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寒冰料理完岳父的丧事后才返回北京。
临行的前一天,他本想自己说出来,不料李啸鸣先开口了,她平静地说:“你是不是想走了?”
寒冰沉默不语。
李啸鸣提高了声音说:“假如我不答应呢?”
寒冰依然保持着缄默。
李啸鸣操起手边的水杯,摔出惊天动地的声音,她声嘶力竭地喊:“你滚吧,去见你那心爱的人,马上滚,立刻滚,滚得远远的,我一辈子也不想见你。”
寒冰还是第一次见李啸鸣这样歇斯底里地发作,一下子要承受失去两个亲人的痛苦,即使再坚强的神经也会产生碎裂。寒冰徘徊在十字路口,虽然李啸鸣已经为他亮起绿灯,但他看到的仿佛是暗夜里荒野中闪烁着的狼的眼睛。他不是恐惧,他早已知道自己踏上的是一条铺满荆棘的路。但现在还是有些踯躅,轻飘飘的像是浮在太空中,连心的质感都失去了。
李啸鸣哭了,哭得悲痛欲绝,积攒了二十年的泪水冲垮了堤坝,湍急而下。寒冰随波逐流,也潸然泪下了。
泪水带走了怨愤,李啸鸣渐渐平静下来,她问:“你哭什么?你解放了,自由了,你该笑,开怀大笑。完全不必懊悔,也没什么可歉疚的。男人喜新厌旧,这是常理。已经够难为你了,二十年面对着我这样一张连自己都惨不忍睹的脸。我有什么可埋怨的。该做的,你做了,不该你做的,你也无怨无悔地承担了,对我的父亲,你做的比亲生的儿女都尽心尽力。父亲走前还对我说,把我交给你,他走了也放心。”李啸鸣笑了,像是冰水里浸过一样,连笑出的声音都凉飕飕的往骨头缝儿里钻,“说实话,那女孩儿,连我看着都喜欢,你能不心动?柳下惠坐怀不乱,那是他生理功能不健全。”她突然停顿下来,“嗷”的一声,一股酸水涌到口腔里,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哗”地吐了出来。肚子里显然是空的,吐出来的是黄绿色的胃液。
寒冰为她轻捶着背,自己的胃里也仿佛在翻江倒海。他嗫嚅地说了声:“对不起!”
李啸鸣直起身子,脸色苍白,她摆摆手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因为到现在,我还是不想放手,还是想死死地拖住你,不单单是为我,也为了咱们的儿子。”
寒冰怔住了,他决没有想到,李啸鸣最终的决断会是这样。这和她的性格,和她一贯的作风,截然是两回事。
李啸鸣接着说了下去:“我知道你难以割舍你的爱,我们也可以实施‘一国两制’。”
寒冰愈加赫然,简直是在开国际玩笑,不是他的耳朵出了毛病,就是李啸鸣的脑子注水了。或许这只是一个陷阱,等着他往下跳。但似乎又没这个必要,他已经把自己摆放在案板上,任凭李啸鸣随意处置了。寒冰只能静观其变了。
李啸鸣冷静地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寒冰说:“等你的情绪稳定下来。”
李啸鸣说:“我不用你继续施舍爱心。我还有儿子,还有自己的事业,足可以支撑我。”
寒冰点了点头。是赞同,还是理解,或者什么都不是。寒冰的神情恍惚,脑子里一片空白。
寒冰返回北京。走之前,他给李啸鸣留了一张纸条,只有三个字:我走了。他想不出还能说什么。
这些年,北京的夏天也变得酷热难熬,电扇旋出的都是滚滚热浪。也奇了,大热天的,人们对火锅偏偏痴情不改,照样成群结队地往簋街的火锅城里钻。刘学养为欧阳天和水淼淼接风的酒席就设在簋市。
水淼淼和欧阳天是开着车,一路游山逛水玩到北京的。晚上得到刘学养的邀请,而且得知艾婷婷的消息,水淼淼立刻拨通了艾婷婷电话。水淼淼捏着嗓子“喂”了一声,艾婷婷不假思索地就喊出水淼淼的名字,兴奋得马上就想见到她。水淼淼说,明天中午刘学养做东,咱们好好热闹热闹。她让他俩在家里等着,她和欧阳亲自去接。艾婷婷看了寒冰一眼,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他不能容忍让别人看到艾婷婷跟着他显出寒酸落魄的样子,尤其在水淼淼面前更不能掉价,虚荣心撑着他,他宁可背着艾婷婷去赴宴,也不想搭水淼淼的顺风车。艾婷婷正要拒绝,电话的那边欧阳天正在动手动脚,水淼淼咯咯地笑着,对着话筒说,这小子等得猴急了,我不和你罗嗦了,明天中午十一点见。说完就把话筒丢了。话筒没放在正位上,两人的笑闹声清晰地传到艾婷婷的耳朵里。艾婷婷被撩拨得心痒难耐,眼波里游荡出脉脉柔情,亲吻着寒冰说,别像个小女子似的,心眼儿只有针鼻儿那么大。只要你能踏踏实实在我身边,我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第二天,艾婷婷和寒冰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才见到欧阳的车停在家门前。两个女人一见面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松了手,彼此打量着对方,水淼淼说:“你的气色可不大好。寒老师,你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朵水灵灵的鲜花在你的手中枯萎,她需要呵护,需要浇灌。你要是糟践了她,我可饶不了你。”
