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林(上)-羽蛇

多年之后我在欧洲看到了真正的碑林。欧洲的墓地,与教堂一样美。但是墓地与墓地,很不相同。维也纳的墓地,是精美的。所有的雕塑都是完美的艺术品。墓地的大门打开了,在祭品、花环、圣灯、水瓶、甲胄、箭筒、银制的面具中间,有着巍峨的雕象,本邦的守护神与童贞女。巴赫、勃拉姆斯、贝多芬、莫扎特……或者拉着他们的小提琴,或者托着他们思想的额头,沉思着。莫扎特的金象,在维也纳的天空下灿烂辉煌,在那些大音乐家的碑林中,始终荡漾着音乐,那个冥冥中的演奏者有着细腻的技巧,精纯的音色,丰满的和弦,微妙的底蕴和完美的表情,那些凝固了的音乐全都变成了碑文,那庄严美丽的墓地上,到处撒落着花朵,那是一种深深的和谐与宁静。

但那不是我留在心里的碑林。

我无意中发现了塞尔维亚南部的中古时代的墓地。和那些大音乐家的碑林相反,这里的雕塑是简单的、粗旷的,只有两三个简单的几何图形,石碑上的沟槽,那些不规则的名字,还有断裂了的碑基,所有的碑都是东倒西歪的,但唯其如此,才让我感受到了真实与惨烈。那片碑林象是一个广袤的古战场,在那片古战场上,曾经发出过荡气回肠的金钺之声。

但那仍然不是我心里的碑林。

烛龙并没有能和亚丹结婚。多少年后认识他们两人的都说,假如烛龙能与亚丹结婚,那么两个人的命运就会完全是两样了。

改变烛龙命运的是一顿普通的晚饭。那天他回校迟了,晚饭已经开过,他正好手里拿着一整月的工资(那时有一批带工资上学的学生),就信步走出去,进了离学校很近的那家饭馆。

烛龙点了锅贴和沙锅白菜,还要了一小瓶二锅头。烛龙在等菜的时候,发现斜前方隔一个桌子对着自己坐着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新鲜的肤色和明亮的眼睛象浮在灰暗的调色板上的一道亮色,那种明亮完全是没有经过污染的明亮,久居在都市里的烛龙有很长时间没见过这么新鲜的颜色了。但那并不重要,最奇怪的是那个女孩面前摆着一大桌子菜。这个饭馆,是那种所谓“丰俭由人”的饭馆,烛龙吃的当然是最节俭的,可那个女孩,点的却都是最贵的菜:油闷大虾,焦熘里几,芙蓉鸡片,清蒸牛蛙……虽然多,那女孩的吃相却很好,一点一点斯斯文文地吃着,就象是个公主,面对着一桌丰盛的筵席,挑拣着,有着很好的家教。

烛龙觉得奇怪极了。

我们现在和烛龙一起观察着这个女孩。她浓黑的头发,粉嘟嘟的脸,一双眼睛里就象是落进了一对星星,颧骨和下巴微微有点翘,睫毛长得象蝶须,落在颧骨上,阴影一片。这个长得象个洋娃娃似的美丽女孩,我们似曾相识,除了头发剪短了之外,她几乎没有变样──她是安小桃,我们曾经在本书第五章里详细描述过的。

我们当然记得,安小桃是大盗安强和侍女梅花的女儿。但是我们可能永远也猜测不到,安强是玄溟四姐玄湛的亲生儿子。玄湛嫁给了一个姓安的捕快,是京城四大名捕之一,于是便有了安强。安强的血液成份里似乎父亲的更多一些,从小便喜欢舞枪弄棒,练得一身好功夫,身手矫捷,风流倜傥。安强失踪于22岁那年,新婚前夜。安强的失踪差不多要了玄湛半条命。玄湛常对妹妹玄溟说:“儿女亲事千万不能强求,强儿想必是对这桩婚事不满,才背井离乡的走了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说罢,垂泪不已。但是玄溟并没有接受姐姐的教训,前面我们已经讲过,玄溟对于女儿若木儿子天成的严厉都是出了名的,玄溟的刚强直接导致了儿女的疲软,是玄溟一手控制了若木的婚姻,但是,玄溟却没有从这桩婚姻中捞得半点好处。

至于梅花,那个漂亮聪明的侍女,那个本来已经枯萎了的女人,是在嫁给安强之后才回黄转绿的。安强的劫持给了她一个最好的逃脱方式。在与安强共同生活的漫长岁月里,梅花有了脱胎换骨般的改变。梅花的改变直接塑造了小桃。小桃自出生始接触到的就是另一个梅花。再不是那个天真多情的女侍,新的梅花,成熟老道,灵气四溢,并且很难为人所动。在小桃的记忆中,母亲总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象个独行侠,而且,每次行动必有斩获。小桃的心目中,母亲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小桃从小就常常听说“西覃山的梅姑”这样的字眼,于是母亲又在她心里有了一层神秘。母亲平时沉默寡言,从不刻意教诲认真规范,便形成小桃无拘无束的性格,在小桃的血液中,兼有父亲的侠义放荡和母亲的聪慧灵逸,加上自小便从不拘泥于任何游戏规则,所以她的生活方式,实在是一片天籁,特别是在母亲病逝之后,小桃独闯京城,更是放任自如,游刃有余,哪把一帮迂腐的京油子放在眼里?得手两回之后,小桃的胆子越发大了。

这个吃着锅贴白菜汤的青年学生,从一进来就引起她的注意。这学生的目光象两把清水剑,既锐利又清澈,好象能把人一剑刺穿,却又正气凛然,让心怀叵测的人多有畏惧。小桃来到此地已有两年,自以为什么人都见过,但这个年轻人的容貌行止,却令她砰然心动。她从不压抑自己,便隔着桌子招呼他过来同吃,他微微一笑拒绝了。她觉得他的态度恰到好处,便又想找话跟他说,但是他埋进白菜汤里,再不和她的眼光相撞了。

眼看着他要吃完,小桃便急急地叫小姐买单。小桃叫买单的声音底气十足,但就在小姐拿来单据的时候,小桃忽然一声惊叫,小桃叫着说看哪,你们这汤里有什么?一个牙签!你们对顾客还负不负责任?幸好我眼尖,要是吞下去了还有生命危险呢!把你们经理叫来!

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小桃身上。烛龙惊讶地看着这个女孩,在众目睽睽中泰然自若,在与经理“理论”的过程中据理力争,说出话来有理有力有节,最后弄得经理无话可说,只好沮丧地说好吧,这顿饭钱就免了吧,小姐,请你高抬贵手,就别向消协申诉了。小桃这才转怒为喜,对烛龙飞了一个得意中不无娇媚的眼风,然后从容不迫地向门外走去。这时,邻座的一位老人才咬着牙说:“这是饭虫儿!是炸桌儿呢!──可惜了儿这么漂亮一个闺女,这年头的事儿真难说!”经理说:“我何尝不知道她是炸桌儿?!可咱拿不出证据,就得吃亏!”

