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刚过元旦,一场瑞雪就把城市装点一新。许多条被开膛破肚的马路遮掩起惨不忍睹的伤口,坦然地迎接车轱辘的碾压,发出吱吱嘎嘎欢愉的响声。马路两边,治理城市工程遗留的断壁残垣素装之后,竟像现代派大师的雕塑作品,别有一番情趣。创痍满目的城市得到暂时的敷衍,市长的热线电话也消停了许多。
安谧坐在办公室,耳边不时地萦绕着种种流言蜚语,无所事事,却又被鸡零狗碎的事搅得心烦意乱。从绑架胡宝山回来,她和黎明的关系愈加紧张了。在如何办《花苑》的问题上,他俩意见相左。黎明主张,《花苑》就照目前的样子继续走下去,保住命,保住一定的经济效益,再谋求发展。安谧心里明白,黎明再有一两年就要退休了,他不会把余热毫不吝啬地挥霍掉,轻车熟路地把小车推下去,既不费力,又有实惠,何乐不为。但安谧却有自己的想法,她主张,恢复《花苑》的办刊宗旨,使它成为繁荣地区文学艺术的阵地。吕海涛坚定地站在黎明一边,说安谧的主张根本行不通,首先,办刊的经费解决不了,其次,没有稿源。总之,是无米之炊,再高超的厨子也办不成宴席。安谧对解决办刊经费充满信心,财政局的路基本畅通,她和省市的大部分企业老总都有过交往,搞赞助是她的长项,只要有经费,稿源就不会枯竭。她的想法也正是萧雨浓的意见,但他不便公开表态,只能采取中庸之道,让《花苑》暂时停刊整顿。这个决定让黎明和吕海涛大为恼火。黎明在宣传部公开叫板,说,这个刊物倾注了我二十多年的心血,它就是我的生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无疾而终。谁说现在的刊物有问题,请拿出证据来。吕海涛却在四处扇阴风点鬼火,说安谧慷杂志社之慨,送私人交情,而且说不准还接受了水淼淼的贿赂。更引起杂志社混乱的事发生在年底,新闻出版局把安谧和吕海涛一块请去,把两本污七八糟的杂志摆在两人的面前,封面上赫然亮出《花苑》的刊名。局里虽然已鉴定出这两本刊物是盗版的黑刊,但它的发行手续正规,所以发行面极广,影响极坏,杂志社显然有不容推卸的责任。国家新闻出版署的意见是吊销刊物,省局从保护的愿望出发,决定予以罚款一万元、停刊整顿三个月的处罚。安谧和吕海涛都明白,这两本黑刊肯定出自胡宝山之手,但胡宝山决不会让他们抓住把柄,而且他手上还掌握着杂志社的发行手续。吕海涛再一次被胡宝山打败了,他为轻而易举地放掉胡宝山懊恼不已。他后悔,既然抓住了他,不让他倾家荡产,也得给他好好放放血,榨不出十万二十万决不善罢甘休。他甚至想,当时应该干净利落地把他解决掉,夜里把他推下楼去,伪装是他跳楼逃跑,郝科长他们肯定不会深究的。但一切都晚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吕海涛只能迁怒于安谧:都是这个女人把事搅和坏了,假如没有她,一切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干,他不但要榨出胡宝山的钱,还要把水淼淼也收拾了,在他的意念中,已经把水淼淼淋漓尽致地强奸了无数次。
有了新闻出版局的处罚决定,杂志社变得消停了,打扑克、玩麻将成了编辑们的日常工作。黎明视而不见,吕海涛积极参与,安谧只能无可奈何地听之任之了。