艾婷婷悄悄说:“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吧,都快变成大熊猫了。”
水淼淼笑着说:“让欧阳没日没夜地蹂躏着,我还能水灵。不过,我也快把他榨干了,昨晚一夜都没让他合眼,最后还是他缴械投降了。他也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
艾婷婷的脸火烧火燎的,仿佛被水淼淼窥破了什么。
上了车,水淼淼和艾婷婷坐在后面,一路上,两人的嘴和耳朵都没闲着。艾婷婷问水淼淼的书店开得怎么样。
水淼淼说,酸甜苦辣的滋味儿都尝了尝。我过去想的太简单了,太天真了。还是毛主席说得对,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为了书店,我绞尽了脑汁,想办出自己的特色,在古城西安独树一帜。旗帜是哗啦啦地飘起来了,但只招风,不招人。工商、税务、公安关照得挺勤快,一拨儿接一拨儿,络绎不绝。尤其碰上个文化市场管理办的女干部,一照面就成了对头。那个女人其丑无比,从脸蛋儿到心眼儿都长得歪瓜裂枣的,混到三十多岁,连个丈夫也找不下。丑女人和我一向是天敌,她也不例外,看着我就来气。每次进门儿,阴沉着脸,像是随时都会掉下冰雹子来。她来书店惟一的目的就是找茬儿,所有的畅销书,她都说有问题,查书的进货渠道,查书的印刷质量,查书的内容,查是不是正版书,实在找不出毛病,还要借口拿回去仔细鉴别,一拿就是好几本。后来我才知道,她也不单单和我过不去,她有一个弟弟也开着一家书店,罚没的书都拿到她弟弟的书店去了。好了,你不仁,我不义,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找了一个小白脸儿,死皮赖脸地纠缠她,不到一个星期,就把她攥在掌心里,吃她,花她,玩儿她,一个月的工夫,搞得她神魂颠倒,又轻而易举地一脚把她踹了。一下可把她整惨了,小半年的日子没露面。再一见她,人瘦成一把骨头,像一具木乃伊,连说话的精气神儿都没了。不过,她的心也更黑了,拿你的书,比拿自己家的还理直气壮。除了这帮子吸血的蚊子整天在你耳朵边嗡嗡外,真正买书的顾客却少得可怜,一天的营业额连一千都上不了,赚的钱比不上一个摆摊儿修自行车的。我真动过心思,想把书店捐献给什么慈善机构。
艾婷婷说,别把自己说得可怜兮兮的,书店在胡宝山的手里开得红红火火的,怎么到了你手里就变了样儿。
水淼淼说,他开书店是个幌子,并不拿它当回事。我可是全身心地投入了。甚至不惜血本儿,组织文学座谈会,组织诗社,组织作家签名售书,组织各种名目的义卖活动,只差把自己当书卖了。结果还是让我大失所望。我终于明白,阳春白雪的时代离我们还远着呢。
艾婷婷问,那你把书店关门了?
水淼淼说,名存实亡。不过,它还在起作用。堤内损失,堤外补。利用合法的身份,做一些合理不怎么合法的事。
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一直到饭店门口嘴就没闲着。
刘学养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见到他们四位,不阴不阳地说:“诸位赏我的脸,一大张牛皮纸也包不住。我该怎么谢你们呢?要不咱改个日子,在中南海摆一桌,今儿就免了吧。”
水淼淼张开双臂,和刘学养热烈地拥抱了一把,刘学养的火气顿时冰消雪融了。
做陪的还有一个是刘学养的老乡叫赵本安。赵本安不等刘学养把大伙儿介绍给他,忙不迭地点头哈腰握手递名片,一张嘴,满口的大茬子味儿,“请诸位多多关照,本人没啥能耐,也就是实话实说,大哥大姐有空到俺那嘎瘩,将就着吃点儿粗茶淡饭,也不过就是比胳膊粗不了多少的人参炖个熊掌、飞龙、鹿鞭什么的,你们也别客气,甩开腮帮子可劲儿造。”
水淼淼说:“我怎么看着你有点儿眼熟,你不会是赵本山克隆出来的吧?”
赵本安嘴咧得像个瓢似的,说:“大姐,你可真咯儿啊。挠痒痒,挠到俺心尖儿上了。不瞒诸位,俺还真动过心思,想到美容院做个拉皮儿,整得和赵本山一模一样,连他的小蜜也难辨真伪。”
水淼淼抱着艾婷婷笑得直不起腰。赵本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嘴角淌出哈喇子。
欧阳天对刘学养悄悄说:“你从哪个垃圾站捡来这么个宝贝,也不怕掉你的身价。”
刘学养拍着欧阳天的肩膀说:“别吃醋。先说说你是怎么从胡宝山的手里把这个尤物搞到的?小白脸儿没好心眼儿,真他妈的一点儿不假。”
欧阳天笑着说:“这叫竞争上岗。老兄怎么样,还在守株待兔?”