烛龙也结了帐,走出去,在拐角处,赶上了小桃。小桃回眸嫣然一笑:“我就知道你要跟出来。”烛龙一脸严肃地说:“我想弄清楚牙签的事。”烛龙的严肃和语气惹得小桃咯咯地笑起来。小桃说你真逗,我想知道你在哪儿工作?怎么现在世界上还有这么可爱的人呢?!

烛龙的脸红了一红,烛龙在女孩子面前从来高高在上,因此从容不迫,但是现在突然有一个女孩,竟然把他当作一个平等的人来揶揄,这让他觉得突然,更觉得刺激。

烛龙说:“你没觉得这么做太掉价儿了吗?”

女孩笑得更厉害了:“天呐,什么叫价儿?你一定是个大知识分子吧?告诉你,我不过是个小学生,高小没毕业就插队去了,还谈得到什么价儿?再说,你一个大知识分子吃白菜,我一个小学生吃宴席,咱俩的价儿到底谁低谁高?咯咯咯……”

烛龙在愠怒之中被牢牢地吸引住了。他想探究这个女孩,穷尽她。

三周之后,小桃和烛龙住到了一起,又过了三周,烛龙毕业分配到了郊区的201所,之后就闪电般地与小桃举行了婚礼。烛龙的婚姻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烛龙在三个爱他的女孩中选择了小桃,烛龙常常觉得自己对不起亚丹和羽,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当一个男人处在三个女人中间的时候,注定要得罪两个女人。烛龙想,时间可以使她们慢慢淡忘。

但是烛龙想不到的却是,他根本不懂女人。这个被朋友称为职业革命家的堂堂男子,在若干年后,他也没能摸清他要“探究”的对象,而被“穷尽”的,恰恰是他自己。

羽没能参加烛龙的婚礼。她病了,再次住进了医院。烛龙娶了安小桃的消息使羽全身的伤口都迸裂了。羽既不能象亚丹那样发泄式的痛哭,又不能象箫那样没完没了地倾诉,羽缺乏一种宣泄的渠道,因此只能自己伤筋动骨。

金乌把羽送到医院的时候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外科主治医生丹朱放下饭碗,为羽作了常规检查。丹朱作检查的时候金乌出去为羽买了饭,是羽最爱吃的八宝稀饭,还有涪陵榨菜和凤尾鱼。丹朱做检查的时候就发现了羽胸前的梅花。外科医生丹朱天性淡泊从来不爱一惊一怍,但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暗暗地吃了一惊。那毕竟还是八十年代初,千奇百怪的形态还没有开始。在丹朱的眼里,所有的女人脱了衣裳都是一样的,就象所有的男人脱了衣裳都一样似的。但是那两朵小小的梅花使羽忽然脱颖而出──她和任何别的女人都不一样!这引起了丹朱的好奇。丹朱的视线久久停留在羽的胸部,在他看到过的千百种女人中,这无疑是最美的乳房:小小的,袅娜而精致。乳头上的两小朵梅花,为她凭空添加了一种异域色彩。丹朱第一次在心里追问女人的来历,在羽张开时间不多的梦幻而雍懒的眼睛里,他找不到答案。

外科医生丹朱出生在一个医学世家里,父亲是卫生部的高级官员,长征时期共产党的王牌医生。但是在丹朱身上找不到半点革命的影子。丹朱非常实际,钻研业务,对于政治和人都毫无兴趣。来就诊的男人女人在他眼里,和实验室的那些解剖活体没什么两样,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病人的职业性的关心,这种关心虽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足以说明他是个好大夫了。丹朱的妻子也是搞医的,在化验室做化验员。丹朱的一切都是按步就班的:在需要结婚的年龄,就由母亲介绍了一位化验员,那位姑娘在丹朱看来不比别人好也不比别人差,于是他虽然不积极却也不反对,姑娘倒是如火如荼的。他们一个月之后就结婚了──因为丹朱觉得谈恋爱“耽误时间”,而且,和谁结婚都差不多。与婚姻问题上的消极态度相反,丹朱对于他所从事的职业一往情深。他的外科手术做得非常漂亮,得到著名的J医院的医学泰斗们的一致肯定,于是便成为J医院最年轻的主刀医生。在没有和羽相遇之前,丹朱觉得自己的生活十分充实,没有任何缺憾。

我们常常忽略“相遇”这个词。“相遇”这个词实际上十分复杂。在茫茫人海中,“相遇”谈何容易啊!有的人一生只相遇了一次,却终生不忘;有的人一辈子都生活在一起,却永远不曾“相遇”。丹朱与妻子结婚五年,从没红过脸,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们是一对模范夫妻,但是丹朱心里明白,那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相遇。争吵的夫妻是因为他们在思想的小径上碰撞了,所以才争吵,争吵实际是一种相遇。

按照惯例,丹朱在下班之前去看了看他的病人。他发现羽床头柜上的吃食一点也没动。丹朱问:“为什么不吃饭?”丹朱问得很轻,但还是把羽吓了一跳。羽正沉浸在她自己的冥思幻想中。羽摇了摇头。丹朱就严厉地说:“必须吃。不然明天手术你顶不下来。”羽说,她的胳膊抬不起来。丹朱就坐下来,用小勺给羽喂稀饭吃。羽非常不过意。但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时她才注意他的脸,他有一双亮而大的眼睛,疃孔不是黑色,而是一种朦胧的蓝灰色,虽然美,却非常冷漠。他身材偏胖,但是因为个子非常高,因此并不难看,反而显得魁伟。他永远面无表情,说话的口气象是在冷嘲热讽,羽真的不知道他在看自己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感受。羽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和一个什么小牲口没什么两样,想到这个羽心里就十分难过。

我们猜想,羽实际上是个在心理上早慧,在生理上却晚熟的姑娘。在她与丹朱相遇的那个年龄段,才是她真正的青春期。尽管她精神抑郁身体不好,但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激情在心里躁动着,渴望与人相撞。她从来没有如此渴望得到别人的爱,哪怕是一点点,都会在她心里燃起熊熊大火。眼前的这位医生,对于她来讲,完全是另一世界的人,唯其如此,才充满了一种神秘感。这位骄傲的医生坐在她的床头,一口一口地喂稀饭给她喝,而在一天之前,他们还不相识。她觉得这件事本身就很神秘。

金乌在给羽登记的时候对丹朱说,她是羽的“表姐”。丹朱当然认得金乌那张脸。金乌是大明星。是在过去黑暗天空里硕果仅存的明星,报纸上永远有关于金乌的报道,金乌的大彩照几乎充斥了所有国内的画报,连海外也有关于电影皇后金乌当了名模的消息。但是金乌那张美丽的化了妆的脸在丹朱面前等于一个零。丹朱并不欣赏这样的女人,甚至有些天然的敌意。就象丹朱从来都不欣赏父亲那代老革命一样,提起他们,他嘴角上就会出现一丝讥讽的笑容:“他们不过是打着红旗反红旗。”他说。

金乌说:“我很忙,希望你多费点心,好好照顾我的表妹。”他虽然点头答应,心里却十分反感。他讨厌金乌无意中流露出的那种居高临下的表情。但是现在,在医院的黄昏时分,来探视的亲属们都离去了,病人们也差不多都出去散步了,大夫们要下班了,病房里很安静,他这时才来得及清理自己的思想,面对着一个神情恍惚、显然与世事格格不入的女孩,有一种深隧的、非常久远的情绪缠绕着他,他忽然想和这个女孩子说话了。

“你家里人,明天都来不了吗?”