工作上的不顺心,使她对情感的渴求更加强烈,她毕竟是个女人,没有感情的滋润,如花的女人很快就会凋谢。她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细密的皱纹已悄然爬上眼角,脸颊也失去光泽,像敷着一层灰尘。她闭上眼睛,黄脸婆的念头针一样刺痛了她,伤感出两行酸涩的泪。从邬县回来,安谧余怒未消,她强忍着不给萧雨浓打电话,咬牙切齿地坚定自己没有钢骨的抑制力。夜晚,在空旷的家里,目光只要触到电话机,她的手就会跃跃欲试地伸出去,无奈的软弱主宰着她,有几次,她已经拨通了电话,只是在最后的关头,她坚强起来,摔了电话,声嘶力竭地喊,萧雨浓你投降吧,顽抗到底,死路一条!漫长的持久战坚持了整整一个星期,就在她摇摇欲坠准备缴械投降的时候,她才得知萧雨浓到中央党校学习的消息。少许的宽慰使她长吁一口气,继而愈加恼怒,如此重大的事,他怎么就不懂得通报一声,简直是目中无人嘛。她拨打他的手机,准备把满腔怒火喷射出去,然而,手机是关着的。她终于冷静了,从没有出路的牛犄角中挣扎着爬出来,看到一片光明。她想,萧雨浓不给她打电话,肯定有制约因素,她坚信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是无可动摇的;退一步想,安谧决不是离不开男人的女人,她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然而,耀眼的光明还是源自周末夜晚的电话,她终于听到萧雨浓的声音。一声:“小安!”尽管干涩,却已润湿了安谧的眼睛。
萧雨浓说:“小安,你好吗?”
安谧积攒了八天的火药湿透了,连一缕青烟都冒不出来,她哽咽着,实心实意地问:“你好吗?”
萧雨浓说:“我很好。组织上安排得很周到。”他听到安谧哽咽的声音,轻松地解释道,“对不起,我走得太匆忙了,没来得及告诉你。到了学校,学习很紧张,实在抽不出时间。”他顿了一下,悄声说,“我很想你。”
一句话掘开了安谧的泪泉,她哭了,枯萎的心花在甘霖的沐浴下绽放开来。她声嘶力竭地喊:“我想马上就见到你!”
萧雨浓的声音更加低沉了,“一个月的时间,不会太长。”
安谧说:“还说不长,我度日如年。我现在就飞过去,你到机场接我。”
萧雨浓慌乱地说:“你别任性,这是中央党校,纪律非常严格。你大概不想再给我添乱吧。”
安谧泪眼中闪烁着光亮,矫情地说:“我就是要给你添乱,让你不得安宁。这是对你不请示、不汇报、目无领导的惩罚。”
萧雨浓舒了一口气,像卸去袈裟还俗的僧人一样,心情也豁亮了,放松地说:“我认罪。这笔账我一定偿还,决不抵赖。恳请领导宽大处理。”
安谧说:“胆怯了吧?是不是想退出游戏?”
萧雨浓说:“不!我将勇往直前,直到你落花流水也决不善罢休!”
安谧开心地笑了,笑得泪花飞溅,透不过气来,才柔情万种地说:“我爱你!”
萧雨浓也动情地说:“我也爱你!”
两人沉静在情感的交融中,许久不再说一句话。萧雨浓终于打破了沉默,说:“你该休息了。”
这是一个无梦的夜,安谧整整一夜没阖眼,她把欢愉、兴奋、如诗的情感、浓郁的思念都从键盘上敲击到屏幕上,却总觉得意犹未尽。不经意中,她进入了聊天室,又在不经意中,选择了一个化名苍狼的网友游荡在海阔天空之中。
安谧说:“你在荒原里觅食吗?”
苍狼说:“希望你是一只温顺的羔羊。”
“你锋利的牙齿会把骨头都咀嚼成碎沫吗?”
“我咀嚼生活,却品尝不到理想的滋味。”
“理想的滋味是苦涩,还是甘甜?”
“是醇和。礼尚往来,我也问三个问题。你的天空是蔚蓝色的吗?”
“倘若拨开阴霾,应该是。”
“你与浪漫为伍,还是和现实同行?”
