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萧雨浓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市委副书记。当他坐在新的办公室,被称为萧书记的时候,却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他觉得他所付出的与他得到的不成正比,为这半个台阶的攀登,几乎榨干了他的激情。
安谧是在萧雨浓走马上任后的第二个星期才从黎明的嘴里得知这个消息的。黎明休病假整整一个星期,上班的第一天,素日红光满面的脸上像是蒙了一层灰,嗓子也像粗砂纸打磨过一样,发出的声音涩涩巴巴的,别人听着都觉得难受。在走廊里迎面碰上安谧,脸上的表情阴晴变幻倏突,似笑非笑地说:“好,好,好。”
安谧有些纳闷,这是问候,还是讥嘲,她懒得琢磨,随口说道:“黎老师,您的脸色不大好,还是多休息几天吧。”
黎明依旧笑着,眼里却透出丝丝缕缕的阴毒,“熊掌快熟了,用不了多长时间了。何必急这一时半会儿呢。”
安谧淡然一笑,起步向前走去。黎明喊了声“小安”,待安谧转过身来,变了称谓说:“安主席,文教卫生口的各个部门都在准备材料,排队等候向新上任的萧书记汇报工作呢。咱们文联就仰仗你了。”
安谧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萧雨浓已经坐在期待已久的副书记的交椅上了。她奇怪萧雨浓为什么没有向她透露一点消息,他的喜悦一向是要与她分享的。安谧没有搭理黎明,迅疾地走进办公室,拨通了萧雨浓的电话。
听到萧雨浓低沉的声音,安谧突然觉得索然,追讨他的冷淡,显然太小女子了,他没有义务事事向她汇报,他有自己自由的空间,低调的淡漠似乎更能显示出大丈夫的气概,丰满的羽翼已经在向着更高远的天宇振奋,他已不再沾沾自喜现有的成功。但既然拿起了电话,冲动的余波也就一时难以止歇,安谧说:“祝贺你,萧书记。”
萧雨浓的激情依然在沉睡中,声音也就不那么饱满昂扬,随口说了声:“谢谢。”
这声冷漠的谢谢深深地刺痛了安谧,她忿忿地喊道:“萧雨浓,你是个混蛋。”她把话筒重重地压了下去,闭上眼睛,在眩晕中寻找着平静。她也觉出自己有些歇斯底里,但并不感到自责,她毕竟是女人,全身心付出的爱是不容漠视的。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电话上,她期盼电话铃响起,只要再能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那怕依然冷漠,也会抚慰她心灵的伤痛,她的心因期盼而紧缩,呼吸也变得急促,像是高山缺氧反应一样。
萧雨浓听着电话里断线的声音,没有把话筒移开,秘书小郝正在旁边恭候着萧书记的指示,他自然不能让小郝看出他的窘迫,对着话筒说了声“好,就这样吧”才把话筒放下,心不在焉地对小郝说了几句,打发他走了。萧雨浓定下心来,回味刚才的通话,嘴角撇出一丝笑意,那一声叫骂真有几分亲切感,让他感到熨贴舒坦,就像母亲的手拍在淘气孩子的屁股上。沉寂的欲望也被这一声叫骂唤醒了,他不由得拿起话筒,刚拨了两个号码,警觉的弦骤然绷紧了。在书记这个位置上,他是个刚刚登台亮相的新演员,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格外引人注目,能否得到满堂的喝彩,取决于他的基本功,他必须要谦虚谨慎,不能有半点疏漏,不然他会自毁前程。他把话筒放下了,心里默念了一声,原谅我,安谧。芜杂的念头顿时一扫而尽,他对自己很满意,这是成大气候的基本素质,抹掉书记前面的那个“副”字指日可待。
安谧的期盼落空了,嗒然若失的沮丧把她的心绪搅得如同泥沼一般,脉搏的跳动也变得紊乱起来,不时地出现休止符。她从抽屉里翻出速效救心丸,含了几粒,难以忍受的苦涩一直窜到心尖上。从上大学起,她的心脏就出了毛病,早搏一直搅扰着她,救心丸也就如影随形,成了她的伴侣。自从萧雨浓闯进她的生活中,她的心病不治而愈,她的心脏能禁得起疾风骤雨的考验,救心丸的苦涩她已经遗忘殆尽,她庆幸萧雨浓就是她的特效救心丸。然而,现在他失效了,岂止失效,简直就是一杯毒鸩,她是在饮鸩止渴。
