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婷婷被安谧押送到饭店时,预定的雅间里还没有人。安谧看看表,竟然早到了一刻钟。一路被蒙在鼓里的艾婷婷此刻有些醒悟,这位神秘的重要人物一定是萧雨浓,好奇的一星火花被冷冷的灰烬重新覆盖起来,她真想一走了之。
门被小姐推开了,随着一声“欢迎光临”,萧雨浓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跟在后面的是寒冰。面对恭候已久的两位女士,萧雨浓把寒冰推到前面,微笑着说:“你们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就免费口舌为你们介绍了。”
安谧冲着寒冰伸出手去坦然地说:“我叫安谧,她叫艾婷婷,都是您的忠实读者。”
寒冰一头雾水,尴尬地“啊”了两声,不知所措地转头求救于萧雨浓。
萧雨浓微笑着说:“见了漂亮女人就胆怯,说明心理不大健康,寒大主编不会心存邪念吧。来,坐下,一块喝一杯,大家就是朋友了。”
艾婷婷见到萧雨浓感到别扭,他的微笑,他那盛气凌人、装腔作势的样子,看着就令人生厌,这使得她对萧雨浓享有安谧那份真挚的情感更加耿耿于怀。但她庆幸能见到仰慕已久的寒冰,她读过他的许多诗作,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诗作中跳跃着的鲜活的情感,她觉着她和寒冰相识已久,只是没有想到他是个一脸沧桑的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她又为此而惊叹,青春的火焰、海涛般的激情、包容天地的豁达怎能在这样一具并不伟岸的身躯中相融?但她并不失望,相反,寒冰在她的心目中又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萧雨浓和寒冰对饮三杯之后,寒冰不再矜持,嗓音也粗壮、洪亮起来。他起身斟满酒,不容推辞地邀请两位女士共饮一杯。
安谧把酒干了。萧雨浓叫了声好,说他从未见过安谧如此豪爽,花为悦己者开,酒为知己者醉,寒兄的魅力真让人嫉妒。话里的味道已有几分酸度。
安谧脸上雕出精致的微笑,说:“萧部长,我倒想和你一醉方休,你肯屈尊吗?”
萧雨浓朗朗大笑,脱了西服,解了领带,在杯里斟满了酒,干了一杯,喝了一声:“好酒!”
安谧的眼波中荡漾着宝石般的光泽,面容格外生动光彩,她几乎要喊出来:我爱你,这才是我的雨浓!
萧雨浓听见了,艾婷婷也感知了,这时她才觉出眼前的萧部长还有那么一点点魅力。酒中有乾坤,一杯酒拓出一个新天地,此话真有些道理。
寒冰依然举着杯,执著地等待着。艾婷婷歉疚地一笑,也把酒干了。她第一次觉着酒中真有一股醇香。
热菜刚刚端上来,一瓶酒已经见了底儿。萧雨浓感慨一声,好久没这么痛快地喝了。声音已有些苦涩。他斟满一杯酒放在一边,仰头看着天花板,沉吟道:“还记得白思明吗?”
寒冰默默地干了一杯,低吟道:“‘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遥想当年,三个农村娃儿撑起过一个诗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把酒酹滔滔。虽不敢比桃园三兄弟,却也让人嫉妒。‘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寒冰再饮一杯,忽地哽咽道,“雨浓兄,思明已去,得道成仙了。你我还是从前的你我吗?”