“今天天气真好。”
“苍狼洁白的牙齿也会闪烁出阳光的明媚。”
“你失去一次权利。”
“如果能赢得一个朋友,我可以当乞丐。”
“你在荒原里游荡得太久了,只有孤独的影子与你为伍。”
“狼被猎人捕杀殆尽,而人是最不可靠的动物。只有影子是最忠实的。”
“没有明媚的阳光和皎洁的月光,影子将何存?”
“希望你就是光。”
“我也渴求被照亮。”
“我看到幸福在你的眼里闪烁,太阳大概正悬挂在你的头顶。”
“狼也懂巫术吗?”
“我还看到灰烬中复燃的火焰。孤独的苍狼为你衔一口枯草,让火焰的生命更长一些。”
“谢谢!”安谧退出了聊天室,心里惶惶然。
一个月的时间像草原细长的小路,时而清晰可见,时而被荒草湮没,漫长而没有尽头。其间,接到过萧雨浓的几个抚慰的电话,却愈加勾起安谧无尽的思念。好在有苍狼这样一个飘渺的网友,伴她度过一个个难眠的长夜。苍狼虚幻的影子渐渐在安谧的脑子里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卓尔不群,却渴求高山流水;激情澎湃,却希冀超越尘世;善良多情,却寄托于封闭的自我。他一定留着长发,戴着墨镜,穿着脏兮兮的牛仔服、牛仔裤和露着拇指的旅游鞋,昂着头,旁若无人地游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安谧相信,假如有一天,他们不期而遇,她一定会首先认出他。
又是一个飘雪的日子,雪花舞着袅娜、优雅的身姿,涤荡着淤积一周的喧嚣。安谧打开电子信箱,有苍狼发给她的E-mal:假如我们有缘,一定会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假如我们缘深,在《雕刻时光》,会有一个浪漫的夜晚。《雕刻时光》是安谧梦牵魂绕的地方,她和萧雨浓曾在那里精雕细刻过丝丝入扣的温馨时光。安谧甚至疑心苍狼就是萧雨浓,便有些心动,打扮起来,在迈出门槛的瞬间,又踯躅不前,她感到好笑,像是去相亲,还有几分忐忑。她心里嘀咕了一句:去他妈的,我又不是去偷情,况且并不肩负着为萧雨浓坚守贞洁的历史使命。安谧毅然出门了。雪花亲吻着她的脸颊,啄出俏丽的红晕,便有许多目光栖息在她的脸上,她为自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而自豪,愈觉着萧雨浓应该格外珍惜她。走进《雕刻时光》,小姐亲切地问她,是否有位先生在等着她。安谧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她和萧雨浓常坐的座位上。柔和幽暗的灯光罩在桌子上,背对她坐着一个男子,背影有几分熟悉。她有些疑惑,心也怦然。那男子已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撞击出无以名状的惊愕。
吕海涛首先击碎了梦幻,说:“其实,我应该早想到是你。”
安谧张惶失措地说:“不,我只是想来喝一杯咖啡。”
吕海涛不容置辩地说:“请坐吧。”
安谧振作起精神敷衍出一丝微笑,说:“你是来会朋友的吧?我就不便打搅了。好,再见。”
不等她转身,吕海涛点燃桌上的红色蜡烛,说:“烛光已亮起,就让暗影丢在后边吧。”
烛光是安谧的网名,这一声暗示,已让她被聚光灯笼罩,无处逃遁。安谧对自己说,这是天底下最滑稽的闹剧了,我也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丑角,人生小舞台,竟将他俩撮合在一起演这场闹剧,真有点太那个了。安谧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坐在吕海涛的对面。
吕海涛说:“今天天气真好。”
安谧说:“所以你从荒原游荡出来,想寻觅一只羔羊。”
吕海涛说:“现在我们是平等的,你不是领导,我也不是契柯夫笔下的小公务员。我们是网友,可以推心置腹。你愿意吗?”
安谧想,和同事谈谈心,也未尝不可,何况她至今没看透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安谧说:“你为什么起名叫苍狼?”
