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画展-羽蛇

金乌觉得,真正属于自己的时代开始了。

金乌是演员。金乌演过间谍。但是金乌并不满足于当演员。在一个时代的初始,有许多新鲜的、让很多人望而却步的事情发生。金乌却没有却步,她冲了上去。她自由选择了模特这个职业,而且是做画家的裸体模特。这个职业,收入甚丰,也不需要太死板的上班,金乌一下子就获取了钱和自由,然后她用这两样东西换取其它的一系列的东西,她的生活状态一下子就形成了良性循环。

在那个时代的初始,那座全国最权威的美术学院招收了第一批裸体模特,这件事在当时的整个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国人的禁欲运动已经进行了十年,有如阿拉伯神话中魔鬼与胆瓶的故事,那魔鬼,一旦冲出了胆瓶,便再也回不去了。魔鬼在这片古老东方的土地上游荡,与那些剩余的、早已残缺不全的“主义”结了缘,生出或者流产了一批已经成形的怪胎。

也有骄子。那座皇家的艺术殿堂,就有着一批艺术的骄子。十年于他们,变成了一生的积蕴。因此当他们终于可以如另一个世界的同龄人一样享有画模特的基本待遇时,他们都很激动。

第一批模特都很美丽。特别是与那些已经年近五十的老模特相比。但是心态却是迥异的。金乌认为,做裸体模特很正常。它不过是一种职业。和教师,和演员,没什么两样。金乌的心永远是健康明朗的。她爱自己。爱自己美丽的裸体。──感谢上天,只有一个金乌。当她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她的心是沉潜端庄的,她的表情是生动自然的,但是另外所有的人,那些教师,那些学生,那些所有的男人与女人,都在心里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叹,惊叹上苍竟有如此美丽的造物。但是惊叹过了,也有人疑心,这样的身体,实在不象华夏的后裔。除了丰乳突臀之外,连体毛也是金色的,卷曲的,象是一种纤维一样,很不真实。

油画系的钛白便是疑心的一个。钛白是新时代初始时最早留长髭长发的男人。看上去象个神父,而且是中世纪大教堂里的神父:见过世面,又有几分矜持。钛白一边作画一边思考着,钛白的思考妨碍了他的作画,以至两节课下来,他没有完成作业。于是,顺理成章地,他邀请金乌加班,晚上,在他的宿舍。

钛白已婚。太太在文联做事,另有住房。钛白同房间的钴绿是学生干部,常常深夜方归,于是钛白便有了很大的自由活动空间。应当说,钛白是颇有天份的,并且自视甚高。但是钛白有一种疯狂的对于美的向心力。钛白一生只做一件事:发现、捕捉和占有世间的一切美丽,然后再更新。

所以当他感受到金乌的美丽时,第一个冲动就是:捕捉和占有她!

当时正是春末夏初的季节,还微微有一点凉意,所以金乌脱去衣裳之后便裹上了一条毛巾被,毛巾被是金乌自己带来的,她不愿意用别人的东西,看到钛白和钴绿的床铺之后她很床幸自己带了毛巾被。金乌裹上毛巾被,依然闻得见一股说不出的气味,那好象是油画颜料、廉价香水和男人脑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金乌闻见那味道之后就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

“你还热?难道?”钛白喜欢用倒装句说话。一边在调色板上抹下一道钴蓝──他打算用蓝调子来画她的裸体。

“我在想,久居兰室不闻其香,大概反过来也一样。”金乌说话历来不留情面。在他的示意下,她这时揭开毛巾被,斜倚在床上,用毛巾被隔离开他的床铺。

“你真厉害。”钛白显出一副很聪明的样子,一面朝床上喷香水,“好些了吗?现在?”

“我想你还是快些画吧,应当从我摆好姿势算起──”

聪明的钛白忽略了金乌这句极其重要的话,以至于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面对着一个一丝不挂的美人,画家钛白略略有一点乱了方寸,他的笔有些颤抖,不由自主地强调着她的某些部位。“是蓝色的,表现主义。”他安慰自己。

当时宿舍里开了三盏灯。灯光交叉的焦点恰恰停在金乌的身体上。灯光掩饰了宿舍里破败的景象,勾勒出金乌身体的曲线,那些明亮的曲线帮助了表现主义的画家,但是灯光又给人一种虚假的感觉,好象那个半透明的、隐隐露出毛细血管的肉体变得物化了,不那么真实了,美自然是美的,但美得象艺术品,而不象真人。

画家丢开画笔,开始抚摸他的艺术,他沿着那道明亮的光,很顺畅地延续下去,在那些起伏的部位他稍作停留,他好象想通过触觉颠复关于艺术品的想法,他宁愿斜倚在那儿的是个有缺陷的女人而不是完美的艺术品。他证实了。她的皮肤温暖柔软而光滑,象一整匹高档的丝绸,手感非常棒。他证实了这个,就开始激动起来,开始作准备活动了。

“怎么,你也想搞行为艺术吗?”丝绸一样的女人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也象绸缎。

事后连金乌自己也不明白,“行为艺术”这个词是怎么突然穿过时空,一下子进入她的声音里。这个多年以前就被羽使用过的词,忽然变成了一个非常时髦的词了。正是这个词,一下子打中了画家。画家这才看到女人的脸。女人的一边嘴角微微有些下沉,眼睛微微有点斜视,那是一种讥讽的微笑,那种微笑里包含的内容很多:深谙一切的穿透力,还有居高临下的宽容。就象一个久经沙场的过来人,看着一个涉世未深的初学者。

画家在这种目光下微微地颤栗起来,同时怒火在心里慢慢升起。他急于想证明自己,忘记了保持从容优雅的态度,他有些慌乱地行动起来,但是当他的整个身体都贴上那匹绸缎的时候,他心里一下子空了下来,这种一下子的空非常可怕,好象支撑不住似的,他只是象征性地动了两下,就象是一只吹得鼓鼓的热气球被扎了一针,一下子懈了下来,那一对距离很近的眼睛里,全是嘲弄。

“结束了吗?你?”金乌也学起他的倒装句,然后看了看表,“好吧,一共是一小时四十分钟。”

“……什么一小时四十分钟?!”

“使用模特是要付费的,晚上加倍。你忘了吗,先生?”金乌从容不迫地穿好衣裳,往身上喷着香水,“而且,还要付我的嗅觉损失费。”她咯咯地笑起来,“刚才我说过了,从我摆好姿势算起。”

愤怒的画家不知说什么才好,实际上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发着抖,掏空了他的钱包。她微笑着接过钱,依然很优雅。

“其实我……我只是想知道,……你好象不是纯粹的汉族人,你好象有西方血统……”

“你用了一小时四十分钟,就是要问这句话么?呵,太昂贵了。我可以回答你:我不知道。”

“好吧。”画家尽量把捏紧的拳头藏起来,他把脸躲在门后的阴影里,看着她仪态万方地走出门,在门口,她略停了一下。

“顺便说一句,下次你再搞行为艺术的时候,最好喷一点这个牌子的香水──”她把一瓶香水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忍无可忍地一拳打在门框上。拳头立即被木刺扎出了血。

“婊子。”

“你说什么?”

