伤筋动骨的关照。胡宝山建议,用20万把书店重新装修起来,让水淼淼也好有个安身之地。水淼淼心明眼亮,胡宝山的这点儿小伎俩,岂有识不破的道理。他不过是想拴住她,让她安安省省地把孩子生下来。水淼淼说,她再也操劳不起了,她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负责,要开开心心地去旅游,让他从胎教中感受祖国大好河山的无穷魅力,体味中华美食的文化传统。胡宝山说,你跑来跑去的,我放心不下。水淼淼说,那你就整天陪着我。胡宝山嘿嘿笑着,搭不上腔来。水淼淼说,看来,我只好把这孩子解决掉了。胡宝山立刻慌了神,忙不迭地说,别,别,别,都依着你还不行。水淼淼说,时至今日,一切空话都不必说了,还是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吧。胡宝山无力抗争,言听计从地将30万存到水淼淼的账户上,耐心地等待瓜熟蒂落的收获了。他绝没有想到,就在存了钱的第二天,水淼淼就按照既定方针,去医院做人流。

从人流室出来的时候,水淼淼的脸色和医院墙壁的颜色很是相近,是那种灰蒙蒙的白,两条腿软得像被抽掉筋骨一样,扶着墙,在片刻的眩晕之后,她才重新获得平衡。水淼淼笑了,是那种无奈的笑,惨痛的笑,阴郁的笑。身上的痛楚被心灵的痛楚取代了,她挺直了腰,在各色目光的簇拥下,走出候诊大厅。

医院的门前停着一长串出租车,清一色的甲壳虫似的奥拓。候客的司机们个个都叼着香烟,那是他们忠实的伙伴。那原本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烟味儿、汗味儿和令人窒息的燥热,腌臜不堪,想一想都让水淼淼觉着恶心。她下不了决心坐上去,目光无助地在停车场扫寻着,抱着一种似有似无的希冀。

一辆警车上跳下一个人,冲着水淼淼招招手,小跑着赶了过来。水淼淼认出他是警官邱天,心里莫名的慌乱让她感到眩晕,类似于失重抑或是空虚后的眩晕。他是天使还是魔鬼,在这关键的时刻出现了,却又出现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偌大一个西安市,数以百万计的人口,认识不到一个月,竟然有两次邂逅,即便是电视剧的导演在安排这种情节时也要伤透脑筋的。但不管合理不合理,邱天就是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的面前。邱天说,上车吧。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说。水淼淼说,你是专程来接我的?邱天说,用不用我搀着你?说话的神情庄严肃穆,不显半点儿温情,却已把心里透着的热传递出来。水淼淼说,我已经行将就木了,需要你背着我。邱天真的蹲了下去,说,上吧。水淼淼说,你就不怕影响形象?邱天说,为百姓做实事,是警察的天职。说着,已把水淼淼背在背上。水淼淼体内蕴藏着原始冲动的血液,流速加快了,简直在奔突。她又一次感到眩晕,是那种从未有过的幸福的眩晕。短短的几十米,短短的几十秒,却有一种人生的新的体味。

开着车的邱天,还是一脸的庄重,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像是在护送一位首长。侧面看着他,脸上的绒毛标饰着稚嫩,那庄重便更显得滑稽可笑,有了情致,有了让人怜爱让人心动之处。水淼淼撑不住矜持,挑逗地问他,你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我是纵火的嫌犯,还是和别的什么案子联在一起了?邱天说,我送队长的家属来看病,偏巧就遇上你。这西安真小,其实世界也不大。水淼淼说,你把队长的家属丢在医院不管,队长还不活吃了你。邱天说,送你一趟,也就是半个小时的时间,她等得起就等,等不起,那也只好对不起了。水淼淼说,这值吗?邱天说,只要是我愿意做的事,无所谓值不值。水淼淼说,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得了什么病?邱天说,你是女人。水淼淼说,我得的是艾滋病。邱天说,那一定是输血感染的。水淼淼说,你凭什么信任我?邱天说,凭直觉。

