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林(下)-羽蛇

我吸引了无数的目光,山口看上去很高兴,就带我去了城市最大的娱乐休闲中心芽宝。看来山口是这里的常客,小姐们都跟他很熟,他叫来经理,拿出一大达钱,说是要把泳池包下来,让经理把其它客人哄走。经理陪着笑脸,一副很难办的样子,商讨了半天,最后决定把里面的一个小温泉泳池腾空,山口又为我买了三点式的泳装,笑笑说:“先凑合吧,今年夏天到法国再给你买新的。”我不大会游,山口就教我,这个泳池只有我们两人,他就在悄悄在水下抚摸我的身体,我看到水是美丽的碧绿色,岸边有白色的休息室和墨绿的芭蕉树,就问:“国外的泳池就是这样子吧?”山口停止了抚摸,笑一笑说:“我要带你出去,看看国外的泳池是怎么样的。”“当真?”“这有什么难的,如果你愿意,今年就可以成行。”

游过泳洗了澡,我们在包房里边吃东西边唱歌,吃的是日本生鱼片,金枪鱼,我不觉得怎么好吃,山口就说,这鱼片不地道,将来你去日本,我请你吃真正的日本生鱼片。然后他问我:“喜欢唱歌么?”我说:“还行吧。”他就说:“好象兴趣也不大似的。你最大的兴趣爱好是什么?”我想了又想,吭吭哧哧地笑着说:“大概是时装和化妆吧?”他装作晕倒的样子,吸了口气说:“只要你不让我买埃菲尔铁塔就行。”我吃吃地笑,他可真有意思。

他的歌唱得很好。他唱了一首《遥远》,说是在日本时经常在OK厅里唱的,他说卡拉OK的发源地是日本,因为日本男人太累了,所以需要唱歌放松。他说很多日本的蓝领在劳累一天之后都去泡酒吧,唱唱歌,喝杯威士忌,老板娘就送一盘清炒面,有时还有开心果。有时候,生日都在酒吧里过。老板娘会送一个蛋糕,还会让小乐队演奏一首生日快乐。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光捉摸不定,好象在回忆着什么,又回避着什么。

他再三催促,我才唱了一首《追梦人》,当我唱到“看我看一眼吧莫让红颜守空枕,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时,他连连点头说是这样,贵国有句诗叫做“人生在世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然后他又搂住我,吻我,做昨天做的那桩事。接着又赞美我,说我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我问:“难道日本没有美女?”他说,纯种的日本女人实在不能说是好看,好象是因为人种的关系,个个都长着一双萝卜腿,没有脚腕的。只有混血的日本女人很美丽。我说那你母亲一定是混血的日本女人。他瞪大眼睛问我怎么讲,我说,一个萝卜腿的女人肯定生不了你这样一双长腿。他脖子上的血管都暴涨起来,那架式象是要煽我一记大耳光,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我不过是跟他开个玩笑。后来时间长了我发现,只能他跟我开玩笑,不能我跟他开,这种男人真没劲,要不是看他有钱,早就不跟他玩了。

后来他真的把我带到了日本,那时他才对我说,他有老婆,有孩子,孩子都好大了。他说的一点也不出我意料,报纸上常常登这样的故事。但是因为他的缘故我来了日本,这是我所需要的,我们各得其所。

这座城市的派对在八十年代末已经十分火爆了。

金乌的生日派对几乎请来了当时在京的所有熟人。连久没露面的羽也来了,依然是一个人,依然羞怯沉默,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半垂着眼睑,她的目光,只看得见各种不同的脚和鞋子,金乌的大房间里,可以容得下很多脚和鞋子在不停地旋转,有一双穿丁字皮鞋的脚,略略有一点外八字的,穿过许多脚和鞋子向着羽走来。那双早已过了时的丁字皮鞋,歪歪扭扭的让人难受,但是羽并没有抬头。

“羽,你好吗?”

亚丹站在面前。但这只是个“准亚丹”。亚丹的变化实在太大,大到羽的目光不敢在她的脸上停留。亚丹胖而苍老,再不是过去那种很美的婴儿肥,而是中年妇女式的臃肿肥胖了。亚丹的眼睛,因为上眼皮松下来,好象成了三角形,皮肤粗糙,黯淡无华,只有目光还象过去一样明亮。亚丹显然是为了重逢而激动,她拉着羽的手,握得紧紧的,嘴里不停地说:“你还是那样,一点没变,……我呢?羽,我老得不象样了吧?”

亚丹同样的话问过许多人,但是所有的人都在宽慰她:“不不不,没怎么变。”可是羽的回答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羽说,你真的变化很大,我都快认不出你了。这一句话把亚丹隐忍着的泪水一下子勾了出来。亚丹哭着说,你真好,羽,还是你对我说实话。

羽的泪水也在眼眶里转动。亚丹哭了一会,悄悄递给羽一达照片,都是亚丹和儿子的。亚丹的儿子羊羊羽还没有见过。羽看见照片上的亚丹露出臃肿的乳房喂奶,心里就抽紧了似的疼痛,她满脑子全是多年以前的那个女孩,摔在炉灰上,手里还攥着一块包子。

羽把亚丹带进金乌卧室的一个小隔断里面,那里没人打扰她们。她们相遇之后便都成了过去的女孩,说着只有她们才了解的话题。说着话,才感觉到亚丹依然是过去的那个亚丹,亚丹虽然老了丑了,可是并没有放弃思想,放弃写作。亚丹说她现在正构思着一部新的小说,小说名字叫做《小凤的故事》,通过一个来大城市闯生活的保姆的视角,讲了一对工薪阶层的年轻夫妻养孩子如何艰难的故事,照例有个光明的尾巴。亚丹绘声绘色地讲着,羽静静地听着。后来羽说,亚丹,你的心还这么年轻。亚丹沉默了一会,亚丹说是啊,女人最糟糕的,就是身体已经老了,可心还年轻。羽说不对,最糟糕的,是身体还年轻,可心已经老了,老得不象样了。亚丹打量了羽一小会儿:“羽,你有朋友了么?”“也许,算有吧。”“什么话?连我都不能告诉?”“没什么保密的。有一个……一个外科医生。我们在一起。”“你爱他么?”“……不知道。现在我也闹不清,什么是爱。”羽扬起头,平静地看着亚丹。“不过我们在一起,挺好的。”“那就快点结婚。”羽笑一笑:“我们永远结不了婚。他有太太,而且,离不了。”亚丹抓住羽的手:“那就离开他。听我的,羽,象这种情况,他就是皇上,也不能沾他。他有太太,有家,可你什么都没有。他进可攻退可守,可你没有退路。”“是啊,我也常常觉得,不平等。可是世界上真的有平等吗?”亚丹一怔,是啊,世上好象既不存在平等,更不存在平等的爱。理想爱情的作者一定是被世界遗弃的人,性无能者,鳏夫,或者寡妇。