“婊子。”

金乌微笑着把脸凑近他,一字一字地说:“听着,你──是──个──白──痴──”

然后,没等他反应过来,金乌把手里的钱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然后收了回去。金乌可不愿象电影里那些冰清玉洁的女主角似的,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把钱扔掉。钱这个东西在商品社会,实在太重要了。

羽出院之后被金乌接回了那座尘封的房子。那时,几乎所有的羽的熟人都在准备考大学。金乌很认真地对羽说,你也得考,将来你就会知道,有个大学文凭多么重要。未来将是个优胜劣汰的时代。羽说,那你呢?金乌笑笑没有回答。

金乌为羽做好了一切准备。金乌买了画布,画架,调色板和五十多种油画颜料,比钛白的颜料还要齐全。金乌说画吧,我就不信你画不过那些鸟男人。

羽于是一幅一幅地画起来。羽画到第七幅的时候门敲响了。进来的是个陌生的男人,自我介绍说叫钴绿,是钛白的朋友。羽说,可我并不认识钛白。钴绿没有回答,钴绿的一双眼睛被羽的画吸引了过去。钴绿的脸,慢慢呈现出一种近似惊愕的表情。

羽正在画的那幅画,色彩浓丽得令人恐怖。大红大绿大蓝大紫到了她的笔下,便成为了非人间的色彩。血红浓艳如凝固的血液,湛蓝碧绿又象是浸透了海水,乍看是花朵,再看又变成鸟兽,怪就怪在它们是花朵又是鸟兽。在羽的画中,自然造物是可以转幻的。钴绿从瑰丽的花朵里辨出一只鸟头的时候,他同时发现它又是一只鱼头,于是彩色的鸟羽又转化成了鱼鳍。有无数的眼睛藏匿在这片彩色中,撕开美艳便发现原来那是一只只魔鬼般的怪兽──钴绿惊叹邪恶竟如此容易地潜藏在美丽之后,甚至不是潜藏,竟是中了魔咒似的可以随意变化腾挪。状貌古怪的黑女人,青铜色的魔鬼面具,霰雾般轻灵的鸟,花朵中藏着的彩色蜘蛛,失落在蓝色羽毛中的金苹果……那一片彩色的空气中充满了毒液。──但是仅仅这些还没什么。

最让钴绿惊讶的,是羽已经画好的一幅画。那幅画,很简单,只有一个巨大的蚌形的金属架,上面粘满黑色的羽毛。奇怪的是那些羽毛并不能使人想起飞翔的鸟儿,而是象一层帏幕,使缠在架上的蛇显得格外神秘。画法类似西方的照相主义,蛇身上的每一根花纹都画得纤毫毕现,钴绿觉得那条蛇真实得让人害怕,他简直不能长久地看着它,看一下,就要把眼睛转开去,就象一个少年突然见到了一个成熟的裸体妇人一样。又象是一个孩子,第一次见了锷鱼,又怕看又想看,只好站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看一眼就缩开去,接着又看第二眼。看着看着,钴绿觉得那条蛇爬到了身上,粘乎乎湿漉漉地粘在了后背,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全身一激灵,有几滴尿溅在了裤档里。

“你为什么要画这么一幅画?”钴绿胆战心惊地问。

羽抬头看了看他,她觉得他的样子并不蠢,但不知道为什么问出这么蠢的话。羽什么也没说。

钴绿慢慢地在那幅画前转来转去,胆子慢慢大了。他把脸贴近那幅画,细细地看,那样子象是要钻进画里去似的。末后他说:“你知道吗?你画的是羽蛇,是远古时代人类最高的神灵。”

羽扔掉了画笔,看着他,在确信他不是开玩笑之后,她差不多想说一句话,她想说:你能为我后背的纹身拍张照片吗?

当然,她没有说。她想起圆广。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对圆广说过希望他为她拍照,她把圆广的回答看作一种承诺。那么,她就不能再对别人说什么了。

羽当然不知道,一年之后,在一个轰动一时的民间画展中,羽的这幅画成了主打画,它放在第一展厅一个最显眼的位置,只是稍稍被改动了一下。但是画家的署名却是:钴绿、钛白。

箫在七十年代末考上那座重点大学的消息,成为陆家多年来的第一个佳音。如今的箫,早已不是那个脸上长着两块老模红,在黄昏的时候在门前为男友缝袜子织毛衣的女孩了。箫变了很多。她依然那么朴素,但整个的精神气质都变了。她推门进家的时候,玄溟的昏花老眼竟一时没认出她来。

一家人又聚在一起。陆尘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当年的高材生陆尘多么盼望着自己的儿女们都能考上大学啊。“孩子们耽误十年了。”是他一直挂在嘴边的话。

玄溟拉着绫的手流了泪。心爱的大孙女已经许久没见了,似乎憔悴了很多。那双八点二十的眼睛已经不再美丽。眼皮已经松松地搭了下来,而且总象是哭过似的,红红的。王中没回来。王中虽然不在玄溟眼里,可也是正经八北的大外孙女婿,缺了他,一家人还是不全。好在韵儿还在身边,而且,越长越漂亮。那趋势似乎要超过陆家三个姑娘,还要超过若木。韵儿的美直追玄溟,玄溟看见曾外孙女就想起自己的童年,于是又讲起关于光绪25年,慈禧太后把自己抱在怀里的童话。

一家人加上王中应当是九口。九口人里有了三对死敌。玄溟与陆尘、若木与羽是不消说的了,绫和箫也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箫并没有因为考上了大学而增添几分对于姐姐的宽容,相反,箫在很多事情上更明晰了。箫的眼睛,原来有着婴儿般混沌的,现在闪着奇特而危险的光芒,有一个秘密从这双眼睛里泄露出来:箫有意中人了。

箫的意中人是同班同学华。很奇怪,箫第一眼看到华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他了。”箫从一开始就认定了她将与华有一段缘。箫一见到华就释放了内心所有的灵性。就象被光线照亮了的灰尘,不起眼,却又迷迷蒙蒙地笼罩了她,还有别人。事实真的如她所料,就在开学的第一天,见面会上表演节目,当他唱完一支歌后,应当由他点下一支歌。当时坐在礼堂里,谁也不认识谁。可是他很坚定地说,从我数起,第八位。同学们于是开始用眼光数数,第八个人,正好是箫。

箫站起来,并不忸怩。箫用沉潜的中音,唱了一支童年的歌,《美丽的田野》。华没想到箫唱得这么好,就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就这一眼,华就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感情从心里掠过。

箫当然不能算作漂亮。但却很戳眼。她的戳眼并不是因了某种华彩,而恰恰是因为她的朴实无华。如今的年月朴实无华恰恰成为了一种特殊。箫变得清瘦的脸上,有一种被唤起的生动在隐隐地辗转着,而迎合着这种生动,她的浅灰色的T恤衫,灰蓝色的牛仔裤,都透出了一种简洁而生动的活力。而简洁与生动,恰恰是华喜欢的。

他们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箫觉得,在他面前,自己一下子成了个女孩子,箫喜欢这种做女孩的感觉。过去她总是扮演一个姐姐,她对于姐姐这个角色厌倦透了,她需要换一换角色。

箫是一支一直潜伏在黑暗中的花朵,孤寂而美丽。现在星光升起来了,星光挟住花朵的清凉,使她混沌的心开了一扇门,承受丰富和有层次的感受。学校在遥远的北方,在春天,那片草坪是绿的。箫和同学们在课余时间尽情地在草坪上,吸进那些绿色的空气,可她只感受到了一个人。她的全部感官都为他而开放,他也一样。

有一天,她一个人在宿舍的时候,他走进来。他说。说得那么开门见山,让她猝不及防。

他说,我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你感觉到,我也感觉到了,我们都是成人了,用不着骗自己。

他说,他用了一个转折词说,可是,你得知道,我们得克制自己,这种感情是没有结果的。

就在那一天,他告诉她,他有妻子。

他有妻子这句话,并没有在她的心里引起多大波澜。妻子在这个年代,已经不能构成不可逾越的障碍。但是克制这个字眼,却一下子打开了她感情的闸门。她伏在他身上哭起来,她的哭不能感动自己,就如同花朵听不到自己的叹息,但是她的眼泪因为积蓄得太多,就象是依他而立的河流,倒下来,就要淹死自己。他淹没在她的泪水中,象一棵掉光了叶子的苦楝树,噙着不为人知的泪水,把黑色的枝桠刺向灰暗的天空。

箫回家了。箫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那时陆家已经装上电话了。箫问:“羽呢?”