刘学养说:“我没你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坚贞不渝,是刘某人的做人准则。”
欧阳天说:“最新的科学研究表明,一夫一妻制是导致大量物种灭绝的根本原因,一夫多妻才是物种兴旺发展的最佳形态。况且哪只猫不偷腥?老兄是不是故做姿态给某个人看?”说着朝艾婷婷诡秘地扫了一眼,嗤嗤地笑了。
刘学养笑着说:“尽他妈的扯王八犊子。诸位,别当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来,来,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赵本安又重新被激活了,荤的素的一起往外倒腾,逗得水淼淼咯咯地笑个不停。
寒冰最不喜欢的就是参加这种聚会,但是,书刊界的朋友就是这样交出来的,不可或缺的信息也是通过这样的渠道获得的。不食人间烟火,连神仙也做不到,何况寒冰还想着在书刊界轰轰烈烈地干出一番大事业,逢着这种场合,舌头短一点儿,耳朵长一点儿就是了。
刘学养不亏是条东北汉子,说了声,“请女士们多包涵,我要赤裸裸地上阵了。”说着,脱掉体恤衫,亮出强健的胸脯,五十多度的老白干儿,一杯接一杯地往肚里整。水淼淼巾帼不让须眉,陪着刘学养也把白酒当白水喝。欧阳天只有陪笑的份儿了,私下里暗暗捅咕水淼淼,让她悠着点儿,小心喝醉。
刘学养伸手拍拍欧阳天的脸蛋儿说:“你知道什么是醉?听我给你上一课吧。醉分三种,酒鬼醉人;酒神醉心;酒仙醉性。酒鬼醉了不是人,不是撒野耍混,就是烂泥一滩人事不醒;酒神醉了,丢了神仙的架子,却酒醉心不醉,照样心明如镜,把世间的万事万物都看得一清二楚;酒仙醉了才是仙。行,不拘小节,言,字字珠玑。吟诗泼墨,抚琴起舞,拥红挂绿,采花弄蝶。那是啥境界。你个小白脸儿怕是连个醉的滋味都没尝过,枉披了一张男人的皮。”
欧阳天强作笑脸,说:“刘老兄的高论像是天书,在座的大概只有寒主编和艾小姐能听明白。”
寒冰说:“学养真是人如其名,大概也在酒仙之列。”
艾婷婷盯着刘学养,觉得有些陌生。真是应了那句话: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想想也不觉得奇怪,书商嘛,成天滚在书堆儿里,连胡宝山都能出口成章,拣几句能在场面上长脸儿的名言绝句也并非难事。但刘学养的这番话绝非单讲给欧阳天听的,从他不断地乜斜着寒冰的眼神中,透着一种挑战的意味。
刘学养说:“酒鬼也罢,酒仙也罢,酒醒了,照样还是人。是人就得说人话。在座的咱们都是朋友,对不对。当着朋友不说假话,行不行?今儿个,我是赤膊上阵了,亮亮堂堂的,半句假话也不说。哪句话要是说错了,得罪了诸位,请多多包涵。”
赵本安立刻接茬儿说:“俺大哥,那没的说。叮当响的一条汉子,为朋友做的好事海了去了。俺要是哪天有了钱,头一件事就是给俺大哥立块儿碑,让俺大哥流芳百世。”
刘学养说:“你给我打住,小心把腮帮子甩掉的。真要是想孝敬我,天天请我吃一顿儿就成,少玩儿虚的。”说着,一巴掌堵在赵本安的嘴上,冲着寒冰说:“寒主编,算啦,也别主编啦,就称你老师吧。寒老师,我想向你请教个问题,你说说,这世上的男人女人究竟是咋回事。你爱的,人家不爱你;你不爱的,偏偏还缠着你不松手。你没钱那会儿,连老母猪都不了你一眼;等有了钱,就连双眼皮儿的苍蝇蚊子都叮着你。但你想要的,钱还买不来。男人女人不就是那么一档子事,却能把人整得五眉三道的,哭的哭,笑的笑,寻死觅活的,玩刀子动枪的,没钱的人逃不脱,有钱人照样不顺心。你说说,这究竟是咋整的?莫非是老天爷逗自个儿开心?”说着说着,白眼球竟微微泛红,嗓子也沙哑起来,倾诉这一番话,像是倒腾出一车石头渣子,划破了嗓子,迷了眼。
水淼淼学着东北话说:“刘大哥,这是咋整的?你北霸天,小皇帝似的,有啥事儿能让你挠心?你是不是看上谁了,说出名道出姓,天涯海角俺也能给你找回来。”
刘学养说:“我就看上你了,你看咋整吧?”
