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书商

第十七章钱,打了水漂。这种事让寒冰和艾婷婷摊上了。

百年一遇的大洪水在长江肆虐,长江沿线成了水乡泽国,数以十万记的良田被洪水无情吞噬,数以百万记的灾民流离失所,长江的每一个浪头都冲击着有良知的中国人的心。数百万军民昼夜奋战在千里长堤上,用生命谱写着壮丽的抗洪篇章。惊心动魄的场景天天在电视上播放,英雄们创建的伟业与日月争辉。但更让寒冰和艾婷婷忧心忡忡的是半个月前发出去的两期刊物,肯定要蒙受重大损失,忧国忧民之心被个人的惨痛创伤茧子一样包裹起来。在国家蒙受六百多亿的损失中,他们丢掉的几万块钱真是微不足道,但对他们来讲,这微不足道的数万块钱却像压在心上的磨盘一样沉重。

寒冰安慰艾婷婷说:“这点儿损失算不了什么,最起码也能保本儿。比起失去家园的灾民,我们还活在天堂上。”

艾婷婷说:“假如这些损失能给灾民补偿些什么,也就心安理得了。可实际上,顶如制造了一堆垃圾。”

寒冰说:“也别那么悲观,兴许会当作救灾物资送到灾民手中,顶一份儿精神食粮。”

艾婷婷说:“水淼淼走后,我一直在想,我们不能就在这一棵树上吊死,除了刊物,畅销书、挂历、儿童读物、教育辅助读物,是不是都可以尝试尝试。”

寒冰说:“有道理。只要不违法,哪条路都可以趟一趟。”

艾婷婷说:“是不是请教一下刘学养?”

寒冰沉默不语了。

艾婷婷说:“你对他有成见?”

寒冰说:“我说了不许你抓小辫儿。”

艾婷婷说:“童言无忌。你说吧。”

寒冰说:“我都快老掉牙了,还童言。我明白了。你说我是老小孩儿,说话没深浅,没分量,只当是说笑话儿。那我就在嘴上贴张封条算了。”

艾婷婷说:“越描越黑。这还不是耍小孩子脾气?要不要买块糖蛋蛋哄哄你?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看不上刘学养,而且担心他打我的主意。小心眼儿了不是?我又不是水淼淼,你别疑心生暗鬼的好不好?”

寒冰无言以对。

艾婷婷找到刘学养,还真没白跑。刘学养的手头一套三卷本的散文精选书稿,眼下他没有精力搞,却又不想让给别人,但作者催得紧,说是要另找婆家。刘学养说,不如我做个顺水人情,算是我们合作,出了书,你们发不出去的,我来收底儿。艾婷婷说,真没想到你长了一副菩萨心肠,我该给你烧香呢,还是作揖。刘学养说,你是团火,我是个雪人,见着你就化了。

书出得非常顺当。连稿费带书号,五万块钱就拿下来了。首印五千套,烫金精装本,定价68元。征订单上明确注着:先付款,后发书。不到半个月,书发完了。追加定数还源源不断。统计了一下,再印两万没问题。印刷厂的机器不停歇地高速运转起来。

寒冰和艾婷婷粗粗算了一笔账,这本书赚到二十万没问题。欢欣激活了沉寂多日的荷尔蒙,艾婷婷雾水般迷蒙的目光中,渐隐渐现地流泻出缠绵的柔情。寒冰浑身的血管都鼓胀起来,似乎听得到鲜血汩汩流淌的声音,这一刻青春从积满枯叶的记忆中苏醒了,生机盎然的绿色浆液充溢在他的心头,流失的光彩年华萦纡百折地又回来了。

早晨,他沉静在酣睡中,脸上的每一处都挺括舒展,粗粗的毛孔散发着氤氲的气息,似乎是昨夜从她的体内吮吸的温润的汁液潺缓地流溢出来。她喜欢看他这副样子,常常痴迷地任凭时间随意流失。她低头将松柔的长发垂了下来,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划来荡去。他的呼吸便有些粗重,胸脯的起伏浪涌一样逐波高涨。他突然伸出双手,将她紧紧地拥在怀中。她像太阳下的初雪一样融化了,化成一滴水,被干涸的大地吸附了。