羽最后一个走进考场,老师抬起头,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是一位中年女教师。女教师说:“我要加一道题,一道活题,测一测大家的想象力。大家都知道,“踏花归来马蹄香”的故事,画家的点睛之笔,就在于马蹄周围那几只蜂蝶飞舞。现在我也给大家念一首诗,大家根据自己的想象,随便画。随便画好了。”接着她念:“东边一棵杨柳树,西边一棵杨柳树,南边一棵杨柳树,北边一棵杨柳树。”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所云。

女教师闪闪的目光后面掩藏着欲说还休的得意:“杨柳丝丝千万缕,难系离人驻。”

这一个转折,让大家一直难受着的心,一下子放了回去,几乎是在同时,长吁了一口气。

“鹧鸪啼,子规啼。

鹧鸪啼,行不得也哥哥,

子规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就是这么一首古怪的、诗不象诗词不象词的东西,把众考生施了定身法一样囚在了那里。考生们在心里叽里咕噜地骂着。笔头下面,有的出现一对杜鹃,有的出现四棵杨柳树,有的索性出现一对恋人。

而女教师一直盯着羽。羽画了一个女人。一双手高高举起,象是树木的枝桠,那个女人,赤裸的身体上,如墙纸一般出现纤细密集的花纹。女人花朵和树木,都是平面的,没有暗面和高光,平涂的色彩如同一种隐喻。有一颗心画在女人的胸膛,所有内部的经络血管都通向心脏,没有血,在所有该有鲜血的部位都非常冷静地沉寂着,干干净净,就象完全没有情感的图表。

“这是什么?”

“这是《迷宫》。”

“为什么是迷宫?”

“人就是迷宫。心灵和肉体就是迷宫。肉体就是迷宫的墙,而心灵,就是通向中央的那些小径。进去就是生,而出来,就是死。”

“可是你离题万里。”

“一点儿也没有。你的诗说的是个女人。也可能是个妓女。你的诗说的是个女人在挽留男人。但是她注定挽留不住。那些杨柳树,那些鸟群,都是她,都是她自己,都是她想象的、心灵和肉体的密码。我把她的密码都画在这里了,你们去破译吧。”

羽说完了,就走了。留下一屋子人呆在那里。女教师这才想起,这个走了的学生,没有准考证。

考生们一下子把那幅画围得严严实实。良久,有人说:“这女孩,如果不是个严重的精神病患者,就是个天才。”

后来,女教师把画收起来了。

亚丹在八十年代初发表第一篇小说。亚丹发小说的契机十分偶然。亚丹考上了一座重点大学的中文系。开学那天她惊喜地发现,被释放了的烛龙也考上了那座大学。他上的是物理系。

亚丹的学校广场中央,有一个喷泉。所有的恋人都在月光下的喷泉旁边相会。月光把感情梳理得特别细腻,近乎透明。路灯是昏暗的黄色。亚丹在月光和路灯的交界处,皮肤就象是注入了柔软的黄金。亚丹的身旁,坐着恍同隔世的烛龙。

烛龙说:“你为什么不试试,把你那些作品都发表出来呢?你是个潜在的作家。”

亚丹说:“你真的这么认为?”

烛龙说:“当然。”

于是亚丹熬夜写了几篇小说,但是她一篇也不敢拿给人看。她一点儿也不自信。

有一次,老师出了一个普通的作文题目,叫做《邂逅》。这位老师姓苑,过去做过一个大刊物的编辑,对于作品很挑剔。亚丹在课堂上就写了千把字,下来之后又写了千把字。亚丹编了一段故事:一个叫小凡的女孩在车站等车,与小学时的同学莎莎邂逅相遇。莎莎浓装艳抹,小凡几乎认不出来她了。小凡考上了大学,可莎莎是个待业青年。通过两人的一段对话,写了小凡的好学上进和莎莎的自暴自弃,最后车来了,两人分手了,小凡觉得,是真正的分手。在亚丹的内心深处,她是把自己比做了小凡,而莎莎的原型则是羽。亚丹听说,羽没有考上美术学院。尽管金乌为她花了很多钱,为她买了许多颜料和画具,她还是没有考上。

亚丹很为羽惋惜。她很清楚羽的才气。她下意识地感到,羽要被甩下了,羽要被这个时代甩下了。

好久没见到羽了。羽跳楼后被人送进医院的时候,亚丹从心底认为她是个英雄。亚丹那时狂热地爱羽,象爱烛龙一样。亚丹做了羽的陪床,整整陪了她三个月。亚丹工工整整地把秋瑾的诗抄给羽:“祖国陆沉人有责,天涯飘泊我无家。一腔热血愁回首,肠断难为五月花。”亚丹觉得,只有羽配得到这首诗。可是羽从医院走出来了,象个修修补补的破布娃娃似的,谁也没想到羽会从那座医院走出来。这件事震动了整个交通大学,家属老太太们到处风传着:“陆家三姑娘,零件都摔散了,又重新拼上了,这不是精怪又是什么?!”

而羽出院之后一直住在金乌家里。亚丹也去看过,羽冷冷的,没什么话说。亚丹竭力地找出些话来,又精心煲了汤,浓浓的用保温桶拎了去,一路颠簸,裙子上都沾满了油渍。及至见了面,急急地把汤倒出来,嘴上说着:“这是甲鱼汤,最养人的,买回来还是活的呢──是我妈把头给跺了!”羽听了就皱皱眉头说不吃。那样子非常厌烦,亚丹猜不出羽是厌烦甲鱼还是厌烦她。一来二去的,亚丹心也凉了,就不常去。

但是羽成了亚丹心里的一个情结,几乎在所有的小说里,都有羽的影子时隐时现。在亚丹与羽保持着距离而又想捕捉羽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她可以根据她了解到的羽塑造出各种人物来,有的看上去是截然相反的人物,竟然可以从同一个人身上提炼出来。亚丹发现了这个就自觉发现了人最本质的秘密。亚丹买了一个魔方送给羽。那时候,魔方刚刚出来,很时髦。羽的手托住魔方的那一刹那,阳光正好从窗帘漏进来。在玻璃强烈的幅射下,那玩艺儿面面都有景观。亚丹对那一刹那印象深刻:是不是每个人都是一个魔方,排列有序而又形态各异?

亚丹的小说被苑老师当作范文印了,在全年级传看。苑老师问:“亚丹,你手头上还有什么小说吗?你写的?”亚丹想了想,就把自己的一篇小说拿了给他,那小说写的是个女孩,很爱自己的妈妈,可是无论她怎样努力,也得不到妈妈的爱,后来她工作了,用挣的第一笔钱给妈妈买了一个蛋糕,妈妈尝了一点就说蛋糕上的不是真奶油,是奶白,就把奶白抠下来喂猫吃了。可是她并不知道这个女孩多么馋蛋糕吃,不管是奶油还是奶白,女孩都没有尝过。女孩觉得自己在妈妈心里还不如一只猫,心里难过得很,就把那只大蛋糕吃了,因为那只猫在跟她抢,她一口气吃下去,竟然活活噎死了。这样的一篇小说到了编辑部,编辑们全都呆了,因为当时的小说分为几类,有伤痕小说,反思小说,知青小说……唯独没见过这样的小说,编辑部互相传看,谁也不愿意当责任编辑,但是也舍不得退掉,因为那小说里确实有一点什么动人的东西。最后到了主编手里,主编看了,一拍大腿说好啊,这样的小说为什么不用?这小说分明是写阶级矛盾的嘛!亲不亲,阶级分,她俩虽然是亲生母女,可母亲分明是个资产阶级太太,而小女孩是工人,是无产阶级,这是一种象征性的写法,很有深度哟!编辑们这才释然。于是当作重头小说发在了新人新作栏的头条。