水淼淼起身坐在刘学养的大腿上,葱白一样的胳膊环绕在刘学养的脖子上,嗲声嗲气地说:“想咋整就咋整呗。就怕你眼珠子里搁不下我。”
刘学养看着小脸儿煞白的欧阳天,在水淼淼的脸上嘬了一口,咬着她的耳朵说:“我要是胡宝山,早把你的皮活剥了。”
水淼淼咬着细碎的银牙悄声说:“我还想抽了你们的筋。”
刘学养把她推开了,亮开嗓门说:“我这人心大胆儿小,就怕南蛮子,整天吃生猛海鲜、野生动物,一不小心,走了眼,别把我也当下酒的菜给吃了。”
欧阳天的脸才放了晴,说:“刘兄的骨头比钢锭硬,我这牙口啃不动。你别吃了我,我就阿弥陀佛了。”
刘学养转脸冲着寒冰说:“寒老师,你该不是瞧不起我吧?金口玉言,你也好歹赏我们几句,让我们饱饱耳福。”
寒冰笑着说:“你的高论,让我们大长见识,还是听你的。”
刘学养站了起来,一只脚踏在椅子上,啪地拍响桌子,说:“好,既然寒老师不肯赐教,那咱们就喝酒,未必连这点儿面子也不给吧。”
艾婷婷恍然大悟,刘学养的矛头是冲着她来的,看着她和寒冰亲密的样子,他的心理不平衡,借着酒劲儿,他要把失衡后的空虚填充起来。她有些感动,虽是一份儿粗糙的情感,但未经打磨的利刃还是在她的心头划出痕迹,由不住想起在北京的日子里和他相处的那一幕幕。
寒冰说:“陪你尽兴,可以。但我既不是酒鬼,也不是酒神,更谈不上酒仙,充其量算个酒人。喝醉了,你们给我找张床就行了。”
刘学养重新坐了下来,说:“寒老师不亏是文化人,有涵养,有胆识,有肚量。我服了。”
刘学养嘴上服了,却铆着劲和寒冰连连碰杯,像是要在酒量上和寒冰分个高低。几轮儿下来,自己先喝高了。往卫生间跑了两趟,吐得脸色焦黄,舌头也大了一圈儿,和牙齿磕磕绊绊的,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清。眼睛不时地直勾勾地盯着艾婷婷,滚动着喉结,似乎从眼里吸进去,顺着喉咙咽进了肚子里。赵本安的笑料大概也兜售得差不离儿了,看着刘学养的那副狼狈样,急扯白脸儿地说,人是好人,酒是王八蛋。再整下去,就出不了这道门了。散摊儿吧,散摊儿吧。大哥为了你们真是舍生忘死啊。在众人的帮助下,赵本安掺着、拖着、拽着,总算把刘学养安顿到汽车上。
散了酒席,水淼淼约寒冰和艾婷婷去她那里坐坐,说是有东西要给他俩看。这是一家普通的饭店,水淼淼说,饭店虽然不够档次,但舒适、方便,做书的生意,选择这种地方最合适。艾婷婷说,你们不必在我面前摆谱,我知道你们住五星级的总统套间都嫌不够排场。水淼淼笑了,你还真说对了。人这一辈子能活几天,该享受的时候,像个葛朗台似的,那不白活了。我的目标就是,北京、香港、巴黎、夏维夷都有我的豪宅,私人飞机、豪华游艇一应俱全。艾婷婷说,是不是还想像江青一样面首如云。水淼淼开心大笑,神秘地说,你知道日本女孩儿最向往的地方是哪儿?印尼著名的旅游胜地巴厘岛。你知道为什么?那儿的小伙子是世界上最棒的。
进了房间,桌子上、床上、沙发上、地上,到处都是书,大多数都是成套的精装书。世界名著、古代禁书、《三希堂法帖》、《中国酒文化》、《三教九流》、《世界名画精选》、《辞海》、《辞源》、《二十四史》,真是包罗万象,一应俱全。每套书的定价都是成百上千。
寒冰问:“这些书能销得出去?”
水淼淼说:“都是两三折的书,喜欢书的人,再穷也买得起。”
寒冰更加不解,“两三折,那连成本也收不回来。”
水淼淼说:“这些都是盗版书,只付印刷费。”
寒冰一本本翻阅着,还是疑惑不解:“这印刷质量可真不错,根本看不出来。”
水淼淼说:“什么叫现代科技?这就是充分体现。”
一直不语的欧阳天开口了,“我真没想到,淼淼和你们这样贴心。这可是违法的事。”
水淼淼说:“在我认识的书商中,从人品到学识,他俩都没的说,我和他俩对眼,这就是缘分。我还想着拉他俩一块干。欧阳,你陪着寒老师到外面喝茶去,我和我姐要说说话。”
欧阳天和寒冰离开卧室后,水淼淼搂着艾婷婷的脖子问:“快汇报一下你和寒老师的近况如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艾婷婷说:“还那样。”
水淼淼说:“难道他还舍不得离开他那个黄脸婆?”
