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书商

第十八章水淼淼从火车上下来,干燥的热浪一股股扑来,她的额上立刻缀满细密的汗珠,心情也随之燥热起来。这些年,不知是地球的哪根神经出了毛病,把十三朝古都西安的风水也折腾得枯竭殆尽,风不再凉爽,水不再丰沛。北面的沙尘暴兜个大圈子也要不时地光顾一下,南面的燥热悄然迁徙不知何年何月竟然在这里安家落户了,四大火炉变成六大,西安硬是挤到里面充了个数。闹水荒的时候,自来水的龙头咽了气儿,家家户户拎着红红绿绿的塑料桶顶着烈日排着长队候在水车的周围,筑起一道在全国难得一见的新景观,把六十年代的情景又活脱脱地再现了一遍。

水淼淼回西安没有告诉胡金山,自己打车直奔书店。

转过十字路口,前面不远就能看到书店。水淼淼有些迫不及待,有些赴情人约会前的忐忑,有些焦灼,说不清是为什么,大约是警车的尖啸唤起的不安。又有几辆救火车从对面驶过,满街的气氛更是火爆扬场的,由不得心上像箍了个箍儿。

水淼淼的担心被残酷的现实印证了,火灾的发生地就在她的书店,鹤立的读友书店已变得狼藉不堪。

不等水淼淼缓过神来,两位警官请她上了警车,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一个作笔录,一个开始讯问。她从警官的讯问中得知,火灾发生在凌晨,两年多的心血付之一炬,连一本残破的书都没留下。警官告诉她,据现场勘察的情况,初步推断,不像是故意纵火,防盗门没有破坏的痕迹。警官补充说,当然也不能排除纵火的可能,如果真是纵火,那么,这个案子就比较复杂了。警官问她在西安有什么仇人,或者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水淼淼想了想,摇头否定了。西安没有她的仇人。女人们充其量只是嫉妒她,还没有哪一个苦大仇深地非要冒大不韪置她于死地的;男人们见了她骨头都酥了,哪里还能播下仇恨的种子。生意场上虽说都是对手,但她玩儿得游刃有余,即便心上挽疙瘩,也是那种自生自灭的,决不会癌变成毒瘤。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和胡宝山脱不掉干系的,胡宝山毕竟是个农民,胎里带出来的东西根深蒂固,偏激起来天王老子也不认得。这一次,她伤得他很重,他恨得她心上都长牙了,居然还不动声色,这股子邪火不发出来,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书店虽然和他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毕竟不是他的心头肉,而对她水淼淼却等于是生命的全部。胡宝山把他的小聪明小智慧都派上用场,好像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谁知在水淼淼的眼里却破绽百出。水淼淼被大火烧得空落落的心,渐渐充实起来。她笑胡宝山蠢,蠢得一塌糊涂,居然和她玩儿这种把戏;也笑胡宝山的一片痴情,如此豪举,只是想让她乖乖地匍匐在他的脚下,钟情于他。也算是感天动地啦。警官问水淼淼笑什么。她愣了一下,说,我笑了吗,其实我哭都哭不成调了。警官说,笑比哭好。