亚丹发小说的时代很好,一篇小说就可以使一个普通人成为名人。不象后来,即使把胳膊写残了也没人理。那篇叫做《奶油蛋糕》的小说使亚丹在一夜之间成了名人。电视台报社都来采访,传达室每天收到读者来信一大堆,都是写给亚丹的,亚丹走到哪儿,都有人在指指点点:“这就是《奶油蛋糕》的作者……”“哟,还很年轻嘛!”……《奶油蛋糕》使亚丹从不自信变成自信,终于有一天,亚丹约了烛龙在中央喷泉见面,她想,是时候了。

那一天夜里,星光的流韵把喷泉映成了碎银一般,亚丹看到,烛龙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神情沉静。

我在七十年代中期就开始了对于珠宝的迷恋。那时那场革命还没结束。我常常光顾离家很近的那片委托商行,常有些货真价实的首饰在这里廉价出售。那是个奇特的年代,人们的恐惧战胜了一切,包括各种欲望。就是在那家委托行,我认识了玄溟。

那是个阴霾密布的深秋晌午,我照例在首饰柜台前转来转去。这时我看见一位老妇人,颠着一双小脚走向商行的玻璃大门。老妇人的那双小脚迅速地吸引了我:那双小脚穿着一双玲珑剔透的黑丝绒鞋,微微翘起的鞋尖上各嵌着一块菱形绿玉。那双小脚使我无比迷恋。我觉得那是真正的古玩,使这个叫做益民委托商行的老古玩店黯然失色。

我由于过分注意老妇人的双脚而在稍晚时候才发现她捧着的那个首饰匣子。我一眼望过去,便断定那首饰匣子是金花梨的,边角上包了铜。很精致的铜质角花,显得沉甸甸的。老妇人神色端严地打开盒盖,原来那盒盖象一扇抽拉式的木门,一拉开,便看到里面的四个小抽屉。每一个小抽屉打开的时候,周围的人们心里都惊叹一声。我看到老妇人的眼中闪闪发亮,充满了自豪,在那一瞬间我对老妇人肃然起敬。老妇人是我不熟悉的那个世界的象征。那个世界正是我从小渴望的。我一直没有与它接触的机缘。但是现在,我看到那个世界神秘的帷幕了。那个世界的使者──一个坚毅、沉潜、并且我坚信曾经美丽过的老妇人出现在我眼前,我是决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的。

第一个抽屉里放着一枚象牙图章,雕工极尽精妙,象牙已微微发黄了,上面镂空刻着牧童短笛。那条大水牛的面孔酷似那个牧童。那枚印章刻的是一位清代大官僚的名字。那个名字因为曾经镇压太平军而被钉牢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我大大地吃了一惊,难道眼前的老妇人竟是那位大官僚的后裔?!

第二个抽屉里是一副银丝玛瑙手镯,每一颗玛瑙都是鲜红的,象是树林深处星星点点的浆果。而那些蛛网一般的银丝缠绕在这些浆果上面,显得华贵而凌乱。金乌注意到有两三根银丝已经断裂了,但是显然被一双巧手很好地伪装起来。金乌断定这件手镯不会值多少钱。

第三个抽屉里是一对珍珠坠,象茄子形。老妇人说这就是茄珠坠,也叫牛奶坠,因珍珠是乳白的,象滴落下来的牛奶。老妇人说这是奇珍异宝,是传下来的,真正的精品只有这一对坠,还有一串珠,被长姊的不肖子拿去,给人了。那不肖子姓安,后来做了盗匪。众人有了兴趣,就都问。老妇人来了精神,就说,你们知道什么?这种珠子所以珍贵是因为它不常见。它生成的原因,是处在珠贝两壳连接处的弯回部分,一头发展受了限制,因此一头尖一头圆,可是这样的珍珠要配成一对,谈何容易?载抟是皇亲国戚,有一对坠子,皮光不好,闪黄,并且通眼儿,只因为每个重量都超过一钱,所以还算是宝贝。就在他最需要钱的时候,也舍不得卖,宁愿每月拿两百块钱利息用坠子作抵,向潘复借了一万块钱。潘复当时也没钱,是拿自己的《华山庙碑》拓本押给银行转借来的。瞧瞧,不过是茄珠坠的次品,也这么宝贝呢!何况这一对坠子,真真儿的好东西,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才不卖。我趁势问:“是家里有红白喜事?”老妇人瞥我一眼说:“是大外孙女要结婚。”

最后一个抽屉里是一枚白金钻戒,我暗中估算了一下,那一颗大钻石怎么也有二十克拉。白金上雕了朱雀纹,钻石的两旁,分别刻了两个字,一个是杲,另一个是杳。我觉着新鲜,就问:“一个日上木下,一个木上日下,有什么讲究吗?”老妇人说:“当然有讲究。《海内经》说:‘南海之外,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木是什么,若木就是太阳神树的金枝,杲,就是悬在树上的太阳,杳,就是晚上降落在树根旁边的太阳。这是我女儿结婚时候打的戒指,我女儿就叫若木。”我这才知道,这位老太太原来是陆家三个女孩的外婆,是陆尘的岳母。遂执了老太太的手,笑道:“您的大外孙女,可是叫陆绫?”

这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新鲜的。当时金乌跟了老太太,去了陆家。金乌曾是陆尘的学生,学铁路经济的,学生时代就被电影厂挑去,演了两部电影,后来索性改了行,当了专业演员。金乌与陆尘,其实没有任何瓜葛,但不知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被若木恨成一个洞。若木认定金乌是个狐狸精,来了就是要勾引陆尘的,金乌看出了她的心思,就有意对陆尘亲热些,故意气她。直闹到若木对陆尘下了死命令,不许金乌进这个家门。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陆尘喘着气对金乌说:“要是想让我多活几年,以后就不要来了。”金乌惊奇地看着陆尘那黄瘦的脸,奇怪一个男人能被一个女人治成如此模样。当时金乌其实有一千条理由可以反驳她的老师,但她还是没有反驳──她的老师,实在是太可怜了。

不过金乌还是在经济上无私地资助了陆家。陆家三个女儿上学,都是住在金乌家里,不交一分钱的。金乌的养父母在世时,因为不能生育,所以特别喜欢孩子,陆家的两个大姑娘借读的时候,都是心肝宝贝似的疼爱。后来他们先后病逝,给金乌留下不少的一笔钱,说是金乌的生母留给她的。但是因为养父母的突然辞世,关于母亲的这条线索也就中断了。

金乌信守诺言,真的一次也没去过陆家。但是见到老太太之后,她改变了主意。金乌去陆家那天真是个百年不遇的大好时机──除了老太太玄溟,谁都不在。金乌的目的很明确:她想看看玄溟的宝贝。而且,玄溟的存在就是一部历史,她想了解这部历史。她想知道除了那五个抽屉之外,还有什么宝贝。