吕海涛拿着样书进了安谧的办公室,他显得很兴奋,进门就说:“太棒了,从封面到内文都无可挑剔,效果非常好,有大家气象,可以和大出版社的书籍媲美。”他把五六本样书摊开在安谧的面前,正要兴致勃勃地说下去,突然嗅到一股药味儿,抬头关注地看了安谧一眼,急忙问道:“是不是心脏不舒服?我送你到医院吧。”
安谧轻轻摇摇头,说:“没关系,老毛病了。”她翻了翻眼前的书,无精打采地说,“确实不错。”心里又添了几分酸楚。这套丛书原本是为萧雨浓的升迁做台阶的,现在对他来说已经完全失去意义了,她的呕心沥血也许还能换来一声“谢谢”,那将是对她更残酷的蹂躏。
吕海涛默默地给安谧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说了声“你先休息一会儿,有事叫我。”就走了。
安谧看着他的背影,痴痴地想,他不是一只狼。摆在桌面上的书,同样也浸透着他的心血,从策划到实施,从组织稿源到拉赞助,从编辑到校对,他真可称得上是殚精竭虑。假如他知道出版这套丛书的初衷,一定会鄙视她安谧,她在他的眼里将黯淡无光。安谧愈加忿忿然,恨不得把这些书甩在萧雨浓的脸上。电话铃骤然响起,尖利的声音穿透了她的心,心理失衡的惶惶然让她感到眩晕,她甚至没有拿起话筒的勇气,一旦这不是萧雨浓打来的电话,她会不会立刻崩溃。就在她犹豫之中,电话铃止息了。她懊恼,却也庆幸,留给她一个遐想的空间,总比让她的希冀彻底破灭要好得多;即便真是他打来的电话,能让他尝尝受冷落的滋味儿也满不错的。她暗自叮嘱自己,今天上午,所有的电话一概不接。但整整一个上午,她的心思都萦绕在电话上,连隔壁办公室电话的响动都让她心悸。时间在她的恍惚中悄然蒸发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办公楼已被沉寂笼罩。她看了一眼表,已经是午后一点了。再坐下去,她会变成一块化石。她站了起来,眼前突然发黑,身子像被催眠一样,轻盈地飘了起来,坠入一个浩瀚的黑洞之中。
安谧醒了,重新又回到这个芜杂的世界上。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吕海涛的脸。他的额头沁满汗珠,眼里流泻着真切的焦灼。她觉出自己躺在他的怀中,却懒得挣扎,直到他把水喂进嘴里,心中滋润出一片新绿,才微笑着说:“谢谢”。
吕海涛没有表白自己为什么没按时下班,他怎么发现她晕倒在地,只是说:“我陪你去趟医院吧。”
安谧说:“这是暂时性脑贫血引起的昏厥,没多大关系。”
吕海涛舒了一口气,说:“幸亏我没来得及打120。”
安谧会意地一笑。她能想象得出,救护车的到来将会引发一片沸沸扬扬的流言。安谧拗口地又说了声“谢谢”,顿了片刻,说:“你先走吧,我没事了。”心里却希望他留下来,她已不堪忍受孤独的摧残。
吕海涛起身走了,留给她一个孤寂的空白。她有些失望,却也感到轻松,继续面对吕海涛她会十分尴尬。这会儿她才觉出,胸口和人中隐隐作痛,那失忆的情景顿时浮现在脑海中:吕海涛在掐她的人中;吕海涛骑跨在她的身上双手抚按着她柔软的胸口;吕海涛坐在地上拥抱着她。安谧的脸感到火辣辣的烧灼。她闭上眼睛,祈求清静,此刻她才悟道,出家当尼姑原来是一件很美好的人生选择,欲望横流的尘世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门开了。吕海涛拎着汉堡包、鸡米丁、炸鸡块、果汁、薯条、玉米返了回来,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安谧的胃蠕动起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动,口腔里也分泌出唾液,她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她居然能有强烈的食欲。吕海涛也不说话,自己先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安谧起身到卫生间走了一圈,方便和洗手虽然必要,但能在活动中找回清醒的理智更为急迫。她回来了,精神抖擞,先前的颓唐和衰弱像雾一样散去,现出山一般的挺拔,她笑着说:“看来你是个很有责任感的男人。我不能再对你说谢谢了。”她坐在吕海涛的对面,也吃得津津有味。