吕海涛说:“我本来就是一只狼。从小,父母虽然叫我狗狗,却常常用棍棒代替骨头喂养我。父亲只钟爱一样东西,就是酒。酒后的父亲是纣王。不堪忍受暴虐的母亲远走他乡,只是通过我的二姨维系着我们的母子关系,我上学的费用全部由母亲供给,直到我读完大专。其间,我和二姨因为钱的事发生了争执,我怀疑二姨把母亲给我的钱隐藏了一部分。二姨在暴怒中说,那种不干不净的钱,我拿在手中都觉得恶心,不是看在亲姊妹的份上,这钱我沾都不沾。二姨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那钱变成一团火烧灼着我的心,烧成一块石头,把仅有的一点亲情的眷恋烧成灰烬。”
安谧说:“难道你就没爱过一个人?”
吕海涛说:“我渴望真情,甚至比别的人更渴求爱的滋润。我交过三个女朋友:第一个被我酗酒的父亲吓跑了;第二个说我这张小白脸非常可爱,但她决不能接受一个穷光蛋;第三个了解到我母亲的罪恶,像远离瘟疫一样,逃之夭夭。”
安谧说:“既然对爱情已经绝望,为什么还会写出许多爱情诗?”
吕海涛阴郁地笑了,“那是石头上长出的青苔,而且字里行间都是对爱情这个假面具的践踏和蹂躏。”
安谧说:“你不相信爱情?”
吕海涛:“爱情只是童话,是对肉欲的粉饰,是一场天真而残酷的游戏。”
安谧说:“那你在网上寻找什么呢?”
吕海涛说:“既然爱情是虚拟的,就在虚拟的网络世界捕捉它的幻影吧。”
安谧咄咄逼人地问:“你为什么要见我?”
吕海涛坦然地回答:“我嗅到血腥味,欲望膨胀了,需要得到释放。”
一股冷飕飕的凉气从心里窜出来,在光洁的皮肤上溅起星星点点的恐惧。安谧端起咖啡杯吮了一口,凉透的咖啡什么味道都没有。
吕海涛怡然一笑,说:“别担心,我已经得到释放了。需要给你换一杯热的吗?”
安谧摇摇头。吕海涛招呼服务员结账,问安谧需不需要送她回去。安谧说,我喜欢在雪中自己走一走。
踏雪而归的安谧,脑子里不断变幻着网络世界的苍狼和现实中的吕海涛的影子,两个人无论如何也重叠不到一起,但不管怎么说,她对吕海涛的深恶痛绝已淡化了许多。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三十多岁的人玩这种荒唐的游戏,也不怕陷入泥沼之中不能自拔。雪花柔情脉脉地爱抚着她,滋润出鲜活的遐想,萧雨浓如影随形地伴着她,如同漫天的雪花一样。
安谧将钥匙插入防盗门的锁孔中,旋转了一圈,发现门是开着的。她的心惊慌失措地狂跳了几下,退到楼梯口,掏出手机,想拨打110。却又疑心是自己忘了锁门,镇定了片刻,把走廊里的一块砖头拎在手中,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触目惊心地发现,幽暗的客厅里坐着一个人。安谧手中的砖头不待举起便已自动坠落了。就在她瘫软的瞬间,落地台灯亮了,萧雨浓端庄地坐在沙发上,庄严肃穆地看着她。安谧长舒一口气,踉踉跄跄走过去,扑到萧雨浓的怀中,呢喃地说:“大概不是一场梦吧。”
萧雨浓不动神色地问:“你干什么去了?”
安谧仰头看着萧雨浓审视的目光狡黠地说:“是审讯吗?”
萧雨浓的颌骨坚硬地突起着,执拗地问:“你干什么去了?”
安谧从萧雨浓的怀中移到对面的沙发上,漫不经心地说:“我有义务必须回答吗?”
萧雨浓抬起手腕亮了亮表,“你看看几点了?”
安谧说:“你是担心我的安危,还是心怀叵测?”