说话间,车已经停在水淼淼的家门口。水淼淼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难道也是凭直觉?邱天说,不,这要靠执著,还有缘分。水淼淼说,你觉得咱俩有缘?邱天说,不是觉得,而是现实。水淼淼痴痴地盯着他,把持不住骤然而至的冲动,探起身,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说,快去接你的队长家属吧。邱天牢牢地握着方向盘,一动不动,像是被水淼淼使了定神法似的。红晕在脸上一波波泛起,潮涨潮落的;胳膊上窜起沙粒般的鸡皮疙瘩,层层叠叠的。情绪的激昂跌宕尽显无余。水淼淼心想,他还真是个少不更事的清纯少年,是一块未曾开垦的处女地,现实中还有这样的男孩儿,也真奇了。水淼淼开了车门,邱天才从迷怔中走出来,说了句,我再背你上去吧。话音已似电击过的颤栗,不那么响当当的了。水淼淼说,我还不至于弱不禁风,走你的吧。她上了楼,进了家,从窗户看去,车还在原地停着,似乎僵死了。她挥挥手,看不见反应,电话铃却响了。是邱天打来的,那声音已经沉稳了,恢复了常态,说,你还好吧?水淼淼说,非常好。邱天说,书店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八九不离十,是一个外号叫二傻的小伙子干的。这个二傻你认识不?水淼淼心里格登了一下。二傻人没有见过,却从胡宝山的嘴里听说过,是他那会儿在火车上卖小报时结识的伙伴儿,打架不要命,为朋友能两肋插刀。胡宝山曾经想拉他当自己的马仔,二傻不肯受约束,拒绝了,自称是浪迹天涯的绿林好汉。假如真是二傻干的,顺藤摸瓜,胡宝山肯定逃不脱。水淼淼巴不得把胡宝山送进监狱里,让他尝尝里面的滋味。但现在出了人命,人命关天,弄不好,胡宝山是要掉脑袋的。胡宝山肯定没想到这样的后果,水淼淼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虽然她恨胡宝山,恨得咬牙切齿,但绝没到不共戴天的地步,胡宝山对她毕竟是有恩的。她水淼淼不是那种绝情绝义的人。这短暂的愣怔,已给了邱天一个准确无误的信息。邱天说,你认识他。水淼淼说,不,不认识。名字有点耳熟,但印象中没这个人。邱天说,你休息吧,书店的事我承包了。水淼淼说,谢谢。有你这句话,我心里踏实。但也不必太上心了,坏事也许会变成好事。邱天说,为什么?水淼淼说,能结识你,不就是天大的好事。邱天说,你心里真的这么想?水淼淼说,怀疑一切,是不是你的职业习惯?邱天敏捷流畅的思路遇到了障碍,不得不脑筋急转弯儿,说,我是对自己缺乏信心,谢谢你的鼓励和鞭策。我走了。

华灯初上的时候,有人敲门。水淼淼想都没想,懒洋洋地喊,门没锁,进来吧。没想到,进来的人不是邱天,而是胡宝山。

胡宝山进门就喊:“怎么一整天既不开机,也不接电话。你快把我急疯了。”

水淼淼一腔春水顿时结上了冰碴儿,悻悻地说:“你来干什么?”

胡宝山说:“我是孩子的爹,不让见你,还不许见见孩子。”他腆着脸,凑到水淼淼身边,一只手不安分地落在水淼淼的肚子上。心肝儿宝贝地胡乱叫着,噘着嘴,凑到水淼淼的脸上。

水淼淼感到一阵恶心,“哇”地一声,险些吐了出来。这种生理上的反感,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两年,她和胡宝山之间没有精神上的沟通,也没有情感上的依恋;没有鲜明的爱憎,也没有缠绵的眷恋;没有期待,也没有回顾。床笫间的欢愉犹如烟云随风而散,留不下半点知性的质地。但毕竟不是一尘不染,星星点点的总是要留下一些印记。对这些印记,她并不刻意遮掩,即便裸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也坦然。一段时间里,身心的疲惫曾催生出骨子里的颓废,慵懒得想在胡宝山为她筑起的窝里做一个安分的女人。现在是怎么了,一把火将麻痹的生理也唤醒了?

敲门声又一次响起,像听到鼓点儿一般,水淼淼振作起来,跳下床,赤裸着脚,跑过去,开了门。面前站着的果然是他,腰板笔直,着装笔挺,精精神神的,亭亭玉立。眩晕的感觉又一次袭来,水淼淼身子摇晃了一下,险些扑在邱天的怀里。重新找到平衡之后,却感到些微的失落和空虚。同时也感到后背的灼热,胡宝山的目光在盯着她,将她从云端上拽了下来。

水淼淼说:“请进。”像是如约而至的朋友,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

邱天手里拎着崭新的保温饭盒,拘谨地说:“方便吗?”他已经看见了胡宝山的存在。

水淼淼说:“像进你自己的家一样。”

邱天说:“我是来给你送饭的,是我妈做的鸡丝面。”

水淼淼问:“跟你妈怎么介绍我的?”

邱天说:“当然说是朋友。”

水淼淼问:“你妈有什么反应?”

邱天说:“当然高兴。还想和我一块来看望你。”

两人说得挺热乎,全然忘记旁边还有胡宝山。胡宝山醋意盎然地插进来说:“淼淼,给我们介绍一下吧。”

水淼淼说:“这是我的朋友,邱警官。这是我的老板胡宝山。”

胡宝山问:“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没见过?”

水淼淼说:“他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现在正管着书店的案子。我已经闻见香味儿了,别搅了我的胃口,你们先聊着。”她打开饭盒,竟自吃了起来,吃得津津有味儿,很饕餮的样子,鼻子和嘴都调动起来称赞不迭。

胡宝山自然关注书店的案情,问邱天破案的进展情况。邱天说,已经有了些眉目。胡宝山说,现在能肯定是有人放火吗?邱天说,其他因素已经基本排除了。胡宝山问,有嫌疑人吗?邱天说,对不起。两人的谈话就卡了壳儿。

水淼淼还真有胃口,把满满一盒面条吃了个净光,意犹未尽地说:“这是我平生吃得最美的一顿饭。”

邱天说:“只要你喜欢,天天可以给你做面条,而且,保证一个星期之内不重样。”

水淼淼说:“你不是想迫害我吧。别说吃一个星期,吃上三天,我就变成老母猪了。你还让我见人不?”

