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书商

回家之后的许建国换了一副嘴脸,五尺多高的汉子跪在她的面前,泪水纵横。她的心依然像块石头。她已经看清了这个男人的另一半世界,也看清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今后的生活脉络像她的手掌纹一样清晰地显现出来。她提出离婚,却得不到回应。她无路可逃,像搁浅在沙滩上的鱼苟延残喘。后来的日子也曾平静过,发誓滴酒不沾的许建国将自己凶残的那一面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扮演了一个体贴入微的模范丈夫的角色,虽然蹩脚,却毕竟是维系这个家庭的一根链条,像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只要链条不断,两个相距甚远的轱辘还能行驶在一条轨道上。千千万万个家庭都是这样过来的,这是古老文明的传承。然而,生锈的链条终究是要断的。喝了酒的许建国再一次将她甩出了轨道。

从噩梦中挣扎出来的她愈加茫然,觉得自己是个幽灵,没有归宿,没有希望。她冷冷地笑了。凄清的夜空被这阴冷的笑刺痛,满天的星星都在战栗。她走走停停,似乎在寻觅着什么。没有路灯,也鲜见一个透亮的窗户。她像陷进一座迷宫中,找不到出路,看不到阳光。其实,她的心里也不存奢望。只有死,大概才是出路,才是希望。有人在擂一家路边店的门,分外响亮,将黢黑的夜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先是有狗吠声在回应,店里随之亮起了灯,灯光从开启的小窗户扑出来,又有一颗人头将灯光掩去了。敲门的人便大喊大叫:拿一瓶白酒,度数越高越好。酒递出来了,钱送进去了,窗户关上了,灯却还在亮着。买酒的人就势坐在门口,咬开瓶盖儿,咕嘟咕嘟往肚里灌,像渴极的人在喝一瓶凉水。半瓶酒进了肚,他才站了起来,踉跄着向前走,扯破嗓子唱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头。”酒鬼看见了她,歌是唱给她听的。她说不上是感动还是厌恶,骤然间也生出喝酒的欲望,也想体会一次醉酒的感受。走到小店儿的门口,才想起兜里没有一分钱。她累了,颓然坐在小店儿的台阶上,门缝儿毕竟还透着亮光,拓出一个可供想象的空间。她像个乞丐,像个流浪汉,像个安徒生童话里的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儿。要是她的手里也有一盒那样的火柴,她也会一根根划着,那时她会看见什么,慈祥的奶奶也会从天而降接她去那个理想中的天堂吗?“奶奶!”她叫了一声。她想奶奶一定会听到她的呼唤。此时,奶奶是她想到的惟一的亲人,她活在她的心中。奶奶说:你站起来。她听到了,这是奶奶的声音。奶奶走过八十四年的人生旅程,一生都是站着的,从来没有趴倒过。她是她惟一的孙女儿,身上也应该长着她的骨骼。她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走,义无反顾的样子。一个男子在后面尾随着她,大概把她认作是野鸡流莺。她已经彻底地将自己出卖过一次了,再多一次,也无所谓。她停住脚步,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只要他上来,她一定会扑上去将他一口吞下去,做一次生命的最后交易。尾随她的男子像是感到了什么,悻悻地走开了。她想喊住他,甚至想上前拽住他。魔鬼和幽灵应该是伴儿。

她茫无目的地走着,前面是地狱抑或是天堂对她都一样。她终于停住脚,面对眼前这座水泥筑成的庞然大物凝视许久,终于在冥冥中拣到一个记忆,这里面住着她的一个朋友。她开始寻找那扇窗户,黑漆漆的冷默是所有窗户的标示。她想转身离去,屁股却沉甸甸地贴在台阶上,也许这就是上帝给她安排的归宿。