羽刚刚说完这话外面就起了一阵喧哗,她们共同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在和大家寒喧,听到那个声音羽就觉得飞翔在过去一个熟悉的场景中,那是大雪寒梅中一个触目惊心的景象,细密的血珠,在一个女孩瘦削的背脊上闪烁,一个叫做圆广的青年僧人,光头上全是汗水,眼睛里噙着泪,泪水汗水和血水在那个冬天混淆一处,在大雪寒梅中,留下奇异的印迹。那是历史与时代无法磨灭的印迹,即使在数百年数千年后,它依然存在,并且,无法复制。

那个声音同时唤醒了羽和亚丹。羽惊异地看到,一分钟前还脸色灰暗的亚丹,就象是打了一针肾上腺素似的,整个的人都活转来,她眼睛里的那种表情,让羽一下子回到《铁窗问答》的时代。在那部戏剧里,亚丹象初绽的花朵一样盛开,亚丹盯着走进来的烛龙的眼睛,亮得象星星,烛龙被亚丹那一双眼睛抓住,谁也休想夺走。

从外表看,烛龙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是羽对他太熟悉了。羽眼里的烛龙的变化,似乎比亚丹还要大。烛龙过去那一双纯正清澈的眼睛,现在已经混浊了,他隐藏得很好,但是一不留神,仍能看出目光背后的一丝痛楚。

烛龙掩藏不住的,一定是痛彻心肺的疼痛。

重逢并没有预期的那么富于戏剧性。亚丹的灿烂也瞬息即逝。大家只是很友好客气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谁也没有装出惊奇或者亲热的样子,那也太难受了。烛龙坐下来便开始滔滔不绝。烛龙的滔滔不绝无疑是一种掩饰。但是烛龙在滔滔不绝中似乎忘记了现实,他的眼睛又亮了。他在谈着一个当时的公众话题。当年的学生领袖烛龙现在正以过来人的眼光看当时的学潮,他说,现在国家有困难,知识分子应当超脱于不满之上,他说:“我不认为学潮对中国当前的问题能起到积极作用。”

羽无论怎样也想不到,烛龙的这句话在几个月后成为一种悖论式的受抨击的对象,他受到来自两个方面的打击,他因为同时得罪了两个方面而无法受到保护。

烛龙说,在非常时期,真正的知识分子应当清醒。应当把沙龙发言、学术思想和政治思想、实践分开。我们讨论前沿专题的时候,往往是头脑风暴法,想到哪儿说哪儿,这样就会有两个问题,一是概念不成熟,术语不准确,没有澄清或者准确界定词语的含义;另一是观点没有经过推敲,提到会上就是为了碰撞、交流,准备修订、完善或者放弃,显然这是学术思想形成的一个阶段,学者不对这个阶段的思想负责,因为它不成熟。但是我们一定要避免用这个阶段的思想去影响别人,我们现在最最要做的,是缓解矛盾,避免恶性事故。……

但是烛龙的发言被淹没在一片反对声中。

“烛龙,如果你敢到学校作上述发言,我就服你。”

“我过去是听过你的竞选演说的,真没想到,短短几年,你的棱角就被磨光了!”

“……烛龙,今天我是第一次见你,可是几年前就听到你的名字,人家都说你是“以头撞墙”的青年革命家,现在怎么样,不敢撞了吧?”

一个女中音在众声中格外突出。盛装的金乌这时款款地从楼梯走下来,金乌历来喜欢这种戏剧性效果。金乌一直很想结识烛龙,她想看看被那么多出色的女孩子相中的男人,是怎么样的。金乌见到了烛龙,就觉得他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青年,就连打扮也很传统,真没什么特殊的。金乌真不明白那么傲气的羽怎么会输给他,更不明白追求完美的亚丹怎么会为一个远远谈不到完美的人死去活来。

我们应当注意金乌的这种困惑。这种困惑是极有典型性的──在生活中,我们常常喜欢一类人而排斥另一类人,而被我们排斥的人可能正好被另一类人喜欢。这太正常了。不正常的倒是忽然出现了一个人,被所有的人所喜欢,所接受,无论同性,还是异性,无论年长还是年幼,这样的情况就要引起警惕了。在一个没有偶像的时候,这个人很可能是个骗子,或者,是个阉人。

烛龙笑一笑。烛龙笑起来仍然有一点“圆广”的模样,那种纯正中间隐含的一点羞涩,在目光中一闪,竟在刹那之间与羽打了个照面。烛龙的笑容飞逝了。“房间里有蛀虫,我们可以打扫,但是别放火烧房子。‘革命’不是好办法。”烛龙说。

烛龙的声音在房子里显得空荡荡的,没有回声,没有反响,孤立无援,恰似空谷绝音。

生日晚宴在临近的一家餐厅举行。大家纷纷向外面走去的时候,羽看见烛龙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亚丹正慢慢地向他走去。羽正好能看见亚丹的脸,羽再次想起那部叫做《铁窗问答》的戏剧。也许亚丹这时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一切都是戏剧,是一部悬念丛生、没有结局的戏剧。亚丹没哭,但那神情让人心碎。亚丹看见了烛龙就想,我爱他,依然爱他,永远都不会变,是的,永远爱他,这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羽听见亚丹低声地说:“为什么你一个人来?她呢?我一直想见见她呢。”烛龙不知呜噜了一句什么。亚丹说:“……现在我不想说,将来有一天,再告诉你。”羽觉得有一股温热的液体向鼻腔冲去,她感到有些晕眩。羽站起来,走向门口,她打定主意不在这儿吃饭了。

但是她听见脚步声。不管多么轻,她能立即从一群杂沓的声音中辨别出来。她听见烛龙叫她的声音。

“陆羽,为什么不理我?”声音很低,充满了怨怼和委屈。

羽驻步,却没有回头。

“……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你现在在哪儿住?我去找你!”

