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1月2日
今晚宣传部为我举行庆功晚宴,祝贺那部专题片荣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晚宴规模很小,只有萧部长和文艺科的刘科长以及那位弱智马台长。矜持的萧部长一反常态,脱掉西服,解下领带,挽起袖子给我斟酒,主动提议连饮三杯。刘科长一脸庄重地说:“小安,这是我第一次见部长这样喝酒,部长对你很器重啊。你得拿出更好的作品,绝不能辜负部长对你的期望啊。”萧部长不屑地挥挥手:“今天的主角是安谧,她是我们的招牌产品,潜在的无形资产不可估量,在座的你我虽然是她的领导,但是应该感到惭愧,我们不是称职的伯乐啊。”马台额上沁出了汗珠:“部长说的极是,我这个台长有眼无珠,让千里马拉边套,让小安受委屈了。来,我自罚一杯。”
马台以为我在部长面前打了小报告,一脸的惶惶然。我懒得理睬他,却对萧部长有刮目相看的感觉。我曾给部长起了个外号叫他八股先生,听他的讲话永远是最好的催眠曲,一张面孔永远庄严肃穆,他是殡仪馆馆长的最佳人选。现在的他却让我感到陌生,笑得灿烂、真挚、清澈,是一本敞开的书,完全能让人清晰地解读;他的幽默自然、流畅、得体,这是一个优秀男人的标志。
也许是酒精的催化作用,萧部长的话特别多,几乎容不得别人说话,但话题却和今晚的庆功宴毫不搭界。他讲起他当农民的父母,讲起他读中学、读大学的艰辛。马台和刘科长虽然听得格外认真,不时地还要发几句感慨,但我觉着在萧部长的眼里他们已经蒸发掉了,酒桌上似乎只有我们两人。萧部长甚至主动提议要唱一只歌,他唱的是《草原之夜》,他的嗓音极具磁力,饱满的情感像陈年酒酿,让你感到心灵的震颤和陶醉。马台拿起酒瓶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感动得热泪盈眶,猛地擂了桌子一拳:“真他妈的气死李光羲!”马台拍马屁的功底实在是炉火纯青,把马台当成弱智,其实是自己太弱智了。一顿晚宴让我重新认识了两个人,这是我最大的收获。
1995年11月12日
萧部长打电话来,说是要我到基层去体验体验生活,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但我决没有想到他会亲自开车来接我。他说得轻巧,顺路带我一截,我却怦然心动浮想联翩,甚至想找个借口逃避。但一切都晚了。一路上萧部长沉默不语,专注地握着方向盘,像个司机新手,甚至都不看我一眼。我也不想打破沉默,专注地看车外的风景,构想即将发生的一切。
我们落脚的地方叫西沟乡,是个偏远的贫困乡,乡书记是部长的大学同学,部长说他贪酒好色口无遮拦,所以进步不大,一顶九品乌纱帽戴了十几年。旧帽遮颜过闹市,如今最不想见的就是这帮春风得意的老同学,而他是唯一的例外。问他为什么。他坦然地回答,他们骨子眼里臭味相投。这种赤裸裸的坦率让我大吃一惊,却也一下子把我们中间的沟壑填平了。
我们在白书记的衙门刚落脚不久,县里的大小官员便蜂涌而至。白书记笑骂道,这帮家伙都长着狗鼻子,有点儿腥味便会摇尾而来。部长的脸变成石板一块,平静地听完汇报和阿谀,便将他们统统撵走了。
白书记的衙门是三孔窑洞,中间客厅兼会议室,东边办公,西边是卧室,东西两屋都有热炕。白书记说,这比毛主席当年在延安的条件好多了。接风酒宴摆在炕桌上,只有我们三个人,乡干部们都知趣地走了。三杯酒落肚,白书记就成了红脸关公,先骂男人,后论女人,荤的素的一块往出倒腾。部长只是喝酒,到后来脸开始泛红,连干了两杯,一场舌战拉开了序幕。部长往日的矜持荡然无存,对政治的高度敏感也麻木了许多,像是两个血气方刚的大学生纵谈天下、针贬时弊、慷慨激扬,他们完全忘记我的存在,我也乐得当个观众。眼前的萧雨浓对我来说是陌生的,但我喜欢这个陌生的他。两个男人两瓶酒,瓶子见底,两个男人开始亮歌喉,野腔野调地唱,哥哥妹妹不离口,听着却让人心酸。院里的狗汪汪叫个不停,白书记说:“不嚎啦,嚎得狗也嫌啦。我去找我的外母娘,不给你们当灯泡啦。”
白书记走了。部长挥挥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也该休息啦。”
我睡不着,脑子格外清晰兴奋。部长在院子里吐了,吐得轰轰烈烈。我把一杯热茶递给他,他没有接茶杯,却握住我的手,握了许久。我没有动,也没有松开茶杯,像一尊雕塑。部长终于松了手,喃喃地说:“你不懂男人,男人是酒浇灌出来的。”
这是醉话,还是格言,我解读不了。
1995年11月13日
告别白书记时,他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安导,你可千万记住,逮住机会,给我安排个角色,黑社会老大、地痞流氓什么都行。”部长说:“说白了,只要能和女演员上床就行。”白书记大笑:“知我者雨浓也。”
路上我谈起对白书记的印象。部长说:“你不懂他,酒和女人是男人的麻醉剂。”
1995年11月20日
马台找我谈话,要成立电视剧部,让我当主任。我对搞电视剧情有独钟,自然很兴奋。谈话结束的时候,马台诡秘地一笑,拍拍我的肩说:“这副担子不轻啊,萧部长是要亲自过问的。”我从马台晶晶闪亮的小眼睛里,突然悟出些什么,却很快被兴奋淹没了。
1995年11月22日
找萧部长汇报电视剧部筹备的情况。萧部长又恢复了那副庄重肃穆的常态,端庄地坐在大板台的后面,手中摆弄着一只铅笔,眼皮都懒得抬一抬,偶尔插一半句话,官腔十足,听得让人手心发痒,恨不得扇他一巴掌。我实在耐不住了,起身夺过他手中的铅笔丢在桌子上,差点把唾沫星喷在他脸上:“部长大人,咱们能不能平等对话。”萧部长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脸上的肌肉才松弛下来,尴尬地一笑,低喃道:“这叫训练有素、积重难返。”
晚上,部长请我喝茶。这是间环境幽雅的红茶坊。部长小口品嘬着红茶淡然一笑说:“你是不是觉着现在的我特绅士,和那天那个土得掉渣儿的萧雨浓判若两人。”我抿嘴笑了,差点把茶喷了出来。我说:“和上午的宣传部长是判若三人,你能当川剧中的变脸王。”部长说:“其中有没有一个你觉着可爱一点儿的。”我说:“你太深奥了,我读不懂你。”部长说:“只要你想读,我可以对你敞开。”我脱口而出:“是不是对所有女性都可以敞开?”话一出口,自己也觉着有点太唐突了。屋里的空气凝滞了片刻,部长终于打破沉寂失望地说:“我不是白书记,何况你也不懂白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