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书商

艾婷婷没有察言观色的本领,顺着思路径直说了下去。她在创作会上听过黎主编的段子,便把黎主编的那一套端了出来,全然忘记身边坐着的正是黎主编着力对付的宣传部长。

寒冰听着解渴,豁朗地笑着,大声叫好,说一定要找黎主编取取经。

萧雨浓抬腕儿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没有不散的宴席。便把寒冰的热烈冷凝了。

安谧和艾婷婷执意要走着回家,萧雨浓便和寒冰一块走了。

暮秋的清冷将大街的喧嚣驱散了许多,汽车无声地移动着,车的眼睛也少了许多浮燥,柔柔地拥吻着马路。艾婷婷突然想起今天是许建国值夜班的日子,这会儿大概不在家,想回去拿些东西。有安谧在身边,正好是个壮胆的伴儿。两人便打车去了。车停在巷子口的时候,艾婷婷的腿就有些发抖,闭目定定神儿,心跳还是平稳不下来,惶惶的,有大难临头的感觉。她想说算了吧,可安谧已经下了车。势在必行,只能豁出去了。安谧嘱咐艾婷婷在原地等着她,她先去探探路。神秘的色彩愈加浓浓地涂抹在艾婷婷的心口上,像茧子一样包裹着,一时透不过气来。安谧总算回来了,说家里的确没有人,她呆在巷子口放哨,让艾婷婷放心大胆地进家去。分手前还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有点儿像送战友上战场时的悲壮。艾婷婷离开安谧后,神经就越绷越紧了,左顾右看的,鬼鬼祟祟像做贼一样,进了家也不敢开灯,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存折和钱包。钱包里放着刚发的工资,许建国显然没有动它,他倒还真像个男人。换洗的衣服在书架上面的箱子里,艾婷婷踩着凳子去取,刚把箱子移动了位置,脚下的凳子便和腿一起哆嗦,惊天动地的响声轰然而起,箱子盖在她的头上,把她砸在凳子上,凳子碎裂在地板上。艾婷婷没有痛感,只觉着脑袋发蒙。昏天黑地的她勉强撑起身子,坐在地上,傻呆呆地一动不动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站起来,把顶灯、台灯一起打开。屋里亮堂了,她的心也豁然开朗。她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有条不紊地放进一只小箱子里,随手取了几本喜爱的书,码在衣服上面。临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床头上方挂着的结婚照,照片里喜盈盈的两个人竟有些陌生。

从黑暗的小巷子走上灯光璀璨的大街,艾婷婷说,再走走吧。安谧明白她的心还没有完全复位,接过她手中的箱子,想找个分散她阴郁情绪的话题,却又担心触痛她脆弱的神经,只好选择了沉默。

艾婷婷拣起一片金黄的树叶,树叶柔柔的,似乎流动着生命的浆液。艾婷婷将树叶在掌心中抚平,思绪和树叶上的脉络一样清晰起来,有意无意地将话题扯到安谧的身上,她低喃地说:“安姐,有句话一直梗在我心上,不说出来,我憋得难受。”

安谧噘嘴吹散垂在额前的头发,不经意地说:“我知道,你是想说萧雨浓。其实你都看到了,确实是那么回事。我爱他,爱得很深。”

“他呢,也像你爱他那样深?”

“爱情不是交易,不需要对等。不过我觉得他的心里装着我,这就足够了。”

艾婷婷从局促中解放出来,坦诚地说:“我觉得他不配。”

“为什么?”

“凭我的直觉。你也说过,女人的直觉往往是最准确无误的。”

“但是,我也是凭直觉爱上他的。当然,直觉的产生也有个过程。我会把这一切都告诉你的。”