“金乌会来的。”

“她明天有演出,可能来不了,刚才临走时跟我讲的。”

“我家里的人,并不知道我住院,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

“可是手术需要签字。”

“我自己签好了。”

“……那好。明天清早我就让护士给你备皮。”

“什么叫备皮?”

“你身上那么多手术刀痕,不知道什么是备皮?”

“以前的手术,都是在我没有知觉的情况下做的。我晕倒了,被人抬到手术室,全麻之后,就做了手术,就是这样。”

丹朱怔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这个年轻的女病人很可怜。于是他把声音放柔和了些。他说:“备皮,就是把体毛刮掉,护士会告诉你怎么做的,不疼。关键是,你千万别紧张。”

丹朱喂完了一碗稀饭,就站起来往外走。他忽然听见羽悄声叫他。他回过头,看见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问:“有事吗?”羽说:“没什么事。……我只是……只是有点害怕……”他重新又走回来,这时房间里已经很暗了,他开了灯,灯光流泻在羽的脸上,他忽然觉得,这张青里带黄的脸有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表情。他坐下来,他不敢走了。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就象真的一样。我梦见自己变得很轻,升起来了,一直升到天花板上。我怕极了,就说,让我下来吧,让我下来,我一下子惊醒了,出了一头冷汗,但是在我刚刚想着,幸好是梦的时候,我再一次升起来了,就这样,反复了三次,那种失重的感觉真是太可怕了。我不知道,这个梦告诉我什么?大夫,你会释梦吗?”

丹朱笑了,他难得一笑。他说:“我怎么从来就没做过梦?”

多梦的羽和无梦的丹朱相遇了。命运注定他们相遇。他们是那种离得很远很远的人,基本上属于两个世界,相遇的概率极低,但是这种概率极低的相遇,注定会产生某种故事。

第二天,羽在丹朱的口罩上端又看见了他的眼睛。这是羽第一次清醒地走上手术台,她觉得,手术室很大很大,广阔无边,而且,白得让人心寒。有多久了,她害怕白色。童年时的那场茫茫大雪,少年时的大雪寒梅,都让她从心里往外冷,寒冷彻骨。现在她躺在手术床上,簌簌发抖,她的眼睛甚至能看见晃动着的床单,这时她听见丹朱在说:“开始吧。”

“开始”这个词使她想起那部叫做《铁窗问答》的戏剧。那个戏剧距离现在有好多年了。那个长了胡子的导演对烛龙和亚丹说:“开始。”也是一间大房子里,站着烛龙和亚丹,但是周围有很多人,他们是在表演。有那么多的人,就在现场,就在身边,可以为他们作证。而现在,她独自一人,面对这个空无一人的舞台,白得让人恐惧,她听得见剪刀喀哧哧的声音,却找不到一个证人。她觉得自己面对这一片白色软弱极了,就涌出了泪。泪水一旦涌出了眼眶就止不住了,糟糕的是她渐渐关不住自己的声音,她失声痛哭,哭声撞在雪白的四壁上,好象加入了和声。

“你怎么了?”

她看见丹朱额头上的汗珠,就命令自己收声,但是没有办法,她的泪水完全不执行命令。护士长严厉地训斥了:“你怎么这么娇气,一个小手术,打了那么多麻药,不会疼的,这么大人了你哭什么?干扰了大夫,手术做不好你自己负责!”

护士长的训斥更加大了哭声,她哭得声嘶力竭,使他不能不停下来了。

“你怎么了?疼?不舒服?害怕?……”他的汗一直滴到她的嘴里。他的汗是冷冰冰的,完全没有烛龙的那种热力,但是他的汗的气味很好闻,没有男人身上那种难闻的味道,那是她幻想中的纯正的橄榄油的气味。

他们的眼睛在瞬间相遇了。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他读懂了她的眼泪。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放得柔和:“别紧张,马上就好,马上。你的朋友就在手术室外头,一会儿看见你眼睛都哭红了,算怎么回事儿?那么大手术你都挺过来了,还在乎这么点儿小意思?好吧好吧,以后我再专门为你做皮护,好吗?……”

护士长惊奇地看着丹朱,她与丹朱医生共事六年,她觉得丹朱把六年的话都攒到今天了。在她的印象里,丹朱是从不开口的,每天面对那么多鲜血和死亡,丹朱早就修炼得处变不惊了。很难有什么使丹朱动容。那么,这个姑娘一定是有某种来历了。至少,她可能是丹朱的什么亲戚。护士长不敢怠慢了,她压着怒火好言相劝,直到羽哭累了,沉沉地睡去。

羽睡到半夜才醒来。并没有什么朋友。她发现自己换了病房。是一个小小的单间病房,有个男人背对着她,坐在床边。

“醒了?”丹朱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但是她看得出,他其实已经非常疲倦了。她缩着身体坐起来,上身的腋下那里,裹着厚厚的绷带,他给她披上上衣。她一点没有为自己的裸体害羞,她看着他,哭过的眼睛很清澈。

“你怎么这么爱哭?”他说话的口气仍然淡淡的,但是她看到有一种温柔的表情从他脸上一闪即逝,她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了。

“我哭起来很丑,是么?”

他不说话。

“……可我并不想让你讨厌我,我……我只不过是……”

“你得学会戴上面具,那样你的日子可能好过点。”

她惊奇地看着他。

“真的,你得戴上面具。并不是让你有意作假,那不过是社会的人格面具,那也是游戏规则的一种,都在社会上生活,你不能太个别。”

她仍然不解地看着他。

“这些常识,应当是你父母告诉你。对不起,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那么,什么时候可以摘下面具?”

“对着你亲人的时候,你才可以露出裸脸。”

她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了:“那么现在呢?现在可以吗?”

他轻轻弯过一条胳膊,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他觉得他怀里的姑娘柔若无骨,冰凉冰凉的,象一条冬眠的蛇。

亚丹变得很丑。许多年后,朋友们看亚丹当年的照片,都说:“原来你年轻时候这么美啊?”