萧雨浓突起的颌骨收敛了一些,说:“我从机场直奔这里,已经足足等了你两个小时。”
安谧说:“我等了你整整一个月。”说着,泪花已在眼里绽开了,“两个小时就让你感到委屈啦,你就不堪忍受啦。你太自私啦,从来就没有设身处地地为我想一想,你体会过孤独吗,你忍受过思念的折磨吗,你品尝过被爱遗忘的滋味吗?”得到释放的愤懑、委屈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终于堵塞在哽咽中。
萧雨浓起身在安谧的额上敷衍地吻了一下,传达出休战的信号,夸张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说:“我太累了。”
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温暖了安谧的心,脸上挽留着矜持,柔情却在心头摇曳。她为萧雨浓准备好洗澡水,默默地凑过去,替他解开衣扣,一件一件剥光了他,把脸贴在他厚实的胸脯上,两颗激越鼓荡的心和着同一节拍欢腾着。安谧把他推进卫生间,倚在门上,目光迷离地看着水帘中的萧雨浓,两只手在不知不觉中卸去衣服的牵挂,袅娜着把自己送入萧雨浓的怀中。水花在雾气中欢舞着,激情飞溅,把小小的卫生间装点成缤纷的世界。欢笑和呻吟交迭而起,柔情蜜意与放浪形骸交相辉映。
偎依在萧雨浓臂弯里的安谧游云一样飘浮着,幸福的眩晕一波一波轻拂着她。她伸出舌头舔着萧雨浓的腋弯,箍紧他,不允许他动,也不允许他笑,直到怕痒的萧雨浓讨饶地叫出许多肉麻的昵称,她才仰起脸,娇嗔地问:“还想不想打探我的行踪?”
萧雨浓不屈不挠地说:“想。”
安谧幸福地遐想,他怕失去我。于是,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去和一个男人约会。”
萧雨浓保持了缄默。
安谧起身俯视着萧雨浓,挑衅地问:“还想知道什么?”
萧雨浓淡然一笑,“凡是你想说的。”
安谧瘫软在萧雨浓的身上,吮着他胸膛上的汗珠,痴迷地说:“真的好想你。我的一切都属于你,你想要我吗?”
萧雨浓紧紧拥抱着被汗水浸透的安谧,兴致勃勃地讲起在中央党校一个月的经历。安谧却睡着了。
阳光的热吻舔开了安谧的眼睛,天已近中午了。萧雨浓还在酣睡中,他瘦了许多,眼角的皱纹起伏跌荡,鬓角有几根白发闪亮登场格外醒目。四十多岁的人已把沧桑雕刻在脸上。安谧痴痴地看着他,心头掠过一缕酸楚,她想劝慰他,别在艰辛的仕途上奋力跋涉了,她会陪伴着他直到永远,难道她的爱不足以弥补一切吗。她想吻醒他,娓娓地将这一席话说给他听。“对牛弹琴。”她自语出的结论,把这些念头消解了。安谧恋恋不舍地下了床,在厨房挖枯心思地做出几样菜,静静地等待着,一直到萧雨浓醒来。
坐在餐桌前的萧雨浓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矜持,他吃的很专注,甚至很少抬头看安谧一眼。安谧双手托着下腭,痴痴地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又强忍住了。她知道萧雨浓又在思考什么问题,此刻干扰他,必然会引起他的反感。果然,萧雨浓开口说话了,又是那副漠然的神情,询问安谧文联的近况。安谧晴朗的心境顿时变得雾蒙蒙的,敷衍地把文联不死不活的状态简述了几句。
萧雨浓说:“让你去文联,就是要给文联注入活力的,那种死气沉沉的局面必须要打破。”
安谧说:“是不是辜负您的期望了?”