清凉渐渐将浓黑的夜色洗净,淡淡的乳白温柔地飘浮着,噩梦融消成一个悲凉音符落在清洁工细密的扫帚下,懵懂中的艾婷婷醒了,身后传来轻盈的弹奏楼梯的声音。艾婷婷不愿回头,不愿用一脸憔悴搅扰别人清晨的好心情。似乎是一种默契,那人像风一样从她身边拂过,却有些急促。艾婷婷感激地瞥了一眼他的背影,却意外地收获了一个惊讶。这个一身潇洒的男人是宣传部长萧雨浓,而在这座楼里能和他维系在一起的只有她的朋友安谧。艾婷婷怀疑自己依旧在梦魇中,她已经无望从梦的世界里挣扎出来了。梦大概就是她的人生。

但眼前的梦却是真实的。艾婷婷迷茫地抬头看了一眼,三楼的阳台上站着她熟悉的身影。安谧是在目送萧雨浓,同时也看见了她。

安谧平静地向她招招手,她迟疑地走上楼,迎接她的依旧是安谧灿烂的微笑,没有寒暄,没有解释,没有疑问,她将艾婷婷推进卫生间,轻轻将门带上。

温暖的水亲吻着她的肌肤,渗透在每一个毛孔中的凄楚都被吮了出来。艾婷婷哭了,却只是流泪,没有抽泣,甚至没有痛楚。

餐桌上摆着一杯牛奶、两片夹着果酱的面包,艾婷婷坐下来,轻轻闭上眼睛,她担心眼泪再流出来。安谧就坐在她的身边,依旧默默无语,温情地看着她。

“姐!”艾婷婷叫了一声,眼泪已将所有的语言统统淹没了。她扑在安谧怀中,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而后还是把所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安谧说:“就当它是一场梦,一场噩梦。庆幸的是你醒了,从噩梦中走出来了。忘记它,永远保持着清醒,不要再坠入噩梦中。”她那样子像个说道的牧师,或者像一个哲学家,严肃而认真。

艾婷婷认认真真地听,心中的阴影消解了许多。她嗫嚅地说:“我无路可走。”

安谧说:“‘路是人走出来的。’这话说得再正确不过了。就把这儿当成一个新起点,当成你的家。”

艾婷婷闭上了眼睛,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魔鬼远去了,天使就在她的身边。这大概也是因果循环。

安谧说:“我要上班儿了,很快就会回来。你打电话请个假。好好睡一觉,做个好梦。”

艾婷婷躺在尚留着安谧体温的被窝里,却睡不着。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静静的,依稀听得到电器的呼吸声。突然她嗅到一股男人的气息,仿佛被刺了一下,本能地弹了起来。这是萧雨浓的气息。艾婷婷的思绪凝滞了。

艾婷婷心目中的安谧是神圣的、圣洁的。她是一名导演,艾婷婷甚至替她设计过“白马王子”:潇洒而不失细腻,健壮而不失温柔,满腹经纶却没有夫子气。她怎么也不会把官气十足装腔作势的萧雨浓和安谧联系在一起,那尊泥胎应该是供奉在庙宇中的。她想象不出他们做爱的情景,萧雨浓能有沸腾的热血和澎湃的激情吗?她替安谧感到委屈,甚至是屈辱。难道连圣洁的安谧也不能脱俗,也需要用肉体去换取高官的荫庇?报纸上披露的腐败官员,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有一个甚至多个情妇,情妇往往是官员身上的致命毒瘤。冰清玉洁的安谧怎么会投身到这个泥沼中?

艾婷婷躺不住了,心目中的圣殿坍塌了。她想离去。

电话铃响了,艾婷婷眼睛盯着它,却没有动。她觉着那里面也隐藏着无数的秘密。也许是萧雨浓打来的,他会把她当成安谧,说出许多令她难堪的话。她不想冒充安谧窃听人家的隐私。她宁愿这是一场误会,是她自己多疑。心灵淌血的她是在变态扭曲地看这个世界。她应该信任安谧。噩梦总不会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吧。

电话铃执着地响着,艾婷婷不得不鼓足勇气拿起话筒。电话是安谧打回来的,说她中午回不来了,让艾婷婷自己照顾自己。说完匆匆将电话挂了。

艾婷婷总算透过一口气来,随即却又感到窒息,脑际间骤然浮出一个问号:她和他会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