亚丹变丑的原因主要在于她失眠一个月之后出现了大大的黑眼眶,那个黑眼眶使她本来大而美的眼睛变得象熊猫一样。其次的原因在于她怀了孕。就是中央喷泉的那个夜晚,她处女的初夜便受了孕。以后屡屡的事实证明,亚丹是那种极其肥沃的女人,男人一碰就要怀孕,假如不是计划生育,亚丹一定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英雄母亲。

早孕的反应使亚丹吐得昏天黑地,孟静苍白着脸问:“是谁?到底是谁?!”亚丹咬紧牙关不吭气。孟静咬牙切齿地说:“一定是那个圆广!”女人的直觉都准确得惊人,亚丹听见圆广两个字的时候,嘴角边甚至划过一缕微笑。看见那点笑意孟静的心都快碎了。孟静疼爱亚丹的方式以一个耳光显示出来,孟静把亚丹打得摔在了地上,然后自己狠狠地抽起了耳光,虽然哭,却不敢大声嚎啕。正处在更年期的孟静无法忍受女儿的荒唐,她使劲揪自己的头发,披头散发满屋乱撞,一直闹到半夜,才算在老头的脉脉温情中入睡。第二天一早,她就排队去买甲鱼,当她两手血腥两眼发直地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亚丹怕极了,但是母亲的脸上好象忽然有了得意之色,母亲说:“他们家也不安生,羽又住院了,刚才我听见若木和陆尘在吵。”

陆家的灾难一直是孟静的兴奋剂。但是关于羽再次住院的消息却成了亚丹的灾难──亚丹没法儿去看她,即使是面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亚丹也不愿意暴露自己这时的形象。孕妇──这个对她来讲本来是遥不可及的概念一下子进入她的身体,强迫她接受。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在部级机关工作的亚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怀孕了,她唯一的办法,只有撒谎。

四个月之后,亚丹再不能撒谎了。整个交通大学都知道,孟静的女儿怀孕了。还没结婚就怀孕了。玄溟拐着小脚排队买菜的时候,听见前后左右都在讨论着这件事。

“看看孟静家的姑娘,身子都显形了,还不知道是谁干的,把她妈气个死!”

“姑娘大了就是操心呐,还是你们家好,都是儿子!”

“你看你看,她还出来了,那不是吗?两个大奶!”

“那丫头本来奶就大,那是肉奶,将来喂不了孩子的!……”

亚丹这时已经走到玄溟的身旁,叫了一声“奶奶”,玄溟说,你要买什么菜告诉我好了,我给你带回去。亚丹把十块钱塞给玄溟说,奶奶,我只要一点瘦肉馅,说罢转身就走。她听见背后的老太太们在说:“屁股可够大的,象是要生姑娘!”“哪啊,后头比前头小多了,还是生儿子!……”

亚丹走进自己家门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个人了。她一头趴在床上,哭得半天缓不过一口气来。单位要好的同事来,说是领导本来想提她做部长秘书的,这下彻底告吹了。亚丹不吃不喝,面如黄腊,从此窝在家里再不出门。孟静到处求人,终于找到一位产科大夫,答应了做引产,因为那时已经将近五月,流产是不可能了。可是亚丹用水果刀对着手腕,死也不去。亚丹只说了一句“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晕厥了。孟静看着姑娘活不过去,也就不顾面子了。只得好吃好喝伺候着,可亚丹什么都不吃。

五个月的时候去做了一次B超,说是个男孩,孟静惨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做B超回来,继父赶着亚丹说,有个人来看她,叫什么“烛龙”,很怪的名字。孟静看见亚丹听到那个名字身子就发起抖来,眼睛里飞快地射出一种奇亮的光,又熄灭了,好象烧过的殒石似的。几个月来亚丹已经死去了的脸一下子复活了,那张脸抽动了几下,伴着一声嚎哭,眼泪就重重地砸下来。孟静想,是了。就是他了。这个挨千刀的王八蛋,原来他叫烛龙。

亚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不已。母亲在外面敲门说,好孩子,别哭了,怀孕的时候,哭不得的。可亚丹哪里听得进去。亚丹心里全是烛龙,她那么想他,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爱他。可她下定决心不见他。她死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丑样儿。她想象着也许自己生出孩子之后会死掉,那时烛龙会来看她,烛龙会懂得她,为了生出他的孩子,她死去了,而且,连一句话都没有。烛龙会肝肠寸断,就象她现在这样子。她想象着烛龙的悲伤,心里似乎好过了些,晚饭的时候,喝了一碗母亲特意为她煲的百合粥。她喝完一碗又添一碗,吃个没完没了,从此她总是吃得很多。孟静又惊又喜,天天给女儿换着样儿的吃,亚丹一天比一天长胖,下巴双了好几层,人都变形了,但亚丹丝毫没有节食的念头,她一天吃六顿,晚上还要吃夜宵。她常常把腿翘得高高的看电视,边看边吃些巧克力、曲奇饼干、浪味鲜之类的甜食。

临产前一个星期,亚丹睡过午觉起来吃点心,看见窗外有个男人正向自己家里走来。那男人宽肩细腰长腿,走起路来微微晃动着肩膀,是亚丹最喜欢的那种男性体形。亚丹还没看清他的脸,仅仅凭他的步态就认出,那是烛龙。一股巨大的惊喜涌向她的喉咙,她咽了口气,泪水一下子冒了出来,她趴在窗上,贪婪地看着他,他仍然是那种匆匆忙忙的样子,目不邪视,她心里所有的情感都在这一刹那调动了出来,她觉得胎儿在狠狠地踢着她的肚子,难道这小东西也认出了他的爸爸?

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的孟静一把拽住亚丹:“是他?”没等亚丹回答,她已经走到门口,亚丹踉跄着向大门扑去,用整个身子挡着母亲:“妈妈,告诉他我不在家。”孟静撇一下嘴:“咦,这倒是怪了!你不是成天在想他吗?我倒是想问问这个王八蛋,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马上要做父亲了!”亚丹的脸和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要是你敢说一个字,我们就再不是母女了!”

孟静悲哀地看着女儿。亚丹的脸和声音都使她一下子想起七年前,在问起谁是“圆广”的时候,亚丹说:“你要是敢把他卖了,这辈子都别想再让我叫你一声妈!”天呐,这个什么烛龙,一定就是那个圆广!不过改了个名字罢了。孟静的猜测再次证明了女人直觉的惊人准确。她恨死了这个圆广或者烛龙,是他把女儿生生地夺走了,把那么好的孩子,害了。好命苦啊,怎么生出这样烈性的女儿,这孩子,到底中了什么邪?!