羽依然不回头,不回答。

后面的声音于是也沉默下来。但是她知道他就站在自己的身后,高出一个头,把双手插进自己的衣兜里,低头看着前面的女人那纤细的颈子。

“烛龙,如果你非要我说,我就还说那句话,逃吧,再晚就逃不掉了。”羽头也不回地说完这句话,飞快地走了。羽走进薄暮降临的黄昏,那是一个紫黑色的大舞台,空寂无人,没有车辆,没有行人,没有建筑,没有人为的一切,羽向着那个空寂无人的舞台越走越深,一无反顾,有一种巨大的悲怆在心中涌动。就在那时,好象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逃吧,你也要逃,不然,就逃不掉了。”羽惶然四顾,周围没有一个人。她突然反应过来,那是耳语!是童年时就一直伴随着她的、久违了的耳语,她的神谕,原来还与她同在。

她看见黄昏的一束光,渐渐在地平线那里消失了。

我看见了那个烛龙就想,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更确切地说,是情人眼里出潘安。

我的“潘安”却远在M国。多年以前,他离开了正在学习的学校,他回国了。意识形态把我们隔离开。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他来信了。他没有忘记我,更没忘记我的嘱托。他在一个叫做AIAN的西部小城市里,找到了母亲的蛛丝马迹。

我按照他的描述想象着那座西部小城的样子:在白雪茫茫中,有几幢童话般的小房子。有很多在国内没见过的花朵,在雪地里盛开着。那些花朵色彩都十分单纯,红的鲜红,黄的明黄,绿的翠绿,空气清冽而甘醇,因为没有风,那寒气也不象北方的冬天那么不可忍受,白雪皑皑的季节,可以穿一双红色的木拖鞋,在雪地里走,溅不上一丝灰星。后来,当我真正到了M国之后,印证了我的想象是完全正确的。

迈克说,在那座小城镇里,人们传说有一位华裔老太太,丈夫死后从不出门,只有她的近邻见过她的模样,也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到对门的比萨饼店买一小桶纸包装牛奶,再加一块不含油的布丁。据说,她丈夫在二战期间的名字就叫做大卫。史密斯。

签证办得很顺利。那天上午最后一个叫到我的名字。我来到3号窗口,都说3号窗口的老太太难缠,可她对我似乎很客气。在例行问话之后,她突然微微一笑:“看来你没有任何理由需要回国。”我一怔,立即觉出这是个陷阱,遂答道:“我当然要回国。中国有我的一切。我在中国做了二十年明星,可在M国,我什么都不是。”听完这句话老太太的脸上就阳光灿烂,外国人还是简单,她们太相信语言、太相信表达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准备出国。在诸多事情中,最要紧的就是找到羽。我不能不见她一面就走。我帮她找了一家织手工毛衣的小厂,无论如何比装卸工要好得多。但是我几乎找遍了所有的角落都没能找到她。她一定是又跟那个“烛龙”跑了,一定是的,她一见到他就犯糊涂。

对于若木来说,80年代末最大的事情莫过于交通大学建校一百年的庆典了。很多当年的同学都要回来参加庆祝活动,香港的,台湾的,最让她兴奋的,是邵芬妮也要回来,和她的先生吴天行一起回来,吴天行,过去也是管(2)的同学,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在班里默默无闻的,却凭了他的温存和执着,竟然独占了花魁。

若木把邵芬妮那封简短的信看了又看,然后,念给玄溟和陆尘听。玄溟已经是99岁的老人,头脑依然很清楚。邵芬妮的信让玄溟觉得恍同隔世。老太太想起在乔家坳炒月饼馅子的往事,为了女儿的婚事她用心良苦,但是结果却并不那么美好。

邵芬妮夫妇来京的那一天是6月2日,儿童节的第二天。陆家的三位老人都在家里等着,门铃一响,若木第一个走到门口,和邵芬妮拥抱在一起。四十几年了,昔日的美人已经成了地道的老太太,但是依然显得优雅:湖水色的夹绸旗袍外罩一件本色剔花马甲,头发已经完全白了,蓬蓬松松地环抱着那张曾经美丽的脸,脸上多了一副精致的玳瑁镜,依然是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讲了两三句话就转向玄溟,只叫了一声“伯母”就哽住了──几个人的泪水都涌出来,连陆尘也是泪水滂沱。

芬妮带来许许多多的礼物,依然一副歉疚的样子,好象欠了陆家许多。落座吃茶的时候,芬妮含泪对玄溟说:“伯母,四十几年了,一直想着您老人家的月饼馅子,那一次若不是你老人家和若木姐,我那个身体怕是过不了30岁的。可现在,我们都是70岁的人了,你老人家明年就是百岁高龄了,还这么健康,真真是积德行善修来的呀。……”说着,大家又唏嘘不已,唯若木听了这话,沉吟不语,想着当初叫那个比利时大夫为芬妮看病,分明是另有用意,但却歪打正着,救了芬妮一命,而自己跟陆尘结婚,夫妻吵嘴吵了40年,并没有什么幸福可言,可见冥冥之中,报应不爽。这么想着,心里便郁郁的,因此扯开话题说:“只是不知道湘怡姐的消息。”一听湘怡的名字,芬妮便哽咽起来,吴天行在一旁抢着说:“湘怡姐患糖尿病,已于前年去世了。”听了这话别人还可,玄溟的老泪直流下来,口里说:“湘怡那孩子,和我最对心思,只说这次能见到她,没想到,她倒走到前头去了。”陆尘看看芬妮又要落泪,岔开话题说:“孟静倒是好好的,就住在隔壁,已经当了外婆了──小外孙子很好玩的。已经通知了她,晚饭过来一起吃。”芬妮这才开颜一笑:“她是班里最年轻的,如今也当外婆了,可见我们都老成了什么样!”话题自然又转到孩子身上,知道芬妮家的第三辈人也都不少了,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四个外孙女,兴兴旺旺的一大家人。若木也拿来自己家的象册指给芬妮看:“这是陆绫,现在在外地教书,陆箫,考上硕士生了,陆羽,还在给人家做临时工,家里最让人操心的,就是她。……这是我的外孙女,老大的女儿,现在在上高中呢……”一语未了,正好韵儿推门进来,艳装靓服,让人眼前一亮,见了芬妮天行,很乖巧地叫一声爷爷奶奶,芬妮喜欢得拉着她的手说:“好孩子,这么漂亮,把我那几个孙子孙女都比下去了!在哪个学校念书?”韵儿怔了一怔,连忙回答:“就在附近的外院附中。……奶奶是从香港来的?香港有意思吗?”芬妮笑了,急忙把一大包礼物塞给她,芬妮说香港好不好,将来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到奶奶那去,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韵儿听了,拿着礼物,欢天喜地走了。