艾婷婷说:“他有他的苦衷。其实这样也满好的,我已经知足了。你不也对婚姻不感兴趣吗?”
水淼淼说:“你是好女人,况且你俩是真心相爱。这世界上,除了妈是真的外,什么都可以作假。他遇上你这样一个好女人,是上辈子积的德。他还有什么舍弃不了的。”
艾婷婷笑笑,不吱声了。寒冰从临原返回北京,比她预期的要晚,她不想打电话催他,尽管北京的事很多,她一个人根本应付不过来。她也不愿意让刘学养帮忙,免得他想入非非,有时,刘学养打来电话,请她出去玩儿、吃饭,她都尽量婉辞了。寒冰归来,没有提及和李啸鸣之间的事,只是说,她的父亲去世了。既然他不想说,她也就不问,心里明白,离婚的事并不是像想象的那么便当。她和许建国闹腾得昏天黑地,迈出最后那一步,也如同经历了一场两万五千里长征。何况,寒冰和李啸鸣还没走到绝情绝义的份儿上,千丝万缕勾联着他们,岂是一刀能了断的。一纸婚约重如磐石,从磐石下探头探脑地生长出的小草,即便能开放出美丽的花,不借助更强大的力量也是难以撼动它的。艾婷婷安慰自己,知足吧,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就在你身边,奢求和贪婪会适得其反的。这样想,失衡的困惑虽然暂时蒸腾了,却像晨雾一样,悄悄地散去,又袅袅地飘来。寒冰的情绪有些低落,做爱时也不那么生机勃勃,激情洋溢。她也经常在他的身上嗅到烟味儿。今年的书市不大景气,通俗刊物的发行量急剧萎缩,并且大量积压,要求退货的和减价处理的电话像苍蝇一样整天在耳朵边嗡嗡,两人的心境常常被阴霾笼罩,像是进了江南的梅雨季节。叫苦连天的书商虽然不少,但春风得意的书商也比比皆是,刘学养就是其中之一,他在京城书商界的名气也越来越响,北霸天真正的名副其实了。今天他俩应邀赴宴,一方面是冲着水淼淼,更迫切的是想听听刘学养的高明之见。没想到,这个希望落空了。刘学养脑子里的东西像是锁在保险箱里,酒喝得再多,钥匙也不会轻易交出来。
水淼淼说:“我看你的脸色不大好,是不是那事做多了?你可悠着点儿,女人是时鲜水果,水灵劲儿一没了,就掉价。”
艾婷婷擂了她一拳,脸腾地红了。说:“谁像你,一个胡宝山还不够,又搭上个欧阳。小心让胡宝山知道,把你活吃了。”
水淼淼咯咯地笑着,说:“我可不是什么专利品,谁也休想垄断。从一而终的年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说不准,以女性为主的母系氏族社会又会轮转回来。”
艾婷婷不想和她在这个话题上探讨下去,她感兴趣的是这满屋子的书。艾婷婷问:“这些书的利润有多少?”
水淼淼说:“批发,百分之十;零售,可就因人而易。我要是亲自出马,百分之百都有可能。”
艾婷婷说:“莫非你靠出卖色相赚钱不成?”
水淼淼说:“我既然投进去了,本身就是资本。追求最大的利润那是很自然的。猜猜看,最多的一天我赚了多少?”
艾婷婷故意说:“一百万。”
水淼淼说:“一百万的梦,我做过。实实在在的钱,一天我赚到手十万。”
艾婷婷瞠目结舌地问:“你是不是连自己也卖了?”
水淼淼说:“你看我才值十万吗?我只付出一个微笑,他就定购了我十多万码洋的书。”
艾婷婷说:“我总算明白什么叫一笑倾城了。”接着说:“那他就没提进一步的要求?”
水淼淼说:“我的裤子就那么好脱?做梦去吧。我也是动了动恻隐之心,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个信封放在他面前,告诉他,里面有我全部的秘密,希望我们能长期合作。信封里装着一万块钱,还有我的一张名片。他没点钱,看着名片,嘟嘟囔囔地念着我的名字,哈喇子流了半尺多长。就在他神魂颠倒之际,我已经飘然而去了。”
艾婷婷笑着说:“你把这些男人玩得团团转,小心自己哪一天掉进人家的陷阱中。”
水淼淼说:“风险肯定是有的,但只要值,就得去闯,吃了亏,吞一口黄连也就认了。不肯付出就想收获的好事,不能天天让你一个人碰上吧。”
艾婷婷问:“莫非天下的男人都一个德性?”
水淼淼说:“这么说吧,能经得起考验的钢铁汉子至今我还没碰到过。也许他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怎么样,咱俩联手一块干吧。”
艾婷婷说:“你那一套本领我学不来。”
水淼淼说:“你是担心我拉你下水?下海,下海,就是投身到海水中,不想沾水,还想吃海鲜?”
实践出真知,水淼淼的理论都是在实践中打磨出来的。艾婷婷知道辩不过她,就转了话题,问:“你对欧阳是不是真心的?”