孟静的眼圈红了,她难得流一回泪,可是为了女儿的事,她几乎夜夜躲在被窝里哭。真是报应啊,当年她为了天成,不也是象中了邪一样地死去活来么?可是,天成是好人,是老实温厚的人,而这个天杀的什么烛龙,什么圆广,完完全全是个混蛋啊!

亚丹当时反而十分沉着。她和母亲对视着,毫无相让的意思。她知道,只要她坚定,母亲就自然退缩了。当时她的肚子,已经大得怕人,而且不象一般孕妇那么下坠,而是往上翘着,毫不夸张地说,她肚子的顶峰就是个小桌面,就是放一杯橘子水也掉不下来的。现在这个大肚子横在她和母亲中间,如同楚河汉界,让母亲无法越界一步。

从孟静和亚丹的故事中,我们似乎可以发现,经验只属于经验者自己。经验是无法传授的,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最值得敬仰的圣者。但可悲的是,经验就象是一条界限,只要是越界,就再也回不到初始状态了。这是个悖论,是人类永远无法解决的悖论。假如经验可以传授,一切就简单得多了。孟静可以对亚丹说,对于单恋的人来说,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得不到爱的回报的,也许有一时感动了对方,对方会做出一点反应,但那决不是爱。而对方作出的回报越大,你受的伤痛也就越深。爱是不能勉强的,而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是从他(她)的胎衣中挣脱出来的那一刻就决定了的,那是血液里的东西,非常神秘,难以言传。

最终屈服的当然是孟静。孟静打开门,尽量从容地对着那个男人说:“亚丹不在家。她最近很忙,你不必再来找她了。”而此时,亚丹正站在大门的背后,哭得喘不上气来。

也许是过分紧张和激动了,亚丹的宫缩开始比预产期提前了十天。在待产室,有四个女人在呻吟着,大夫不停地测着她们的宫缩强度,大夫训斥着亚丹旁边的那个姑娘:“你小点声叫好不好,你看看人家,”大夫向着亚丹一指,“宫缩强度那么强也没象你这么邪乎,也没要求打杜冷丁!”

但是大夫哪里知道,亚丹心里的痛压倒了她宫缩的疼痛,她在想,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我再也见不到烛龙了。

到了产床上,亚丹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个小牲口,大夫们熟练地把她全身的衣裳扒光,然后盖上一条洗得发黄了的床单。她赤身裸体,毫无反抗能力地听任摆布。她的两只脚,分别嵌入两个铁圈中,两条腿于是张得大大的,她全身的体毛早已被刮得干干净净,就等待宰割了。一位大夫喊着,宫口已经开到十指了,你使劲啊!她于是使出全身的劲,但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宫缩减小了。大夫们开始换班吃饭。亚丹躺在产床上,大张着腿,走来走去的大夫肆无忌惮地看着她大腿的中间,有的还用戴着橡皮手套的手掰来掰去。亚丹被羞愧烧灼得几乎死去,严格地说,她还是个姑娘,她不过只有一次性的经验,而仅仅是这一次,便使她成为了母亲,可她既没有做母亲的准备更没有做母亲的名份,她总觉得自己还是昨天的那个姑娘,一点也没变,可在这里,残酷的事实就摆在面前──在别人眼里,在大夫眼里,她不过是个要生孩子的女人,和那些农村老娘们,和那些雌牲口一样毫无二致──她真的不是人了,这种感觉一直停留在她的潜意识里,挥之不去,一想起来心里就鲜血迸流。

亚丹在那个产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但是那位产科主治医,因为是医学界的泰斗,当时正在为自然分娩还是剖腹产更科学这一题目与另一位泰斗激烈论争着,她是坚决主张自然分娩的,当然希望亚丹能够咬牙配合,吸引器、侧切……只要不是剖腹,一切可以使用的手段都用上了,但看起来毫无用处。泰斗的汗一滴一滴地渗出来,在第三天的黄昏,眼看亚丹的两颊已经在塌陷的时候,泰斗忽然发现,原来生不出来的原因是正常胎位变成了枕后位,泰斗笑了,她毫不犹豫地把戴着橡皮手套的手伸入亚丹的产道,转动胎位,她伸进去的时候猝不及防,突然的不可忍受的剧痛撬开了亚丹紧咬着的嘴唇,从她的牙缝里迸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把一直守在外面过道上昏昏欲睡的孟静一下子惊醒了。孟静疯了似的往里冲,嘴里叫着:“杀人了!你们把我的姑娘杀死了!……”走廊里所有的产妇家属都涌到门口,助产士和护士长高举着戴橡皮手套的血迹斑斑的手去划门栓堵枪眼,正在一片大乱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生了”,但是并没有婴儿的啼哭,孟静几乎晕了过去:“我的外孙子!我的外孙子也完了!……”

孟静的外孙子并没有完。那个胖孩子好好的,不过是因为宫内折腾的时间太长,窒息了几分钟而已。

第三天,亚丹从昏迷中醒来,正赶上婴儿的平车推进产房,护士把一个婴儿放在亚丹的枕边,护士说你看看吧,你这个小家伙真够经折腾的,什么事儿没有!接着亚丹就看见在她的枕边,蓦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儿,严严实实地裹在襁褓里,平头整脸儿的,表情平静,俨然就象是已经满月了的孩子。那鼻子,那嘴,那眉眼,那脸蛋儿,活脱儿就是烛龙的,那简直就是袖珍的一个烛龙!亚丹笑了,亚丹笑着对那小人儿说了一声:“你好”,然后她的眼泪就迷迷朦朦地挡在了眼前,把那个小人儿遮蔽了。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箫有着与亚丹相反的苦恼。如果说亚丹是一片沃土,那么箫就是盐碱地。亚丹的痛苦在箫看来,简直是难以言传的幸福。箫想,假如上帝能赐给她一个孩子,那么就是受炼狱之苦,她也愿意。

但是箫一生也没有得到孩子。

如今的箫已经年近五十,住在欧洲的一个中等城市里。那个城市很美,到处都是街心花园、鸽子、青铜雕象和哥特式、罗可可式、巴罗克式或者拜占庭式的教堂。得了双学位的箫在这里大材小用,只开了一间作坊式的小公司,为人印名片。日子还过得去,但是生活得平淡。箫长期和一位捷克作家同居,自从看了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之后箫就对捷克作家充满了好感。那位作家看上去足有六十岁了,脸上的皱纹已经变成了深深的肉棱,但是食欲很好,尤其喜欢吃中国菜。他可以坐在城市中心的中餐馆里,吃上整整一盆炖肉。但无论他怎样吃,他的肩胛骨都那么尖刻地把宽大的风衣支棱起来,象是卡通片里的反面人物。他常常穿着这件宽大的风衣和箫一起到城市中心广场,去看中午十二点的打钟──那巨大的圆形钟盘在秒针与分针重叠着指向十二的时候,会突然启开一扇门,里面有十二个奇形怪状的人物鱼贯走出,有一个干瘦的老头会举起木棰,把钟声敲得山响。中心广场在那一刻,永远都会站满了人,统统仰起脸,看着世界上这个绝无仅有的表演。那时,作家就会搂着他的中国情人,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仰头观看。每一天都象是第一次。如果碰上有风的季节,那件宽大的风衣就会被风吹得高高扬起,把箫整个遮挡住。箫在那种时候总会感觉到一丝苍凉──身在异乡为异客的苍凉。

