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书商

1995年11月25日

东沟乡的白书记被盗伐树林的歹徒撞死了,这事震动了全市、全省。萧部长打电话把我叫到办公室。一夜之间他沧桑了许多,嗓子格外地粗糙,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很艰涩。他要我沉到最基层去,扎扎实实搞一个专题,全力打造出一个新的孔繁森、焦裕禄。

我和摄像小于匆匆赶到东沟乡,采访的结果却让我哭笑不得。乡长们说,白书记是焦裕禄式的好干部,十年如一日地带领乡亲们种树、修路、打井、改造农田,全乡的山山水水没有一处不印着白书记的脚印,山头上的每一棵树都浇灌着白书记的汗水。

乡亲们却躲躲闪闪,逼急了,兜一句凉腔:人是个好人,嘴是张灰嘴,裤裆里的东西管理不住。有人悄悄说,白书记睡了人家的老婆,砍树是砍他的根儿呢。

刚分到县委宣传部的大学生郭干事讲得比较客观,他说,白书记是个优缺点掺半的干部,工作作风扎实、朴素,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山上的每一棵树、路上的每一粒石子、锅里的每一滴水、地里的每一棵庄稼,都能为他说话。老百姓为啥不买账,是因为他的生活作风不很检点,工作作风比较粗暴,加上县里不太重视他,落坡的凤凰不如鸡,老乡们也就渐渐不把他当个官儿看。

那天的情景是很壮烈的:白书记骑着摩托从县里往回赶,天已经黑透了,路上碰到一辆拉着树木的拖拉机,开车的是小井村的李厚厚,车上的树还带着树叶,一眼就能认出是刚刚盗伐的。白书记吼了一声,厚厚不搭理,把车开得更快了。白书记追上去,把摩托横在当路。厚厚大吼:“要命的就把路让开。”白书记喊:“有种的你就碾上来。”厚厚说:“你睡了爷老婆,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儿你也闭一只眼。”白书记说:“天王老子砍树也不行,你就乖乖等着进班房吧。”厚厚被激怒了,发动起车,照直撞了过来。这会儿白书记要躲还来得急,但白书记偏偏叉着腰一动不动。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县委书记的态度有些暧昧,嘴上说这样的好干部一定要大力宣传,一面却迟迟不见具体行动。

萧部长对此事非同寻常地重视,一天最少要和我通一次电话。他的态度非常强硬:排除一切阻力,一定要在克县塑一座丰碑。当时他在北京参加宣传部长会议,特别指示县委:白思明的追悼会等他回来再开。

五天后,萧部长趋车直接从北京开到克县,他的脸像铁一样凝重,明显地消瘦了许多。当晚他要亲自守灵,而且不需要任何人陪同。县委书记左右为难,不知所措。我只有一种直觉,此时萧部长需要我在他的身边。

这是一个漫漫长夜。偌大的县委礼堂空廓沉寂。萧部长仰躺在沙发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许久,我突然发现,萧部长的眼角挑起了泪花。那泪珠晶莹、清亮,如同晨露。我的理智雾一样散去了,情不自禁地凑上去,轻轻地吮掉他的泪珠。那泪珠虽然苦涩,却饱含着真挚的甘醇。他一头扎进我的怀中,孩子般地哭了,哭得酣畅淋漓。我轻拂着他的头发,温柔的母爱荡漾在心头,这是我第一次感受母爱,感受女性的伟大。

