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书商

胡宝山冷冷地笑了,说:“听过这副对联没有,说有问题就有问题没有也有,说没问题就没问题有也没有,横联是,绝对权威。

吕海涛底气不足地说:“咱们合同上写得明白,货到付款。这些条子嘛,大概不会是假的吧,再说这也不该由我们负责。”

胡宝山的脸彤云密布了,闷雷似的说:“依你说这些条子是我胡宝山伪造的。那好,就请到法院告我好了,我还真想让法律给个说法。”

吕海涛心里明白,这官司打不赢,即使这些条子是假的,但你绝对认定不了,胡宝山可以买通一切。

胡宝山压低了嗓门继续说:“我还想提醒一下,合同上也写得明白,咱们的结账方式是码洋五五折,八块钱的定价,应该给你们四块,而实际上却付你们四块二,我想那两毛钱大概不会落在杂志社的账上吧。”像一块儿塑料布蒙在脸上,吕海涛只觉得透不过气来,那两毛钱是胡宝山主动提出来给他和黎总编的劳务津贴,连名称都是胡宝山编出来的,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和黎总编每人分的不到一千元,也就是几顿酒钱,然而,这却摆不到桌面上。想不到胡宝山竟当作小辫儿攥在手里。吕海涛心中的愤怒像岩浆一样翻滚着,胡宝山咱们走着瞧,总有一天我叫你跪在脚下当孙子。吕海涛强压怒火,声音微微有些发颤,说:“胡经理,你就痛快点把底儿亮出来吧。”

胡宝山的嘴角抖动了几下,强忍着笑,长叹一声:“咱们是同病相怜呀,这样吧,胡传魁的话,俺胡某讲义气,割了肉给你们补疮。我的库里还有存货,按码洋我给你如数发过去,亏就亏我一个人。”

吕海涛心里亮堂,他的库里是些什么货,卖废纸也卖不了个好价钱,一旦答应,这笔账就算了了。吕海涛大度地说:“我们毕竟是公家,不能让个人吃亏。胡经理的心意我领了,咱们还是朋友,还会继续合作。”

胡宝山愣了一下,转瞬哈哈大笑,拍着吕海涛的肩膀说:“吕主任真是个痛快人,有你这样的朋友,我胡某三生有幸。”说话间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拍在吕海涛的掌心中,这信封原本是给寒冰准备的。吕海涛也不推辞,若无其事地装进兜里。胡宝山邀请吕海涛明天出去玩一趟,吕海涛痛快地答应了。

胡宝山和水淼淼走后,吕海涛一头扎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编织着一个又一个浸泡着毒汁的报复胡宝山的计划。轻轻的敲门声将他的思路打断了,打开门,一个娇小的女孩儿一声不吭地钻了进来,转身把门锁死了。吕海涛的心怦然而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连话都讲不出来。女孩儿妩媚地笑着,莺声燕语地说,老板已经买过单了,我会好好伺候你的,保你满意。边说边凑过来,轻柔地解开他的衣服。吕海涛立刻明白,这是胡宝山对他的另一个奖励。吕海涛闭上眼睛,听任女孩儿的摆布,脑子里却晃动着胡宝山猪头一样肉乎乎的脑袋,他的牙咬得嘣嘣作响,浑身的血液湍急地涌动着,膨胀的不是情欲,而是暴烈的愤怒。他睁开眼睛,面前的女孩儿变成一个猎物,他粗鲁地将女孩儿猛地推倒在床上,扑上去,双手奋力扯开她的衣服,几颗纽扣仓皇地滚落在地上。女孩儿惊惧地盯着他那张狰狞的脸,战栗着,萎缩着,眼里蒙着泪花却哭不出来,像只柔弱的羔羊落在虎口中。吕海涛暴戾地噬咬着,撞击着,颠来倒去地折腾着,如同飓风肆虐、洪水泛滥。他完成了一次强奸,被强奸的对象是胡宝山。

寒冰和艾婷婷从酒店出来,借口想到商场去转转,摆脱了胡宝山,两人信步走在狭长、喧嚣的解放路上。这是一条商业街,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狂甩、跳楼的招牌随处可见,上面用红笔画出的惊叹号,血淋淋地刺入人们的眼帘。寒冰说,进商场转转吧。艾婷婷摇摇头,想了想又说,我可以陪你,给嫂子和孩子买点东西。寒冰欲言又止,路边恰巧是家书店,便转身进去了。艾婷婷随手拿起一本散文诗集,翻了几页,就有两句跳进眼里,“我是一叶浮萍,不知根在何处;我是一片柳絮,不知飘零何方。”像是偈语,把艾婷婷带进一片迷茫。她逃离那个家,流落到西安,却一事无成,被近乎无赖的胡宝山啼笑皆非地捉弄了一番,现在连这台戏也该落幕了,下一个角色她将扮演什么,哪一个舞台可让她容身,一切茫茫然。她听见寒冰在和书店的老板对话,好象在询问书的进货渠道、经营状况、什么书畅销,谈得似乎很投机。寒冰在琢磨什么,她不得而知,但她隐隐觉得自己的命运和这个男人仿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迄今为止,他们之间似乎什么都没有交流过。他有个什么样的家,老婆孩子怎么样,他的人品,他的情感世界,她都一无所知;而他对她的认识,大概也仅仅是从那块盖在他脑袋上的砖头引发出的联想。但她竟觉得他是她生命中的一个驿站,是在溺水的绝望中对一根稻草的奢望,还是在幽冥中扑捉到的一缕萤光,她懒得深究,她只是祈盼寒冰能开辟出一方天地,赐她一间可栖身的小茅屋。而如今他也似乎在懵懂中彷徨。

出了书店,前面有家邮局,寒冰想起该和单位通个电话,艾婷婷也想从安谧那儿听个信儿,便一同走了进去。

听到安谧的声音,艾婷婷鼻子一酸,眼前就挂起泪帘,哽咽着说了句:“你好,我是婷婷。”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安谧急了,话里爆着火星问:“是不是寒冰欺负你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我怎么收拾他!”

