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艾婷婷和寒冰把同胡宝山的事了结之后,来到北京,在城东南偏远的大红门附近租了一处农家小院儿。这是一处带天井的院子,上面是被玻璃罩了的,见得着阳光,却透不进新鲜的空气,把农村的怡然分隔开来,像座城堡似的。东面的厢房放着主人的杂物,立柜的玻璃上大红的喜字依然鲜亮,那喜气自然也就蔓延在屋子的犄角旮旯里,让艾婷婷心里有一种浮想联翩的情怀。暂时安定下来。在刘学养的引荐下,和一家印刷厂挂上了钩,把两期刊物抢在春运的高峰前印了出来,又按刘学养的通讯地址,和全国的几十家书商取得联系,经过判断、分析,挣脱茫然、犹豫、忐忑的捆绑,果决地把刊物发了出去。他们和印刷厂定了协议,各地的回款都打到印刷厂的帐上,既消除了厂子的顾虑,又省去许多麻烦。把一切能想到的事都安顿好之后,两人一同上路了。一是催款,二是要建立长久稳定的合作关系。天津和石家庄之行非常顺利,两位书商听说是刘学养的朋友,痛快地当着他们的面把款汇了出去。首战告捷,使他们信心倍增。赶到郑州,友友书店的老板也到外地催款去了,坐镇家里的老婆说她当家不做主,而且刊物刚到不久还没卖出几本,一时结不了账,等当家的回来,书款马上打过去。女老板说话叮当作响,虽是推委的话,却也句句入理,让你听了心里塌实。寒冰和艾婷婷一商量,都觉得在郑州呆下去没多大必要,便打道奔赴洛阳。去洛阳,只能买到当天晚上的慢车票,而且没有座号。寒冰担心艾婷婷的身体吃不消,想在郑州多住一夜。艾婷婷说,在地图上看,从郑州到洛阳不过眉毛长的一段距离,抗一抗也就过去了,我又不是金枝玉叶,没那么娇贵。坚持上了车。车箱里人头攒动,连厕所里都挤满了人,是一筒标准的沙丁鱼罐头。上车刚找到落脚的地儿,两人已被汗水浸透。寒冰拉着艾婷婷要下车,等挤到车门口,车已经开动了。好在是车厢过道,还有透气的地方。看着寒冰一脸的愧疚,艾婷婷擦着满额头的汗水说,这儿是最好的减肥美容院,呆上一夜,肥肥也会变成赵飞燕。火车漫不经心地晃荡着,晃荡出摇篮的韵味。站着的人断了脖颈似的,脑袋摇来摆去,随时都有坠落的感觉。寒意渐渐浓烈起来,艾婷婷被汗水浸湿的内衣冰挂似的贴在肉上,刺得心都在战栗萎缩。麻木中,一缕温暖悄然将她包容起来,苏醒的神经突然意识到身上多了一件羽绒衣,回过头去,才发现寒冰把自己的衣服脱了。她的心被烫得发疼,坚持要脱下来。挣扎了一会儿,艾婷婷说,这样吧,你穿上它,把前面敞开,裹着我。你没听说过,困在沙漠中的两个人,最好的延续生命的办法是,嘴对着嘴呼吸。现在,我们也需要相互取暖。我知道你有坐怀不乱的内力,就按我说的做吧。寒冰犹豫着让艾婷婷的后背贴在自己胸前,躁动的心已失去均匀的节奏感。艾婷婷柔声细语地说,我的前面也需要温暖,能不能伸出双臂把我抱紧点儿。说着,自己动手把寒冰的胳膊扯起来,箍在肚子上。寒冰急促的呼气热乎乎地喷在她的脖子上,小虫似的窜入毛孔中,挠痒着她的心。欲望探头探脑地升腾起来,使她感到欢愉的眩晕和贪婪的饥渴,她想转过身去,拥抱着他,像八卦图中的阴阳符号一样交织在一起。寒冰的心铿锵有力地撞击着艾婷婷的后背,似乎那是一扇门,它急于想叩开,冲进去,和另一个它汇合。艾婷婷含混不清地呻吟着,呼唤着:进来吧,我的一切都为你敞开着。火车在铁轨上敲击出明快的节拍。
车到洛阳的时候,黎明刚刚从朦胧的睡意中撩开一道眼缝,站台上已经滚动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寒冰和艾婷婷拖着近乎僵硬的身子,搭上一辆人力车,直奔牡丹书亭。这书亭的名虽然雍容雅致,却让车夫颇费了一番周折,环绕着车站转了两圈,才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寻觅到它的影子。那会儿,阳光已经洒满世界,独有牡丹书亭还隐秘在贴满书刊广告的门板后面。这是一个门脸只有两间大小的营业场所,叫书亭倒也名副其实,但那歪歪斜斜的样子、污浊暗淡的色彩却实在有辱牡丹的芳名。艾婷婷的心沉甸甸的,像坠了块石头。书店的老板叫郭富家,电话里嗓门挺大,口气也不小,说他的势力范围可扩展到西安,覆盖半个陕西、半个河南。西安是整个西部地区吞吐书刊最大的城市,然而,由于刊物是从胡宝山的手中接过来的,有点猫教会老虎本领之后,老虎反倒要吃掉猫的感觉,所以原本是想放弃西安的。郭富家的承诺使他俩很是兴奋,原打算就按他的定数,给他发三千册。临到发刊时,艾婷婷的右眼皮跳得邪乎,犹豫中,把数量压了一半。现在看到这种景象,更觉出不是好兆头。