吕海涛一边咀嚼着,一边不经意地说:“前几天,老黎让我请他喝酒,他喝醉了。”
安谧搭讪地说:“他从来是佯醉,借醉发挥,真正醉酒,我还没见过。”
吕海涛说:“这一次,他是真醉了。”
安谧立刻醒悟过来,黎明的醉酒是和萧雨浓的升迁紧密相连的。她沉默不语了。嚼在嘴里的美国玉米也失去了滋味。
吕海涛继续说:“这个打击对他很大。把他所谓的生命激情都榨干了。他说,有人告他的刁状,把他在70年代发表的一首批邓的诗翻了出来,当作武器,给了他致命的一击。还说,整他的八九不离十就是文联的人。”
安谧专心致志地噙着吸管品味纸杯里的果汁,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心里却在想,文联的人事不关己,即便对黎明怀着深仇大恨,也懒得做这个手脚。那么,会不会是萧雨浓干的呢?她的心骤然怦动,脸上火辣辣的。用卑鄙的手段对付卑鄙的人,似乎也无可指责,但毕竟不那么光彩,甚至还暴露出自己本质上的卑劣。她记起萧雨浓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官场如同搏击场,你不把对手打翻在地,你就不会赢得胜利。拳王泰森情急之中会用嘴咬掉霍利费尔德的耳朵,也是情理中的事。安谧有些不寒而栗。
吕海涛似乎不甘于无语的冷寂,把这件无关痛痒的事讲了下去:“当着我的面,他哭了,而且绝不是装腔作势的哭,那眼泪沉甸甸的,像是水银,砸在桌面上都能听得到声音。”
他的口气有些调侃的味道,却让安谧有如临其境的感觉,由不得微微一笑,继而有所警觉,吕海涛如此津津乐道地对她讲述这些事,是否另有蹊跷。便心不在焉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东西?”
吕海涛避而不答,执著地继续说:“我和他相处近十年,只有这一次听他吐露真言。他说,他的路走到头了,一生的句号只留下个小小的缺口了,填补这个缺口指日可待。我说,你不是一直宣称,你最在乎的是诗人的桂冠。他哈哈大笑,说,诗人是什么,诗人充其量是一道彩虹,没有任何价值,甚至连一堆狗屎都不如。我问他,那你为什么写诗。他说,写诗不过是在制造一架梯子。古今中外的诗人墨客,真正清高的能有几人,沽名钓誉之徒却比比皆是。我岂是脱俗之辈。”吕海涛顿了片刻,说,“他的酒确实没少喝,但酒醉心明,借着酒胆,他骂萧部长,别看他人模狗样的,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吕海涛说这番话时一直盯着安谧,烁烁的目光直穿安谧的心底。
安谧想听他讲下去,想知道第三只眼睛是如何看待萧雨浓的,却又顾忌被吕海涛识破什么,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黎明很可能说出有关她和萧雨浓的绯闻。她只能保持沉默。
吕海涛率直地问:“你怎么看萧部长?”
突兀的问题让安谧猝不及防,她不习惯兜圈子,也不善于外交辞令,而拒不回答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倒不如干干脆脆地袒露心地,“我看他挺好的。”
吕海涛追根溯源地问:“你是指哪方面?”
安谧微微一笑,说:“各个方面都不错。”
吕海涛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脸上泛起潮红,受窘的倒成了他自己。一向自诩脸皮比城墙还要厚的吕海涛居然也现出腼腆之态。
安谧反戈一击,问:“你怎么看萧部长?”
吕海涛说:“在我的眼里,他是个伪君子。”
吕海涛的率直让安谧怔忡,心跳的失衡使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尽管她也骂过萧雨浓伪君子,但那是气急败坏时的妄言。现在,从吕海涛的嘴里说出来,犹如重锤击打在她的心上。安谧努力稳住神儿,问:“何以见得?”