萧雨浓不语,将酒泼洒在地上。酒桌上的气氛便有些凝重,盘中浮着的热气也慵懒起来。
艾婷婷不知他们说的是谁,只觉得话题沉甸甸的,气氛也有些压抑,便保持着局外人的木然,不吃,不喝,不说,也不笑,像个木偶一样端坐其间。
安谧耐不住,起身搅散沉寂,大声嚷嚷着,让艾婷婷给寒冰敬酒。寒冰终于记起《小草》上发表过艾婷婷的散文诗,而且是他亲自编发的。那是一组很有灵气、很有韵味的作品,他很赏识,便问起她的创作近况。艾婷婷不愿把伤口亮给别人看,不愿提及她那个凶悍的丈夫把她的草稿和她的情感一同焚烧了,只是答非所问地谈及自己的稚嫩,渴望能得到寒老师的指点。寒冰哈哈一笑,坦言自己是嫌贫爱富的小人,耐不得寂寞,忍不得贫寒,已经和文学断了缘分,红尘滚滚,空旷寂寥的文学殿堂不是他这个俗人打坐的地方。他说:“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寒冰的调侃浸泡在缕缕酸楚之中,弦外之音袅袅,让人听了哭笑不得,也插不上话,只能举杯相碰:喝酒,喝酒。艾婷婷把酒喝了,心头有暖流潺缓游动,先前的阴郁蒸发掉了,胸口舒朗了许多,不知不觉中,和寒冰之间的距离缩短了。这个她一直仰慕的诗人没有文人的酸腐、造作、矫情,坦诚如一池清水,平和如一位长兄。她喜欢听他说话,于是木然的神情也就有了几分生动,便殷勤地劝酒,主动扯出一些云山雾罩的话题,有所期待,却又茫无目的。
安谧耐不得寂寞,在桌子下面紧紧握着萧雨浓的手,把分别整整一个白天的思念输电般地传了过去。萧雨浓被安谧的温情融化了,仿佛躺在洒满阳光的沙滩上,肉体松弛舒坦,心神却随着涛声激荡。他重新体验到了青春飞扬的浪漫。他附在安谧的耳边轻语道:“我想你。”他甚至没有顾及艾婷婷会听到。安谧把幸福挑在嘴角上,用力攥紧雨浓的手,身子柔柔地飘浮着、升腾着。
寒冰终于记起喝酒的主题,把萧雨浓扯回到现实中:“雨浓兄,满桌的情义我领了,但是你还得给我帮忙。我的《小草》你得浇水灌溉,不能让它枯死。”
萧雨浓爽快地说:“别兜圈子,说!”
寒冰想请萧雨浓和临原地区的宣传部长通通气,请他全力扶持一下《小草》。萧雨浓笑了,“这不是通气,而是干涉内政,是官场一大忌,在别人的一亩三分地里是不能乱插秧的。”寒冰仰天长叹:“既然菩萨不肯普降甘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可怜的《小草》枯萎了。我自然也混不下去了,解甲归田,‘种豆南山下’,过过陶渊明神仙般的日子了。”
艾婷婷不知是哪儿来的灵感,突兀地插嘴道:“《小草》能不能往通俗上靠一靠,《花苑》不是办得挺好吗。”
寒冰说:“《花苑》在你们萧部长的荫庇下可以茁壮成长,管我的部长可没这么贤明。”
萧雨浓脸上的微笑倏地飞逝了。《花苑》是市文联主办的一份文学期刊,文联主席兼主编黎明曾当过他的中学语文老师,而且是全省颇有影响的老作家,他不得不还他一分尊敬。但他对《花苑》是不大满意的,光那些花花绿绿的封面就搅得他心烦。他曾多次和黎主编交换过意见,但都碰了钉子。黎主编有自己的一套办刊原则:注重经济效益,却决不忽视政治效益;内容通俗但决不庸俗;色彩斑斓,却杜绝黄色。他说,这是在打擦边儿球,是规则容许的。事实上《花苑》却惹过不少麻烦,甚至被国家新闻出版署电话批评过。黎主编辩解说,只要工作就有可能犯错误,犯错误并不可怕,改了就是好同志。你总不能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财政断奶,是《花苑》不得不改变办刊宗旨的根源。对此,萧雨浓也无可奈何。介于此,他把指导文联工作的责任交给一名副部长,采取了回避态度。寒冰的话触痛了他的神经,阴影便罩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