箫的爱情结束于八十年代中期。迟到的爱情使箫变得象小姑娘那么任性。有一回,已经很晚了,箫让室友把华叫来,一定要华陪她去学校的英语角。箫的学校是有名的“巨无霸”,而英语角和箫的宿舍又正好是个大对角,那长长的斜线可以成为她和华的漫步的路线,他们可以尽情地倾谈,在夜色的掩盖下,还可以有一些温柔与浪漫。箫很为自己的设计感动。但是实施起来,却并不那么容易──华无论如何不肯陪她去英语角。华说,太晚了,不好。但这样的理由照箫看来,完全是借口。箫哭了,哭得很痛,华安慰她,却始终不答应她。箫忽然感到,在她与华的爱情经历中,一切都是由华来控制的,进展的快慢,情绪的高低,感情的深浅,而华就象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堡,假如他不肯开城门,那么就是箫领了千军万马,也休想攻克。爱情的主动权,完全在华的手中。箫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软弱,如此笨拙,如此不满足,而不满足的结果又加快了恶性循环,就象安娜与渥伦斯基的古老游戏那样。

那时箫已经看到这件事的悲剧结局了。

但是箫绝不想认输。箫魂不守舍,箫拼命地打扮自己,箫不惜重金去买进口化妆品,箫尽量使自己经历过革命时代的声音变得温柔甜美,箫对着镜子练习小姑娘那样的笑,箫在课堂上摆出些奇异的姿势,箫夜不能寐食不甘味,箫丢三落四错误百出,箫紧张得不会笑了,箫抹上与自己的年龄与肤色完全不相配的鲜红唇膏。

但是箫这一切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箫的努力与华对她的期望,南辕北辙。

箫变成了祥林嫂。箫一天到晚喋喋不休的结果让羽遭了难。箫唯一的听众只能是羽。一到周末,家里人都看电视的时候,箫便潜入羽的房间,轻轻关上房门,躺在羽的床上,然后向羽敲一敲床边。羽的脑袋条件反射似的涨大起来,但是羽除了躺在姐姐身边听她唠叨之外别无选择。羽走向箫,就象走向地狱,羽只能想,这是我的姐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箫的爱情鸟无可挽回地飞走了。箫强烈地感觉到,她一生只有这一次真爱。她付出了千百倍努力,身心疲惫。倾诉,是箫唯一的指望,唯一的渲泄渠道。倾诉可以使她郁集心中数月乃至几十年的沉疴,消散殆尽。

在这里我们注意到倾诉这个词,这个对于某一类人特别是某一类女人的幸福用语。它美妙绝伦不可言喻。它可以洗涤心灵排泄污物重新变得澄明而有力量,但是它必须有对象,就象一种改变了方式的口淫,在假想的对象面前,永远无法施展。但问题是倾诉的对象,或者说是倾诉的被动语态的承受者,必须具有超人的忍耐与坚强。必须具有包罗万象容纳百川的胸怀和气量。倘若不是这样就麻烦了。倾诉的对象将象被动吸烟者那样被迫吸入大量的尼古丁毒素,接受倾诉者排泄的大量心灵污物与垃圾,特别是当他(她)出于某种道义必须巍然不动地承受、而他(她)的神经又不那么坚强的时候,麻烦就会出得很大。

而当倾诉者不巧又是个作家的时候,那简直就是灾难了。他(她)会将心里积郁的全部语言垃圾与思想污垢,甩给读者。他(她)喋喋不休地唠叨着早晨如何起床如何到超市买了一双鞋子试穿的时候觉得还可以回来再一穿觉得小了,到底去换还是不去,还是先换一双薄一点的袜子试试吧,换袜子的时候无意中发现自己的脚板上长了鸡眼。为了挖去这个鸡眼他(她)先后用了剪子刀子最后又用指甲刀。

读者需要和他(她)一起体验使用剪子刀子指甲刀挖鸡眼的全部过程。

幸好亚丹不是这样的作家。

在1985年春末夏初季节的电脑红娘恋爱角,箫和亚丹相遇了。

那座城市率先出现的电脑红娘,引导着整整一代的潮流。复制的时代或许从那时起便宣告开始了。“大龄”男女青年鱼贯而来,把资料输入然后等着输出,输入与输出就这样在中国大地上普及。姓名性别年龄籍贯身高体重毛重净重,就这样成为了一个人的代码。一个人的全部硬件和软件就这样输入电脑之中,变成供另一个人选择的信息。这是多么美好多么快捷啊,简直太现代了。中国的现代化与电脑时代,实在是从电脑红娘开始的。

电脑把一切人都变得平等。亚丹的名字,那时在文学界已经尽人皆知,但在这里,却与泼皮牛二三八十三点二百五毫无二致,所有的名字都进入了那个巨大的机器,然后已经过了正常婚嫁年龄的男女青年们虔诚地排着队,默默祈祷着有一份好运气从天而降。箫在希望栏中写着:希望对方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人品正直,本科学历,兴趣爱好广,身高在1.72米以上,身体健康,年龄不要超过40岁。而在介绍自己的时候则写道:本人出身高知家庭,本科学历,容貌端丽,性格温和,身高1.62,喜欢读书,擅长烹调。而亚丹的要求则只有一条:希望对方对孩子好。对自己的介绍也很简单:33岁,身体健康,身高1.60。一般干部家庭。喜爱文学。

箫和亚丹几乎是同时解决了婚姻问题,而且是按照她们本人的要求解决的。箫找的那个身高1.75米,相貌堂堂,知识分子家庭,和箫同岁,最重要的,是他的兴趣爱好非常广泛,广泛得让箫目不暇接。最突出的爱好是摄影。箫的丈夫宁能把荷叶上的露珠拍出生命来,变成一粒粒小小的珠胎,闪着金,闪着银。箫喜出望外,象疼爱孩子一样疼爱和她同龄的宁,象只老母鸡一样,把宁护在自己张开的翅膀之下,为他啄食,为他暖窝,箫一天忙到晚,觉得很充实。而宁也给了她许多回报:总是把自己挣来的钱如数交给她,归她支配,在所有朋友和熟人面前都做出温顺胡羊的样子,对箫表现出唯命是从,最让箫满意的,是他为她拍了许多美丽的照片。相貌并不十分出众的箫在宁的胶片里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美女。听从宁的劝告,箫留起长发,在后面用一个大卡子别起来,宁亲自动手为箫化妆,宁把箫的脸设计成一个抑郁的美人,然后让她穿上翘肩西服,紧身长裤,手持一把檀香扇,斜倚在阳台的栏杆上。正是这幅照片上了1986年的挂历,在暗房里做旧的效果使箫看起来很象是三十年代上海小洋楼里住的某位少奶奶,恰恰暗合了京城遗老遗少们的怀旧情绪。于是城市中心的一批中年妇女纷纷仿效起来,不管里面穿什么,外面一律都套上一件旧式西服,访亲问友的时候,也个个不忘了带把扇子,谈天的时候一摇一摇,把香水或香粉的味道潜移默化地发散出去。

