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啸鸣不吃也不说了,安静地守候着他,看着他狼吞虎咽,眼里流露出慈爱的目光。
寒冰愈加不自在了,像是在进行一场表演。
多少年来,这是两人第一次坐在一起看电视。寒冰喜欢体育节目,尤其是足球,他对李啸鸣喜欢的那些连篇累牍千篇一律的公检法题材的电视连续剧十分厌烦,但他不是一个霸道的男人,在李啸鸣的喜好面前,他宁愿退避三舍,捧起一本书,伴他度过嘈杂的夜晚。今晚,电视里播出的是一部好莱坞的爱情喜剧片,虽然已经播了一半,但两个人都不反感。李啸鸣似乎格外兴致勃勃,每一个搞笑的情节都像挠在她的痒处,引发她开怀大笑。孩子般的天真第一次显现在寒冰的眼前。
关掉电视后,两人都有些不自在,不知说什么,也不知该干什么。在黑暗中呆坐了心悸的几十秒钟后,李啸鸣说:“你先睡吧。”寒冰如释重负地走进书房,舒展地钻进自己单人床的被窝里。他是个一沾枕头就打呼噜的人,从未品尝过失眠的痛苦。但今天他合不上眼皮,似乎有所期待,却又畏惧这期待的降临。当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后,他觉得身子毫无质感地浮起来,又沉下去。当李啸鸣钻进他的被窝,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儿窜进他的鼻腔,诱发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之后,他才恢复了意识,真切地意识到,李啸鸣的情感世界培育出一个崭新的天地,洋溢着爱,洋溢着春的气息。这一切都是他的鲜血浇灌出来的。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世界真奇妙。
李啸鸣沉寂了片刻,动作起来,悄无声息地把自己剥了个干干净净,而后小心翼翼地掀起他的背心,将发烫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她今天的行动大大地超乎他的想象能力,她用难以置信的超越极限的不可理喻的示爱方式来表达她的忏悔,来弥补她给他造成的缺憾。寒冰感到了天崩地裂的强烈震撼,以至眩晕起来。
李啸鸣疲惫不堪地抬起头来,脸上却露出得意的笑容。
寒冰感到无地自容。本能的力量原来如此强大,情感倒像是天上的白云,美丽而漂泊不定,常常随风而散。
李啸鸣牵着他的手,回到她的卧室,拥着他,睡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李啸鸣还沉浸在兴奋中,她仰起脸,盯着寒冰的眼睛说:“酒桌上男人们说,他们心目中的女人应该是:在外面时,是雍容典雅的贵妇;在家里时,是精明强干的主妇;在床上时,是放浪形骸的荡妇。你是不是也想得到这样的老婆?”
寒冰笑而不答。
李啸鸣说:“沉默也是男人的一种表达方式,既不愿意背叛良心,又羞于肯定。看来,它是男人的择偶标准。”说着,她的手又不安分起来。
寒冰说:“我累了。”他确实是累了,是那种心神疲惫的累,累得悲壮,累得苍凉,累得想哭,却又不知为何而哭,而且哭不出来。
第二天,岳父的病情又恶化了。寒冰给艾婷婷打了个电话,说他短时间内回不了北京。艾婷婷问他是不是遇到麻烦事了。他含糊其词地说,你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去的。前后话的矛盾使他感到慌乱,说话也结巴起来。艾婷婷起急,逼他把话说清楚。寒冰嗫嚅地说,我父亲病了。艾婷婷说,你不用为我操心,我挺好的。这边的事我也能应付得了,而且保证出不了差错。我又备齐两期稿件,还有一部市场前景很好的长篇小说,等你回来拍板。但这事不急。你千万把自己照顾好,陪床是件很熬磨人的事,你得保证营养,保证休息,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人人都要过这一关的,生死病老,任何人逃脱不了。她絮絮叨叨地说,絮叨得他心烦,确切点说,是心虚,脑门子都沁出冷汗。他喏喏称是,巴不得她立刻闭嘴,心里骂她,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罗里罗嗦的老娘们了。直到把电话柄握得发烫,那边才余音袅袅地断了。寒冰总算透过一口气来,把脑门上的冷汗揩掉。自己安慰自己,我又没撒谎,没离婚之前,他还是我的父辈嘛。况且,老爷子对我是有恩的,知恩图报,也是做人的准则。他在想象中和艾婷婷对话,对得有声有色,险些发出声来。
寒冰和陪护轮替着给老爷子陪床。他是个眼里没活儿的人,脑子里再琢磨起事来,几乎麻木不仁。老爷子恰恰是个能隐忍宽容的人,不到不得已的时候,绝不烦人。问他需要什么。他说,你看你的书吧,需要时我会叫你。直到老伴儿或女儿来了,他才支嘴。老太太就老大的不痛快,一进门,就阴沉着脸,就找毛病,就发泄满腹的牢骚,就不断地指桑骂槐,就让寒冰如芒刺在背惶恐不安。如果这个时候李啸鸣来了,母女俩就会针尖对麦芒,把小小的病房搅得沸沸扬扬。李啸鸣旗帜鲜明地站在老公的一边,为老公评功摆好,为老公撑腰,把老公夸成是当代最优秀的男人。这反倒给寒冰增加了沉重的心理负担,把他牢牢地拴在病房里,尽心尽职地履行着职责。荣誉有时候不是一种财富,而是鞭策,“鞭策”两个字,用得太准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