萧雨浓说:“这不是儿戏。刊物被吊销,已经有人在上面做文章了。老奸巨滑的黎明四处放风,影射你就是罪魁祸首,其矛头直接瞄准了我。”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琢磨该不该把话说透,看到安谧漫不经心的样子,终于把积闷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市委副书记的位置有一个空缺,他是我最强的竞争者。对他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下一班车他就搭不上了。所以他要做拼死一搏。对付我,他手中没有武器,只能把你当成一支矛。只要能抓住你的把柄,就能戳在我的软肋上。上一次你带着公安去抓人,险些让他得逞。幸亏事情没有闹大,我才侥幸躲过一劫。”
安谧总算明白那次他和她发火的原因了。
萧雨浓接着说了下去:“在这种关键的时刻,你一定要牢牢把握住自己,不出任何纰漏,而且最好能做出显著的成绩来,让大家明白,提拔重用你是有远见卓识的。”
安谧噗嗤一声笑了,“好一个有远见卓识的伯乐,你也不怕这顶桂冠把你压垮?倘若我要是个低能儿,不但出不了成绩,还到处捅漏子。你不就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了。”
萧雨浓苦苦一笑,把一脸的庄严肃穆抖落了。他抓起安谧的手吻了一下,说:“你是我党可以信赖的好同志,一定不会辜负党的重托。”
安谧说:“其实我何尝不想做出成绩来,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比如说,省里的‘五个一工程奖’,文联一个都没有拿到过,远远落在其他市区的后面,这个局面完全可以打破。市里有几个作者的书稿是很有分量的,很有可能把奖拿到手,可惜没有钱,藏在闺中人未识,只能受冷落了。”
萧雨浓问:“书稿你看过了?”
安谧说:“看过两部,其它的,大致内容也都知道。”
萧雨浓追问道:“是弘扬主旋律的作品?”
安谧点头说:“正因为是这类作品,得不到市场的认同,所以很难面世。”
萧雨浓兴奋地说:“这恰好是要出彩的地方。你要全力以付,抓住一两部有希望拿奖的作品,精益求精,力求在半年内出成果。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这事尽量避免让黎明参与。”
安谧起身坐在萧雨浓的腿上,放荡出一脸的妩媚,“你好可爱哎,像个身经百战的指挥员,只是不知道眼下的战斗能力怎么样。”
萧雨浓精神抖擞地说:“百战不殆,百战百胜,百折不挠,战斗到永远。”说着,抱起安谧,径直走进卧室。
星期一上班的时候,在楼门口,安谧和吕海涛相遇了。安谧冲他微微一笑,把两天来酿出的喜悦情不自禁地溢了出来。
吕海涛盯着安谧发青的眼眶,低沉地说:“你没有休息好。太累了吧。”
安谧吃了一惊,收敛起微笑,掩饰着被窥破秘密的忐忑,说:“我写了点东西。”迅急地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住脚,头也没回地说:“请你来一下我的办公室。”
吕海涛随着安谧走进办公室,在她的对面坐下,如同那天在咖啡馆一样。
安谧忍受不了他审视的目光,起身借着倒水的工夫,梳理了一下还不十分清晰的思路。吕海涛是个非常有才华的年轻人,思维敏捷,鉴赏力强,文字工夫好,编辑、写作能力在市里都是出类拔萃的。之所以能走上今天的岗位,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才能奋斗出来的。在他周围团结着一批业余作者。安谧看过的两部基础很好的小说稿都是他推荐的。按萧雨浓的设想,搞出一两部拳头作品,吕海涛是不可或缺的人选。然而,安谧至今还看不透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奴颜婢膝和铮铮傲骨在他身上并存,阴毒与善良更迭闪现。网上的神聊和咖啡馆的促膝长谈似乎揭开他神秘面纱的一角,但毕竟看不到他的全貌。安谧心存疑虑,拿不定主意是否可以依靠他。但是,单靠她一个人的力量肯定拿不下这项工程,她有自知之明,而全文联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选。只能孤注一掷了。