电话铃响了。缠绵中的他们都不想理睬它,它却响得执拗,不容你忽略它。寒冰拿起话筒,是印刷厂周厂长焦灼的声音,“你赶快来厂里,马上,一分钟也不能耽搁。”说完就挂断了。

在厂长办公室等着寒冰和艾婷婷的是新闻出版局版权处和印刷管理处的人员。印管处的副处长请寒冰出具有关的证明,一一审核之后,不动声色地将所有的材料都放进自己的公文包。版权处的干事拿出几封信件丢在寒冰的面前。这是几封作家的诉讼信,内容大同小异,都是状告某出版社在编辑出版的散文精选集中未经作者同意就擅自编发了他们的作品,而且至今未付稿酬。寒冰解释说,稿酬已经全额付给了编辑这套选集的主编,并且有合同,合同中有明确的条款,选集中所选编的作品稿酬一律由主编承担。干事说,这是一份无效合同。按照有关条例和规定,应该由出版社直接对作者的权益负责,直接征求作者的许可,直接付给作者稿酬,否则就是侵权行为。你是代表出版社出版这套书的,所以责任应该由你来承担。寒冰问,有弥补的办法吗。干事说,你没有狡辩、耍赖,态度还不错。我可以提醒你,如果你不想上法庭,必须马上采取补救措施,给所有被选编了作品的作者致信道歉,并答应他们所提出的条件,稿酬大概需要多付出一到两倍。寒冰问,我能不能和本书的主编协商一下。干事说,当然可以。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种事我们见多了。你和他到法院打官司,不仅遥遥无期,你也未必能胜诉,而且在这期间,我们要封存这批书。寒冰说,谢谢你的提醒,我考虑一下,明天答复你好不好。干事说,可以。但是在这个问题没有解决前,这批书一本也不能发。干事转身对张厂长说,这些话你都听见了,在未经我们印管处的同意下,如果有一本书出了厂,你就要负全部的责任。张厂长喏喏称是。寒冰邀请他们吃顿便饭,被严词拒绝了。等他们出门的时候,艾婷婷想起,有关这套书的所有材料都被那位印管处的副处长拿走了,急忙追上去,问了一句。副处长答复说,这些东西需要审核一下,没有问题,再还回来。事情就这样暂时不了了之了。

华山一条路,没有可选择的余地。那位干事的话句句是真理。寒冰和艾婷婷苦恼了一夜,只能一边给作者们一一写信,一边通过刘学养找那位卖给他们稿件的主编。刘学养说,那家伙他也不大熟,是汪一凡老师给他引见的。电话打到汪老师那里,汪老师说,那个人是别人介绍来的,按照他留下的名片,他曾打电话和他联系过,但电话是空号。这条线基本就算断了。作者们的信倒是回复得很快,半数作者很豁达,表示只要按规定付给稿酬就可以了。但也有难缠的,提出一字十元的天价稿酬,而且要求登报道歉。寒冰和艾婷婷算了一下,那五千套已经发出去的书的利润大抵可以把稿酬这一块补上。寒冰说,,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还是光明的。艾婷婷的心却悬着,晃晃悠悠的回落不到那稳当的地方,她预感到这件事不会顺当,难解的疙瘩会一个接一个。但她不愿说出来,她妈妈说她妨主,霹雳火命,凡是沾她边儿的人和事十有八九会遭磨难的。她害怕自己的担心真的会应验,况且她也不想增加寒冰的心理负担。她只是默默祈祷。

消耗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和作者们的事情总算了结了。寒冰对艾婷婷说,去一趟出版局吧。艾婷婷犹豫地说,你一个人去吧。她心里充满矛盾,既想陪伴在寒冰身边,关键的时候能和他手拉着手,却又对自己缺乏信心,不祥的念头纠缠着她,这一刻,她甚至相信女人就是祸水。