水淼淼毫不掩饰地说:“他让我动心,但我知道他靠不住,而且他也担心我,分手是早晚的事,但眼下的感觉还不错。”
艾婷婷说:“那胡宝山对你松手啦?”
水淼淼说:“你怎么像个检察官似的,烦不烦?我又不是他的老婆,他有什么权力抓着我不放。不行,所有的问题都是你提,我回答,咱俩的角色得换一换。现在,该着我考查你了。”
女人间总有扯不完的话题,像夏天的知了。在客厅里喝茶的两个男人早已话尽题绝,一边偷听女人们的悄悄话,一边吱吱地往肚子里灌水。好不容易盼到她俩住了嘴,水淼淼又提议要去逛王府井。没的可说,上刀山下火海也得陪着,与其愁眉苦脸地挨一顿训斥,还不如大义凛然地视死如归。寒冰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心里不免有些忐忑。这种情态下,最能给男人长脸的就是钱,最让男人难堪的就是只有两袖清风。
商场是女人的天堂,置身其中,喜悦会像蝌蚪一样从眼睛里游出来,心情滋润的如同挑着晨露的绿叶。水淼淼最感兴趣的是服装,商场里所有的高档女装都像是特意精心为她设计的,穿上它们,如同亮相在梯形台上的模特,连售货员都会情不自禁地啧啧赞叹。艾婷婷却被化妆品厂商搞促销的场面吸引住了,在促销小姐的游说下,不顾水淼淼的反对,坐下来,听凭小姐在她的脸上涂抹着。寒冰感到喉咙口堵得慌,血液一股股地直往脑门上涌。他知道,艾婷婷对化妆品并没有特殊的兴趣,更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充当这种替厂家做免费广告的角色。他明白她的良苦用心。虽然她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她的魔鬼身材让广告明星李玫都会汗颜,穿上那些高档服装,她会和水淼淼一样让商场生辉。但她不想让寒冰在欧阳天的面前显出囊中羞涩的窘迫,她宁愿委屈自己,在这不花钱的地方将时间消磨掉。寒冰从骨头缝里透出凉飕飕的衰弱感,文人的洒脱荡然无存,对钱的渴求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
从商场出来,橘黄色的灯光已将马路铺满,缤纷的霓虹灯撩拨着潜伏在人们心底的种种欲望。水淼淼将大包小包丢进汽车的后备箱,丰收的喜悦依然让她精神抖擞,她问欧阳天,你说吧,下一个目的地去哪儿。欧阳说,你有胃口吗?水淼淼说,胃口还是有一点点,但我不想让自己像北京填鸭一样胖起来。寒冰说,我提个议吧,去三里屯儿泡吧怎么样。寒冰显然是想给自己争个面子。水淼淼说,我响应。寒冰说,刘学养的酒大概也该醒了,咱们把他一块儿约上吧。欧阳天立刻拨通了刘学养的电话。刘学养说,我正满世界找你们呢,好,我马上就到,而且还要给你们一个惊喜。
三里屯儿狭窄的街道两旁停满了车,找个空挡比在公汽上抢个座位还难。好不容易停下车,各家酒吧又几乎爆满。红白黄黑,各色人种;嘀里嘟噜,各种语言,简直是全世界人民大团结的盛会。四个人在一家名叫骷髅的酒吧找到一张摆在门外的桌子,点了冷饮和啤酒,一边闲聊,一边观景似的看周围的热闹。
刘学养来了,谁也没有想到他带来的惊喜是胡宝山。胡宝山一亮相,在座的四位都有些不知所措。倒是水淼淼反应快,懒洋洋地说:“我前脚来,你后脚到,是老总对部下的体恤,还是有什么不放心的。”
胡宝山说:“你办事,我放心。放心不下的是你的身体,怕你吃不消。你让大伙儿看看,眼眶下面都镶上黑边儿了,还不是劳累过度。你们说,我能不心疼。”
水淼淼说:“谢谢。我挺好的。你还是多关心一下嫂夫人吧,她忙里忙外的,当你的老婆挺不容易。”
寒冰打圆场说:“你小子真是重色轻友,见了我们连个招呼都不打。赶紧坐下吧。”
胡宝山急忙作揖打哈哈:“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寒主编,艾编辑,噢,还有南霸天,失敬,失敬。”边说,边一一握手,轮到欧阳天,将另一只手加上,大幅晃动着,铆足手劲儿,紧攥不放,嘴里说,“你可让我想得茶不思饭不香,减肥都不用吃药了。怎么样,感觉不错吧?用不着去台北,就可以享受三温暖。能不能把感受给大伙儿讲一讲,让大家也饱饱耳福。”
欧阳天咧着嘴,笑比哭得都难看,说:“胡司令,幸会,幸会,早就打算去西安拜访胡司令,想不到在北京碰上了。有缘,有缘。”
胡宝山冷笑着说:“你小子别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刘学养扯着胡宝山坐下,说:“胡司令,北京可比不得西安,开玩笑得有个分寸,尤其在这老外扎堆儿的地方,你可别做出有损国格的事。”
胡宝山说:“我胡宝山什么场面没见过,中南海的通行证兜里还揣着一摞呢。今天谁做东?上一瓶XO怎么样?”
