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书商

第五章除了寒冰、艾婷婷和吕海涛,被邀请出游的客人中又增加了两位,一位是广东的欧阳天,另一位是东北的刘学养,两位都是书商。据胡宝山介绍,欧阳天统领华南书市,号称南霸天;而刘学养独步东三省,人称北霸天。欧阳天说,宝山兄在中原呼风唤雨,自然就是中霸天了。三人大笑。

胡宝山笑得格外火爆,将座位的弹簧都压迫出痛苦的呻吟,他不但轻而易举地摆平了吕海涛,还和寒冰谈妥了下一期刊物的合作,自然是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寒冰和吕海涛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心中的不悦,却也只能随境应和勉强一笑。寒冰心有所动,和欧阳天、刘学养交换了名片,天南地北地神聊起来,终于把话题顺理成章地扯到书刊、书市上。寒冰大小也是个主编,虽有南北霸天之称,欧阳天和刘学养也不敢小视寒冰,争先恐后地把肚里的那点存货往外抖落。欧阳天把目光盯在打工仔、打工妹身上,在珠江三角洲,这是一支庞大的队伍,虽然钱口袋捂得严实,文化水平很低,但文化消费却也是必不可少的,迎合他们的口味,通俗的报刊、武侠小说便很畅销。欧阳天说,我的东西非常实用,消磨时间、增长见识、废物利用。刘学养的市场在火车上,东北的铁路线如蜘蛛网一样,客运量居全国之首,各地的客运段都设有多种经营部,书刊是其经营的一个大项目,打通多经部这个环节,虽然会被剥一层皮,但能占领这个庞大的流动市场,照样会财源滚滚。胡宝山却不断地打岔,荤的素的一起往外端,就是一字不提书刊的事。艾婷婷明白寒冰的心事,便将欧阳天和刘学养对她不时的献媚默默地承受了,甚至还常常显出妩媚的笑,插嘴问一两个非常幼稚的问题。刘学养和欧阳天的话愈加浓稠了。

吕海涛对水淼淼情有独钟,虽被戏弄过一次,却依然不肯善罢甘休,众目睽睽之下,偏要紧贴着水淼淼坐,还要挑逗地问:“知不知道吕布戏貂禅这出戏。”

水淼淼说:“我只对四郎探母感兴趣。”

吕海涛说:“吕布为了貂禅不惜将义父杀掉,他是历史上最痴情的情种。我佩服他。”

水淼淼说:“我胆儿小。你的话让我瘆得慌。吕布是个无情无意的小人,你大概不会和他一脉相传吧。”

吕海涛说:“一个现代女性不该这样认识问题,观念需要更新,对潘金莲都应该重新认识。当代现实生活中,屈服于金钱的奴役,造成情感世界的贫瘠是最令人恐怖的,失去情感的人类将面临着毁灭。”

水淼淼说:“你的情感世界很丰富吗?”

吕海涛自豪地说:“那当然,可与大西洋媲美。”

水淼淼说:“可我却觉得你的情欲很丰富,可以随时随地倾注给任何女人。”

吕海涛并不脸红,坦然地说:“那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对你我却是一片痴情。”

水淼淼笑了,是一种尖辣的耻笑。

吕海涛问:“你笑什么?”

水淼淼说:“我想起一位作家的话:皇帝玩女人,雅称游龙戏凤;将军玩女人,不过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文人墨客玩女人,却辉煌壮烈,气壮山河地宣称为,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而其他的玩儿主便统统是流氓了。不知你属于哪一类。”

吕海涛哈哈一笑,说:“我无帮无派,也无类,自由自在独步天下。”

水淼淼说:“你大概就不属于人类。”

俩人都笑了,一个笑得开心,一个笑得尴尬。

坐在他俩后面的艾婷婷听到这段对话,对水淼淼愈加刮目,心想,真是个辣妹子,辣大概是漂亮女孩儿的护身符,既让男人垂涎欲滴,却又不敢轻易下口。自己是否也该添点儿辣味。

秦俑坑到了。被誉为世界第八奇迹的秦始皇兵马俑是一座完整的地下军事博物馆,七千多具形态各异的陶俑、一百余乘战车、四百多匹挽马组成的军阵蔚为壮观,不由得使人联想起两千多年前的秦始皇金戈铁马、纵横驰骋、灭六国、一统天下的丰功伟绩。