艾婷婷忍俊不禁,噗嗤笑了,说:“天下哪有那么多坏人。”

安谧才舒了口气,说:“那你哭什么?我刚做完一个女大学生被拐卖到边远山区的节目,你这一哭,我还以为又出了一桩,正想报警去解救你呢。快汇报一下,近况怎么样。”

艾婷婷不愿多讲,只说那件事快结束了,她可能很快就会回去。安谧顿了一下问,寒冰有什么打算。艾婷婷说,不大清楚,反正他的处境也不太好。安谧感叹道,一对儿天涯沦落人。想想也不能瞒着,便把艾婷婷走后家里发生的事大概说了说,许建国闹腾得挺厉害,把小学校和艾婷婷的父母家搅和得不得安宁,他说他豁出去了,死也要拉上艾婷婷一块儿死。这情景都在艾婷婷的预想中,苦苦一笑说,随他去吧。安谧急切地问她有什么打算。艾婷婷反倒轻松地说了句,听天由命吧。

走出电话亭,寒冰已在外面等着,一张脸像从古墓中掘出的青铜器,一眼就能读出历经苦难煎熬的印记。看见艾婷婷萎靡的样子,他的脸上才显出几星亮色,故作轻松地说:“又是一个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没关系,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

艾婷婷浅笑道:“你也痛诉一下苦难家史吧。”

寒冰一摆手:“八年啦,别提它了。”走出邮局,寒冰才迟缓地说:“我当这个主编,本身就是历史的误会,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因为我是编辑部唯一的大学生,就把我推上来了。我也缺乏自知之明,还以为自己是栋梁之才,是未来的文联主席、宣传部长、市委书记。我还的确为之呕心沥血、奋斗不止。但实践证明,我的选择是错误的。我不懂为官之道,不懂钻营,不懂踩着别人的肩膀才能向上攀登,更品尝不到与人斗争其乐无穷的滋味。所以我注定是个失败者。你听得烦不烦,烦了我就把嘴封上。倒腾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自己就烦。”

艾婷婷说:“我想听,但也不愿勉强你。”

寒冰点燃一支烟,看了艾婷婷一眼,又把烟掐灭了,四周扫了一圈,才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发现一个垃圾桶,他走过去,把整盒烟掏出来,丢了进去,不经意地说:“你对烟挺过敏。明知这家伙百害而无一利却总是戒不了,我这人缺恒心,没毅力,所以一事无成。这次再发回誓,你监督。”

艾婷婷没有想到,表面上粗粗拉拉的寒冰却能如此细微地关注她,体谅她,一股涓涓暖流在覆盖着冰凌的心头淌过,她愈加想听寒冰把话讲下去。

前面是古城墙,买票上了城墙,游人疏落,亮出一片开阔,南北两边高高低低的建筑簇拥着城墙,仿佛托举着一条蛰伏的游龙,凹凸不平的甬道裸露着历史磨砺的印记,踏着印记走,感受历史的沉重,却也卸去许多心灵的重荷。脱开熙攘的人流,郁闷和烦躁消解了许多,倾吐的欲望便浓烈起来,寒冰续上刚才的话题,娓娓说了下去,“在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八年。同学们升迁的升迁,发财的发财,我却原地踏步,连主编前面的执行二字都抹不去。我耐不得寂寞,更看不破红尘,激情被世俗稀释了,所以诗也写不出来了。‘破帽遮颜过闹市’,和朋友、同学都羞于见面。是自尊心作祟,还是神经脆弱,总之心理承受力差。”

一个小女孩儿举着风葫芦,蝴蝶一样飞舞着,一路扬洒着甜纯的笑声,沐浴在夕照中的年轻的母亲幸福地微笑着,眼里的慈爱聚光灯似的簇拥着自己的小天使。

两人的目光都被女孩儿吸引住了,随那旋转的风葫芦唤醒了童年的梦。

寒冰自语道:“成熟距腐朽只有一步之遥,我已经迈出大半步了。”

艾婷婷说:“那你以为自己已经很成熟了。”

寒冰被噎住了,傻笑一声,说:“是个红一半绿一半的苹果,红的一半被虫子咬了,绿的一半还涩着呢。”

艾婷婷说:“只要还在树上挂着,就还有希望获得营养。”她垂下脑袋,心想,可我已经落在地上了。

没想到这话却被寒冰说了出来,寒冰说:“党组做出新的决议,刊物暂时停办,让我参加扶贫工作。”

沉默片刻,艾婷婷终于耐不住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寒冰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想和胡宝山再合作一期。下星期在西安开全国书展,各出版社和书商们将云集西安,是个开眼界长见识的好机会,咱们不能错过。”

艾婷婷说:“你还想让我跟你瞎掺和?”

寒冰说:“有你我心里塌实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