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书商

第十三章离开寒冰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什么事都干不在心上,每天恍恍惚惚的。在家里看书,能把书倒着拿起,半天翻不动一页。最能刺激她神经的是电话铃声,只要响一声,她就会敏捷地操起话筒,那一声“喂”战栗着渴望,屏住呼吸,心狂烈地扑腾着。然而,她盼来的大多是失望,刘学养的声音不断地萦绕在她的耳边,使她麻木出一种习惯,从厌烦到慰藉。神游海阔天空的胡侃,细数芝麻绿豆的无聊,将绵绵无尽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打发掉。但仅限于此。她坚定不移地拒绝他的来访,甚至毫不讲情面地把他拒之门外,请他吃闭门羹。刘学养并不恼羞成怒,相反,称颂她的坚贞是当代女性的楷模,并且毫不隐讳地表明他的心迹,他对她的确心怀叵测。这反倒使艾婷婷感到歉疚,感到不那么坦荡,感到在畏惧和坚守中隐含着怯懦,隐含着对自己缺乏自信,隐含着若隐若现的期望。当刘学养第五次提出邀请她吃饭的恳求后,她无力拒绝,含糊地应诺了。整整一个下午,她暗自祈祷着,寒冰,你快点打个电话吧。只要听到你的声音,我就不会去赴约。等到五点,她开始化装,看着镜子中的那个描眉画唇的女人,她审视自己的内心:你精心打扮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女人爱美的天性,还是想取悦刘学养?她骂那个镜子中的女人,你有点儿无耻。她果决地站了起来,大步走进卫生间,把水龙头拧到最大程度,让急湍的水流把脸上所有的化妆品冲洗得一干二净,心里的芜杂顿时消散了。电话铃骤然响起。她想,心诚则灵,这一定是寒冰的电话,他的第六感在这关键时刻敏锐地刺激了他,他不会无动于衷。她拿起话筒,话筒里传来安谧的声音。惊喜让她忘却了失望的痛感。

安谧大喊大叫地嚷嚷着:“你怎么连过年都不回来?有了心上人,就忘了老朋友,标准的重色轻友。而且,连电话都没人接。即使是外出旅游,也应该向我通报一声。好呀,艾婷婷,过河就想拆桥。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艾婷婷开心地笑着说:“你别猪八戒倒打一耙,过年期间你根本就不在家。连手机都是关着的。如实交代吧,这里有什么猫腻。”

安谧的情绪顿时有些低落,她避开了话题,说:“最近,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艾婷婷的心沉甸甸地坠了下去,“出了什么事?”

安谧说:“别草木皆兵的。是件好事,回来把你的作品整理一下,给你出本书。”

艾婷婷欣喜地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把我照亮了。当初,你当副主席的时候,我还极力反对呢。看来,真是鼠目寸光。现在,我真心盼着你步步高升。”

安谧说:“别肉麻了,现在就去赶火车。”

艾婷婷打电话给刘学养,说实在抱歉,她必须马上回去一趟,来日方长,等返回来,她做东。刘学养说声再见,就把电话挂了。这回大概真正触痛了他的神经,但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艾婷婷往寒冰家拨了个电话,家里没人接,想起他大概正在医院陪床,只好作罢。又匆匆忙忙把一些杂七杂八的事了了一下,这才下了楼。她没有想到,刘学养的车就停在楼下。艾婷婷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手足无措。

刘学养打开车门,一脸自然的微笑,说:“请上车吧,未必连这点面子也不给。”

艾婷婷上了车,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欺骗你,特意要证实一下。”

刘学养说:“在你的眼里我就是武大郎,永远也高大不起来。俺是个地道的东北大老爷们儿,没那些小肚鸡肠。走吧。先去趟商场,总不能空着两手回去吧。”

艾婷婷无言以对,顺从地听凭刘学养的安排。一路上,刘学养专注地开车。艾婷婷挖枯心思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窘迫得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直到刘学养把她安顿在软卧车厢,告别下车时,她才说了声,大哥,谢谢你的好意。话说得极不自然,怯怯的,羞答答的,含着一种风情,摇曳着袅袅余音。她自己听着都觉得别扭。刘学养站住了,回头看着她,眼里有异样的表情。他伸出手,把艾婷婷柔若无骨的小手攥在掌心中,许久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道了声,多多保重。转身离去了。列车开出好远,刘学养的身影依旧在她的脑海里晃荡着,挥之不去。她问自己,难道你也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她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将胡思乱想消解在疼痛之中,专心致志地开始琢磨自己写出的那些东西能不能凑成一本书,假如书真的出版了,又有谁会读它呢。要是寒冰在她的身边就好了,他肯定会为她画龙点睛,让她的作品提高一个档次。而且,最近在她空闲的时候,还偷偷把自己真切的感受变成了文字,她很得意这些作品,较之过去的那些无病呻吟的东西,她觉得高高地上了一个台阶,寒冰肯定会为她喝彩的。甜甜的思念把她融化了,融化到飘渺的梦乡中。