寒冰为之深深地打动了,久弃的诗魂似乎又在血液中沸腾,大丈夫不能成就一番事业,何以立世。他几乎喊了出来。寒冰伫立俯瞰,久久不愿移动。

三位“霸天”级的书商早已把目光移情别恋了,对游客中的女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展开一场选美大赛,结果一致认定,美女的桂冠非水淼淼和艾婷婷莫属,至于谁该折桂,却难以定论。胡宝山认为,两人颜色相近,艾婷婷的气质更胜一筹。欧阳天却以为,水淼淼的女人味儿更浓一些,特别是那双眼睛更具勾魂的魅力。刘学养折中,说两人各有千秋,若得其一,则艳福不浅,如同时拥有,给个皇帝也不当了。刘学养的高论得到胡宝山和欧阳天的一致认同。

吕海涛一副情场失意的样子,离群孤游,心中淤积起更加强烈的仇恨,他纠缠水淼淼,不单单是消解欲火,更想找个心理平衡,而水淼淼却使他彻底地绝望了。他无心观景,一心一意在酝酿复仇的计划。

艾婷婷和水淼淼像对儿亲姐妹一样形影不离,心与心也靠拢了许多。水淼淼在艾婷婷的面前透明得像玻璃,极坦然地把自己家庭的内幕揭了开来,她是一场不幸婚姻的果实,她的父母都是戏剧演员,是剧团中挑大梁的角儿。父亲风流倜傥,倍受女演员的青睐,他也毫不吝啬自己的资本,普降甘露,遍洒情种。母亲忍无可忍,终于将一纸婚约撕碎了。父亲很快地在众多的候选人中挑中一个再婚了。母亲却心灰意懒,嫁给暗恋了自己多年的琴师。琴师没多大出息,人也委琐,但是个老实人,母亲答应嫁给他的那一天,他说,十年前他就虔诚地找观里的长老算过卦,卦中说他俩是有缘的,他坚信不移,那卦还真灵,这不就应验了。母亲哭笑不得,只好说那就认命吧。继父对她母女俩极好,百依百顺,把家务全部承担起来,自己烟酒不沾,绝无不良嗜好,家里自然风平浪静。但母亲常常暗自垂泪,心中的苦涩依然排解不掉,见到前夫,虽然一脸的冰霜,满目的仇恨,却遮不住一腔的柔情,这也验证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真理。水淼淼说,其实她也爱自己的父亲,如果让她选择,她决不会嫁一个窝窝囊囊的男人,她打骨子眼儿里看不起继父。艾婷婷小心翼翼地提及胡宝山,水淼淼坦荡地一笑,爽快地说:“他是块儿臭豆腐,捏着鼻子吃,也能嚼出点香味。”艾婷婷摇摇头,一脸的鄙弃。水淼淼说:“刚认识他,我给他下的结论是,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泼皮、无赖,处处提防他,自己浑身上下都长出铁蒺藜。你也能想象出,他如何纠缠我,想占我的便宜,却总不能得逞。跟着他在商海里闯荡久了,见多识广了,才知道天底下比他坏的男人多得是,就连你们那个文人圈子里的人也不例外。《花苑》那个黎总编,猪八戒似的,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了,还道貌岸然地充圣人,这种人更可恶。相比而言,胡宝山还算不上那种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坏人,日子久了,我让他如愿了,我也不是什么处女,更不想立贞洁牌坊,况且他是我的一架梯子,我得攀着他。我的隐私抖落完了,说说你吧。”

水淼淼的坦荡让艾婷婷感到慌乱,她的心灵是上了锁的,除了安谧能打开这把锁,她宁愿让它锈死。但现在她不能欺骗水淼淼,不能回避真诚,即使那是刚刚结痂的创伤,她也得在水淼淼面前揭开,她的嘴角挂着苦楚,低喃地讲述着自己的不幸婚姻。

水淼淼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住地喊:“太恐怖了,太恐怖了,简直是地狱,你怎么能忍受两年,七百多天,我连一分钟都不会忍受,我会杀了他。”

艾婷婷苦笑道:“让你这么一说,我自己也得佩服自己了。”

水淼淼说:“难道你还以此为荣?七百多天,把自己出卖给魔鬼,一生中最精华的时光都在黑暗中煎熬,上个世纪的人都不会这样苟且活着。”