寒冰说:“胡司令,刀下留情。”
胡宝山说:“没想到南蛮子是一毛不拔啊。好,今天我做东,别说XO,插上吸管儿,喝我的血,也绝不巴眨一下眼。”
寒冰说:“胡司令是给我难堪。你就委屈一下吧,凑乎地喝点儿啤酒、红酒。”
胡宝山急忙拱手道:“得罪了,寒主编。只要是你摆上桌子的,喝白水,我也痛快。小姐,上啤酒。”
一扎啤酒牛饮似的灌进肚里,胡宝山叫了一声“好酒”,抹掉嘴角的飞沫儿,说:“这世界可真小,冤家对头,一不小心就磕头碰脸地撞在一起了,绕都绕不开。”
艾婷婷说:“胡经理,这话可说的不中听。你把我当成冤家对头了,是不?我的妹妹到北京来看望我,你吃醋了?”艾婷婷明知这种掩饰有些蹩脚,刘学养早把炮捻子点着了,单等着听响呢,她不过是淋点毛毛雨。她为水淼淼担忧,也为她忿忿不平,你胡宝山真心实意地爱过她吗,你不过只是把她当作你的玩物,你有什么权力要求她为你守贞。这世界对女人太不公平了,男女平等永远是个梦想。她对水淼淼的朝三暮四很不以为然,甚至反感,但现在,她倒有些欣赏这种叛逆。水淼淼守护着自己的天地,经管有悖道德,有悖常理,但这些道德常理往往只是箍在女人头上的紧箍咒。水淼淼蔑视这紧箍咒,她应该为她喝彩。
胡宝山哈哈大笑,说:“好,好,好,我掌嘴。淼淼,就劳驾你动动手吧。”
水淼淼说:“你的脸皮比城墙还厚,扇你,我嫌手疼。”
胡宝山说:“那是心疼,一日夫妻百日恩吗。欧阳兄,你说对不对?”
欧阳天吞咽着涩涩的酸楚说:“对,对,对。”
胡宝山伸出胳膊搂过水淼淼的头,放肆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水淼淼狠狠地扇了他一记耳光。胡宝山脸色一沉,倏忽间又放晴了。嗤嗤地笑着说:“打是亲,骂是爱。你们问她爱我有多深,爱我有几分,你们去想一想,你们去看一看,巴掌代表她的心。”胡宝山转身擂了欧阳天一拳,铁哥们儿似的说,“陪老哥去趟卫生间吧。”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就把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寒冰说:“我陪你去吧。”
胡宝山将寒冰摁在藤椅上,说:“我可不敢劳您的大驾。再说,我们之间还有点儿小秘密,私下里切磋切磋。”
欧阳天丢下一束哀乞的目光,跌跌撞撞地被胡宝山拉着走了。
刘学养举杯说:“你们别拿这种眼光看我,我刘学养坑蒙拐骗什么坏事都干过,就是没在背地里给人下过绊子,过去没有,将来也学不会。信得过的,咱们碰一杯。”
刘学养的话不容置疑,水淼淼率先举杯,响亮地和刘学养碰出蓬勃的泡沫,璀璨的笑容比酒还让人迷醉。寒冰和艾婷婷对视一眼,也举杯响应了。
水淼淼的兴致仿佛被酒鼓荡起来,说:“我给你们讲个段子吧。一男一女在辩论一个问题,女的主张女权至上,男的认为男性是世界的主宰。女人的依据是,女为阴,男为阳,只有阴阳,没有阳阴。男人的依据是,只有男女,没有女男。女人说,只有雌雄,没有雄雌。男人说,只有夫妻,没有妻夫。女人说,谁敢说没有,我今天就给你做个骑夫的样子让你见识见识。你们说,这场辩论的结局如何?”
刘学养说:“那女人一定是你,只是不知道男人是谁。所以,结论不好下。”
水淼淼说:“如果我是那个女人,根本就不需要结论。”
胡宝山回来了,但只有他一个人。
艾婷婷问:“欧阳呢?”
胡宝山说:“大概他想彻底地讲讲卫生,免得得病。怎么样,大家尽兴没有,胡某人好好陪陪大家。”
水淼淼盯着胡宝山,目光雾一般迷蒙,被雾遮掩着的不知是峻峭的山,还是柔情的水。胡宝山轩昂的气势顷刻间也在迷蒙的雾中消隐了。艾婷婷想,水淼淼刚才的话的确有道理,她自己就是结论。
离开酒吧,刘学养招呼大伙儿上车。水淼淼说,她想让寒老师和艾婷婷陪她走走。胡宝山还死拉硬拽要她上车。水淼淼冷眼盯着他,说:“收起你这一套吧,姑奶奶的骨头还硬朗着呢,不信,你就试试。”胡宝山也就不再坚持,和寒冰、艾婷婷道别,上车走了。
回到水淼淼住的宾馆,欧阳天连人带东西都不见了。艾婷婷为他担心,想去找服务员问问。水淼淼把她挡住了,“有什么可问的,胡宝山亮一亮刀子,就能把他的苦胆吓破。兔子一样夹着尾巴跑了呗。”
艾婷婷说:“那他也该打个招呼呀。”
水淼淼说:“广东人的精明处处都会体现出来,为一个女人他犯得着把小命儿搭上吗。他也没脸见我,说什么,说他胆儿小?说对不起?”
