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承了母亲光彩耀人的丽质,也传承了父亲沉默寡言的内向。年轻时的母亲是男人们追捧的明星,鲜花和爱情簇拥着她,她的生活常常闪烁着五彩缤纷的礼花。她和父亲的结合,纯粹是命运的恶作剧,是礼花熄灭的瞬间,被一时冷落在黑暗中的母亲感到精神崩溃前做出的冲动抉择。他们维系着婚姻,却从未酿造爱情,母亲的绯闻是她生活的主旋律,父亲的隐忍和无奈便筑成了婚姻的基石。艾婷婷从小就厌恶像蜜蜂一样追逐着母亲的男人,每当那些男人想通过爱抚她而来讨好母亲的时候,她格外愤怒,羔羊会在瞬间变成猛兽,尖爪和利齿都会成为武器。厌恶男人在潜移默化中成为她性格中的一部分,她尤其厌恶那些油头粉面的奶油小生。就在高考的前夕,她无意之中撞见母亲的一次艳遇,心绪坏透了,脑子里乌七八糟的影象不断地重复回放,把烂熟于心的英语单词、数学公式、历史常识、地理名称统统抹掉了,于是她只能无奈地走进师专的大门。师专是漂亮女孩子云集之地,男孩子们又大多缺钙,没有铮铮的铁骨,却自命不凡,能让艾婷婷看上眼的,一个都没有。两年后,她在孤傲中走出校门。艾婷婷崇敬魁梧剽悍的军人,这源自于她的柔弱,她害怕毛毛虫、老鼠、蛇一类的动物,也畏惧和她纠缠不清的那些个男孩子。从上初中起,形形色色的纸条子,名目繁多的约会,不断地骚扰她,下学的路上经常会遭遇男孩子们的围追堵截。她厌恶这些乳臭未干的男孩子,盼望有一个威武的军人时刻守卫在她的身旁。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内心的憧憬更增添了浪漫的色彩,荡气回肠的军歌让她痴迷,绿色的军装让她敬仰,军人就是她心中的偶像。这和时代不大合拍,有点陈旧落伍的感觉,她却坚守着,认定做一个军人的妻子就是她的宿命。这也让她始终近乎与尘世隔绝。才华横溢的学者、商海得意的新贵、品学皆优的同事,其中也不乏让她动心的,却都与她擦肩而过。尤其是妈妈看中的那个颇有艺术天分的小提琴手,似乎已经走进她的生活。他的甜言蜜语和他的琴声一样动听,白皙的纤手抚摸她的肌肤如同弹拨他的琴弦一样韵味十足,她几乎被他迷醉,却还有一份清醒守护着自己。她不是刻意探秘,而是在不经意间发现他是个多情的播种机,是广种薄收的那种,或是只讲耕耘不问收获的大众情人。这个发现并没有使她感到失落,虽然哀痛,也只是淡淡的。倒是庆幸迷途知返,轻轻松松就回到原来的轨道上。连她的妈妈都为她这种波澜不惊的处世态度惊讶不已,她似乎太成熟了,却不知成熟的表皮下是一汪清水的稚嫩。第一眼看到许建国就让她怦然心动,宿命的影子已经悄然罩住她的心。是岩浆,总是要喷发的,高山峻岭包孕着它,也在给它聚集着巨大的能量。而许建国在她的第一印象中恰恰是巍峨的高山,她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要喷发出来和他熔融在一起。这就是缘,即便是苦缘、恶缘、孽缘,但毕竟是缘。那会儿的许建国还是名军人,威武、雄壮、挺拔是他的标志,果敢、硬朗、坚毅是他的表象,他是真正的男子汉。艾婷婷就是这样认定他的。第二次见面,许建国就明确表态,他很喜欢她,希望和她交朋友。他说得干脆,做得更利索,当她还在琢磨怎么回答他的时候,他已经伸出粗壮的胳膊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准确、热烈地吻住她的嘴唇。这一吻,吻酥她浑身的筋骨,吻化了她的心。第三次,他约她去他的战友家,说他最要好的战友想见她,一块吃顿家常饭。吃完饭,他的战友借口出门了,给了他俩一个自由的空间。他如狼似虎地将她生吞活剥了。事后,他交代这是他的战友们给他出的主意。生米只要煮成熟饭,就再也播种不到别人的田地里去了。这一切似乎都超越了她的想象空间,她潜在的浪漫情愫,被洪水般的情欲冲决出茫茫的苍白。她虽然也曾抗拒,但溃决的堤坝却在瞬间坍塌得干净彻底;虽然也曾痛苦,也曾流泪,但如火的激情焚毁了她的理智,痛苦和泪水都在酣畅淋漓中变质成陌生的欢愉。顺理成章的婚姻就这样缔结成功了,一个昏了头的女人,被心甘情愿地囚进了牢笼,这大概就是婚姻的实质。