一位哲学家曾断言,女人间没有真正的友谊,只有妒忌,特别是漂亮的女人之间。安谧和艾婷婷却是一个例外。两人是在三年前的一次笔会上相识的,同住在一个屋,四目相对便同时开口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同在一座城市生活,偶遇的机会是存在的,况且安谧是导演,电视上露过脸,记住这张漂亮的脸蛋并不困难,但艾婷婷几乎和电视无缘,家里的电视定格在中央五频道,是许建国的专利,习惯了,艾婷婷也懒得和他理论,她能安静地守住写字台那方小天地也就满足了。所以在电视上和安谧谋面的机遇等于零。但她的确熟悉这张脸,大约是久已存在脑海中的一张彩绘,兴许就是缘。而安谧也有同感。细细辨认,要不是发型不同,艾婷婷的皮肤白皙一些,两人真有点相像,特别是那双眼睛像是复制出来的。安谧说,咱俩前世一定是对儿亲姐妹,现在又把缘续上了。安谧长艾婷婷八岁,艾婷婷便称她姐。两人性格迥异:安谧热烈时如火,冷峭时如冰;艾婷婷外表如小家碧玉一般,玲珑剔透,娴静柔弱,骨子里却渗透着刚烈。安谧说:咱俩还不如把名儿换一下。那时,艾婷婷正在热恋之中,许建国以军人的执着,顽强地向艾婷婷发起攻击,他的英武、豪迈,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气概,深深地吸引着她,感动着她。依偎在他的怀中,倾听着他铿锵的心跳,她感受到泰山般的安稳。安谧对许建国却不以为然,她说许建国是没淬过火的钢,硬而不韧,而且受文化贫瘠的制约,顽强坚守着大男子主义的王朝,一旦神庙坍塌,便将是世界末日。艾婷婷说,你适于做哲学家,而我只希望筑个温馨的巢,做个贤妻良母。艾婷婷请她描述一下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安谧说:奶油歌星们甜得让人起腻;电影明星的花心让人生厌;高仓健的冷峻,寒得令人冰心;丑星们的幽默,矫揉造作、油嘴滑舌得让人倒胃口;暴发户们让金钱把骨头都熏黑了;官僚们的权欲膨胀得比核聚变还令人生畏。我的白马王子大概尚在母体中孕育。艾婷婷笑得眼泪都开了花。

艾婷婷想起这段对话,脸上浮出一丝笑意,看了安谧一眼,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吗?”

安谧坦然地说:“我自己为自己负责。”看着沉默的艾婷婷,安谧笑了,“其实我心里也很矛盾,毕竟是个女人,是亚当身上抽下的肋骨做成的女人,同样渴求在烈日炎炎下能有一棵大树为我撑起一片绿荫。但我不敢奢求,期望愈高,失望会愈加残酷。所以我只希望今天是充实的。说说你对他的看法吧。”

艾婷婷迟疑片刻犹豫地说:“我看不出哪一个是真实的他。政治家们都是戴着面具的,白脸儿的未必都是曹操,红脸儿的未必就是关公。”

安谧淡淡一笑,说:“我也一样常常看不透他。不过,生命就是一场豪赌,赢家毕竟是少数,把输赢看淡一些,活着会轻松点儿。”

艾婷婷没有想到,安谧的心灵负荷同样沉甸甸的。

安谧突然转了话题,问她对寒冰的印象怎么样。

艾婷婷脱口而出:“寒老师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安谧笑了:“不那么伟岸、潇洒、热情澎湃、魅力四射,有点儿失望,是吧?”

艾婷婷说:“也不尽然。真实和想象虽然有距离,但可以互补。”

安谧问:“互补的结果呢,是更加完美,还是突出了缺陷?”

艾婷婷诡秘地一笑:“难道必须是非此即彼?”

两人的笑声搅在一起,将倚着栅栏热吻着的一对儿小年青惊散开来。笑声噎在喉咙间,她们向前猛跑了几步,又畅快地释放出来。

突然,艾婷婷觉着自己撞在一堵墙上,身子忽悠了一下,几乎摔倒,浑身的血液骤然凝止了。

戳在艾婷婷面前的是许建国。

艾婷婷努力稳住神儿,颤抖着说:“你想干什么?”

魁梧的许建国萎靡了许多,雄浑的嗓音也喑哑了:“跟我回家。”他说得极不自信,隐隐透着哀求的味道。

“不!”声音虽小,却斩钉截铁。

许建国瞪圆血红的眼睛,低吼着“回家!”便伸手拽住了艾婷婷。

安谧举起拳头啪地打开许建国的手,厉声喝道:“你干什么!”

许建国认识安谧,他被安谧的气势镇住了,嗫嚅地说:“她得回家。”

艾婷婷说:“绝不!”推开许建国,径直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