艾婷婷的心受到重重的一击,她瞠目结舌地盯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儿,仿佛悟到了什么,脑子里却空荡荡的。

水淼淼卸掉一脸的庄重,笑着说:“好在你总算觉悟了,跟着寒主编这样的男人,我看不会错的。”

艾婷婷听出水淼淼话里的潜台词,想解除她的误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笑了之。

水淼淼却不依不饶顺着话题说了下去:“寒冰,这名字就起得好,冷透了,物极必反,就是热烈,寒主编是个成熟的有魅力的男人,让我碰上也会爱上他的。”

艾婷婷听得脸上火辣辣地热了起来,心怦然而动。跟着寒冰出来,她心里就明白别人会怎么想他俩的关系,但她已经顾不了这许多了,抱着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坦然,她敢正视任何人探究的目光,却从未仔细检点过自己的心迹,寒冰在她的心目中究竟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她说不清,心静的时候,脑子里偶尔也会窜出这个问题,但都刻意回避了,她担心自己会陷入泥沼,她是死里逃生的人,再也经不起情感的磨难了。水淼淼的话使蛰伏在她心底的隐秘苏醒过来,她是该正视这个不容逃避的问题了。艾婷婷仿佛在自语:“他有老婆、孩子,有自己的家。”

水淼淼笑了,说:“你怕落个第三者插足的名声?爱就是自私的,强者战胜弱者,这是动物世界的规则,人也不例外,违背这个原则,你会自食苦果。”

水淼淼振振有词,倒显得艾婷婷稚嫩得很,艾婷婷笑笑,一时语塞。水淼淼却更加兴致勃勃,诡秘地问:“寒主编的那个方面怎么样?”艾婷婷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脸腾地燃烧起来,她惊愕地盯着水淼淼亮丽的红唇,一时分辨不清这话是从哪儿出来的。水淼淼咯咯地笑了:“你像个单纯的姑娘,我像个荡妇,对不对?放心吧,我不会抢走你的寒主编的。”

正在艾婷婷陷入窘境的时候,寒冰在远处吆喝她俩,水淼淼扯起艾婷婷蹦蹦跳跳地追了过去。

回到西安,胡宝山已经在黄鹤楼定了雅间,雅间名曰龟山。一行人进了雅间,胡宝山让寒冰坐了正席,艾婷婷和水淼淼一边一个给寒冰作陪,又把欧阳天、刘学养安排在艾婷婷、水淼淼的身边,自己和吕海涛坐在一起,悄悄问道,要不要再请个小姐陪着。话虽这么说,却毫无诚意,其中隐隐暗含揶揄的味道。吕海涛不言不语,一脸的阴霾,怒金刚似的端坐着,心中苦辣酸咸搅和在一起,不是个滋味。酒杯斟满后,胡宝山端起酒杯说:“我先造个句,今天在座的是四位文豪、两位大侠,能被我这个大老粗请来,是赏我个脸,胡某不胜荣幸,来,是朋友的干一杯。”

众人响应,惟独吕海涛不理不睬,连酒杯都不碰一下。胡宝山视而不见,继续提议道:“寒主编、吕主任和高编辑虽是文人,却也侠肝义胆,是可交的朋友,我敬三位一杯。”

吕海涛打坐似的双眼微阖一动不动。胡宝山神情依旧,举起第三杯酒,“两位南北霸天是书商中大侠级的人物,胡某敬重二位,来,共饮一杯。”

水淼淼见吕海涛泥胎似的坐在那里大煞风景,强作笑脸提议说:“吕主任明天就要离开西安,敬您一杯酒,祝您一路顺风。”

吕海涛冷笑道:“是不是送瘟神的酒。”

水淼淼说:“不管什么神,是神就得敬,诚心诚意敬您一杯,您就赏个脸吧。”

吕海涛依然一脸冰霜,说:“既是诚心诚意,咱们就共饮一杯!”

水淼淼说:“好。”

吕海涛斟满一杯白酒双手捧着递了过去:“请换白酒。”

水淼淼笑着说:“这些日子我喝白酒过敏,请吕主任高抬贵手。”

吕海涛铁青着脸不肯松口:“水小姐要是不接,就是假情假义。”

水淼淼抹去脸上的笑,边坐边说:“请吕主任自便吧。”

吕海涛被晾在台上,进也不是,退也不能,脸色由青变红,由红变白,成了川剧中的变脸王。转身看见胡宝山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酝酿已久的怒气火山爆发一样喷射出来,将酒杯啪地摔在地上,大喝一声:“胡宝山你欺人太甚!”