寒冰走了。艾婷婷坐卧不宁,忍不住还是打车追去了。

寒冰站在新闻出版局的大门口,茫然四顾。看见艾婷婷,他没有丝毫的反应,像是见到个陌生人。艾婷婷走过去,挽起他的胳臂,搀扶着他往前走,其实她的身子骨酥软得连自己都撑不住。在一处喷泉的围堤上,他俩坐了下来。她不问,他也不说,像一对儿小憩中的情侣,在悠然观景一样。艾婷婷换了个姿势,侧身抱膝坐着,背靠在寒冰的身上,目不转睛地看起落跌宕的喷泉,脸上挂着水珠,凉丝丝的。

寒冰到版权处,接待他的还是那位干事。干事对他带来的材料并没有多大兴趣,看都没看一眼,就对他说,你先去印管处吧。印管处的那位副处长端坐在椅子上,对寒冰说,很抱歉,你们的书已经封存了。出版社买卖书号,违反了有关规定,对出版社我们已经做了处理。这本书是不合法的。寒冰说,我们和出版社是有合同的。副处长笑了,已经违规,那份儿合同还不是废纸一张。寒冰说,那我们的损失怎么办?副处长说,这就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了,爱莫能助。寒冰还想说什么,胸口却堵得透不过气来,血一股一股直往脑门上冲,脑子里嗡嗡直响,脚下的大地像是在陷落中。副处长说,还有什么问题吗?他在下逐客令了。寒冰笑了,笑得苍凉,笑得凄楚,笑得无奈,笑得那位副处长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惶惶然地安慰寒冰说,你可以找出版社去协商一下,责任是双方的吗。寒冰走出楼门,白晃晃的阳光将寒冰穿透了,身子仿佛要化成一股烟儿,融在热浪中。他的瞳仁里映入艾婷婷的身影,却漠然,直到艾婷婷伸出胳膊搀着他。

那家出版社被责令停止业务,和寒冰签合同的副社长也被停职检查。社长对寒冰说,这件事没有通过我,社里目前的状况你也清楚。办法只有两个:一是等待;二是上法庭。当然,还有一条路,你肯定不会选择,但我以为,它是最终的结果。寒冰明白社长所指的路,就是自认倒霉。

印刷厂的周厂长亲自找上门来了。来意不言自明。

寒冰说:“情况你大概比我还清楚。我没的可说,周厂长,你看怎么办吧?”

周厂长的鼻子尖儿上长出一粒黄豆大的粉刺,红艳艳的,整张脸显得格外生动起来,却让人不忍目睹。他苦笑着说:“寒主编,别再给我火上浇油了。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您和别的书商不一样,所以我信得过您。您看,咱们合作这么长时间,一点儿问题都没出现过,合作得非常愉快。我这人您也知根知底儿,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更不想当黄世仁。但厂里的几百号人在等着吃饭呢,我不给他们饭吃,他们就会把我当饭吃了。就当我舍己救人,让大伙儿吃了,可这百十来斤儿肉,也不够他们塞牙缝儿的呀。寒主编,您看这么着行不行?您先给我付一半印刷费,另一半,先欠着。书,我给您存放在库里,保证出不了星点儿毛病。这年头,没有淌不过的河,不过就是多破费点儿。等您把事情摆平了,书出了库,您再付我另一半儿。怎么样,我老周还够哥们儿吧。”

寒冰不想多费口舌,让艾婷婷拿出五千块放在周厂长面前。周厂长的手下意识地伸了出来,却在半途中转了向,捋了捋稀疏的头发,说:“寒主编,别逗我老周了。没有十五万,我就没法交代。”

艾婷婷说:“周厂长,印刷费一分也不会欠您的。但现在我们拿不出来。您要是信不过我们,那就只好上法庭,咱们和出版社三家一起打这场官司。”

周厂长说:“打官司,我奉陪不起。但对付想赖帐的人,我还是有点儿办法。这么多年了,什么人,我没见过,什么事,我没经过,猴子磨练多年,也能成精了。”

艾婷婷说:“既然说到这份儿上,我们就候着吧。”

寒冰说:“周厂长,我希望咱们能长期合作下去。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特别是对您个人。”

周厂长冷笑道:“寒主编的好意我领了。但是,千万别以为我的小辫儿攥在你们的手心中。不错,我是接受过你们的小礼物,那点儿小恩小惠亮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没什么了不起。况且,你们长着嘴,我的舌头也还健全,你们告我的刁状,我还可以说你们是诬陷。”

