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书商

问他桀骜不驯的认识源何而来。他脱口而出:“驭着报春的惊雷,挟着大海的惊涛,我执着地求索,你在何处藏匿?喜玛拉雅的心脏,马利亚那的腹地?抑或只是远古的化石?”

这是我在晚报上发表的一首散文诗中的一段。我惊愕不已,一首稚作竟能镶嵌在他的脑海中。我兴奋地从床上弹起,俯下头去,狠狠地噬咬着他的胸肌。

他的性欲苏醒了,昂扬地挺立起来,如同利剑穿透了我,直刺我的心脏。我欢愉地呻吟。

退潮了,舒缓的喘息中依然孕育着激情的骚动。他点燃一支烟,随着袅袅烟气的飘浮,娓娓地向我解读他生命的历程。我清晰地看到一个在牛粪中暖脚的放牛娃步履蹒跚地从小学迈过中学的门坎,又跌跌撞撞、战战兢兢地走出大学的校门;然后在风雨中历练、在艰辛中磨砺、在沉默中蛰伏、在卑躬中潜行,披挂着盔甲睡梦中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展示了许多,惟独没有谈及他的妻子、孩子和情感的历程,这是我最希望听到的,却也是最忌讳的。

天亮了,挂霜的玻璃展示出一幅幅神奇的画面,谁也无法解读。

天真的快亮了。甜甜的回忆萦绕在萧雨浓的鼾声中,已经揪扯出淡白色的黎明。安谧给萧雨浓准备好早餐,留了张纸条,匆匆朝医院赶去。

艾婷婷一夜没合眼。安谧走后,小学校长陪着派出所的民警来过,民警例行公事地了解了一些情况,说已经把许建国拘留了,假如伤人致残,他要负法律责任的。艾婷婷恨不得他在监狱里呆一辈子,却言不由衷地说,他是产生了误解,再加上多喝了点儿酒,失去理智,干了蠢事,希望能从轻处理他。民警请她把情况写下来,签了字,说他们回去研究一下,就先走了。校长留下来,安慰了她几句,又婉转地说,这件事情对学校影响极坏,希望她能检点自己的行为,为人师表,个人形象非常重要。听说她有离婚的意向,应该暂缓一下。校长唠唠叨叨说了许多,像苍蝇萦绕在耳边。艾婷婷不得不委婉地将校长请走了。

校长走后,艾婷婷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沸腾的水翻滚着大大小小的气泡。假如寒冰死了,或者残废了,她该怎么办?假如许建国从局子里出来,又到医院里闹腾怎么办?她以后还能在学校里呆下去吗?呆不下去怎么办?她将在何处安身?什么问号也扯不直,反而像咬上鱼钩儿一样越揪扯越脱不开身。旁边陪床的问她,他是她什么人。她说是她的老师。全病房人的好奇心顿时痒痒得难受,猜测,联想,嘁嘁嚓嚓的,在病房里一直萦绕到晚上。夜半时分,从隔壁病房突然传出呼天抢地的嚎啕,嘈杂声此起彼伏延续了许久,直到把夜幕揭开一条缝儿,透出惺忪的惨白,才渐渐安静下来。

寒冰终于醒了,看着眼前的艾婷婷,辨认了一会儿,笑着说:“我做了个香甜的梦,你却苦熬了一夜,怎么补偿,你说吧。”

艾婷婷说:“对不起。”泪水已在眼前拉起一道帘儿,含着歉疚,也闪烁着喜悦。

寒冰问:“这一夜你为我想出主意没有?”

艾婷婷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指刊物。艾婷婷苦苦一笑,心里却有一股暖流在涌动,昨天的事他一字不提,连那男人是谁都不问,他善解人意,不去触动她心灵的创伤,粗糙的皮肤包裹着细腻的温情。她真想扎进他的怀里,酣畅淋漓地哭一场,把淤积在心中的愤懑、屈辱、懊悔、迷茫通通倾泻出去。

寒冰执著地问:“你究竟想没想,我可把赌注下在你的身上,只要你点头,纵然刀山火海,眼皮儿也不眨就跳下去了。”说着,他想坐起来,头一抬,嘴角痉挛地抽搐了一下,他无奈地躺下,自语道,“真他妈的,整个儿一个弱不禁风的男子汉大豆腐。好啦,你的义务劳动结束了,回去休息一下吧。古人云,马上、厕上、床上,是最佳思考地,让我独自思考一下。”他絮叨着,不容她插话,又轻轻推了她一把,“去吧,去吧。”一副慈父的样子。