吕海涛说:“其实,你心里最明白。”
安谧无言以对。吕海涛已经明确无误地告诉她,他知道她和萧雨浓之间的关系。辩解、否认,甚至暴怒,都无济于事。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吕海涛起身说:“多保重,有事尽管吩咐。”他把桌上的东西包在报纸里,带上,走了。
萧雨浓是走着回家的。从机关到家步行要二十分钟,不算长,但也不短。在宣传部他就配有专车,但上下班他从没用过。办公室主任曾苦口婆心地劝过他,说他这样做对下面的压力很大,副部长们就颇有微词,特别是路远的副部长,要车就不那么理直气壮,甚至觉得你是让他们难堪,别看是件小事,无形中会影响班子的安定团结。萧雨浓说,这是我个人的习惯,积重难返,每天不走一走,浑身不舒坦,总不能让我牺牲个人的嗜好去安抚别人的小心眼儿吧。主任无奈。久而久之,习以为常,别人的不自在也就自生自灭了。萧雨浓徒步往返,除了冠冕堂皇的习惯之外,还有他自己的道理,他对司机有偏见,在他眼里,大多数司机文化素质低,耳朵尖,舌头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常常拉大旗做虎皮。用好了是一条忠实的狗,用不好,咬你一口,入骨三分。所以,即便用车,他也宁可自己开。萧雨浓偏爱徒步的另一个理由是,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可以松弛他的神经。上班时,与他打交道最多的是文件,面对枯燥的文字,他需要振作精神,不能有丝毫的松懈,搞党的宣传工作,一句话,一个词,甚至一个字的纰漏都有可能引出祸端。走到街上,与陌生的普普通通的人擦肩而过,看他们轻松的神态,听他们朗朗笑语,真是一种享受。现在当了书记,他依旧想维持常态,这可以说是他的个性使然。
萧雨浓听到背后有气喘吁吁的声音,接着,一只巴掌落在他的肩上,他无需回头便感觉出是黎明。黎明一边掏出手帕擦汗,一边笑吟吟地说:“萧书记,你可真是持之以恒,十年如一日,走出了党的好作风。有你做表率,党政机关的作风一定会产生一个突变。”
萧雨浓感觉像是被一只苍蝇萦绕着一样,把刚刚舒展的心情又搅得皱巴巴的。他勉强笑着说:“黎老师的幽默总是要涂上黑颜色,让人听不懂,看不透。有什么事吗?”厌恶之情已明显地浮现在脸上。
黎明装着视而不见,说:“我也是在向你学习。瞧瞧这肚子,日趋膨胀,再不锻炼,连家门都挤不进去了。”
萧雨浓径直向前走着,脚步有所加快。
黎明亦步亦趋,紧追不舍,说:“我交代给安谧,让她尽快找你,把文联的工作汇报一下。不知她汇报了没有。”
萧雨浓说:“我没见到她。”他连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想说。
黎明说:“这就不对了。再不抓紧,文联的工作就要受影响。我见她中午没回家,也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不过,年轻人的事,咱们也不大好干涉。萧书记,假如你下午有时间,我向你汇报工作吧。”
萧雨浓听出黎明的话中有话,却无意深究,随口说道:“下午我没时间,而且也没有汇报的必要。你忙你的吧。”
和黎明握手告别之后,萧雨浓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他想起上午安谧打给他的电话,她一定被激怒了。一个多月没见她的面,想念之情自然不时地萦绕在心间,被压抑的欲望也不时地烧燎着他。她骂他混蛋,还真是不无道理。他被头上的乌纱帽箍得谨小慎微,简直成了契柯夫笔下的装在套子里的人。他又想起黎明的话,他似乎有所暗示,难道安谧移情别恋不成。萧雨浓停下脚步时,发现自己站在文联的办公楼前,不禁吃了一惊。他急忙转身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定下神来,才问自己,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什么,思念所致,还是另有隐情。无论如何,确实也该见她一面了。萧雨浓毅然走进楼里。
萧雨浓见到的一幕,恰好是吕海涛坐在地上将安谧紧紧地抱在怀中的瞬间。如同遭电击一般,萧雨浓身体麻木,大脑空白,灵魂出窍,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这幢大楼的。坐在肯德基快餐店僻静的一角,一口气喝干一大杯啤酒,打出饱满的酒嗝,胸口淤积的憋闷才疏散开来,脑细胞也恢复了正常的运转。他疑心刚才的那一幕是他的幻觉,又琢磨,他俩为什么是坐在地上,其中是不是另有蹊跷。当时,他应该进去,应该弄个明白。他拍拍脑门儿,不对,倘若真要进去,岂不是昏了头。他记起老黎的神情,分明是给他下了个套儿,他险些钻进去,让老黎得逞。但那一幕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难道安谧真是那种轻薄的女子,难道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如同云彩一样飘渺随风而散。她愤慨地骂他混蛋,是否是绝望中的自暴自弃,或者是对他的报复。
正当萧雨浓胡思乱想之际,他看见吕海涛一个人走进快餐店,抱了一堆东西,又匆匆走了。萧雨浓想,该结束了。起码现在他应该立刻冷静下来,沉湎于情感之中,是自毁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