好一个“小礼物”,都是成千上万的钞票码出来的,而且常常采取迂回战术,你不进贡,我就拖着不开机。只要我周厂长的腰包鼓起来,印刷质量、印刷速度就绝对没问题;印刷费也可以降低,可以拖欠,一切都好商量。周厂长有恃无恐的是,这种事是很难亮在桌面上的。

寒冰说:“周厂长的话言重了。而且你也把我们看走眼了。没想到,合作这么长时间,你对我们并不信任。周厂长,这恐怕就是你的不对了吧。”

周厂长眉头舒展了许多,勉强笑着说:“开个玩笑,不必当真。但说一千道一万,这印刷费总得让我能给全厂工人一个交代。”

寒冰说:“给我们点时间,想想办法。”

周厂长说:“一个星期,不能再拖了。”

周厂长走了。艾婷婷送他出了小院,无意中看见,走到巷子口的周厂长正在和两个人交代什么。他走了,那两个人却留了下来,不时地鬼鬼祟祟地朝这边看一眼。无疑,这是周厂长留下的尾巴。

寒冰问:“咱们能凑多少现金?”

艾婷婷说:“不到五万。”

沉默许久,寒冰说:“我回一趟临原。”

艾婷婷说:“这年头,借钱比借星星月亮还难。”

寒冰说:“家里兴许能有几万块钱。”

艾婷婷想说什么,却张不开嘴。

寒冰走时坚持不让艾婷婷送。听着小巷里渐渐消失的脚步声,艾婷婷的心蓦地惶惶然,仿佛不安于在原来的位置上跳动,悠悠荡荡地要随那脚步声而去。无疑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艾婷婷吃了两粒安定,想把自己安顿在黑沉沉的睡眠中,一觉醒来,也许会是一个艳阳天。

电话铃响了,响得非常执著。电话是印刷厂的财务科长打来的,他告诉艾婷婷,他们已经把寒冰接到印刷厂,准备给他办个学习班,让他静下心来,好好学学改革开放以来党的一系列方针、政策,学一学邓小平理论,武装一下头脑。艾婷婷说,请你们周厂长讲话。财务科长说,对不起,周厂长出差了。有什么问题可以和我说。艾婷婷说,你马上把寒主编放了,不然,我立刻报警,告你们绑架。科长说,这是我们和寒主编协商好的。不信,你可以听一听寒主编的声音。科长大概是用录音机放了一段寒冰的录音,声音有些模糊,但也能辨出的确是寒冰的声音。寒冰说,他很好,印刷厂的朋友们对他很关照,不要为他担忧。他给家里打了电话,李啸鸣已经答应汇两万块钱。其余的他会想办法的。科长说,小艾,你听清了吧。我们不会为难寒主编的,但是,印刷费不能再拖下去了。艾婷婷心里恍惚,脑子也转不动了,就像咬合的齿轮间插进一根铁棍,无奈的挣扎只能发出痛苦的呻吟。那边把电话压了,话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响,尖利地刺痛了她的耳膜,她却木然,久久没有把话筒放下。眼泪悄然从眼眶里爬出,轻缓地在脸颊上挂起了哀痛,那哀痛也是无力的,像微风拂动柳条,搅不起喧嚣。她重新躺下,盯着天花板,像是读一部无字天书,既痴迷,又茫然。天亮了,艾婷婷振作起来,精心梳洗打扮了一番,直奔印刷厂。看到印刷厂的大门,她犹豫了,亮花花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榆木疙瘩般的脑子似乎开启了一道缝,有了鲜活的思索。走进这扇大门,她要干什么,她能干什么,结果是什么。她有了几分清醒,眼泪和撒泼都救不了寒冰,能起作用的只有实实在在的钱。阳光把她全身的毛孔挑开了,汗珠一滴滴渗了出来,附着在她的皮肤上,粘粘的,像树脂一样。她转身离开了,在河畔的树荫下坐了下来,听知了的鸣叫。知了的聒噪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她的烦躁滤去,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莫名其妙地开口骂了一句:“他妈的。”这是豁出去的宣言,有点大义凛然的味道。目标是明确的,就是钱,俗也罢,雅也罢,金钱就是商品社会的主宰和灵魂,容不得半点怀疑。然而路在何方,她却茫然无知。她拿出新买的手机,把储存的电话号码一个个调出来,细细梳理着,一遍又一遍,她总想避开的号码,却总是最醒目地刺入她的眼睛。她又骂了一句“他妈的”。这句突兀窜进她脑海中的国骂,居然像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剑,把她淑女的矜持剁成粉齑。她义无返顾地拨通了这个号码。