邱天说:“其实,女人还是丰满点好,能体现一个民族的精神面貌。楚王好细腰,国人多饿死。追崇那种病态的美,只能说明心理不大健康。”

水淼淼的眼里流光溢彩,是那种失落后获得拯救的明亮:“你是语不惊人誓不休。我服了你了。明天的面条,我先预订了。”

眼见得自己又成了一个多余的局外人,胡宝山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儿,索性叼起一支烟,稳如泰山地充当观众。

邱天见状,自觉地起身告辞。水淼淼坚持一直把邱天送到楼门口。

水淼淼返回家里,眼见得胡宝山的脸上浮着灰沉沉的冷感,像是要落下冰雹来,心里生出几分怜悯,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脸蛋儿,又在肉乎乎的腮帮子上掐了一把,娇嗔地说:“吃醋了?”

胡宝山说:“蚂蚱也是肉?一个小警察你也能看得上眼?”

水淼淼说:“我的品味也就这么高,不然怎么会看上你。”

胡宝山没有斗嘴皮子的心情,拐了个弯儿问道:“咱的书店真是有人放火烧的?”

水淼淼说:“邱警官说,有个叫二傻的是纵火的嫌疑人。我记得你有个哥们儿叫二傻,会不会是你把他得罪了,他报复你。走着瞧,有他好果子吃的。”

胡宝山说:“不会吧,一定是搞错了。二傻和我分手好几年了,现在连他个鬼影都摸不着,怎么会突然间从地缝儿里钻出来放火烧我的书店。”

水淼淼的腮帮子生出坚硬的棱,乌亮的双眸积聚风云,恶狠狠地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胡宝山有点儿沉不住气了,说:“真要是二傻干的,我找他算账去。咱可不能和警察打交道。”他的眼里生出像挨了砖头的狗那样的哀凄,先前的凶恶呜咽在嗓子眼儿里,爬不出,吞不下。看着更让人生厌。

水淼淼说:“我不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大鬼小鬼,想欺负我,门儿都没有。不信,试试看,谁也休想占姑奶奶的半点儿便宜。我不但要请警察,黑白两道上的,谁管用,我请谁。”

胡宝山的两腿有些发软,险些跪倒在水淼淼的脚下。他双手抱着脑袋,指头痉挛地揪扯着稀疏的头发,终于嗫嚅地说:“淼淼,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不能没有你,你就是我的心肝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落在别人的怀抱里。淼淼,你救救我吧。”

水淼淼说:“别藏着掖着啦,把你的臭肠子烂肚子抖落出来,让我也彻底见识见识,里面能兜多少粪渣子。”

胡宝山干嚎了两声,欲哭无泪,终于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了,语无伦次地说:“火,是我花钱雇人放的。我那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想出这不是办法的办法。那个小白脸儿搅得我六神无主,他要是真把你拐走了,我还怎么活。淼淼,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烧书店,我能不心疼。淼淼,救救我吧,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只有你能救我。”

水淼淼说:“亏你能想得出,也做得出。救你,怎么个救法?你脑子活套,自己想辙吧。”

胡宝山抱着水淼淼的腿,哀祈道:“看在咱俩孩子的份儿上,你无论如何也得救救我。”

水淼淼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疼痛像被唤醒似的,从下身火辣辣地窜了上来,窜到心尖儿上,深深地扎进去,迅速地膨胀开来,疼得脑子都有些麻木了。孩子。在手术室里,她曾往那个雪白的桶里看了一眼,一个血块儿,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看着让人恶心、眼晕。她只看了一眼,几乎没留下任何印象。现在却突兀地浮现在脑海中,血淋淋的,似乎在蠕动,有生命的呼吸和质感。她晃了晃脑袋,竟挥之不去,坚守着,把女人脆弱的防线摧毁了。水淼淼流泪了,泪珠一滴一滴砸在胡宝山的脑袋上。

胡宝山长吁一口气,得救的快感,让他全身的肉松懈下来,瘫成一堆,像案板上的猪肉一样,嘴里喃喃地叫着“淼淼,淼淼”,似乎在呼唤上帝。

水淼淼仿佛从梦中醒来,脑子里还残留着梦的泡沫,此涨彼消的,一时摸不到现实的质地。她落坐在沙发上,轻盈得如同一片羽毛。

胡宝山把脑袋搭在水淼淼的大腿上,仰起脸,捕捉着水淼淼眼里流露出的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毕竟是女人,毕竟是和自己同床共枕过的女人,毕竟是怀了自己孩子的女人。她的心即便是一块石头也会在他胡宝山的怀里熔化的。他笑了,虽然笑得有些勉强,有些做作,但毕竟笑出几分轻松,把骨子里的东西抖落出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