艾婷婷:“可见这种男人靠不住。”
水淼淼说:“天下的男人有几个能靠得住?包括你的那位寒老师,抱着西瓜,还舍不得丢掉芝麻。”水淼淼的声音并未收敛,似乎有意说给客厅里的寒冰听的。
艾婷婷说:“胡宝山不会善罢甘休吧,你得防着他点儿。”
水淼淼哼了一声说:“他敢把我怎么样。再说啦,谁让我不痛快,我也会让他痛快不了。”水淼淼也不征求艾婷婷的意见,直接对寒冰说:“寒老师,我想把艾姐借一晚上。不想走,我给你定个房间。”
寒冰笑笑,告辞了。
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两人都没有睡意,水淼淼也不再说话。许久,艾婷婷发现水淼淼哭了。先是默默地流泪,而后惊天动地地嚎啕大哭。艾婷婷伸手揽过她的脑袋,把她搂在胸前。
有人敲门。传来服务员的声音:“请问小姐,没什么事吧?”
水淼淼大声喊:“滚!别来骚扰姑奶奶。”
服务员说:“请你们安静点,不要影响其他旅客的休息。”
水淼淼喊道:“谁怕受影响,谁滚蛋,这个宾馆我包了。”
艾婷婷开门对服务员说:“对不起,她身体有些不舒服,一会儿就会好。”
服务员说:“要是神经病,就赶快送神经病院。”说完,悻悻地走了。
水淼淼反而笑了,说:“这小子还真说对了。我奶奶就是神经病,我这是遗传。”
艾婷婷拍拍她的脸蛋,说:“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水淼淼说:“你以为我是男人?不过我可不是哭自己,我是哭天下的女人。从古至今,怎么就没一个值得爱的男人?绝代佳人杜十娘爱上负心的李甲,饮恨投河;心比天高的李香君爱上没有骨头的侯朝宗,出家为尼;四大美人投梁的、出塞的、被当作工具的,都没个好下场。哪个女人不渴望爱情,女人就是为爱情来到这个世界的。但哪个女人真正得到爱情了,祝英台化作蝴蝶才能和爱人比翼双飞。能厮守一辈子的夫妻就拥有爱情了?男人形容女人是鲜花,有谁见过长开不败的花,是花就要枯萎的。枯萎的花还想奢望爱?几十年如一日地面对一张熟透的老脸,还能感觉出每天都是一轮新的太阳?那是一种习惯,一种麻木,是自欺欺人。女人永远休想从男人那里得到爱情。男人只对女人的肉体感兴趣,为了满足卑劣的欲望,像孔雀开屏一样,用金钱、用花言巧语装饰自己,但那丑陋的屁股眼儿却遮掩不掉。男人是世界上最冷酷、最无情的动物了,人骂人最狠的话是,畜生。其实我看,人连畜生都比不上。母大雁死了,公大雁会一直守候着它。交配后的螳螂,为了保证母螳螂的营养,公的会心甘情愿地让母的吃了。你说,人比动物强在哪儿。”
艾婷婷不知说什么才好。水淼淼的感慨透着狭隘、极端,甚至显得荒谬,但她的思想是属于自己的,像电弧光一样令人炫目。相比而言,她的思想是培植出来的,即使偶尔有火花闪现,熄灭后的灰烬会更显得苍白陈腐。内省自己,性格中的沉静内敛似乎源自无奈的宿命,她不会号啕大哭,也不会开怀大笑,一切都循规蹈矩。向往蔚蓝的天空,却并不奢求生出一双翅膀,赞美深邃的海洋,却畏惧惊涛骇浪,心在理想中畅游,身却在尘埃中浮沉。劝慰水淼淼像自己一样去对待生活吗,那才是真真的可笑。水淼淼为女人而哭,那眼泪中兴许就含着为她的哀痛。
艾婷婷问:“你还打算回西安吗?”
水淼淼说:“为什么不回。一个小小的胡宝山就想征服我,没那么容易。我可不是一匹温顺的马。我是武则天,我的手里备着草料、鞭子和刀子。男人是我胯下的马:听话,我喂你草料;尥蹶子,我赏你鞭子;跳槽,那就用刀子来伺候你。”
艾婷婷说:“哪个男人敢娶你?”
水淼淼哈哈大笑,说:“仓吉就是个大混蛋,他造的是些什么狗屁字。‘娶’,把女字放在取的下面就叫娶?这颠倒的历史应该颠倒过来,我要娶男人,在取字的下面加个男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