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月1日
他打电话来,说是要和我共度元旦。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两年多来,这是唯一的一次把节日割舍给我,多么诱人的一块大蛋糕。我垂涎欲滴。
他比我预计的来得要早,进门的时候,我还在厨房里忙碌。他看看橱桌上摆放的菜,说,足够了。动手解掉我身上的围裙。我以为他急不可待,身子顿时酥软了,迷离着目光,依偎在他的怀中。他敷衍地在我的脖子上亲了一口,说,我买了花生米、猪头肉、咸菜,还有一瓶白酒。来吧,在农村过大年,这就够排场了。我父亲说过,皇帝老子哇想吃甚呀,莫非他顿顿喝油不成。
我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心存的疑虑却挥之不去,木纳地听从他的安排。他用两只水杯倒满白酒,和我碰了一下,顾自喝了一大口,动手撕下一块猪头肉,塞进嘴里,夸张地咀嚼着。此刻我的心也仿佛蠕动在他的牙齿之间。但我严守着沉默,愚蠢的女人才会在这种时刻不厌其烦地追根求源,不就是杯酒吗,他喝,我也喝。我也尽量不去琢磨他的心思,累且不说,也无聊。我静候着。满满一杯酒终于将他的舌头刨软了,他说,白思明走了,你就是白思明,你陪我喝,陪我说话,你还可以骂我。你随便说,说什么都可以。我爱听。你为什么笑,随你所愿了?如果我真是个白丁,还一文不名,你还会爱我吗?
他的话利剑一样戳在我的心上,疼得浑身颤栗,我却没有勇气把酒泼在他的脸上,把桌子掀翻,跺着脚大喊,滚出去!理智告诉我,他的话不无道理。假如他是一个小公务员,他头上的光环肯定不复存在,他甚至不会走进我的视野。但我也决不是那种世俗的小女子,萧雨浓如此胆大妄为地刺激我,是绝望的歇斯底里。我蔑视他,却又不由自主地心疼他,怜悯他。
他又灌进满满一杯酒,把杯子摔在地上,哈哈大笑,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我不知是麻木,还是镇静,居然无动于衷。但我清醒地认识到,他在试图与过去决裂。
他终于安静下来。雨过天晴一般,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原谅我。然后起身把地面收拾干净,亲自掌勺,把我备好的菜炒出来,端在我的面前,给我换了红酒,重新坐下。他审视地看着我,像是在阅读我脸上显现出的文字。他说,你觉得我陌生吗?其实此刻的我在他的眼里是陌生的,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从我的躯体里走出来,轻飘飘地浮起,似烟似雾,没有定型。
他说,你在想什么?我梦呓般地回答,什么也没想。他说,我伤害了你。我摇摇头。
他又闷着喝酒,细细地酌,咂出很响的声音。一瓶酒下了一半,他说,放点轻音乐好吗。我放了一支舒伯特的小夜曲。他起身拥着我,把我的头贴在他的胸膛上,缓缓移动着脚步,却和音乐并不合拍,似乎只是想让我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我仰起头看着他,问,这是一次告别演出?他说,我非常爱你。我追问道,但是呢?他说,没有但是。
我不想和他争辩,心里明白就行了,何必听他无聊的辩解。男人的沉默是金,女人的沉默起码是银。
他担心我纠缠这个问题,拉我坐下,让我继续陪他喝酒,他说,除了白思明,你是我惟一能倾诉衷肠的人,让我喝个痛快吧。
他睡着了。我把他移到床上,他全然无知。我守望着他,过了整整一个晚上。
1998年1月26日