到了晚饭时候,越发热闹起来,先是箫和宁,然后又是孟静夫妇来了。孟静抓了芬妮的手,两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芬妮问:“女儿和外孙子怎么没来?”孟静说:“说好了来的,谁知道呢,你不知道我这个女儿,让我操多大的心!”于是大家上桌,箫做的菜,陆尘和宁打下手,先端出八个凉菜,都是最家常的,有芥茉鸭掌,煮青豆,花生米,炝黄瓜,白斩鸡,小葱拌豆腐,蒜泥白肉,夫妻肺片,芬妮一样尝了一口,说:“个个都好,很象当年伯母的手艺。我还记着当年伯母做的鸭子汤,总和天行说什么时候再尝一口才好!”大家都笑,若木说:“就知道你馋鸭汤喝,陆尘已经预备下了,只不知道有没有姆妈做的好吃。”

绫是在上热菜的时候走进家门的。绫显得憔悴和难看,绫的样子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但是绫却装出快乐的样子。那种强装的快乐让人觉得非常难受。天行惊讶地看着绫:“这就是那个用产钳夹出来的孩子?”芬妮急忙用手肘碰他,玄溟说:“事情过去多少年了,说说也不妨事的。那时候她妈三天三夜生不下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都说是不行了,是我拉着她外公到观音庙还愿,磕了两百个响头,把额角都磕破了,观音还真的显灵了,那个比利时大夫还记得吧,已经回国了的,忽然又返回来了,亲自接生,用产钳把孩子弄出来了,这些事,不能不信的。”若木瞟了母亲一眼:“又成了你的功劳了?孩子是你磕头磕出来的?”幸好玄溟的耳朵已经聋了八成,并不曾听见,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是我后来没有还愿,观音菩萨她老人家生了气,就把我那个小外孙子收走啦……可怜那孩子还不到一岁……”一语未了,若木把自己筷子一放,扭头就回了房间。陆尘可怜巴巴地看着芬妮:“你看见了,我们这个家几十年如一日,老节目了,让谁受得了?!”芬妮留又不是,走又不是,只好劝道:“谁家都是一样。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两人对视了一下,都把头低了,似乎同时想起来过去的事情。陆尘看着白发苍苍的芬妮想,世上的事情原是可以这样,又可以那样的,年轻时候还是幼稚,总想着这辈子要是不跟芬妮结婚,就当和尚,可实际上呢,娶了谁嫁了谁不是一样过,怎么样过不是一辈子呢,想到这里,心也寒了,止不住就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有块垒似的东西在郁集着,动一下,就隐隐地痛。

芬妮第一眼看到陆尘的时候几乎没认出他来。芬妮想,假如在大街上遇上,肯定会擦肩而过的。当年那么风度翩翩的陆尘成了个干瘦的老头,他那么瘦,就象是身体有什么病,而且,他好象已经不会笑了,就是笑,也象是苦笑,那种笑让人心疼。芬妮真的无法想象陆尘这些年的生活,但是她猜得出来,象他这么清高自负的人,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的。社会和家庭双面的夹击把他压瘪了,所以他才这么瘦。

孟静就把芬妮拉到一边,低声说:“你不晓得的,这是若木姐的一块心病,她40岁那年本来生了一个儿子,可后来死了,是非正常死亡。”“怎么讲?”“是被人闷死的!”“什么?是谁?”“若木姐的小女儿陆羽。那丫头从小就怪得很。这么大了也不嫁人,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一天到晚拉着我那个傻丫头,作古作怪的,早晚要弄出事情来!”芬妮细细一想,越发觉得吃惊:“要死啦,怎么能把自己的亲弟弟弄死呢?”“一点都不错,是老太太亲口告诉我的,把若木姐气了个死!她们母女到现在都不说话呢!”

芬妮天行说好说歹地把若木劝了出来,若木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你们都看见了,我在这个家,算个什么东西,谁想剌叨就剌叨一顿,她老人家都99了,嘴上还这么硬朗,早晚要把我们先妨死,然后她才病老归西呢!”芬妮听着这话不象回事,急忙岔过去了,幸好玄溟不曾听见。于是芬妮天行起身告辞,就在这时,羽回来了。

羽是最后一个回家的。羽又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她是接到父亲的信才回来的,父亲说,羽,2号你一定要回来,你邵阿姨和吴叔叔从香港来参加校庆,他们都是爸爸四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你一定要回来见一见。……羽从小就听过关于邵芬妮的陈年故事,对于父亲当年的这位老情人充满了好奇。羽回来了,仍象平时一样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不修边幅的样子,她一眼就看见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和她想象的邵芬妮太不一样了,很难想象那张脸曾经美丽过,女人没有爱,就会失去美丽的,羽想。可是世界上真正能够遭遇爱情的,又有几人呢?