“学养兄,我是艾婷婷。有道坎儿,我迈不过去了,能不能帮我一把?”

刘学养爽快得很,开口便说:“没问题,只要你看得起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艾婷婷说:“别卖嘴皮子,掏你的心肝肺,看你呲牙咧嘴不。”

刘学养说:“不就是钱吗。钱是什么,钱是花花绿绿的纸。它能当心肝肺?你也太小瞧我了。”

艾婷婷说:“那我的眼珠子就是玻璃球了。我倒宁愿它是玻璃球。”

刘学养说:“别价,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让星星月亮都黯淡无光,怎么能忍心让它变成玻璃球。开个价,我收购了。”

艾婷婷说:“十万。”

刘学养说:“好,成交!”

艾婷婷把长发甩到脑后,心情陡然轻松起来,是那种忘却自己的轻松,豁出去的轻松,大义凛然的轻松。

艾婷婷赶到和平门饭店时,刘学养还没有到。约会提前,这对艾婷婷来说是史无前例的。她实实在在地体会了一次焦灼煎熬的滋味。每一分钟的失望之后,她都要把刘学养的名字咀嚼成粉末,从鼻孔里喷出去,她已经认定,刘学养在捉弄她,但依然像脚下生根似的,驻足在人流穿熙的饭店门口。就在她把刘学养诅咒了一千遍之后,人流中浮出了他的身影,惶惶惚惚地向她飘来。那一刻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步入大厅,如水的钢琴曲一波波飘来,将艾婷婷残存在心头的愤懑渐渐滤去,她的脚步随着钢琴曲轻盈起来,不是在走,而是在舞,心也在舞,全身心地投入,全然听不到刘学养在絮叨什么。

自助西餐厅的食客不多,西装革履的服务员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动着,脸上的微笑也像格式化了的,多看一眼就会起腻。食品的种类不多,但很干净,颜色也鲜亮,看着就撩人胃口。

艾婷婷挑了水果沙拉和两个小面包坐了下来,这时她才看清刘学养是精心打扮过的。他穿着白色的衬衣,那白不是雪白,而是透着蓝的白,像飘浮在晴朗天空上的云朵的那种白,柔和,鲜亮,醒目,却不刺眼;领带却是艳红的,红得灿烂、炫目,有些妖,撩人心旌。腰间的皮带是金利来的,艾婷婷认识它,是因为她给寒冰买过一条,那是她一眼就看中的,艾婷婷疑心这条皮带就是从寒冰身上剥下来的。腕上的手表金光璀璨;脚上的皮鞋光可鉴人。成功男仕的三个标签一应俱全,时尚得很。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乌亮乌亮的,做过摩丝,打过发蜡,显然是发廊杰出的作品。艾婷婷笑了,她这时才明白刘学养迟到的原因。

艾婷婷说:“要当新郎倌儿了?”话一出口,就懊悔,她简直是在给刘学养搭台阶。

刘学养果然顺势而上,双眸闪烁着亮光,说:“那新娘子是谁?”虽是压低了嗓门说的,却让艾婷婷感到轰鸣的眩晕。

艾婷婷难堪地笑着,勉强应道:“你说出人来,我给你做媒。”

刘学养说:“强扭的瓜不甜,不甜的瓜,我不会吃。”

艾婷婷想把话题扯到正事上,可一时难以启口,打电话时的那点儿勇气水一样流失,再也聚敛不起了。刘学养火辣辣的目光像一张网,罩着她,越想挣脱,箍得越紧,她觉着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

两个人都没有胃口再吃什么。刘学养提议去咖啡厅喝咖啡。艾婷婷拒绝了。

刘学养说:“我在上面定了个房间,上去休息一下怎么样?”