高高的教堂,管风琴奏鸣着高昂庄重的《婚礼进行曲》。黑压压的陌生人群手捧着鲜花,面无表情地肃立着。她身着洁白的婚纱,在穿着燕尾服的父亲的搀扶下,随着灿烂的阳光缓步走进教堂。迎候他们的是身着长袍马褂的新郎,和整个教堂里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更可笑的是,他还蒙着一块儿厚重的丝绒红布,呆若木鸡地站在神坛的下面。父亲牵起她的手,庄重地交到新郎的手中。牧师开始宣读那重复了无数次的神圣的箴言。她突然发现,那牧师竟是寒冰,他手中捧着的是一本散文诗集,书名是《寒冬里的萤火虫》,这个书名是她苦思冥想的结晶,她甚至看到书中的目录上全都是她的作品的名字,然而封面上作者的署名却是寒冰。她抬头盯着寒冰的眼睛。寒冰却像陌生人一样面无表情地履行着他的职责。他宏厚的嗓音从高大的穹顶上反射回来,轰鸣在整个教堂:“我以圣母、圣子的名义,宣布你们结为夫妻。请亲吻新娘吧。”她想大声喊:“不!”却喊不出声,胸口闷得像要迸裂似的。新郎掀起盖头的一角,露出硕大的红艳艳的嘴,缓缓地凑了过来。她想呼喊寒冰快来救她,寒冰已经从圣坛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寻找父亲,父亲也没了踪影。只有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脸上挂着阴毒的笑,紧紧地抱着她的腰,把她推向新郎的怀抱。她挣扎着,伸出手,扯掉了新郎的红盖头,终于认出,新郎原来是刘学养。她惊愕地尖叫了一声,醒来了。

艾婷婷的心扑腾扑腾地狂跳着,刚才的梦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她觉得有些奇怪,她的睡眠不好,形形色色的梦常常纠缠着她,但那些梦都是支离破碎的,像落在石头上的镜子,休想再恢复它原来的面目。然而,这个梦不但清晰可辨,而且情节的完整,细节的真切,像是一篇精心编撰的小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这些就隐藏在她的潜意识中。俗话说,人生如梦。这也是一种对生命的诠释。往事如烟,虽历历在目,却也随风而散,与虚幻的梦似乎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其实,只要是经历过的,就是生活,就是生命中的一部分。梦是人生的体验,虽无质感,却也在脑海里留下印记,它应该属于生命中的一部分。艾婷婷胡思乱想地琢磨着,不禁感到恐怖,瑟瑟地蜷缩在洁白的被子中,突然觉得这被子就是她曾在梦中穿过的那一袭婚纱,她下意识地将它掀开了。在黑暗中如此神经地折腾了一番,定下神来,只觉得自己实在好笑。她想,见到寒冰后,她一定要把这个梦讲给他听。

安谧在家里等着她,餐桌上已经准备好早餐。艾婷婷第一眼就看出安谧心神疲惫,她的眼角张起细密的网,网上挂着灰沉沉的阴郁和无奈的衰弱,是那种把一腔激情都挥霍殆尽的衰弱。只有她的笑声依旧,开朗、明媚,春风一样荡进人的心底。在这种精神状态下释放出这样的笑声,无疑是一次奢华的盛宴,这种待遇也只有她艾婷婷才能得到。艾婷婷巡视了一下家,还是那么温馨,那么整洁,那么有条不紊。看不出她的生活有多大的变化。艾婷婷注视着安谧,萧雨浓的名字已经挑在舌尖上,却被牙齿挡了回去。她隐约感受到,这屋子里没有丝毫男人的气息,也就是说,萧雨浓似乎已经脱离了安谧的生活轨道。她没必要主动扯起他,安谧会讲给她听的。安谧却直截了当地提起寒冰,问他俩的感情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艾婷婷往牛奶里又加了两块方糖,搅了搅,垂着眼帘说:“和这个差不多。”

安谧没有吱声。艾婷婷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安谧,她原以为,安谧会扑过来,搂着她,一边说着滚烫的祝福,一边赐予她热烈的亲吻。安谧是唯一能和她分享欢乐的人。然而,她却咬着嘴唇,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她终于苦笑着,轻轻摇摇头,极不情愿地说:“水乳交融,甜上加甜。我能想象出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艾婷婷品得出安谧话里的苦涩,心头掠过一片阴影。她急于想知道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愿意问出来,她担心触痛她的伤口。

安谧问:“他回去有些日子了吧?”