芬妮是个率真的人,不会装假的。听了羽的故事后再见到羽,脸上的表情就不那么自然,芬妮脸上僵硬恐惧的表情立即传染给了羽,羽想,她们已经说过我了,她们已经把陈年旧事告诉给她了──多少年了,每每羽这样想起的时候,就有一种自暴自弃的颓丧。把脸弄脏!把脸弄脏!羽的兴奋立即滑落成了一种对抗,她不再显出对邵芬妮的丝毫兴趣,而是把脸转过去,和箫聊天。芬妮在最初的讶异过去之后,暗想这个女孩真是奇怪啊,这样斯斯文文的一个女孩,怎么会干出那种凶残的事呢?一定是搞错了,搞错了!可是在那个女孩眼里,分明有一种强硬的、和她的年龄阅历完全不符的神情,是天生就有的,还是故意装出来的?

芬妮害怕冷场,急忙说:“三个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二女婿也很气派,不知大女婿在哪里工作?怎么没一起回来呢?”

听了芬妮的话,大家才想起,绫有好长时间没吭气了。绫不停地吃着,似乎想用食物使自己内心安定下来。绫已经塌陷的腊黄的腮帮随着咀嚼而伸缩着,好象已经失去了弹性。绫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好象对于芬妮的问话半天都没反映过来。

“真的呢,王中怎么没来?是工作忙?”若木似乎已有了不祥的预感,于是急忙给绫递话。

但是绫过去的伶俐好象都离她而去,绫看着芬妮呆呆地说:“我们离婚了。”

陆尘象是没听懂她的话:“你说什么?!”

“我──们──离──婚──了!”绫忽然大声地吼叫起来,然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嚎哭。

饭桌上的人都变成了腊象,僵住了。良久,韵儿尖叫的声音直冲天花板:“你们快看啊,看太姥姥怎么了?!”

玄溟歪在了那里,有一丝涎水从嘴角流出来。

在那个春末夏初的时节,是羊羊把我给救了。

多少年之后母亲还说,羊羊是我们家的福星,要是没有羊羊,我早完了。

那年的六一儿童节,幼儿园老师通知所有的家长,把孩子接走。当时的那场风潮,已经风起云涌。我接回了羊羊就被羊羊看得牢牢的,哪也不准去,只有邵阿姨来的那个晚上我出去了一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与十多年前的那个寒冷的4月,并不一样。那个4月,隐忍、悲怆、却又明亮、单纯,那时的眼泪,是单纯的眼泪,可现在,已经多了很多复杂的成份。一种制度可以把人变得虚假起来,复杂起来,使全民都戴上假面,假面戴长了,就和皮肉长在了一起。只有把心中欲望与实际做出来的事这两个焦点永不重叠的人,才会获得社会观众的鼓掌。“永恒的女儿”受到了“老母”窒息而无法盛开,在一个巨大的园圃中,只准一种东西生长,至于那些靠自己努力茁壮生长出来的花朵,却非但不被欣赏,还随时有被踏平的危险。

这是一种集体涅磐。

我悲伤地想,自己最后的骄傲已经不复存在了。过去,我还曾经是自己身体的主人,我把自己的初恋给了心爱的人,和他生了一个孩子,可我到底没拗过“老母”,我嫁了人,而这个人是我根本不爱的!我嫁他的唯一原因,是要摆脱自己单身母亲的尴尬处境。而以一己之身去换取“安身”的行径,不过是一种娼妓的行为,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交易,即使只与一人在合法的形式下进行,也无法改变事情的本质。

我再也没法忘记,过门儿的那一天,我走进京郊那个小院儿,空气里软软地泄出腐败的味儿,院子里满都是粘乎乎的长丝,每根丝上都挂着四五个虫子,也有蛹,硬帮帮的有小枣核那么大。有两条老丝瓜沉甸甸地一直垂到地面,那丝瓜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整条瓜蔓和黑褐色的皮都脆裂得象是一触即溃,里面露出些灰乎乎的干瓤子,被灰尘和蛛网裹着,使它们不至于坠落。我小心翼翼地走在阿全后边,躲过一条条倒挂的虫子。后来她捅破了一个蛹,里面流出一股姜黄色的液体,我急忙把手放在树干上抹抹,却抹出一手密密麻麻的小黑虫。

家里陈设都很旧,所有的家俱都象生了层锈似的。地板灰乎乎一片,看不出原来的色儿。只有床是新的,喜气洋洋地闪着大红大绿。婆婆一阵儿风似的迎出来。婆婆的眼睛又小又亮,三角形地隐没在混混沌沌的两团黑晕中,鼻子嘴巴都是惊人地大,鼻子旁边有一颗挺大的肉疣,一笑,两个颧骨上的肉便挤出,露出两排坚实的三角形牙齿。我注意到婆婆的胸平得可疑,于是我急忙弓了背,把自己那高耸的胸脯收起来。公公高大健壮,脸上的血象是特别多,连脑门儿都是绛红的,公公很喜欢清嗓子,每说一句话就咳一声,然后中气很足地咳出一口白痰。东屋里还有一位老太太,足有90岁了,是婆婆的妈。婆婆让我叫她太婆。

那间屋子光线很暗,挂着厚厚的窗帘,我闻见一股捂溲了的酸白菜的味儿,我看见太婆床上的被子摊着,露出半只热水袋,蒸腾着热气。太婆正从一只结着厚厚油垢的老式沙锅里舀肘子吃。和煦的一道光射进来,照见无数小飞虫,灰尘似的下落。沙锅里炖着一只极大的肘子,肥厚的白油闷住下面的白汤。太婆瘪着嘴,一点一点地抿着那稀烂的美味,每抿一下,铁青色的牙床就变成了酱紫色,肥浓的汤汁顺着牙巴骨淌下来,在她的脚边汇成了一个油汪汪的小湖泊,许多虫子都在舔那汤汁,那些虫子肥得再也飞不动啦。太婆响亮地咂吧着嘴,同时放着一个个怒气冲冲的屁。

我忍不住恶心,去踩那些虫子,却被太婆推了一把。

“它又没有冒犯你,你为啥要灭它?造孽哟!……”

太婆和婆婆长得很象。都是小小的三角眼,大大的三角脸,想必原先还生着同样的三角形牙齿,但现在只剩了两排光秃秃的牙床,翕动时挺象一盘石碾子,就连衣裳也相象,婆婆穿着件宽宽大大的黑毛衣,太婆穿了件同样宽松的黑大襟褂子。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这么偏爱黑色,特别是今天这喜日子。

我美丽的彩格毛衣上留下了五个油指印。

当晚,我和阿全睡得很迟。我觉得自己一夜也没睡踏实,好象刚刚打了个盹,便恍惚觉得,有一只啄木鸟在笃笃地敲着一棵老树,一下,又一下,我堵起耳朵,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终于啄木鸟的声音渐大,大到象敲定音鼓,老树发出腐朽的空空声,那声音漫入脑髓,刺激得我的耳朵如同触角般竖起来。天色还暗,可那疯狂的声音的确存在,并且房门已经在摇晃了。

“阿全,开门哪!”