金乌给玄溟做了下午茶,知道玄溟是湖南人,特别做了一种香辣豆。金乌想自己过去多次来过陆家,竟都没见过玄溟,一定是在厨房里忙饭。听绫说,家里从来都是外婆掌勺。如今金乌做了点心,玄溟便盘起一双小脚,摆出老太太的谱,等着金乌伺候。偏这金乌平时懒惯了的,不做是不做,一做便很象样,香辣豆玄溟吃得开胃,又自己拿出一斟米酒,叫金乌陪她喝。听说她便是接济陆家的金乌,玄溟咪着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末后说:“长得怪可人的。有多大了?”“我比你大外孙女大三岁,比你女儿小二十几岁,你算。”“那也有三十岁了,不象。”金乌嘻嘻地笑起来:“我是演员嘛。儿艺的方鞠芬四十几岁了,还要扮演十来岁小孩呢。”说罢,喝一大口米酒,连叫好喝。玄溟说:“这有什么难的,我做了一大盆甜醪糟呢,你都带走就是了。”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很对脾气。喝到微醺时候,金乌说:“我看你那些宝贝,都是你心爱的,恐怕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不会去卖。”老太太撇一撇嘴:“可不是,陆尘没有本事嘛,过去我的老头,在铁路上做事,还不是养一大家子人,富足得很。”“你老这话说差了,那是什么年代?比不得呀。陆羽的妈妈不也是大学毕业的?怎么没有工作?”玄溟吃一筷子香辣豆,很香地抿一口酒:“还不是听老头子的话?老头子说,女人生了孩子,回家带孩子做饭是本份事,要不是我,她连大学怕也上不成呢。”金乌转转眼珠:“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母亲倒是给我留了一笔钱,我看着那个白金钻戒很好,若是您愿意呢,就给个价,好歹借我戴戴,等什么时候宽裕,再还给您。岂不比外头不知姓名的人拿了去好些?”玄溟想一想说:“也好。那个钻戒是若木结婚的时候打的,花了九百现洋,你算算,怎么也值三千块人民币吧,可现在这个时候,也就说不得这些了。”金乌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数数有三百块,放在桌上:“一千块,分三次付清,怎么样?”玄溟默默地点一点头,把那只白金钻戒用手巾包了,递给她。金乌看见那只苍老的手上,青筋在突突地跳,心里有些不忍,就说:“您什么时候要,说一声,立刻就还给您。我家就住羊桥那里,从这儿坐9路无轨,终点站就是。”玄溟这才笑了,说:“看你就是个爽利的人。”

从金乌走进家门的那一刻起,玄溟心里一直在盘算着要不要给她看看那盏灯。那才是真正的宝贝。玄溟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又噎了回去。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了。所以当金乌问起,还有什么宝贝的时候,玄溟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后来金乌在若干年后,在那个大博物馆里看见那盏灯。金乌围着那灯转来转去。她纳闷当年玄溟为什么要瞒着她。如果老太太当时给她看了那灯,她就是把房子卖了也要把灯留下来。可现在,对于这盏年代不详的灯,她永远可望而不可及了。

假如大外孙女不向她要首饰,玄溟还真的把羊桥这档子事情忘记了。在八十年代,受了重创的绫在一夜之间扔掉了那些革命理想,她忽然悟到自己很傻。什么是真的?对一个女人来说,有钱才是真的。有钱就有了自由,而自由就象鸦片,吸一口,就扔不下了。绫深感到自己越向自由的障碍──钱。

绫自然知道外婆的收藏。在外婆的大樟木箱子小梨木柜子里,有着数不清的宝贝。这些宝贝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变成钱,而且,是一大笔钱。绫开始不断地向外婆要首饰,她知道她必须赶在两个妹妹觉醒之前。

对于心爱的大外孙女的要求,玄溟有求必应。这些年,几个外孙女都工作了,都给玄溟汇一些钱,玄溟除了一日三餐,另外只有每月一束龙涎香的开销,就都攒下了。她想,既然绫现在爱首饰了,就得赶紧把羊桥那件公案了结了。

金乌看到玄溟就在心里感叹不已,不过十年功夫,老人家老得不象样子了。金乌真的不能想象自己将来会是什么样。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真要抓紧生活啊,尤其是女人。

玄溟到来的时候金乌正在为羽筹备画展。满地满床的玻璃框子,玄溟连坐的地方都没有。金乌倒是兴致勃勃。玄溟照例先发一通牢骚,说真是前世欠了他们陆家的,做了一辈子牛马,还是还不清。金乌一听就笑了。金乌说这话我说才对。您到底是外婆,还有份责任,我算什么,不是也为陆家当牛做马吗?玄溟想一想,这才笑了。金乌急忙把玄溟请到卧房里,又是倒茶又是拿点心。金乌的热情让玄溟一下子又想起了做局长太太的时光,于是舒舒服服盘起一双小脚,心想和这姑娘还真是有缘,认个干亲吧,认女儿太小了,认孙女又太大了。因问:“你的孩子在哪里?”金乌又笑:“我连丈夫都没有,哪来的孩子?”玄溟半晌合不拢嘴,说:“也该成家了。女人熬不过四十的。”心里想起一辈子没结婚的玉心姨妈,莫非真的应了红颜薄命那句老话?可看眼前的金乌,容光照人,又绝无薄命之相,暗想世道真是变了。如今的女人,好象比男人还要抗老。

金乌于是一阵旋风似的卷来卷去,笑得灿烂:“早知道你老人家来,今天就去超市买虾饺了──我记得您说过爱吃的。……今晚一定要留下来吃饭,晚上羽也回来,你们祖孙俩有日子没见了吧?”又忙着煮汤团。当玄溟端起煮好的芝麻汤团时,金乌已经把那个装白金钻戒的小盒子拿了出来。玄溟一见,就忍不住老泪在眼窝里转──她打坐下的时候就琢磨着怎么开口,万没想到还没开口人家就把东西拿出来了,这让一世精明的玄溟感动极了。

金乌亲亲热热坐在玄溟旁边,边给汤团吹着气边说:“不瞒你老人家说,这东西我本来是想结婚时候戴的,可婚没结成,放在这儿也是瞎耽误功夫,早就想给你老人家送去,又瞎忙,就放下了,还劳动您这么大岁数跑一趟。……快趁热吃,我有意煮得烂一点,好消化的。”玄溟就忍不住抚摸金乌的头发:“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周全,看看,我的牙还好,89岁了,只掉了两颗牙。……你大概不知道,现在这件东西,少说也要值七千块,你可得想好了。”金乌嫣然一笑:“我怎么不知道?可东西再好,不是自己的就不能拿呀。那时候咱们说好了是您借钱,用这个戒指作抵押,并没有认真卖给我,就象当年载抟和潘复似的,我不能背信弃义啊!”玄溟更觉得难得,含泪笑着说:“好孩子,象你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会有神佛保佑的!自打头一回见你,就觉着我们娘儿两个有缘。陆家的事你是知道的,我一个孤老婆子,伺候他们一大家子人,伺候了一辈子,现在我做不动了。子孙后代也不少,可惜没有一个知疼着热的,我过去有个儿子,死在战乱的时候,只怕他活着,我还好些。可现在,我那个女儿你是知道的,从小娇宠惯了,不会做事也就罢了,心眼儿又多得出奇,连一分钱的帐她也饶不过去,我老了,脑筋不如以前了,买菜回来,常常有一两毛三四毛对不上,她就能唠叨我一晚上。陆尘是从不跟我讲话,就算我有天大的错处,也是个老人,伺候了他们一辈子,他们两口子就这么对待我。……孙女们就更指不上了,大外孙女是我一手带大的,又怎么样?不过是跟我要钱要东西,我心疼她是真的,可心里岂有不明白的?……好孩子,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孙女就好了,可惜我作孽太多,没有那个福份哪!”说罢,掏出手巾擦眼睛。金乌忙说:“那你就把我当亲孙女疼好了,就把我当你死去的那个儿子生的闺女,正好我也没有老家儿了,我妈是谁我都不知道,自此以后我就一门心思的孝敬您,可好?”玄溟老泪纵横:“好孩子,你有多聪明!老人要的就这一句话,做不做得到都不要紧。你看陆家那三个姑娘,大的不用说,怪我惯坏了脾气,二的倒还厚道,就是三棒槌打不出一句话来;小的陆羽,从小脾气就怪,给陆家生出多少事来,外人不知道的都说我和她妈对她不好,可那个孩子,谁能对她好?她把自己的亲弟弟都杀了呢!她妈能饶了她么?!”