离书亭不远,有一家小吃店,门缝中钻出的雾气裹带着包子的香味,诱惑着寒冰的辘辘饥肠。两人走进店里,屋子中央炉子里的火焰欢腾地迎候着,把贴在外衣的凉气逼进里面,不由得打个冷战,随即便暖和起来。点了两碗红豆粥、两笼包子,寒冰似乎意犹未尽,艾婷婷便明白了他的心思,起身从柜台上端了两碟儿凉菜,又要了一瓶二两装的纯粮白酒,消消停停地边吃边喝。吃到店里的顾客只剩下他们两位,还不见书亭有动静,艾婷婷更没了胃口,试探地问店老板书亭的情况。店老板说,隔行如隔山,说不清人家经营得怎么样,只是见来往的人中,讨债的多,吵闹的多。一句话像只拳头伸进喉咙,艾婷婷几乎透不过气来,蔫蔫的,不吃,不喝,也不说了。
好在没多久,书亭有人卸了门板。两人冲锋似的进了书亭,迎候他们的是一位身体还挺硬朗的老爷子。听说要找郭富家,先把他俩详细地询问了个够,才慢腾腾地说,郭富家是他的儿子,这会儿在家里,要到下午才到店里。寒冰问,家在哪里。老爷子说,也不算远,六七十里地,骑自行车连半天的工夫都用不了。不知老爷子说的是真是假,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等到下午。出了书亭,两人才感到身心疲惫,恨不得就坐在原地打个盹儿。在一家私营旅店时睡时醒迷糊了一会儿,已近中午。匆匆吃了几口饭,就赶到书亭。老爷子在打盹儿,根本没有郭富家的影子。老爷子说,要来也就该来了,有耐性就等着吧。书亭的生意冷冷清清,来提书的摊主抱怨品种太少,费时耗力来一趟不值当。两人心里都明白,郭富家在电话里夸了海口。艾婷婷在书亭里转了一圈,并未发现《小草》的踪影,问老爷子见没见到这两期刊物。老爷子含混地说,见是见过,大概都顶账了。两人面面相觑,眼里都闪烁着恐慌。
太阳侧过身去,已懒得将光芒投进这小小的书亭,却还是不见郭富家。
老爷子说:“今天没指望了,明儿再说吧。”
艾婷婷看了一眼沉默中的寒冰,像是从身体的某个部位分裂出另一个自己,骤然间腾起一股冲锋陷阵的勇气,执拗地冲着老爷子说:“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见到郭富家,明天我们另有安排。走吧,我们随着你,上你家。”
老爷子说:“下午没有到那儿的班车了。”
艾婷婷坚定不移地说:“你不也要回家吗,你咋走,我们也咋走。”
寒冰想劝阻艾婷婷,自己一个人跟着老爷子去找郭富家。艾婷婷毫不动摇地拒绝了,连一点商量的缝隙都没留。两人租了两辆自行车,紧随在老爷子的后面上路了。
晚霞点燃了流云,凛冽的寒风栖息在古树枝头,俯瞰着被它欺凌过的憔悴的大地。路直直地向北爬去,探到远山的怀抱中。三辆自行车吱吱嘎嘎地呻吟着,和老爷子奇声怪调的秦腔搅和在一起,将烦躁乱麻团似的堵塞在艾婷婷的心口。
老爷子不冷不热地说:“刚才你方便的地方是一处王陵,你把人家冲着了,亡灵追讨你呢。”
艾婷婷从寒冰的怀中挣脱,扶起车子说:“走吧,你不是亡灵就不怕。”她自己也感到惊讶,居然浑身是胆雄赳赳起来。
老爷子终于说:“前面不远就到了。”
进了郭家的四合小院,老爷子吆喝了一声,客人来了。不见有人迎候,倒有一条威猛的狗狂吠着扑了上来。老爷子并不热心阻止,拍拍狗的脑袋,竟自进了正房。丢下狗挡在他俩的面前,虎视眈眈地候着。寒冰把艾婷婷挡在身后,大声喊道:“郭富家,你出来。来个要饭的,也不能这样对待吧。”见没人搭理,寒冰操起一块砖头,张牙舞爪地将狗诈唬得让出路来,护着艾婷婷闯进正房。
屋子里,老爷子蹲在炉子旁边抽烟,炕上盘腿坐着个看不出年龄的妇女在纳鞋垫儿。老爷子叼着烟杆儿吧嗒着,说:“炕上坐吧,那狗日的不知游逛到哪儿去了。”问他啥时候能回来,老爷子摇摇头,连话都懒得说了。寒冰说,不管怎么样,先打闹得吃顿饭吧。炕上的妇女才开口说,锅里有地瓜,还热着呢。两人自己动手,把肚子填饱,也盘腿坐在热炕头上,开始兜着圈子往出套他俩的话。那妇女沉默寡言,老爷子也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着。熬到村里断了电,老爷子说,先住下吧,委屈你俩了。撩下一句话,就和那妇女到别的屋去了。