终于听出是婆婆的声音!我和阿全疯了似的穿衣裳。阿全强睁着眼去开门,竟忘了我还没来得及穿外衣,大门洞开,我的两只手象忽然脱了臼似的,怎么也系不上扣子了。只感到婆婆的目光一闪,尖刀似的在我只穿内衣的胸脯上狠狠划了一道。

“都几点了,还不起床?太婆要等着孙媳妇做早饭哩!”婆婆的面色象是打了腊,眼皮沉甸甸地搭拉下来,小小的三角眼里凝结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公公的笑意也不见了,一口口地吐着白痰。太婆灰着脸坐在里屋,不耐烦地敲着饭碗,谁也没看我,但我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在这扇洞开的大门前,我觉得自己被撕剥得一丝不挂,我必须要在这刻毒的目光下穿好衣裳,可我觉得,自己身上正在结着厚厚的一层痂,变成壳,我想起院子里倒挂着的那些虫蛹,惊惶起来。

“按照我们家乡的风俗,过门儿第二天就是新媳妇了,不能总象作客似的哩!”吃罢早饭,三位老人呈品字形排列坐在饭桌旁,另一面是墙,婆婆拿出两个红纸包,给我们一人一个,“好啦,这也是图个吉利,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家的人啦,这可是定钱,明年我们是要抱孙子的,记住了?”

那时,三个老人还不知道我有孩子。

应当感谢阿全,在孩子问题上他千方百计地替我打掩护,直到最后再也没有退路了,阿全横下一条心对家里人说了话,阿全说经检查他有病不生孩子,这消息如晴天霹雳把三个老人都震晕了──阿全是三代单传的独子。阿全一看效果达到了,就把漂亮聪明的羊羊领了去。老人们这才知道独子娶了个二婚头,可生米煮成熟饭,孙子虽不是自己嫡亲的,到底比没有孙子强,也就只好忍了。

我是在母亲来了第五个电话之后才决定回家的。那是两天以后的早晨。我简单吃了早点,把羊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刚上了马路我便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昨天还很热闹的街市一下子冷清了。骑到环线路口的时候,有一辆被烧毁的车,正仰躺着,绝望地看着铅灰色的天空,冒出一缕缕焦灼的烟。羊羊伸出小手问:“妈妈,大汽车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全身的血忽然涌了上来,冲撞得我心口一阵阵疼痛。

那一天的天空布满了灰色的阴霾。空气是凝固的,窒息的,空气里充满了动荡不安的元素。

亚丹的自行车刚进了交大大院,便有熟人跑过来,看着羊羊说:“这是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敢把孩子带出来?!”亚丹怔怔的,对“这是什么时候了”这句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是熟人惊恐的表情感染了她,她惶惶不安地想,出事了,出大事了。然后她立即想到了烛龙。

烛龙!天呐,烛龙他在哪儿?!

再不是那个四月的广场,再不能在寒冷而又温暖的雨中,在心里唱着婚礼进行曲,走向庄严神圣的祭坛。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被玷污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不能再返回原初的状态。一切都失去了。伴随着摘心挖肝的痛,一切都没了,并且,永远不可能失而复得。

芬妮惊奇漂亮的孟静生了如此丑陋的女儿,更惊奇她脸上那种让人心碎的表情。

芬妮天行买了6号的机票,但是一切交通工具都停止了运行,连机场大巴也不能保证正点到达。亚丹借来了一辆平板三轮,和箫一起,轮换着,把芬妮夫妇送到了机场。沿途的街道一片狼籍,箫不断地惊叹着,但是亚丹什么也没看见,她在想着烛龙,想着羽。想着他们的时候就会想起四月的广场,那个血性尚存的年代,那个血性尚存的广场,他们曾经如同蜕变一般挣脱胎衣,从一个时代降生到另一个时代,原想乘着同一只诺亚方舟来抗拒外部的滔滔洪水,但是他们还是离散了,被各自的命运打散了。

芬妮走入绿色通道之前,神情黯然地拉着箫和亚丹的手:“我来的不是时候,给你们和你们的父母都添麻烦了。四十几年第一次回来,没想到……”亚丹再也忍不住泪水:“对不起,邵阿姨,对不起。其实我们一直很好,真的,这次真是意外。……”“我知道,亚丹,”芬妮爱怜地抚了一下亚丹的头发,她惊奇这个丑姑娘在哭或者笑的时候便会突然焕发出一种神彩,那种神彩告诉她,这个姑娘原来曾经很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我下次来的时候,一定会好得多。……谢谢你们这么艰难把我送到机场,如果需要我帮忙就打个电话,邵阿姨这些年,好歹攒了几个钱……”芬妮说不下去了,她拉着两个姑娘的手,哽咽失声。芬妮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了,再回来谈何容易?这一点,两个姑娘岂有不知道的,只是谁也不愿说破,都在为这次芬妮的大陆之行感到挽惜罢了。

芬妮夫妇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绿色通道的尽头了。亚丹忽然想起,应当立即找到烛龙,然后想办法把他送到邵阿姨那里,邵阿姨那里现在是最理想的停泊地。可是,怎么才能找到他?那个浪迹天涯、不顾生死的人,婚姻并没能改造他,想起这个亚丹心里就有了一丝安慰,他的婚姻到底是怎样的,他守口如瓶,谁也不知道,但是,在所有社交的场合,他从来都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他永远给人以独行侠式的印象,却是不争的事实。

那一天的机场只有寥若晨星的几个人,所以,所有的熟人和朋友都注定相遇。在机场大厅里,神情恍惚的亚丹和箫意外地见到了泰然自若的金乌,金乌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红衣裳,对着她们微笑。

“你也送人来了?”箫问。

“不,我是被人送。”

“什么?”