安谧把一杯开水放在吕海涛面前,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和你合作搞一个项目。”
吕海涛说:“只要你信得过我。”
安谧说:“我想抓几部书,力争‘五个一工程’奖。”
吕海涛说:“只要把书搞出来,获奖不成问题。关键是钱。”
安谧说:“钱,我想办法。书怎么搞,听听你的想法。”
吕海涛思忖片刻,说:“最好能搞一套丛书,五到十本之间。可以先举办一个笔会,亮出弘扬精神文明的旗号,争取市委、市政府的支持,召集十几个作者,把他们已近成熟的作品拿出来,集体讨论,反复推敲,最后我们再从中挑选出几部精品,让作者自己出一部分钱,我们贴补一部分,找几家个体印刷厂,既省钱又快。这样,三个月左右,书就可以出来。”吕海涛一口气拿出一个近乎完整的计划,似乎是长久深思熟虑的结果。
安谧看着他闪烁着聪慧的目光,喜不自禁地猛击了一下他的肩膀,大声说:“好,就照你的计划办。”
吕海涛拿起一支笔,在纸上粗略地算了一下,说:“开一个笔会大约需要一万元左右,打报告申请三万,批两万大概问题不大。出版社有我的朋友,可以在出版社申请一个书号,争取他们的大力协助。我们搞十本书,其中的两本给两家大型企业搞报告文学,拉十万元的赞助问题不大。这样还有节余。”吕海涛把纸推到安谧面前,仰靠在椅背上,手中的笔在桌子上轻轻击打出扬扬自得的拍节。
安谧当导演时培养出的高傲、自信在这轻轻的敲击声中流失了,她不禁由衷地佩服吕海涛的精明、聪慧。她有些疑惑地问:“海涛,是不是你早已胸有成竹了?”称谓中不知不觉地把姓去掉了,几分亲昵自然融在其中。
吕海涛说:“可以这么说。”
安谧问:“那你为什么不向黎主席提议?”
吕海涛满不在乎地说:“他是个酒囊饭袋。除了钱和女人,他只对乌纱帽感兴趣。”
安谧坦率地问:“你跟他不是跟得很紧吗?”
吕海涛也坦率地回答道:“人们往往被表面现象所迷惑,只有我和他心里最清楚,我们不过是互相利用、狼狈为奸。而且他处处提防我,压制我,在他的心里我是最不可信赖的人。”
安谧的好奇心愈加活跃,率直地问:“为什么跟我讲得这么透彻?”
吕海涛古怪地一笑,把一侧的嘴角挑得很高,发出咋的一声,说:“我以为你很信赖我。”
安谧说:“是不是觉得落入我的圈套?”
吕海涛说:“我做事从来不后悔。”
安谧问:“你把我当作朋友?”
吕海涛说:“起码我们是网友。”
安谧说:“神秘感消失了,做网友就失去了魅力。”
吕海涛说:“恕我直言,你的魅力任何人都不容忽视。”
安谧觉出潜伏着的危险,紧急刹车了,说:“我们的工作就从现在开始吧。”
吕海涛说:“你打报告,我组织稿件,一个星期见分晓。”
吕海涛走后,安谧无所事事地呆坐着,脑子里一片芜杂,像战火后的废墟。她敲击着自己的脑袋,想让所有的零件迅速归位,却也徒然。前两日水深火热的激烈战事已让她身心疲惫,如今又是一场性质迥然不同的硝烟弥漫的对垒,眼下,她看不清与她并肩站在一起的究竟是战友,还是潜伏的隐患,她惶惑,手不由己地拿起电话,拨通了萧雨浓办公室的电话。电话没人接,安谧才想起他要在家休息两天。不禁忿忿然地想,这会儿,他正在家充当模范丈夫的角色,说不准还在和老婆缠绵,她必须搅了他的兴致,最好能点燃一把火。电话里传出“喂”的一声,她才骤然惊醒过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拨通了他家的电话,那声音正是萧雨浓。她张惶失措地把电话压了,心扑腾出强烈的惶恐和羞惭。往他家打电话是被坚决禁绝的,她也曾允诺过。她不知自己出了什么毛病,竟然采纳了小女子的卑劣伎俩。她咕嘟咕嘟把一杯水灌进肚里,扑灭了心中的妒火,才稍许平静下来。