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书商

许建国紧随身后,步子有点趔趄,说话也结巴起来:“我认错,认错还不行?咱们先回家。”

艾婷婷说:“我已经没有家了。”

一路引来许多探究的目光,艾婷婷像被蚊蝇叮咬着一样难受。

安谧把艾婷婷扯在一边,悄声说:“躲是躲不掉的,还是谈谈好。”

艾婷婷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地方是安谧选的,一家小咖啡馆,灯光幽幽的,背景音乐柔柔的。小姐麻利地把他们引领到一处僻静的地方,轻声细语地询问他们喝点什么。安谧点了速溶咖啡,端着杯子移到吧台旁的吧凳上,随手翻阅着一本杂志,却在留心他们两人的动静。

开场白是艰涩的,谁也不愿挑起这沉甸甸的负荷。许建国一口将一杯咖啡喝了,却还是觉得嗓子发干。他在一个开发区作保安,任务是保护开发区的财产,打交道的重点人群是开发区周围的农民。当年,开发区圈地的时候使当地的农民吃了不小的亏,疼醒过来的农民自然不会消停,痛定思痛,堤内损失堤外补,齐心协力打起开发区的主意。弱势群体的惟一选择就是偷,当然,保安就成了他们的头号敌人。许建国面对这些视他为敌的农民却恨不起来,当兵前他也是个农民,他的血管里流淌着他们的血,面对被他抓住的农民跪在脚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乞求他,怎么也横不下心咬不紧牙,十有八九他会雷霆般地吼一通,却连毛毛雨都不下就放掉他们。日子久了,农民们把准了他的脉,也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常跟他玩老鼠逗猫的游戏。而他的主管却对他大为不满,年终奖扣得一分不剩,还扬言要他下岗。他真想扒掉那张灰色的保安皮,跳进大海扑腾去,却又没那份勇气,舍不得砸掉飘满油花儿的铁饭碗。一米八的一条汉子,却挺不直腰杆,他活得窝囊。他只有在老婆面前称英雄,借着酒精的催化作用,把愤懑、积郁倾泻在柔弱的老婆身上。暴风雨过后,他又后悔,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他在艾婷婷的面前发过誓,写过血书,保证再不动她一指头。然而誓言常常在酒精中融化,形成恶性循环。此刻,面对冰雕一般的艾婷婷,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铁了心的艾婷婷依然柳条般柔弱,看着懊恼沮丧的许建国霜打了似的耷拉着脑袋,把捧在掌心中的咖啡递了过去。

许建国像注射了兴奋剂,双眼迸出希望的火花,结结巴巴地说:“你原谅我啦?我保证……”

艾婷婷把话打断了,“一切空话都不必说了,做点实际的吧。明天上午八点,我在办事处门口等你。”

许建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眨巴着眼睛,张口结舌。

艾婷婷平静得如一池秋水:“你把户口本、结婚证、身份证和单位介绍信都带齐了。”像是丈夫要出远门,细心的妻子絮叨地叮咛一样。

许建国终于明白了,艾婷婷要和他离婚。“别说傻话,我不答应。”他咬紧牙关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

“那就上法院。”柔弱的语气中透着坚韧,这比唾沫星飞溅扬洒着高八度的尖啸,更令人畏惧。

心头的火苗呼地窜到脑门子上,许建国啪地拍响桌子,两只空杯战栗着倾倒了,“你敢!”兽吼似的咆哮把正在冲泡咖啡的小姐吓得手一哆嗦,滚烫的开水洒在她的手上,开水壶、咖啡杯清脆的碎裂声伴着小姐的尖叫把咖啡馆的幽雅搅碎了。许建国从座位上弹起,伸手拽起艾婷婷:“跟我回家!”

安谧从高高的吧凳上跳下来,踉跄着扑过去,打掉许建国的手,怒吼着:“混蛋,不许撒野!”

许建国顺手拨开安谧,说:“这是我的家事,你别瞎搅和。不然对你也不客气。”

安谧冲着小姐喊:“打110报警!”

许建国冷冷一笑:“她是我老婆,我们是合法夫妻,谁也管不着。”说着重新揪扯起艾婷婷。

咖啡馆见多识广的老板娘笑吟吟地横过来,拍拍许建国的肩膀,柔声柔气地说:“小伙子,有股子英雄气。我就喜欢你们这些硬硬朗朗的小伙子,有股子男人劲儿。来,快坐下,今天我请客。上啤酒!”老板娘居然把火药捻儿掐灭了。只有安谧明白,老板娘已经打发服务员去请警察了。不到十分钟,两名警察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不由分说便把许建国拷了起来。许建国挣扎着破口大骂。艾婷婷挡住警察问,他犯了什么法?警察纳闷儿,不是你俩报的警?老板娘作证,是那个姑娘让叫警察的。艾婷婷说,他是我丈夫,喝了点酒,冲我发脾气,惊动了你们实在对不起,请把他放开。老板娘沉不住气了,损坏了我的东西怎么办?艾婷婷温和地笑笑,我赔。老板娘说,你赔得起吗?损坏的不单单是东西,还有我店里的声誉,你们把我的老顾客都吓跑了。安谧见老板娘现出本色,本想把被许建国拱起的火撒在她的身上,看看艾婷婷息事宁人的样子,也就算了,拿出自己的记者证亮了亮,说,回头我给你拍个免费广告怎么样,足可以弥补你的损失了吧。老板娘拿过安谧手中的记者证仔细看了看,突然大惊小怪地喊道:“我认识你,在电视上见过,真想不到,怎么会是你呢,天上的月亮也落在我这小小的店儿里了。我真是有眼无珠。快请坐,我有上等的巴西咖啡豆,意大利咖啡、法国咖啡、土耳其咖啡、爱尔兰咖啡、皇家咖啡、冰拿铁咖啡、摩卡霜冻咖啡,你们随便点。安谧真担心她会岔了气,强行将这热情的火焰扑灭了,说,等我把摄制组带过来,再品尝你的咖啡吧。

走出咖啡馆,许建国的精气神水银泻地似的流失了,他用脚后跟蹂躏着栖息在路上的枯叶,眼里滚出亮晶晶的一滴泪,砸落在自己的脚面上。

艾婷婷平静地说:“你不是个坏人,挺朴实,但咱俩做夫妻不合适,离了,咱们还是朋友,谁也别伤害谁。”

许建国嗫嚅着:“我不离,不离,拖着你一块死,也决不离。”他悻悻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