安谧拎着早点走进病房,三个人蜻蜓点水地吃了一点儿。

大夫查房时说,伤情比想象中要好,你的命大,再偏一点就是太阳穴,神仙也救不了你。从片子上看,脑袋里有淤血,慢慢吸收吧。输几天液,再观察观察。

大夫刚走,寒冰便穿好衣服,说要方便一下,让她俩等着。过了好一阵儿,艾婷婷正要去找,寒冰回来了,进门就说,我已经办完出院手续啦,收拾收拾赶紧走,好人在这儿多呆一会儿,保不准就会让病魔缠住。艾婷婷和安谧耗干唾液劝说半天,丝毫不起作用,只能随他出了医院。

刚刚回到旅馆,服务员就说,找你的人快把电话打烂了,还说要报警呢。不用问就知道是胡经理。寒冰把电话打过去,只说了一句话,行,坐下来把细节定一下。

放了电话,寒冰说:“这一砖头砸得好,脑子开了窍,人活着就那么一回事儿,小心翼翼,瞻前顾后,保不准树叶掉下来也能砸死你。丢就丢了,只当没有过,不就是个小科长。下海扑腾扑腾兴许能捞条大金鱼。那时候,想当不想当,也是个大‘诗人’了,浑身水淋淋的还不湿个透。”说得两人都笑了。安谧笑得开心,艾婷婷却笑得酸楚。

安谧走后,胡经理和水小姐来了。胡经理一脸晴朗,敞亮地说:“下楼吧,天天渔港,咱们吃海鲜。”

寒冰笑笑,说:“要下海了,还愁吃不上海鲜,只担心别让鱼腥熏臭了。谈正题吧。”

水小姐把一份合同递到寒冰手中,寒冰粗粗看了一遍,便交给艾婷婷,说他脑子转不动,请她帮着定夺一下。胡经理仿佛刚刚看见寒冰头上缠着纱布,大惊小怪地问:“寒主编受伤啦,怎么搞的,用不用我来出面搞定。”

寒冰说:“这儿又不是你的一亩三分地,你想收啥就种啥。”

胡经理说:“马克思教导我们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种庄稼不行,种钱谁不欢迎。”

水小姐说:“马克思啥时候说过?”

胡经理说:“虽然我是个大老粗,我也知道真理都是马克思说的。”

寒冰说:“这伤是马路牙子把我整的。说说看,怎么个搞定法。”

胡经理说:“告狗日的市政公司,说他规划不合理,让他赔偿医疗费、精神损失费、误工补贴费、陪床费。”

三个人都笑了。寒冰盯着胡经理挂着白沫儿的厚厚的嘴唇,心想,一个要饭的穷小子比他这个大学生还见多识广,说出话来气冲牛斗,气壮山河,不可一世。金钱确实是万能的,它能重塑一个人。

艾婷婷接过合同书,一边仔细看着,一边琢磨,这是信任,还是做戏,信任的基础是什么,信任的将来又是什么?她悟不出来,摇摇头,想把杂七杂八的东西统统甩掉,认真感激这份信任。合同书很简单,掐头去尾也就三四百字,除了有个准确的钱数,其他都说的模棱两可。艾婷婷抬头看着寒冰,不知所措。胡经理打个哈欠说要出去买盒烟,水小姐知趣地跟了出去。

艾婷婷说:“这东西我第一次接触,什么也不懂,总觉得太简单了,对他们一点约束力都没有。胡经理粗疏的后面藏着精明,是不是请个懂行的人仔细推敲一下。”

寒冰说:“我最缺的是精明,最不擅长的是和人打交道,两个弱项加在一起,跳进海里非淹死不可。求助你的就是给我一点儿自信心。我看也用不着求别人,你帮我斟酌斟酌,加点东西。撞大运吧,遇上无赖,一纸合同管什么用。”

艾婷婷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却想不出个究竟,甚至想一溜了之。

胡经理和水小姐回来了,一眼就看出两人的尴尬。胡经理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抠那些字眼儿,没多大个用。跟你交个实底儿吧,那合同废纸一张。只要我拿到贵刊的发行证明,合同上的那些东西就全成了虚的,执不执行得靠我的良心。改了封面,改了内容,改了定价,出了问题,你能拿我怎么办。你是主编,上面追究下来,负责任的是你,找不到我头上。有句名言说,我是无赖,我怕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