她摊开稿纸,在原本平展的稿纸上用力抹了几下,像是在抚平自己的心,开始斟酌写她的报告。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文联只剩下安谧和吕海涛了。走廊里陆续传来脚步声和谈笑声。安谧感到纳闷,这个时间,谁会赶到文联来凑热闹呢。她静不下心来,收拾一下桌面上的东西,准备回家。经过吕海涛的办公室时,门是敞开的,有几个作者正在和吕海涛说笑。吕海涛看见安谧,笑着招呼她进来。把她不熟悉的作者介绍给她,而后对大伙儿说:“这个主意是安主席拿出来的,经费也由安主席出面筹措。要感谢,得谢安主席,我不过是给大家跑跑腿儿。”
众人便都把辉煌笼罩在安谧的身上,搞得安谧不知所措。
吕海涛又对大家说:“这件事目前还没有十分的把握,好事多磨,说不准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把事搅黄了。所以还请诸位嘴巴上贴张封条。”
安谧这才明白,作者们为什么在下班的时候才赶到杂志社。她心里着实又佩服了吕海涛一把。
有人提议,大伙儿难得一见,今天聚一聚。众人一起响应。吕海涛说,就看安主席给不给面子。话说到这份儿上,安谧爽快地说,那就我请客。吕海涛说,这里没一个是大款,大伙儿凑份子吧。
就近找了一家火锅城,进了雅间,大伙儿推让安谧坐在正面,安谧说,又不是梁山泊排座次,况且我也不是宋江,随便点吧。吕海涛说,今天我当酒司令,惟我独尊。一会儿的工夫,火锅沸腾起来,烟和汽搅和着众人的喧闹把小小的雅间充实得满满当当。安谧看得出大伙儿对她是谦恭,对吕海涛却是实实在在的尊崇,在座的许多人的处女作都是吕海涛慧眼识真金帮着反复打磨锤炼才得以面世的。贴近安谧的一位作者对她讲,他刚开始写作的时候,花了三个月的工夫写出两个短篇小说,千方百计托人引见给当时的副主编黎明。黎明也不知看没看作品,和他云山雾罩地侃了一通创作原理,就把稿件退给了他。黎明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明白,就觉得自己没灵性,不是干这个的料,当作家的理想也就变成一个飞舞在空中的肥皂泡。一个严冬的上午,厂里的电线由于不堪风雪的欺凌断掉了,厂子停了电,工友们围着油棉纱点燃的火听他神聊。这时有人喊他,说有人找他。来人的眉毛和胡须上挂着雪霜,辨不清年龄,像个圣诞老人。他自我介绍是杂志社的编辑,曾看过那两篇小说,感觉基础很好,想找他聊聊。这一聊,把变成灰烬的理想重新点燃了,他才坚实地踏上了这条路。送他上路的就是吕海涛。安谧听了,挺感动的,主动提议敬吕海涛一杯。吕海涛也不谦让,接过酒杯,干了。声音朗朗地说:“常言道:当你春风得意时,所有的朋友都认识你;当你失意落魄时,你才能认出朋友。真正的朋友心灵是相通的。他是茫茫沙漠中的清泉,是寒冷冬夜里的一把火,是久旱天空中的一声惊雷。是可遇不可求的。来,为朋友干一杯!”安谧心知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也确有几分感动,与大家共饮了一杯。大伙儿更加众星捧月,依次和吕海涛碰了杯。高潮迭起中,吕海涛示意大家静一静,直呼其名地叫了声“安谧”,说:“这会儿你不是主席,我也不是主任,咱们都是哥们儿、姐们儿。古语云:‘情动于衷,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你是否能为大家咏歌一曲。”众人齐声叫好。
安谧明白这是吕海涛为她创造与大伙儿融成一片的氛围,便爽快地应了,把一曲《山楂树》唱得绘声绘色,余音袅袅。
酒桌上没有明星,大伙儿争先恐后,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统统亮了相。
酒宴散了,吕海涛坚持要打车把安谧送回家,目送她进了楼门,屋里亮了灯,才从出租车后备箱中取下自行车,歪歪扭扭,一路高歌,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