艾婷婷把许建国领到家里的时候,她的母亲震惊得张口结舌。母亲以冷漠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她连一杯茶都不肯沏,言语之间充满了敌意,甚至于抄起扫帚将无辜的尘埃惊扰得沸沸扬扬。送走了许建国,母亲不容置疑地说:“交朋友是你的自由,当女婿我坚决反对。我们是书香门第,门坎儿再低也决不容许一个大兵迈进来。你要是认他,就不要认我。我真想象不出你是什么眼光什么品味。你太让我失望了。”母亲不住气地说,直到透不过气来,才脸色惨白地跌坐在椅子上。父亲没有明确表态,但从劝解母亲的口气中,也流露出不满的情绪,仅仅是委婉,仅仅是和颜悦色,仅仅是不想触痛女儿的心灵。来自家庭的压力对一向柔顺的艾婷婷的确不堪承受,但她的执拗却连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用沉默守护自己,守护着刚刚吐绿的心灵家园。
许建国复员了,他的家不在这里,依赖未婚妻的鼎力相助,他在开发区得到一个保安的职位。没有亲人的祝福,没有奢华的婚宴,一纸婚约就将他俩结合在一起。当艾婷婷的母亲得知真相的时候,木已成舟。母亲大发雷霆,歇斯底里地诅咒:让她下地狱吧,连一滴眼泪都不会施舍给她。
婚后的幸福维持了半年。虽然她早已感觉到维系他们情感的纽带似乎仅仅是疯狂的肉欲,再加上一个强壮的男子汉对一个弱女子的疼爱,但她并不奢望鱼与熊掌兼得,即便没有共同语言,没有浪漫,不能共同分享彼此的欢乐和苦恼。但这一切也改变不了他日渐显现的狂暴性格和脆弱的心理素质。她仅仅渴求一个平静祥和的温馨家庭,然而,这个最基本、最单纯的希冀却在一个天上缀着明媚月亮的美好夜晚被击得粉碎。那一天,她心境如水,熏风轻拂水面,泛起潋滟涟漪,便有几分诗情入怀。她挥笔疾书,如醉如痴。一阵凌乱、沉重的脚步声把她的梦境击碎了,踉跄着闯进门来的许建国直扑过来,抱起她,把她丢在床上,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衣服,粗重、浓烈的酒气呛得她透不过气来。那一天恰逢她来例假,是她神圣不可侵犯的日子。她本能地开始反抗,手脚并用,胡乱扑腾着,她竟将他一脚踹到了地上。他站起来了,熊一样地矗立着,目光中汹汹燃烧的欲火掺进了凶残、野蛮,他肆无忌惮地辱骂着,左右开弓在她的脸上挥击出清脆的响声,直到她瘫软成一团剔了骨的肉泥。他剥光她,狂风骤雨般地摧残她、蹂躏她,直至将酒精燃起的兽欲倾注在她身体的最深处。她受摧残、受蹂躏的不单单是身子,伤得更重的是心。
母亲的诅咒得到了应验,花团锦簇的幸福很快就凋零了。许建国粗蛮的本色渐渐显露,工作中的不顺心转移到家里,演变成暴戾恣睢。美丽原来并不是可靠的护身符,在许建国被酒精泡红的眼睛里,她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不会操持家务、不会伺候男人的废物典型。精神的摧残仅仅是过渡,许建国强健的身躯蕴藏着用之不竭的性能量,他需要发泄,直到把艾婷婷蹂躏成一堆烂泥,他才善罢甘休。
艾婷婷带着精神和肉体上的累累伤痕逃回了母亲的家。母亲的怨恨尚未抚平,见到狼狈不堪的女儿,翻出大大的眼白,轻蔑地说:什么叫报应,老天长着眼睛呢。但她毕竟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在父亲的劝慰下,母亲还是将她这个悖逆的女儿收留了。
第二天,艾婷婷还没来得及痛定思痛,许建国便找上门来。他没有忏悔,甚至连懊悔的表情都没有。他说:“回家!”口气像班长在命令小兵。父亲呆在书房,没有露面;母亲在厨房一边挥舞着菜刀击打出爆裂的响声,一边恶狠狠地指桑骂槐:你这头死猪,我非把你剁成肉泥,红烧,油炸,吃了你,拉出去,变成臭烘烘的大粪。许建国又说了一声:“回家!”这一次是咬牙切齿说的,而且站了起来,顶天立地的样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艾婷婷。艾婷婷说:“不。”却不那么响亮,不那么理直气壮,嗫嚅地说出来的。许建国伸出手,像拎小鸡儿一样把艾婷婷拉起来,嘴里蹦出来的还是铁豆子一样的那两个字:回家。母亲终于忍耐不住,攥着菜刀挡在许建国的面前,厉声喝道:“你给我放开她,不然我砍断你的胳膊!”许建国轻蔑地一笑,脸上的横肉暴起,狠毒地说:“好狗不挡道,你给我让开。不然别怪我六亲不认!”母亲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几乎昏厥过去,眩晕着摇晃了几下之后,愤然将手中的菜刀扎在门框上,脆弱地喊了一声:“滚,都给我滚。永远别让我再看到你们!”这是庄重的宣言,决不是气头上的话,是一锤定音的。艾婷婷听明白了,而且在一推一拉之中已经没有留给她选择的余地了。门是敞开着的,走廊的各扇门中伸出许多颗脑袋,冲着这边张望。为了这个家,艾婷婷只能选择离开。恍惚中她听到一个声音:我不下地狱,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