寒冰沉默片刻,长叹一声说:“委屈你了,实在不该带你来。”他下了地,走到门口才又说,“身子不方便,还咬牙硬撑着,损了身体,多少钱能补回来。先凑合着把自己安顿好,天一亮咱就顾辆车走。”说完出了门,给艾婷婷留下一个静谧的空间,也留下从未感受过的被人体贴呵护的温暖。
寒冰走到街上,除了狗吠声,难得再听到别的动静,看到一辆拖拉机停在一处宽敞院落的门口,心里一动,走了进去。叩开门,一家子正在看电视。寒冰说,一大早想进城,不知那拖拉机能不能送一程,价钱好商量。男人问他是谁家的客人。寒冰说,来找郭富家的。男人便不吭声了,把他递上的烟也挡了回去。女人不冷不热地搭了腔,说,郭富家的事我们可不敢沾边儿,你另找门路吧。寒冰心里一怔,转身返回去,进门就说,这里怕是个狼窝,路边有家小店,去那儿凑乎几个小时,回到洛阳再说。
两人还没收拾停当,已有四条汉子堵在门口。个头儿最矮的那位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村治保委的,请出示一下证件,说一说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寒冰说:“我们是郭富家的客人,叫来他父亲就都清楚了。”
小个子带着浓重的鼻腔问:“你们认识郭富家?”
寒冰说:“通过电话,但没见过面。”
小个子咄咄逼人地问:“找郭富家干什么?”
寒冰说:“把他父亲叫来。”
小个子冷笑道:“老爷子举报你们是文物贩子,是不是这么回事?”
寒冰说:“为什么不把老爷子请来?”
小个子一挥手,匪气十足地指挥另外三位,“上,搜他们的身。”
寒冰把艾婷婷挡在身后,厉声喝道:“谁敢动,你们这是违法的。”
三个愣头青小伙子毫无畏惧地扑了上来:两个对付寒冰;另一个流里流气的,一只胳臂搂着艾婷婷的腰,一只手肆无忌惮地从脸上游移到胸部,发狠地揉搓着,下身紧紧地贴住艾婷婷的臀部,一挺一挺地蠕动着,嘴角淌出的涎液挂在艾婷婷的头发上。
寒冰声嘶力竭地喊着:“住手!”和两个小伙子纠缠在一起,疯狂地挥舞着拳脚。两个小伙子竟有些招架不住了。领头的小个子操起一根锹把,抡圆了,照着寒冰的腰飞舞过去。寒冰惨叫一声,随着断裂的半截锹把,倒在地上。
小个子张狂地喊:“扒光了这个婊子,大家过把瘾。”
艾婷婷拼尽全力从小伙子的怀中挣脱出来,大喝一声:“都别动,我自己来!”说着,甩掉已被解开扣子的外衣,动手去解腰带。四个小伙子住了手脚,傻呆呆地期盼着让他们大开眼界的那一幕。谁也没有想到,艾婷婷从胯档中抽出例假带,准确无误地甩在小个子的脸上,污血惨烈地飞溅开来,击出一声惨痛的惊叫:“妈呀!”
艾婷婷威风八面地喝道:“郭富家,有种的你就来呀,老娘会好好地伺候你,让你舒坦得灵魂出窍。”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纤弱的骨子里竟然能爆发出泼妇的潜质,而且出手不凡,技惊四座。
郭富家一边抹着血污的花脸,一边跳着脚地喊:“我不是郭富家,你认错人了。”
艾婷婷轻蔑地从鼻腔里喷出“哼”的一声,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从你父子俩的德行,从你的公鸭嗓子中,早把你入骨三分地认准了。今天只要让我俩活着出去,马上就把你们统统送进公安局。有狗胆的,就杀了我们,将来咱们在阴间再聚会。”
艾婷婷雄壮的宣言将几代相传的青砖房震撼得摇摇欲坠。疼痛难忍的寒冰禁不住大叫了一声:“好!”像是票友为名角儿捧场一样。
流里流气的那个小子目光落在郭富家的脸上,本想讨个口信,却禁不住被那张花脸逗出“噗嗤”一声笑,凑过去,鬼鬼祟祟地咬着耳朵说:“富家,这小娘们儿不好惹。女人的脏血能把孤魂野鬼都现了形,我可不想倒霉一辈子。求求你,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郭富家狠狠地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