虽然是预料中的事,艾婷婷仍显出慌乱,怯怯地看了刘学养一眼,身子骨有酥软撑不住的感觉。她闭上眼睛,脚下坚实的花岗岩地板似乎像冰川一样在漂移,眩晕感一波波袭来。刘学养伸出胳膊轻轻挽在她的腰间。她无力拒绝,听凭刘学养搀扶着她,走出餐厅,走进电梯,忍受着愈加强烈的眩晕,走进房间。

刘学养问:“喝咖啡,还是喝饮料?”

艾婷婷摇摇头。她的舌头僵死了,失去了说话的功能,心也像块冰凉的石头梗在胸口间。

刘学养打开冰柜,取出一瓶红葡萄酒,斟了小半杯,递给艾婷婷。艾婷婷接过来,一口干了。又喝了一杯,凝固的血液才潺缓地流动起来。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刘学养的脸上。

刘学养说:“你终于缓过来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艾婷婷笑了,笑得怪怪的,仿佛在中药汤里浸泡了许久,挂着苦涩和晦暗。

刘学养说:“上床休息一下吧。”

“上床”两个字像利剑一样刺在艾婷婷身上,她有了痛感,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不!”自己先吃了一惊。

刘学养笑了,笑得爽,笑得畅快,笑得自然得体,笑得让艾婷婷对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她捶了捶自己的脑门,解嘲地说:“这酒真有劲儿,你是不是在里面加了什么东西。”

刘学养说:“是蒙汗药。不过这药对你不起作用,你有天生的抗体。”

艾婷婷不得不对刘学养的宽容大度暗自喝彩,脑子里骤然冒出一句俗语“既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绝望的衰弱感虽然还残留在骨子里,但思维却梳理得格外清晰了。她不能再装腔作势了,刘学养并不喜欢她的表演,他注重的是实际,是实实在在的肉体,是欲望的满足。这是这个年代司空见惯的事。艾婷婷说:“我是找你借钱的,十万。说说你的条件吧。”

刘学养说:“我很看重你,当然更想得到你。但我说过,强扭的瓜不甜,不甜的瓜,我不吃。”

艾婷婷说:“看不出你挺绅士的。需要我主动吗?”说着便开始解自己身上的纽扣,但哆嗦的手不大听使唤,她咬牙发力,将第一枚纽扣揪掉了。蓄积的眼泪也决了口子,一串串滚落下来。

刘学养抓住她的手,认真地说:“你再想想,不急。我有耐心。你不是喜儿,我也不是黄世仁。”

艾婷婷挣脱他的手,索性一把将衣服扯开了,裸露出耀眼的洁白。

刘学养再也撑不住了。

艾婷婷冷静地说:“我能现在就看到钱吗?”

刘学养说:“可以。”他打开保险箱,取出一个纸包,放在艾婷婷的面前,“打开过目一下吧。”

艾婷婷没有动,盯着纸包痴痴地看着,喃喃地说:“有酒吗?”

刘学养问:“白的还是红的?”

艾婷婷说:“白的。”

刘学养拿出一瓶五粮液,斟满两杯,疑惑地看着艾婷婷问:“你是不是想把我放刘学养鼓荡的心像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他觉得自己是一只饕餮的狼,面对渴慕已久的丰盛大餐,一时竟不知从何处下口。他终于俯下脑袋,吞咽着汩汩的唾液,对准那张泛着艳亮色彩的红唇吻了下去。艾婷婷的胸口涌动了一下,肚子里的东西骤然间翻江倒海地冲出喉咙,呼地喷了刘学养满脸、满口。刘学养的欲火顿时被扑灭了,狼狈不堪,又不知所措。直到酸臭的秽物撩拨得他险些呕吐出来,这才转身扑进卫生间。等他重新返回卧室时,艾婷婷已酣然睡去,脸上、胸脯上残留着呕吐物,将绚丽涂抹得污秽不堪。刘学养无奈地草草收拾了一下,钻进客房,无限憾恨地坠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