胡宝山佯作无辜的样子,说:“吕主任请息怒,水小姐不陪,我来陪,我把这一瓶都干了,怎么样。”

吕海涛夺过酒瓶,真想砸在胡宝山的脑袋上,强忍着,转手摔碎在地上,狼一样低吼道:“姓胡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把自酿的苦酒一滴一滴舔干净!”吕海涛不顾众人的劝阻,拂袖而去。

胡宝山安抚着众人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不得你我了,去就让他去吧。咱们继续喝咱们的酒。”

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寒冰,虽然不很清楚吕海涛的邪火是怎么聚起来的,却也明白他是让胡宝山狠狠地捉弄了一把,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在玩与虎谋皮的游戏,其下场可能比吕海涛更惨。但这场把命押上去的豪赌已经不容他中途退场了,寒冰闭着眼睛把面前的酒喝了下去。

对艾婷婷来说,这样的场面她还是第一次经历。吕海涛被逼成这副模样,胡宝山的狠毒便可想而知,她不禁为寒冰忧心忡忡了。对眼前的一桌菜,她早已失去胃口,借口去卫生间起身走出雅间。

卫生间有专人负责,十分清洁,在里面呆着比在烟雾缭绕的雅间里感到舒服多了。艾婷婷打开水龙头,暖暖的水流滑过她的手背从指尖淌下,竟有一股淡淡的愉悦窜进心头,她有些痴迷,呆着不动,任水流吻着她的手。终于觉出有人在看着她,没想到水淼淼在她的身后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水淼淼问:“想不想自由活动一下?”艾婷婷说:“那合适吗?”水淼淼笑了:“你可真是个好女人。放心吧,他们巴不得把咱们甩掉呢,胡宝山已经安排好了,要请他们去洗桑拿,添上咱俩是累赘。”艾婷婷听说过,洗桑拿不过是个幌子,请小姐按摩才是目的。所以,她觉得洗桑拿是件不干不净的事,寒冰绝不会跟着去的。她正犹豫着不知该怎么拒绝水淼淼,水淼淼已经看透了她的心思,开心地笑着说:“别担心寒主编被拉下水,真金不怕火炼,经不起这点儿考验的人有什么值得留恋。走,自由属于全人类,你也没必要给别人戴枷锁。爱是不设牢笼的。这好像是你的名言。”艾婷婷惊诧不已,她疑心水淼淼是个巫女。

走在街上的时候,水淼淼才告诉她,她读过她发表在《花苑》上的一组散文诗,她是刻意去读的,读得很投入。《花苑》虽然办成通俗刊物,但每期还留着五分之一的版面刊登当地作者的作品,用黎主编的话讲,这叫以文养文,既看重经济效益,也决不忽视政治效益。然而就是这五分之一的版面,使《花苑》失去了许多市场份额,胡宝山不得不将积压的《花苑》以低廉的价格处理掉了。胡宝山之所以赖掉《花苑》的货款,这是原因之一,加之他对那位装腔作势、贪得无厌、色迷迷的黎总编以及巴儿狗一样的吕海涛很是厌恶,他已经不打算和《花苑》继续合作了。当然他也担心自己的信誉受损,所以设了圈套让吕海涛往里钻,他已经将吕海涛的小辫儿紧紧地攥在手中。这一切水淼淼都坦率地对艾婷婷讲了。艾婷婷想,这大概是为了安抚她和寒冰。水淼淼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了下去,你信不信,就是那篇《痴爱》,我一下就读懂了你。你的情感世界很精彩,却在外面包裹着一层厚厚的壳,你渴望有人能剥开这层壳,把沸腾的爱释放出来,却从未想过自己把壳敲碎,你活得很累。对那篇作品,艾婷婷已经淡忘了,那并不是她的得意之作,其中矫情的成分很浓,她甚至都记不得水淼淼所引的那句所谓的名言,但她不得不佩服水淼淼,她太有心计了,能通过作品琢磨人,而且非常理性,尽管有偏颇之处,却不无道理。

艾婷婷由不得问她:“你恋爱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