艾婷婷说:“他父亲生病了。”

安谧问:“他自己没病吧?”话里显然隐含着尖刻。

艾婷婷笑了,脱口而出,“你才有病呢。”

安谧愣了一下,随即耷拉着脑袋,说:“还真让你说对了。而且还病得不轻。”

艾婷婷心里暗暗埋怨自己,分明已经触摸到心灵创伤的结痂,偏偏要去揭开它,太弱智了。

安谧陡然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敷着阴郁色调的眼睛变得晴朗如初,伸出手,亲昵地拍拍艾婷婷的脸颊,说:“好女人,你先休息一下吧。下午和我一块去文联。如果有精神、有兴趣,可以把电脑回收站里的垃圾捡出来看一看,兴许会得到一些启示。不,应该是创作素材,有可能激发出你的创作灵感。”

安谧走了。难以安抚的好奇心使艾婷婷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果然从回收站里调出被遗弃的部分日记。

1997年11月26日

今天是两周年纪念日。对我们来说,这是个盛大的节日,是生命中最值得庆贺的一天,因为我们各自找到了生命的另一半,组成一个完美的圆。这句话是他在去年的这一天说的。期待这个节日,我整整煎熬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我没有见到他,甚至连他的声音都没有听到。我知道他在忙,忙碌着换届前的最后冲刺。市委副书记的桂冠已经在向他频频招手,舆论也认为这个位置非他莫属。虽然我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但由于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我也在默默地祝福他,忍受着空虚和寂寞,让回忆支撑着我失重的心灵。但这一天他不该忘记,这是我们共同的节日。下午我没去上班,在华联为他选了两条金利来领带。金利来,成功男人的象征。这是我对他的祝愿。他会明白我的心。我买了蛋糕、红葡萄酒,亲手做了他最爱吃的东坡肉。我在等待。我坚信,那怕是午夜前的最后一刻,他也会如期而致。等待中,我睡着了,我又梦见白思明,他侃侃而谈,我记不起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舒展双臂似乎在迎候着我。我和他几乎毫无牵挂,为什么他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我醒了,时针残酷地指向两点钟。奇怪的是,我没有痛感,心脏跳动很正常,胃的蠕动,引发了我的食欲。我斟满两杯酒,让它们轻轻地撞击了一下,品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东坡肉虽然凉了,我居然能把半盘吞进肚里。现在真正是酒足饭饱。然后呢,我无所事事,呆坐着,大脑中一片茫茫的空白。终于,我清醒地意识到,该睡了。明天也许会升起一轮新的太阳。

1997年12月15日

又是一个飘雪的日子,瑞雪对我大概是吉兆。踏雪回家的时候,我就有预感。

我终于见到他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紧紧地拥抱我,也没有热烈地亲吻我,而是抚摸着我的头发,蜻蜓点水地在额头上吻了一下,开了灯,疲惫不堪地坐在沙发上,眯起眼,用拳头轻轻击打着脑袋。一副颓唐的样子。

我为他调好热水,逼着他冲了个澡。重新穿上衣服的他,容光焕发,但眼睛里依然游荡着阴郁。

男人不需要安慰,宁肯吮尽自己伤口的血,也比让柔弱的女人抚慰好受得多。这是萧雨浓的格言。我明白现在该做什么,就是保持沉默。

他开口了,无精打采地问了我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我问他,仕途上是不是又遇上什么坎儿了。他沉吟着慨叹道,为官不易啊。这不像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话,他的话让我感到震惊,甚至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如果他没有遭受残酷的打击,决不会发出如此痛苦的呻吟。

我没那么多出世入世的深奥见地,也并不希望他做个当代的陶渊明;我只是觉得他活得太累了。但这些话烂在肚里我也不会说出来,我太了解他了。

既然不能心心相印,为什么还如此眷恋他。我说不清。直到记录下这歪歪扭扭的心迹时,依旧懵懂。大概是我的心智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