“难道你们俩只送芬妮不送我?”

“你也要走?”

“别那么眼睛瞪得跟包子似的!我怎么就不能出国?”

“是怎么办的?到哪国?”

“去M国,探亲访友。是我过去的一个M国朋友帮我办的。”

“你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

“难道让我敲着锣打着鼓走?

“我是说,你没跟任何人告别。”

“现在不是在跟你们告别吗?我的飞机是晚上的,知道你们下午送人,所以就早一点来了。”

箫和亚丹面面相觑,亚丹说:“难道你连羽也没告诉?”

金乌这才变了脸色:“这孩子整整一个星期没回来了,给厂子里打电话,也说没见到,你们若见了她,告诉她我已经走了,到了那儿,我会跟她联系的。

金乌象十三年前一样再度消失。但是这次金乌不是从一座小城市逃往一座大城市,而是从世界的一座城市逃往另一座城市。

当天晚上,陆尘全家人都围在玄溟的床边。出诊的大夫说,老太太是脑血拴,99了,没必要往医院送了,准备后事吧。但是在钟响12点的时候,玄溟忽然睁开了眼。玄溟清清爽爽地说:“告诉你们,昨晚响了一夜的不是鞭炮,是枪声。”大家听了这话都傻了,然后玄溟说,把我妆老的衣裳给我穿上。若木哽咽着说:“她老人家要就给她吧,冲一冲也好。”妆老的衣裳是玄溟的家乡话,意思是寿衣。玄溟穿了蓝缎子嵌银丝的寿衣,坐在藤椅上,又清醒又气派,大家都说,这下好了,老太太怎么也能活过一百岁。玄溟把一串钥匙递给绫,命她把灯拿出来,她要穿灯。然后,就在昏黄的光线下,玄溟老太太一生最后一次把那盏灯穿好了。严格地按照密码程序,把那无数精美的水晶花瓣,穿成了一盏灯。她整整用了两个半小时,穿上最后一个花瓣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了。玄溟穿灯的手在昏黄的光线下越来越苍白,软弱无力,就象抬不起来似的。最后,那双手变得象白纸剪的一样薄,飘来飘去,摇摇欲坠。玄溟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把它交给亚丹的儿子羊羊,他说不定真是天成的亲骨肉。”玄溟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因此声音很弱,喉咙里还有咕噜噜的痰音。说完这话她的头一歪,就去了。

陆家的大小女眷们一起嚎哭起来。老人平生积攒了那么多珠宝,却并没有为她们分配,反而把最贵重的一件珍宝留给外人,这简直是陆家人的耻辱,所以若木和绫都说,她们没听清玄溟最后那句话,只有箫说,外婆好象说的是把灯交给羊羊。箫说完这话陆尘就重重地叹了口气。若木厉声说箫这孩子真是糊涂了,外婆平生最烦的是孟静,怎么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孟静的孙子呢?一定是你听错了!箫便不再说什么,忙着帮母亲为外婆擦身子,然后打电话给殡仪馆。

韵儿揉着眼睛起来撒尿,呆呆地看着太姥姥,瘪着嘴哭了,她想,她对不起太姥姥,她找了个太姥姥生平最恨的日本人,太姥姥要是知道了,绝对饶不了她的。

玄溟去世的时候羽和烛龙在一起,在西覃山金阕寺的内殿里。

羽在一支支地点香,点到第九支的时候,香忽然灭了。羽说,我们家出事了。我的外婆死了。

烛龙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烛龙问,难道你的感应没出过差错。羽歪着头想一想说,好象还没有。

前一天的清晨,当他们坐了整整一夜火车,逃离那座大城市,来到西覃山的时候,烛龙神色诧异。烛龙的确记得多年以前做过的那个梦。在那个梦中,他成了一个僧人,别人都叫他圆广,在一个大雪寒梅的冬日清晨,他为一位叫做法严的法师做助手,为一个年轻的女孩纹身。西覃山的确与他梦中相似,不过,没有大雪也没有梅花。梦中那个巨大的伽蓝金阕寺,也显得陈旧不堪土头土脑。但他的确在梦中来过这地方,的确在这里出过家,并且被人唤作圆广──这一切,简直太神奇了。

羽更是兴奋不已。羽不断地说,就是这儿,就是这儿,金阕寺还在!然后羽就拉着烛龙走进正殿,殿里正在做佛事的僧人们一见烛龙,都惊奇地站了起来:“圆广师,你回来了?”

羽的经历得到了老方丈的证实。老方丈说,法严大师圆寂于1969年秋天,享年一百三十九岁,他一生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给一个女孩子纹身。法严说,那是他做的最美的纹身。他做完了这件事之后就走进禅堂不再出来。法严大师圆寂之后,他的亲传弟子圆广也离开了山门。老方丈看了一眼烛龙说:“这位施主的确很象圆广。”羽急忙说:“您就把他当作圆广吧,他也要出家,请您亲自为他剃度。”烛龙愠怒地看了羽一眼,他还是第一次生羽的气,他忍着气说,还是先住下吧,住下再说。

他们选择了法严大师圆寂的那个禅堂。他们昨天还置身在那个人声鼎沸的广场,而一天之隔,简直恍同隔世。烛龙在把所有的朋友安顿好之后,才在深夜离开了那座火光熊熊的城市。一路上,他带着一种姑息听从着羽的安排,但是他想,那个存在于羽的头脑中的金阕寺,一定是不存在的。

但是他们找到了。不但找到了西覃山金阕寺,还找到了法严大师圆寂的禅堂。在这座尘封的禅堂里,烛龙细细找寻着法严大师的痕迹,老方丈说,法严大师圆寂时呈卧佛状。烛龙从心里钦佩大师的品格,却深知自己无法做“圆广”。他只能是烛龙,远古的火神。在这样的暗夜里,他只想烧尽自己,烧尽自己也许能为前方的路带来一丝光亮。他澎涨的血在这清冷的禅堂里慢慢冷却了,他想,所有的人都躲起来了,但是必须有一个人,这个人要站出来,为刚刚发生的事件承担责任。不然,那可怕的后果将会漫延下去,没有止境。