而亚丹的婚姻经历却完全不同。亚丹的电脑红娘为她带来了一个矮个子的夫君阿全。亚丹大喜过望,因为阿全是那么爱她的儿子,确切地说是她和烛龙的儿子。尽管住在郊区的阿全的家不是那么令人满意,亚丹还是接受了这桩婚姻。亚丹的心全在儿子身上,她固执地想,她有着烛龙的血脉,总有一天会与烛龙团聚的,就象当时印度电影里的那种大团圆结局似的,那时烛龙一定会被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想起这些,她就被自己的高尚感动了,她甚至有些可怜阿全,觉得对阿全来讲,这一切太不公平了,她一定要尽全力给他补偿。

但是婚后不久她便发现,需要补偿的不是别人,恰恰是她自己──阿全患有顽固的阳萎症,属于先天不足的那种类型,很难治愈的。

我们在叙述这个家族的成年女性的时候,似乎把韵儿遗忘了。

但是韵儿在遗忘中毫不含糊地长成了一个少女。一个地地道道的16岁花季的少女。

前面我们已经讲过,韵儿很美。韵儿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超过了母亲,姨姨和外婆,直追曾外祖母玄溟。而这时,韵儿已经远远超过青年时代的玄溟。韵儿的美,是一种绝谷孤音式的美丽,是谁也无法言美的红酒,美得十分高远,有着浓烈的气息,闻一闻,就要醉。

成年女性们为着自己的生活而烦恼苦闷劳碌奔波的时候,忽略了那个女孩的成长,在她们看来,女孩好象是一夜之间长起来的。女孩突然长得比她们还高,她们不能不注意她了。女孩眩目的美晃得她们目瞪口呆。就连一向不大关心孩子们的若木也暗暗地吃了一惊。若木看着韵儿梳头的时候就想,这孩子怎么象是从画上走下来的?

韵儿看见外婆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就甜甜地叫了一声:“外婆。”但是性喜猜疑的若木并没有被这一声所迷惑,若木固执地盯着外孙女,终于发现,韵儿正偷着使那支绛色的唇膏。若木淡淡地说一声:“韵儿,你过来。”韵儿表情明亮地走了过来。若木轻声说:“才多大的姑娘,怎么就用化妆品呢?不怕把你那嫩脸蛋画坏了?”韵儿甜甜地一笑:“外婆放心,不过用了一点唇膏,脸上并没有抹什么。”若木又细细地看了一回,才叮嘱说:“现在外头乱,出去要当心,姑娘家,不要太漂亮了。”韵儿笑嘻嘻地连连点头,走出去了。

韵儿走出去就换了一件丝绸的连衣裙,是母亲的大披肩改的,茜红色,上面起珠灰的兰草,越发衬出韵儿雪白的肤色。韵儿对着穿衣镜上上下下地照了一回,实在没有什么毛病可挑,才放心地出了家门。韵儿自小离开了母亲,凡事自己做得主,比起几个姨姨,韵儿有另式另样的聪明,这些,陆家的长辈都知道。但是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韵儿其实没考上高中,16岁的韵儿做了一家大饭店的服务小姐,已经拿到两个月工资了。

那座大饭店座落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段,闹市区,距那个著名的广场只有咫尺之遥。韵儿在前台就能看见广场的石碑。那座高耸的石碑,在韵儿眼里,不过是一道可有可无的风景。姨姨们那一代的神圣感,在韵儿这里已经死灭了。韵儿心里没有神,没有规则,只有自己。韵儿很清楚自己可以修改任何法则,用自己的智慧。韵儿在修改法则的过程中没有恐惧,只有成功的快感或者失败的遗憾。韵儿用了十六年的时间耳闻目睹着长辈们的悲欢,这些悲欢在她眼里,似乎都是不值得的。她想,如果换了她,一切都会变得很简单。最让她不明白的一个人,自然是羽。“小姨就是太较真儿了。”有一次若木和她谈起羽的时候,她这么淡淡地说。照她看来,羽所有的痛苦和怪僻都不可思议,羽心里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在韵儿眼里,完全是一个零。韵儿在这座饭店工作不过只有两个月,便已经建立起很多的关系,每天晚上,韵儿下班之后,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男人,开着各种档次的车子,来接她,去各种娱乐的场所,韵儿的生活很充实,她乐此不疲。对于她来说,男人们不过是些道具,在生活舞台上用得着的,仅仅是用得着而已。

眼下,就有个男人,一个叫做山口的日本男人,在恋着她。山口差不多一天来一次。山口很大气,总是把大把大把的钱塞给她。在1989年的情人节那天,日本的著名化妆品推销商山口洋次,开着凌志、捧着玫瑰花来接韵儿,叫饭店的众小姐们好不羡慕。──那时,还不大时兴送花,即使送,也不过是悄没声息的一支玫瑰,哪有象山口这样,气气派派地送了来,红白黄三色足有上百朵玫瑰,不但小姐们羡慕,连经理领班们也一律咋舌呢。

何况日本男人山口还很酷。一个很酷的36岁的男人,眉毛浓浓的,下巴刮得铁青,他很喜欢用下巴轻轻地蹭韵儿娇嫩的脑门儿,一副怜香惜玉的样子。

情人节的节目安排很妥贴。先到杰姆西餐厅吃饭。点了古法拿破仑西冷牛扒配黑胡椒汁,精选芭菲鹅肝沙拉,红海鲜贝目司配帝国大虾,德克撒斯BBQ熏烤乳猪,墨西哥极品烧烤以及威尼斯浓菜汤、杰姆圣代甜品。韵儿生平第一次在这种高级西餐馆用餐,明亮的水晶吊灯下,有穿燕尾服系领结的侍者穿梭似的侍候着,个个都很帅。韵儿感觉到一种快感,那快感远非是一般物质享受可以带来的,它应当叫做:身份。