金乌急忙掩她的口:“奶奶快别这么说,那时候羽太小不懂事,她悔得不行呢!就为这她去纹了身,受了那么大苦。……她受的罪够多的了,跟她妈说说,往事就算了吧,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那一天,一直聊到吃过晚饭,仍不见羽回来,金乌只好送玄溟回家,一直送到家门口,回来没赶上末班车,打了一辆出租,玄溟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揣在大襟褂子里,千恩万谢地走了。

玄溟当晚一夜没睡。金乌的爽快热情精明又不失侠义使她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不但女儿,这几个外孙女重外孙女竟没有一个及得上金乌的,这真是报应啊。

玄溟生在上世纪末的多事之秋。娘家姓沈。父亲原是湘鄂两省的首富,是商界巨贾,下面有许多珠宝行绸缎庄的,后来随了旗,才去京都朝廷做了官。玄溟的父亲是老大,几个叔叔,都是瀚林,整个家族原来十分显赫。谁知父亲去了京城,反不行了,好象运道离他们而去。先是杨夫人的远亲杨锐犯了事,虽然朝廷并未深究,杨夫人早已吓走了三魂七魄,精气神都没了。玄溟的父亲始终不曾纳妾,沈家十七个儿女,全部为杨夫人所生,这在那个年代里,的确鲜见。所以后来玄溟坚决不同意丈夫纳妾,概出于此。在家里,母亲杨夫人极有权威,杀伐决断,一家人都恭敬从之,父亲主外,对家事也并不大管。杨夫人原来便对入京心存疑虑,姨表姐玉心便是杨夫人心中的一块病,后来玉心死了,杨锐又出了事,杨夫人急得病了一场,心想自己已是残花败柳,死不足惜,怕只怕牵连了老爷和孩子。想想自己恐怕来日无多,便张罗着给小女儿玄溟找婆家。杨夫人深知自己女儿娇惯坏了,岂有不淘气的,只找个世家子才好。恰巧玄溟的三叔有一莫逆之交秦天方,是和詹天佑一起修京张铁路的,后来做了铁路上的段长。其子自东洋留学回来不久,托他说亲,三叔便跟杨夫人讲了。那位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便是后来玄溟的丈夫秦鹤寿。

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正是欧风东进之时,戊戌变法失败后不久,有一批有识之士都纷纷走出国门,到海外留学。秦天方的小儿子秦鹤寿,十来岁便会领着一批童子军唱歌:

“进行进行!小人小马武装神!

二十世纪天演界,不竞争,安能存?

……爱吾国兮如亲,

吾爱群兮如身,

万岁万万岁,

伟哉吾军人!”

剪了辨子的秦鹤寿第一眼看到玄溟的时候并不满意。因为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脚。那一双玲珑剔透的小脚,原是杨夫人有意要炫耀的,谁知新派人物秦鹤寿,梦昧以求的却是一双天足。幸好秦鹤寿的目光从下往上如摄象机镜头一般从容不迫地行进,他觉得眼前的小姐越来越精彩,由局部到整体,又由整体到局部,不满意的只有那一双小脚,也就罢了。对于玄溟来说,则更简单,虽然娇惯放纵,玄溟到底是大家闺秀,懂规矩的,虽帮着父亲管一点帐,也见过些世面,但秦鹤寿这样的青年男子,却是头一回见到。那时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却为她破了例,允许两人当场见面,这对于玄溟的姐姐们来说,简直是难以达到的奢望。玄溟看鹤寿穿着笔挺的长裤,条子衬衫,外罩西服背心,头发梳得象是要滴出油来,一张脸略长,鼻梁坚挺,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特别有神,当即心下便十分满意了。他们好象还交谈了几句,无非是鹤寿问问小姐念过什么书之类的话,玄溟对答如流,毫无羞怯之感。

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1911年,玄溟21岁,嫁给京张铁路段长秦天方的么公子秦鹤寿,婚礼场面十分隆重。礼单上写着:“白底青翡翠碗六枚。珍珠扇10盒。

红宝碾镂金鸡竿百戏人物屏风一对,黑漆匣全。

珍珠蹙圈夹袋子一副,上有北珠二十三颗,麻调珠全。

蓝宝石夹口篦一只,把子全。

花犀酒杯20只。

珍珠档10副。

嫁妆单子上写着:

金丝棉被两套,镶八分珠十粒,三分珠十粒,祖母绿五钱,红蓝宝石、碧玺白玉若干。

铜镜一枚。共用珍珠十粒,陀罗经被补珠二十粒。

凤冠一枚。珠翠头面一副。镶三分珠十粒,六厘珠四十粒。

金丝串珠彩绣礼服一件。

天还没亮杨夫人就起来了,叫玄溟起来吃了点心,就把家里大小丫头老妈子都叫醒,凡手脚利索些的都到前厅伺候,留下两个专门负责梳妆的丫头,特意的拿出玉心过去洇好的胭脂汁子,花了两个来时辰,把个玄溟打扮得宛若天人。妆毕早已大亮了。杨夫人亲自为玄溟戴上了珠翠头面,“头面”是有身份家女孩出嫁时必戴的,无非是用珍珠宝石和翡翠穿成的前后两朵正花,左右两只偏凤,凤冠是玉心活着的时候亲手绣的,虽然镶的珠宝并不多,但绣工极其精妙,比宫里格格们出嫁时戴的,又不同些。

到了正午时分,哥哥姐姐们都在前厅聚齐了。这才前呼后拥的簇拥着玄溟上了轿子。轿夫已经抬起了轿,玄溟忽然又跳了下来,跑到母亲面前说:“妈,三日之后我是要回来的,你多预备些杠子饽饽,那是我顶爱吃的。”杨夫人本来强忍着眼泪,这时听见这话,泪水刷地流下来:“我的儿,你放心地去吧,你是自小娇养惯了的,公婆面前,可由不得你使性子,想吃什么只管对我说,叫人给你送去便是。”沈老爷听了这话就皱皱眉头:“哪有嫁出去的姑娘,还屡屡派人送吃食的道理?你也是太惯着她了。依我说,不如入乡随俗,一切听凭公婆的安排,那才算是贤良。”玄溟撅起小嘴说:“爹,难道你就不心疼我?”沈老爷长叹一声,抚着女儿的手说:“爹倒是想让秦家帮着,杀杀你的性子,女孩儿家,不好太作怪的。”说着,管家催着上轿,喇叭就吹起来了。

二十一岁的玄溟在辛亥革命那年嫁到了秦府。

我嫁到秦家的当天晚上并没有与丈夫合桊。当天晚上,有两个戴瓜皮帽、年约26、7岁的人来找丈夫,他就把他们带到书房里,一直谈到深夜。中间有两次我去送茶,听他们在谈什么“清政府腐败,列强要瓜分中国……百姓太苦了,孙文的三民主义能救中国……”,等等。忍不住好奇,我就问:“什么是列强?”鹤寿看我一眼,回答:“列强就是世界上的几个大国,几个帝国主义国家。”“那谁是孙文?”“孙文就是孙中山先生,是我的师长,在日本的时候就认识的。”“那三民主义呢?”

鹤寿犹豫了一下,温和地说:“好了好了,别问那么多了,现在我们有事要谈,有空的时候我再给你讲。”

那时鹤寿脾气很好,对我从来都很耐心。他家是大家庭,他在家行二,上面有一兄,下面有四弟一妹,因大嫂有病,所以家政的事便落在了我身上。好在我在娘家也是管家的,对那一套倒是轻车熟路,但即使这样,我仍然常常感到累。我原想他家清静,可以读读书,学学琴,没想到六房兄弟都住在一起,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清早起来便要打理一天的伙食烹调,检查清洁卫生与厨务,四季的年节寿诞,装修布置,栽树养花,样样都要想到。每逢夏初,便要翻晾阴了一冬的呢绒绸缎皮毛中西服装,还有大批的书籍字画,每年要做上一二十坛霉干菜、泡菜、豆豉、豆瓣酱、甘草梅,逢年过节,要酿酒、腌腊鱼腊肉,做香肠、蜜饯……什么油子糖、冬瓜糖、米花糖、桔饼、蜜枣……平常还要抽空交际应酬,晚上还要登记帐目,缝纫绣花──虽然秦家佣人很多,可老人的规矩,样样都要媳妇亲自操持带领,一样做不好,人家也要笑话。大嫂便是那样累跨了的。现在得了干血痨,脸色腊黄腊黄的,有时候甚至神志不清。我虽年轻,也是一天下来,累得话都不想说。不过,我努力把每件事做得尽善尽美,很快赢得了一家六房的尊敬。每次回娘家,妈都心疼地拉着我说:又瘦了。不过妈也说,女人都是这样咬牙过来的,三十年媳妇熬成婆嘛,熬出来就好了。