作笔录的女警官被叫走了。水淼淼问男警官还有什么问题。警官说,看你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这书店不是你的。水淼淼说,莫非你想看看我痛不欲生的样子。警官说,我很欣赏你的豁达。哭天抹泪的女人我见多了,心也就在泪水中泡得硬了,见了眼泪,不但唤不起同情,相反,还厌烦。水淼淼说,你不像个警察。警官笑了,你以为警察应该是什么样的。水淼淼说,铁石心肠,一脸的苦大仇深,唾沫星子落地都能砸个坑。警官说,你概括得不错。但石头也能在高温下熔化。水淼淼说,我的温度是不是很高。警官的脸上挂了彩,看着车窗外说,有需要我帮忙的,说话。我姓邱。水淼淼说,谢谢。邱警官说,你可以走了。却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水淼淼把手机关掉,丢下那个烂摊子,远离乱麻七糟的琐碎,忘却爱憎,丢弃眷恋,让心境一尘不染,轻轻松松给自己放了两天假。白天和夜晚的界线从她的意识中淡漠了,死去活来地睡,昏天黑地地睡,在梦中经历生死挣扎,醒来却是一个近乎真空的世界,淡漠期待,冻结回顾,好在还有一个好胃口,惦念着西安丰富多彩的美食。老人们说,十三朝的皇帝都在西安扎了老根儿,各地的父母官眼里只有皇帝老儿,那顾得上百姓的死活,恨不得把天下的美味珍馐统统孝敬给皇上,成百上千年的历史,贡来贡去,西安就贡成一张大餐桌,什么四大菜系、八大菜系的,百川争流归大海,西安就是包容百川的大海。吃在广东,吃在杭州,吃在济南,都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有在西安才能真正吃出个名堂来。水淼淼眷恋西安的,大概也只有一个吃了。这个念想给了水淼淼一个好心情,一甩长发,身心陡然轻松得如同飘在雪莲花似的白云上。

水淼淼在皇苑饭店选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点了几样菜名好听却从未品尝过的菜,专心致志地吃,像一个真正的美食家,或蜻蜓点水,或轻咂细品,吃得雅致、沉静,吃得津津有味。菜做得精美,道道都是风景,都是淋漓的写意山水,隐含着深邃的意境,张扬着无尽的风韵。水淼淼蓦地悟出“品”字的奥妙,凡美食需经眼、鼻、嘴三口:眼观其色,色泽艳丽则悦目赏心;鼻嗅其味,味美则大开胃口,垂涎三尺;嘴咀嚼其滋味,完成口腹之满足。三者缺一不可,所以才构成一个“品”字。水淼淼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是卸去精神桎梏身心轻松的笑,不知为什么,她的眼里竟闪烁着泪花。这笑就有了梨花带露的妩媚,惹得周围投来觊觎的烁烁目光,愈加将她的快乐照得通体透明。

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走到她身边,彬彬有礼地问候了一句:“水小姐,你好。”

素日里,水淼淼对小姐的称谓很是反感,此刻却感到几分亲切,尽管面孔是陌生的,她依然赐于他嫣然一笑:“你好。”

先生说:“你不认识我了?”

水淼淼说:“很抱歉,我大脑的芯片出了故障,所有储存的资料都被病毒感染了。”

先生笑了:“我太普通了,而且只是一个小警察。能让你储存在记忆中,那是奢望。我只是想问问你,这两天你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想起什么线索。”

水淼淼的记忆开启了一道缝儿,想起面前的先生是那天询问她的姓邱的警官,她对他是颇有好感的。她站了起来,说:“对不起,邱警官。在我的眼里,穿着警服的警察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我实在辨认不清。请原谅。能邀请你坐下吗?”

邱警官说:“谢谢。难得你还能想起我。”

水淼淼给他斟满一杯干红,举杯相邀说:“两天里能见到你两次,这是缘分。来,干一杯。”

邱警官说:“对不起,条例规定,中午不能喝酒。”

水淼淼说:“不能为我破例吗?”言语和眉眼间都流泻出撩逗的味道。

邱警官摇了摇头。

水淼淼说:“你不会是来监视我的吧?”

邱警官笑着说:“我的一个发了财的同学请我来过把瘾,所以我才能登上这大雅之堂。是不是有点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和这里的氛围不大和谐。”

水淼淼说:“陪我一块吃饭好吗?”

邱警官说:“只要不搅了你的雅兴,当然求之不得。”

片刻的功夫两人竟像老朋友一样,聊得热火朝天。

邱警官问:“书店的事你难道真的不闻不问了,还是另有隐情。”

水淼淼说:“与其自寻苦恼,不如化悲痛为力量,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邱警官说:“我又去现场勘察了一遍,发现了一些疑点。有意纵火的可能性很大。”

水淼淼“哦”了一声,竟没有表露出强烈的兴趣。

邱警官说:“你是不是已经在怀疑是谁干的了。”

水淼淼摇摇头,说:“咱们能不能换一个话题,轻松点儿的,比如说一说你的女朋友。”

邱警官笑了,说:“你算不算是我的女朋友?我已经把你当朋友看待了。”

水淼淼伸出手和邱警官握了握,说:“我认你这个朋友了。”

邱警官说:“那么就请你敞开心扉,把心里的秘密告诉我。”

水淼淼笑了:“原来是给我下了个套儿,我刚钻进去,你就把绳索勒紧了。”

邱警官说:“既然是朋友,我对你就更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需要我的保护。”

水淼淼说:“假如今天碰不到我,你还会如此执著吗?”