明天是大年三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厌烦这个中国人最传统、最奢华、最喜庆的节日。老妈一早就打来电话,说,大年时节,你孤孤单单守着间空房子干什么,不如早点回来陪我说说话。我说,单位还没有放假,明晚才过年,您急什么。其实,一个星期前,单位已经开始实行值班,神圣的使命就是守着办公室的电话。我不想回家,就是害怕听老妈的车轱辘话,周而复始,轴心就是我什么时候能成个家。絮叨起来,就像多年没膏过油的大轱辘车,吱吱呀呀的,听着让人心烦。我宁愿守着孤独。
老妈来电话的时候,我还偎在被窝里,虽然天不亮就醒了,却就是不想起床。在温暖的被窝里我可以自由地放飞思想,品味残留的梦中漂浮的甜蜜与苦涩。电话把梦的泡沫搅散了,我只好咬咬牙从被窝里挣扎起来。当我从卫生间走出时,不知什么时候端坐在沙发上的萧雨浓将我又重新推进梦的泡沫中。我痴痴地倚在门框上,五彩的泡沫翻飞着,簇拥着我。直到他走过来,把我紧紧地抱在怀中,我才感受到真实的他。我的肉体轻盈地飘浮起来,失去了质感。
我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到他铿锵的心跳声。我一动不动,迷恋这一刻的永恒。
他抬头看了一眼表,扶起我的脑袋说,我只能呆一个小时。
我的脑海里顿时跳出那令我厌恶的“情欲”两个字。他满足了情欲,他的情欲消退了,他解决了自己的生理需求。这一切仅仅需要十分钟。一个小时,那简直是太大的恩典了,我应该感激涕零。寒意从我的心头窜了出来,在光洁的皮肤上洒下密密麻麻的颗粒。我钻出被窝,迅速地把衣服穿好了。在情欲面前裸露自己,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他拿起暖壶,暖壶是空的。他说,你经常上火,还不注意喝水。缺水的女人如同缺水的花,很快就会枯萎的。
这原本温馨的话,在我的脑子里却过滤出一种假惺惺的酸臭味儿。我说,缺水的是你,你付出的太多了。我不是花,但是早已枯萎了。
他看出我情绪的骤然变化,便以沉默抗衡,这是他克敌制胜的法宝。
我努力平静地说,别把你宝贵的一个小时都浪费在这儿啦,党和人民都需要你。
他说了声对不起。毅然走了。
1998年2月1日
昨天吕海涛来给我拜年。他显得有些拘谨,舌头磕磕绊绊的,说句完整的话似乎都很困难。我给他沏了一杯茶,端给他的时候,他触到我的手,像触了电一样倏地闪开了。结果,茶杯落在地上粉身碎骨,幸好两人都没被烫着。这种失态,让我觉得好笑,却也有几分警觉。他大概不会想入非非吧。
这时候,萧雨浓打来电话。我无法回避吕海涛,只能装腔作势地胡乱应对。雨浓问我,是不是有人在旁边。我说,是。他便把电话断了。
晚上他来了。进门就像警察一样,先查看了卧室,把我特意为他准备的睡衣和拖鞋都仔细看了看,然后盯着问我,什么人让你那么心慌意乱。我感到屈辱,也觉着好笑,不过能让他吃醋并非不是一件好事。我说,是我新结识的男朋友,他很想见见你,怎么样,哪天给你们引见一下。他颓然坐在沙发上,阴沉沉的脸许久才略有转晴。他说,对不起,其实我没有这个权利,你应该多交一些朋友。这些日子我的心态不好。我对官场厌倦透了,真想解甲归田。
他的话让我高兴,但我心里明白,这不过是他一时的感慨而已。事过境迁,他照样还是那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十几载的萧雨浓,照样渴求能在仕途上春风得意。
艾婷婷关闭了电脑,脑子里乱糟糟的。从这些日记中她似乎有所感触,却又模模糊糊的。她为安谧担心,觉得她是在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沼泽地里跋涉,每一步都面临着灭顶之灾。从安谧的境遇她又联想到自己,心里便有些惶惶然。“别是他有病吧。”安谧的话回响在她的耳边,随即右眼皮突突地跳了几下,心跳也随之失去了节律。艾婷婷想,是不是该去一趟临原,做一次暗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