对于身份这个词,韵儿极其陌生却又极其看重,之所以看重是因为懂得。韵儿当然是在大饭店里懂得这个道理的。有钱的人很多,有身份的人却寥若晨星,这就是转型时代的真理。韵儿立志做一个又有钱又有身份的人,而且,要趁着还年轻。韵儿根本看不起母亲和姨姨们的生活方式,那样的穷日子,她韵儿连想也不要想,韵儿要开出一片新天地。天生丽质是多么幸福啊,韵儿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的美丽的价值,她已经看到这价值即将变成使用价值的曙光了,她不会放弃,永远不会。

后来去了咖啡苑。韵儿惊喜地看到山口递到眼前的锆石首饰,是SWAROGEM方晶锆石项链和耳环,山口说,这个牌子在日本很走俏。韵儿暗暗欣赏着山口边喝马爹利边谈话的潇洒样子,山口的话在钢琴的叮咚声中时隐时现。韵儿惊讶着这个日本男人竟然有着这么多关于女人的知识。

“一会儿我们去迪厅,你要重新化一下妆,知道吗?韵儿小姐?你这个妆基本成功,但是还有些值得商榷之处。譬如,在灯光下,你最好用橙色珠光胭脂,眼线应当使用墨绿色,刷黑色睫毛油,大红唇彩加金色唇膏,另外你梳短发,用嗜喱水塑一下才好。你现在的妆偏淡了一点,对吗?”山口很殷勤地为韵儿对了一杯红粉佳人,微微一笑:“别着急,一会儿我陪你先去我的公司,那里有专门负责形象设计的小姐──肯定让你今天晚上大出风头。”韵儿抿了一口酒,不经意似的:“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这还用问吗?为什么我们会在情人节相聚呢?当然是因为──我们有情。”韵儿注意到山口说情这个字时,咬得很清楚,韵儿在美丽的红灯绿酒中清晰地听到并且感受到这个字,的确非同一般。她在心里问自己,真的有爱情么?真的爱这个日本男人么?韵儿困惑着,微微低了头,一双眼睛在睫毛的掩护下闪烁如星,她瞥见山口的表情转为严肃,严肃的山口对中国少女背诵了那么一大篇名人名言,使少女愈加佩服了。

“莎士比亚说,爱是一种甜蜜的痛苦;伊索说,为恋爱所征服的人总是无羞耻的;所罗门说,爱比死更坚强;柏拉图说,爱情是一种严重的精神病;西塞罗说,蓝色象征真实,黄色嫉妒,绿色拒绝,红色无耻,白色纯洁,黑色死亡,它们的融合色调就形成了爱的多彩多姿。……贵国有这么一首诗韵儿小姐是否知道?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就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哈哈哈……”韵儿也跟着笑起来,问:“山口先生难道在中国念过书?”“不,我只是在日本念过两年中文。知道我为什么发音这么标准吗?”“为什么?”“因为我很聪明。哈哈哈……”

山口的笑声使他的表情变得明亮。韵儿的心境也越来越好。她真的跟着山口去了公司,但是并没有什么负责形象设计的小姐。山口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微笑着把韵儿让进自己的办公室:“哦,我真该死,怎么就忘了人家也要过情人节呢?”山口的语气和手势都令韵儿着迷。韵儿这个年龄的女孩,潜意识中总要崇拜些什么,在没有神没有信仰的年月,唯一可以崇拜的,便是一个有钱有身份的中年男人了。他比她大二十岁,这个年龄对于她有一种威慑,使她不能象对待同龄男孩那么对待他,何况他是日本人,何况他还很有身份。

山口的眼神越来越温柔。山口说,坐下,女孩儿。让我告诉你怎么打扮。首先,你要化一个迪厅妆。你的鼻影和上眼皮要抹上金棕色,眼尾到眉尾的地方要用紫色银粉压下去,唇彩最好涂上冷调的冰紫色,指甲用金色的或者莹光的,……山口拿出一套资生堂的化妆品,边说边“实践”。韵儿看到镜中的自己果然变了样子。

“秘诀就在眉毛和嘴唇之间,知道吗,女孩儿?一个女人只有一张脸,多么乏味,可是好来坞明星可以千百次地变脸。好来坞的大化妆师奥库安说,一个化妆师如果只会平面地修饰一张脸,那么只能得个及格分。奥库安是个变脸大师,他把德米。莫尔变成克拉拉。鲍,把猫王的女儿莉莎。玛丽变成玛丽莲。梦露,把伊莎贝拉。罗西里尼变成芭芭拉。史翠珊……这才叫真正的化妆!还有,”山口用手慢慢抚摸着韵儿的手臂,眼神变得痴迷,“你得记住,女人不光是脸,还有身体,身体比脸还重要,懂吗?象你,有这么美的腿,为什么要穿长裙呢?你应当穿一条迷你裙,穿莲青色透明长筒丝袜,你的胴部……知道什么是胴部?就是女人身体最性感的部分,喏,包括胸,腰,臀,腰和臀都很美的了,就是胸部,稍稍有一点弱,”韵儿看见山口的脸越来越红,手的动作越来越急,伴随着越来越重的喘息,韵儿的心狂跳起来。不,不,韵儿在心里拒绝。韵儿平时只是小打小闹地利用男人,从来也没想到要动真格的,她怕。凭她怎么精明老练,到底只是个16岁的女孩,但是在山口面前,平时那一套保护自己的法子全没了用场,中年男人那种浓重的气息把她笼罩了,那种气息撩拨起她暖昧不明的情欲。“你应当用泡沫垫胸罩,来增高你的乳房……”韵儿看见山口的手停留在她的胸部,山口灵活的手指在跃跃欲试地抚弄着她的钮扣,刹那间,一种新鲜好奇的欲望把恐惧牢牢压了下去,她想试试,她把自己想象成西方电影里的女主人公,这种角色感使她一下子轻松自然了。

我也闹不明白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但是我觉得一切都很简单,应当说这是世界上一切事中最最简单的事。我不知道几个姨姨们为什么那么要死要活痛不欲生,我只觉得这件事对女人很有好处,女人是最大的受益者。

我并不觉得有多么疼,只流了一点点血。但也不觉得有多么快乐。真正的快乐在第二天,山口带我去赛特购物,当然主要是买时装。要知道,从五彩缤纷的时装货架里忽然挑出一件可心的衣裳,那感觉真是又刺激又兴奋,远远胜过床上的感觉。

很快就挑中了一大堆衣裳:有暗灰银灰相间的透花纱衬衫,米色南韩丝拉练绣花套装,苹果绿色毛阁卡腰两用衫,大红镶璎珞羊绒披肩式长袍,茜红色重磅真丝连身裙……不管我看中了什么都有人付钱,这种尽情消费的感觉真是太妙了。

最后挑了一件银白剔花嵌银线的丝绸外套,配黑色紧身迷你裙,戴一套银色饰物,穿银色皮鞋,配上山口亲自为我画的银紫系列妆,对着镜子,连我自己也不敢认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