鹤寿大概是人缘很好,每天都要来朋友。一聊就聊到很晚,丈夫不睡妻子是不能睡的,每天我为他们添茶的时候,都困得迷迷糊糊。开始的那种好奇心早就消失殆尽。偶尔有一天鹤寿早些休息,我便发牢骚:“我小时候只读了几年私塾,原想嫁你之后,再上几年学堂的,谁想给这一大家人当佣人?!”鹤寿就笑:“上学堂有什么难?现在是困难时期,你先支持我两年,将来情况好转了,我还想让你去日本留学呢!我可以陪你一同去,让你接受文明教育,怎么样?”我喜欢得话也说不出来。那几年,每逢累得不想动的时候,便想起“去日本”的承诺,我把这句话当作无价之宝埋在我的心里,可是这宝贝被岁月尘封、长霉、烂掉了,象别的允诺一样,鹤寿的话从来不曾兑现。

在那年的秋天出了一件大事,打破了我沉闷的生活。那一年是宣统三年,旧历的辛亥年,那一年,宣统皇帝被推翻了。正是鹤寿说的那个孙文,建立了中华民国。那些日子,鹤寿满脸放光,眼睛里充满了希望,总是对我说:“等着吧,好日子在后面呢!”那时,街头巷尾的人都喜气洋洋的,男人的辨子好象一夜之间就消失了,女人也可以不必缠足了,人人都说:“这下好了,民国了。老百姓要过好日子了。要自由平等了。”

但是多少年过去了,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人倒是大变了。民国七年,我生了个女儿,取名若木,好看得很,但是鹤寿连一眼也不看。直到几年之后,我又生了个儿子,鹤寿才高高兴兴地为儿子取名“天成”,那时,鹤寿做了陇海铁路局机务段段长,一家四口迁到了西安,总算过上了“小家庭”的生活,住一栋很大很漂亮的宅院,四个丫头两个厨子三个老妈子两个当差的,人口简单得多了,但是我所盼望的那种生活并没有来临,相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鹤寿吸上了鸦片,还常常摆花酒,把戏子带到家里来。跟他吵了无数次没有用,我就迷上了麻将。他玩我也玩。鹤寿的脾气越来越大,动不动就拍桌子打板凳摔东西扔烟枪,两个孩子稍有顽皮,还要罚跪。看到他这样子,我便存了个心眼,省吃俭用攒下了不少私房钱,加上过去的嫁妆,就是有什么变故也够我们母子三人花几年了。

被命名为月亮画展的陆羽个人画展终于如期开幕。

金乌的辛苦没有白费,开幕式那天,当地的一位文艺部长参加了剪彩仪式。为了放倒那位部长,金乌颇费了一番心思。部长终于来了。部长说:“在一个改革开放的年代,只要不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艺术,我们都允许存在。陆羽还很年轻,非常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祝贺她现在取得的成绩,我们期待她未来取得更大的成绩。”讲完话,部长并没有往那些挂着的展品上面看一眼,就低着头匆匆走了。部长一走大家就活跃起来。人们慢慢地踱步,在每一件展品面前驻留。说着这样那样的评语。不时地有“哇!”“呀!”“哎呀!”之类的叹词。

在这个最高美术学府的画廊里,我们可以看到镶在镜框里的一幅幅展品,那是一些非常古怪的,起码在当时是很异端的作品。有连续不断地变形的一组驴头,象面饼一样搭在树枝上的柔软的电视机,招来苍蝇的腐烂的蝴蝶和残缺不全的尸首,拿着放大的性器官的手和用照相画法画的恐龙的大嘴。一位叫做曙红的美院学生看了一间展厅就到厕所去呕吐了,吐完回来还接着看,临走时在签到簿上写道:“令人震惊的弗洛依德诠释!震聋发聩的俄狄浦斯情结!”

可是在展览正厅一个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幅风格完全不同的画。那幅宁静单纯的画与周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那幅画有着艳蓝的底子,上面复盖着一朵又一朵放大了的雪花。那是一些六角形的花朵,那些神秘的自然的花朵形态迥异却又惊人地相似。在画的下角,有一双小手,戴着鲜红的手套,在接那些落下的雪花。右下角插着的卡片上写:无题。

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象机和灯走来了。记者走向容光焕发的金乌:“您是画家吧?想采访您一下,可以吗?”

金乌这才想起,从剪彩始就没见到羽的影子。金乌一边解释着一边来回地找,金乌说你们搞错了,我可不是画家,我不过是画家的朋友,帮着布展的,你们没听刚才部长讲画家还非常年轻,我可是已经不年轻了。这些话调起了电视记者们的胃口,记者们都是男人,他们都富于男人的想象力,他们期待着在比肩继踵的人群中出现一张年轻美丽的脸,他们一定要把她隆重推出,时代需要崭新的面孔,同时也需要发现新面孔的伯乐,不是吗?

所以当金乌终于从放签到簿的桌子底下发现睡着的羽时,电视记者们都大失所望。羽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站起来,本来对准她的摄象机全都掉过头去,象接到了什么统一命令似的。这位画家的确年轻,但是灰头土脸无精打彩,更加不能容忍的,是她的脸上还有着横七竖八的几道油彩,这岂止是不修边幅?简直就是对人、对大众传媒的不尊重了。电视台记者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这点,这个年纪轻轻的女人简直是无视电视台的权威性!要知道,每天有多少名人准名人多少如云美女哭着喊着要上电视亮相呢,有多少本来已经很漂亮的人儿在上电视之前还要刻意打扮浓装艳抹花枝招展为自己的一颦一笑一个细节上的放松耿耿于怀呢。想出名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吃电视这碗饭简直就是金饭碗!电视可以捧红一个人也可以棒杀一个人,一切都在瞬息之间,电视记者们都是职业杀手,就是你再大的名人如果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跟电视台记者们矫情,那,对不起,我们想灭就把你灭了,灭得你灰飞烟灭体无完肤,灭得你说不出来道不出来被人卖了还得帮人数钱,灭得你口服心服灭了你你还得向我们道歉向我们三拜九叩才算完事儿,否则你这一辈子就算完了,你那张脸就象被加了密又被忘了密码的存款,一时半会儿是见不着天日了。

但是被惯坏了的电视台记者们万没想到,还有羽这样的异类存在。羽好象完全不懂得大众传媒对于她的重要,她的神态,好象远离喧嚣的展厅,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的思索中。我们可以看到身处在许多人当中的这个年轻女人,眼神迷离而深远,沾着油彩的脏脸蛋全是困惑,她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中,象是被许多高大乔木包围着的一棵落尽枝蔓的灌木,自惭形秽,无所适从。

一个报社记者走进了人墙。

“对不起,陆羽小姐,可以问你几个问题么?……我个人认为,在二十世纪,艺术家们用视觉语言勾画出自己面对现实面对神秘面对宇宙而产生的恐惧,他们试图在相对静止的空间里寻找逃避恐惧的避难所。在你的画作里,我认为充满了恐惧和性的焦虑,你所有的主题都显示了阉割、性交、手淫和阳萎,是足以引起妄想的持续不断的疯狂。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个典型的弗洛依德主义者,对吗?”