邱警官说:“虽然今天是个偶然,但我已经找了你两天,我坚信你不会从我的视野中消失的。不知你信不信,这就是缘。”

水淼淼说:“能不能给我留下点儿空白,让我凭着自己的想象给你描绘点色彩。”

邱警官说:“既然你下了逐客令,军人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我先告辞了。”

水淼淼说:“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大名。”

邱警官紧紧地握着水淼淼的手,说:“我以为这是一场落了幕的戏,看来我已经在你的心目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我叫邱天。”

水淼淼说:“好名字,收获的季节。但愿你永远是金色的。”

和邱天分手后,水淼淼的心境完全被蔚蓝的色彩弥漫,间或有云彩飘过,也是那种没有星点雨丝的白云。做一个漂亮的女人真好!她的脑子里浮出邱天的面孔:脸上还留着稚嫩的影子,心智却有了金黄色的成熟;乌亮的眸子闪烁着聪慧,也不乏狡黠;在她的面前玩点小聪明,却透着天真无邪。明晃晃的太阳高悬着,洒下一股股灼人的热浪。水淼淼的心里却撑起一片绿荫,清清爽爽的,似乎有微波荡漾,生出近乎是爱的涟漪。她想,五分钟之后,邱天一定会给她打电话的,就把手机开通了。几乎就在同时,手机响了,凭着直觉,她认定是邱天,风情万种地“喂”了一声。回应她的却是令她生厌的胡宝山的沙哑的声音。

胡宝山说:“你没事吧?”

水淼淼慵懒地说:“你是不是盼着我有事。”

胡宝山说:“没事就好。有人造谣说,咱的书店烧了,急得我七窍生烟。我恨不得马上就飞回去。看来,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佛爷保佑着咱们呢。”

水淼淼说:“可惜佛爷打了会儿瞌睡,一不留神,书店还真的让火烧了。烧得干干净净,连一本书都没留下。”

胡宝山说:“你是说笑话吧。”

水淼淼说:“别装傻充愣了,你心里最明白。”

胡宝山说:“我装什么傻?别忘了那书店也是我的命根子。”

水淼淼说:“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吧。说吧,你还想干什么,姑奶奶等着看热闹呢。”

胡宝山说:“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你等着,我马上就飞回去。哎,咱的账本还在不在?”

一句话点醒了水淼淼,她立刻断了电话,拨通了书店会计小尚的电话。

小尚说,书店的账本虽然在保险箱里锁着,损失不大,但已经没多大用处了。水淼淼问,账上还有多少钱。小尚说,胡总去北京前提了五十万现金,账上已经没有多少钱了。水淼淼骂了句粗话,把电话关掉了。看来,这一切都是胡宝山蓄谋已久的,干得天衣无缝,让水淼淼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兜了一个大圈子,水淼淼又重新回到一无所有的境地了。胡宝山的如意算盘上的每一个珠子都恰到好处地落在精心安置的位置上,一个小女子能跑得出如来佛的手心吗。

手机又响了,水淼淼无心接它,它却响得执著,誓不罢休的样子。水淼淼只好妥协,听声音却是陌生的,刚想关掉,那边传来笑声,笑声悦耳,终于辨认出是邱天。水淼淼心头的阴霾拨开一道缝,一缕阳光洒进来,把埂在心头的冰块融化了一些,一滴滴水珠便渗漏在眼眶中,连声音都凉丝丝的,涩涩巴巴的,像是被冰碴子划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