终于,我们能平静地说话了。准确地讲,我是在聆听他的倾吐。

他和白思明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考进大学的,他俩是唯一从农村来的学生,所以靠得特别紧,共同的理想、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拮据生活,是维系他们的纽带。毕业后,他们只能回到县里当县委秘书。同样的位置使他们成了竞争对手,两人的中间无形中产生了一条鸿沟。白思明性格张扬,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领导的愚蠢,他给书记当秘书,说话往往比书记还占地方,经常让书记觉着不舒服。书记不是肚里能撑船的宰相,自然也不会让他舒坦,便让他到基层去锻炼,一练就是四年。为白思明的张扬,他俩激烈地辩论过。白思明执拗地咬定,决不垂眉折腰侍权贵。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文凭热的时候,他才熬到副乡长的位置上。而那时萧雨浓已经当上了县委副书记。白思明是他的一面镜子,他决不踏着白思明的脚印走,但是白思明给他的思想启迪却使他受益非浅。他从内心佩服白思明,白思明是一块璞玉,只是不肯任人雕琢;而他不过是块石头,只是靠表面的谦和和内里的坚硬,才被用做基石。他在白思明的灵前感到愧疚、卑微。白思明对他是眼儿泉,渴了他会去汲取,却很少想到它会干涸。白思明的前妻是大学的一朵校花,他是靠聪慧和契而不舍的追求,加之校花的失恋和他特殊的对女人的魅力,成就了一段婚姻。但这段苦涩的婚姻仅维持了短短的两年,连一个爱情的结晶都没有,一段童话就结束了。他对爱情绝望了,再没有真正爱上一个女人。事业和爱情对他来说都成了灰烬。

飘了一夜雪,外面的世界一片素装。

部长在窗前站了许久,终于说:“生前不需要虚荣,死了也无需虚荣去陪伴他。”他将供在灵前的酒喝了半碗,双手捧碗举到眉间,沉默片刻,将碗啪地摔在地上,深深鞠了三躬,转身带我离开了,连追悼会都没有参加。

1995年11月26日

踏着厚厚的积雪,我们漫步在一条尚未开通的马路上。疏落的雪花战栗地飘舞着,舞进柔和的灯光中,便格外地轻盈起来。恋爱中的女人是愚蠢的,愚蠢的女人爱问愚蠢的问题。我问:你爱我吗?话一出口,我的脸腾地燃烧起来,这是稚嫩的能掐出水的小姑娘的专利,怎么能从我的唇间蹦出,我对自己感到陌生。

他没有开口,只是更紧地拥着我,在我的额上吻了一下。这是一个成熟男人最得体的铿锵回答。

路口有一家新开的饺子馆,生意清冷得很。我俩走进去,等饺子的功夫,他说:家乡有个习俗,定亲时要吃饺子。饺子内容丰富,且藏而不露,寓意是个好人家、好女婿;要有腐竹,取富足之意;也离不了花生,预祝生贵子,且要花着生。他的话有现编的成份,但我爱听。眩晕的幸福感簇拥着我,仿佛此时此刻我俩正在定亲。酒是喜临门酒,是我亲自挑的;杯是乳白色的瓷杯,是我亲自斟满的。我问他,定亲的酒怎么喝?他笑了,笑得有点尴尬、暧昧,顿了片刻,呷了口酒,他才喃喃地说:我不知道。

这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的回答,没有许诺,也没有欺骗。我满意这个回答。

我第一次这样喝白酒,大口大口地吞咽,在辛辣和苦涩中渐渐品出甘醇,我感受到血液的奔腾、大脑的澎湃、情感的涌动。男人是酒浇灌出来的,女人也需要酒的滋润。我这样说了。他独自干了酒,喉头滚动着,眼里泛潮了。

进了自己温暖的家,渗透在毛孔中的寒气躲避似的更深地刺入肌肤中,我颤栗着,身子像雾一样漂浮着。他却僵硬地定位在当地,木桩子似的戳着。这是漫长的失去记忆的整整一个世纪。

梦醒时刻,我们赤裸地相拥在一起,羞涩得像一对儿初尝禁果的少男少女。性爱的欢娱对我已是一个遥远的梦,苏醒的渴望火焰一样烧灼着我,我期盼着大海一样的汹涌澎湃。

但这一切很快便化做灰烬。男性的刚健却柔弱地萎缩着,大汗淋漓的浇灌却唤不醒勃勃的生机。他哀叹一声,痛苦地坍塌下去。

失望并没有让我痛苦,相反却有一缕慰籍悄然袭上心头:他不是在花丛中滚出来的。我枕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笑了,笑得好开心。

他也笑了,说:“阳痿是这一代男人的通病,所以美国人发明了伟哥。更何况你是匹桀骜不驯的天马,我这个蹩脚的骑手怎能驾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