羽跪在法严大师圆寂的禅床前,再次点燃香火。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大师,保佑烛龙吧,不管他做没做过您的弟子,他是个好人,保佑他躲过这一劫吧。羽刚刚说完,就有一阵风突然刮起,吹灭了所有的香火。羽惊呆了,羽站起来说我们走吧,兆头不好呢。

但是烛龙不肯。烛龙说明天吧,明天再走也不迟。

羽轻轻叹了一声就在烛龙的身旁坐下来。烛龙把她揽进怀里,烛龙的眼睛里忽然划过一丝笑意:那个梦我记起来了。我走进偏殿的时候,正好有一束黄昏的光线从廊檐下斜斜地照过来,我看到一个瘦瘦的女孩,女孩在黄昏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好象有冰雪融化的液体慢慢从她的前额滴落下来。

那个女孩,就是你。

羽说,烛龙,谢谢你还记得。当时,有一根犀利的针从遥远的地方刺向我的肌肤。第一滴血,因为太浓艳而成了黑色。

烛龙说他记得,那个瘦弱的女孩,自始至终没有叫喊一声。她的隐忍极大地刺激了他心深处的什么,他想用那根犀利的针,来试探她的身体是否真实。

羽说当时法严用棉花轻轻蘸干她背脊上的血珠,声音既威严又温和:“姑娘,我知道你很痛,现在你全身的皮肤都绷得太紧,我无法继续做了,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使你松驰,让这个年轻人帮助你吧,只有他的参与,才能让你得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纹身。”

烛龙说是的,我知道自己无法违抗法严,我别无选择。

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流那么多的血,我觉得自己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了。

法严的精雕细刻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这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两个小时。我的汗和你的血溶在一起,我心里在流泪。

你心里的泪并没有能瞒过我,羽说。我从一开始就发现,你是有来历的,于是我才接受了你。

烛龙说,后来我也接过师傅的工具,跃跃欲试地想做点什么,但又无从下手。你转身平静地看着我,指指胸前:‘来吧,留一点纪念。’当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月光照射进来。我用一生中最专注的三十分钟,在你的胸前精心刺成了两朵梅花。

羽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转悠:你真的想起来了烛龙,你全都想起来了,你每刺一针,都有汗水从我身上流下来,把渗出的新鲜血珠冲洗干净。在全部完成的时候,你瘫在地上,叹了一口气说:‘我是永远追不上大师的了。’

烛龙的神情反而越来越从容:“后来法严慢慢地说了一句话,他说‘这是我一生中做的最美的纹身,也是这个世界的奇迹和珍品。以后我永远不会再做了。姑娘,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两个人默默地在黑暗里拥抱在一起。这个尘封的旧禅房使他们充满激情。现在已经没有血也没有泪了,一切都干干净净从容不迫。带着一点枯澹的美,洗尽铅华,弃绝色彩,完全是一种生命的意志。。再没有比这种感觉更好的了。

烛龙轻轻抚摸着羽,羽的皮肤依然是陶器一般的光滑,冰凉,那两粒小小的梅花正在慢慢变成暗青色。这个奇妙的女孩成了女人,在一个平庸的世界里,她真的能这么奇妙下去吗?他让她有些僵硬的身体在他的双手中复活,他触碰到那两朵小梅花,她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这种过于强烈的反应把他吓了一跳,却挑起了他更强烈的欲望,他开始捏羽的乳头,暗青色的梅花捏成了深红色,象是马上要挤出鲜血来似的。看到羽半是痛苦半是陶醉地甩动那一头长发,烛龙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而羽,似乎比他还要疯狂,她象条鱼一样在他身旁游动,一开始那种僵硬的感觉慢慢消失了,消失之后羽就感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原来被冰冻多年的身体依然是真实的,它疯狂地需要另一个身体的交合,她觉得自己全身的汁液潮水般地涌了出来,那是解冻后的春潮,不可抵挡。

但是突然,他在一个关键的步骤上停了下来,他脑门儿上的青筋暴烈地跳动,他抱着双膝,把头深埋在双腿中间。“羽,原谅我,不行。”

羽从晕眩中一下子清醒:“什么?你说什么?”

烛龙再不说一句话,他象一头被围猎的野兽一样低低地吼了起来,那天夜里,金阕寺所有的僧人都听见禅房里压抑着的野兽的吼声。

快到天亮羽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睡得很沉。

羽是被射进来的太阳光耀醒的,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发现烛龙已经不见了。她惶惶不安地转了一会儿,然后看到烛龙留下的一张纸条:“羽,我走了。不管怎样,我想应当有人出来承担责任。别找我,后会有期。”羽看到自己的双手慢慢变得苍白,所有的脉管都在跳,越跳越快。羽茫然地搜索着,想找出一点点证物,仅仅是想证明,昨晚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后来羽真的发现了一点东西,就在烛龙躺过的地方,显然是他不小心从衣兜里掉出来的,那是个小瓶子,好象是什么药,羽打开了,里面还塞着一小团纸。

“烛龙: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把这种病传染给了你,托小弟把这瓶药带给你,望你按时吃药,早日恢复健康。──一妻:小桃5、20。

羽把这张条子反复看了三遍,每看一遍都觉得有一把三棱刀在剐着自己的胸口。为了抑制疼痛她把身体蜷缩起来。她用双手拔着自己的头发,可奇怪的是眼眶烧得滚烫,却流不出一滴泪水来。

羽迎着大风奔跑。在西覃山上,太阳光直射下来,耀得人眼痛。羽就是在风和太阳下发现那片碑林的。那片碑林,好象是一夜之间出现的。那是漫山遍野的碑林。所有的石碑都是灰色的,象是布满阴霾的天空。羽注意到所有的碑上都没有碑文,没有名字。

漫山遍野一望无际的无字碑!

多少年之后羽回忆起来,依然心悸。

那是羽心中的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