“什么弗洛依德?我不懂。”

“什么?”记者大叫起来,“你!你竟然不知道弗洛依德?!”记者的叫声并无夸张的成份,在八十年代初的一段时间里,知不知道弗洛依德简直是划分精英还是草芥,贵族还是平民,有学问还是没学问,甚至是不是知识分子的试金石和分水岭。一个不知道弗洛依德的画家──这简直是笑话,简直不可思议,简直没有档次可言。一个画家不懂弗洛依德,意味着一切免谈。

但是那个报社记者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心:“那么,好吧,我们换个话题:我想请问,哪个画家对你的影响最大?譬如说,鲁本斯,凡代克,或者凡高,塞尚?”

“……我不知道。我没太注意别人的画。”

“天呐,既然你不知道弗洛依德,又没有受西方绘画大师的影响,那么你的画作里的恐惧感,它究竟从哪儿来的呢?!”

“我……我不知道。”

在一旁忍耐多时的金乌这时终于沉不住气了:“当然是从她自己的感觉里,从她自己的生命体验里来的。”

记者眯细了眼睛,注视了羽许久,又问:“那么,在这个展厅的所有画作中,你自己最喜欢哪一幅?”

羽转过眼珠,就象头一回被大人带进了大商场的一个孩子,茫然四顾。然后她指了指那幅画着艳蓝底子和白色雪花的画。

“为什么是《无题》?如果让你为这幅画取个题目,你叫它什么?”

“《童年的一场大雪》。”羽终于没有再回答不知道。她在说“童年的一场大雪”的时候,发现远远的一个年轻男人在注视着她。他是那个叫做圆广或者烛龙的男人,他们很久没见面了。他比以前瘦了,风尘仆仆,但还是很英俊。她之所以能看见他,是因为周围的人走了很多,人们哗哗地向外走,就象哗哗地走进来时一样。

“今天下午是我的竞选答辨会,如果有空,我希望你去看看。”烛龙看着羽,那种认真却又十分中性的目光,把羽也变成了一幅挂在展厅里的画。

在烛龙和羽站在展厅中间说话的时候,人群呼噜噜往外涌,不时地碰撞一下他们的身体。“……什么现代派画展,连弗洛依德都不知道!……骗子!……”羽听见这话就微微地笑了,她看见烛龙微微皱起眉头,就知道他也听到了。

那座著名学校的竞选运动成为了本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道景观。

女工陆羽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进入了这座学校。为了听这里的竞选演说,她换成了夜班。那一座办公大楼门口排满了密密麻麻的自行车。那座大楼里,一阵阵的掌声笑声,对于羽来说,这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突然暴发的一阵掌声,把羽从一种懵懂的状态中唤醒了。羽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在会场里嗡嗡作响的男人的声音,就是烛龙的声音。烛龙的声音,已经和《铁窗问答》的时代很不一样了。

“要纯正必须无知,要正确必须愚昧,要坚定必须痴呆,这与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绝无共同之处!不错,世界上总有些懒得思考,宁愿把个人信仰的选择交给别人的人。这种人,生在中国便自称信仰毛泽东思想,生在苏联则拥护勃列日涅夫主义,若生在印度,会是个佛教徒,如果生在利比亚,那一定是个穆斯林!“

一片笑声。羽面前的人墙终于能够活动了。能容纳两千人的会场辉煌地呈现出来。黑压压的人挤满了上下两层观众席,挤满了舞台上下,过道走廊,每一个窗台每一个暖气架上都站满了人,羽搜索着记忆深处的一幕,那是一个挤满人群的广场。羽平时是怕人的,但是关于广场的记忆却并没有使她害怕。那是她破败的、索然无味的生命中少有的色彩。讲台上的那个男人,同样在灰白色的石碑基座上站过,也是这样的姿势,无论是讲台还是石碑基座,都象是一个祭坛,那个已经不再青春的男人,那个声音变得沙哑的男人,这祭坛就是他的定数,他注定是要用他自己来祭什么的,他有这个嗜好。羽悲伤地想,真是在劫难逃啊。他逃过了一次,不可能永远逃掉。

“惩罚思想的法律实际上是把一切公民都看成嫌疑犯。如果有反动的思想就可以定罪,那么为什么只以公开发表的言论为依据呢?!为什么不可以在一切家庭中安窃听器,为什么不可以拆阅私人信件,检查私人日记呢?另外,思想还可以通过语气表情,或者沉默来表示,为什么不可以惩罚那些‘非法的哭’、‘别有用心的笑’和‘反动的一言不发’呢?事实上,这一切丑行在过去十年里统统发生过,因为它正是‘惩罚思想’的合乎逻辑的引申,只要我们还保留‘思想有罪’这只蜻蜓的身体,那么尽管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砍掉这条可恶的尾巴,它还是要长出来的!”

羽象自己做了坏事似的惊恐地看着周围,那些棒子,那些广场上的大棒子,好象就潜藏在人群中,它们随时可以飞出来把人击伤,把人击得鲜血横流,粉身碎骨!别说了,逃啊,再不逃,就永远逃不掉了。

“请问,难道对恶毒攻击的言论也不该加以限制吗?请注意,我这里说的是攻击,而不是批评!”一个学生在暖气架上站起来。

“好,我回答。什么叫攻击?在法律上,诬陷是可以定义的。诽谤也是可以定义的,只有攻击是不可定义的!我们都知道,过去十年里有人用这个罪名害死了多少正直的人,……所以,我看不出攻击和批评有什么区别!”

风暴般的掌声。接着是一个危险的问题。主席台前的学生整齐地喊着:“不要回答!不要回答!……”羽这时看到亚丹在那些喊着“不要回答”的人们中,很卖劲地喊着。亚丹的脸,她的眼睛,又变成《铁窗问答》时代的那个夜晚,那个灿烂开放的女孩。而另一部分人则更加大声地喊:“必须回答!必须回答!!”

烛龙只是微微笑了笑。烛龙说我提请选民们注意,我是在竟选人民代表,不是竟选国家主席。一句玩笑,轻轻化险为夷。

但是十几部摄象机对着他,几百架照相机对着他,他的声音被放大了几百倍,提问的纸条在他面前堆成了山,仍然源源不断地递上来。亚丹骄傲地看着他,为他把纸条按类别分开。那仍然是个戏剧舞台,主演的男女主角,仍然是烛龙和亚丹。

又一个学生提问了,他的声音比烛龙的还大:“请问,你了解人民吗?你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吗?!他们需要的不是言论自由思想解放,是加工资,是就业,是住房!你只能代表你自己!我们需要的是实干不是清谈,你对我校学生的切身利益只字不提,我们凭什么选你做我们的代表?!”

烛龙又笑了笑,但是这次的笑好象有些疲倦。“第一个问题,你的口气是断言我不了解人民,这种逻辑我们并不陌生。如果我说,我本身就是人民的一员,你就会说,但是人民是有阶级性的,如果我说我本人就做过工人,你又会说工农也有先进与落后之分。总之,因为你断言我不了解人民,我就怎么也代表不了人民,而你,却天然就是人民的化身,对吗?”

笑声和掌声。

“第二,我们需要的是实干而不是空谈。好吧,让我们来看看人民代表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们的工人要会做工,医生要会看病,法官要能判案。人民代表大会首先是个立法机构,人民代表首先是为人民说话的代表,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人民代表的第一个职能就是要‘空谈’!(笑声掌声)当然,还要有敢说真话的政治品质,坚实的理论素养,良好的工作作风和能力,等等,举例来说,雷锋是个很好的人,但是如果选他当总司令,就意味着说:政治并不是一门科学,而仅仅是一种荣誉!(掌声)再有,当年马寅初先生在人代会上提出对人口的限制,几乎所有代表都反对,于是‘错批一人,误增三亿’,难道那些代表都是坏人吗?不,他们都是好人!而我最担心的就是这种议会:所有的代表都是由不折不扣的好人组成的,但是他们对于政治一窍不通!!”

掌声响彻了大厅,演讲人下面这句话完全是喊出来的:“还有──我认为,我刚才所说的,是包括我们全体同学在内的主体中国青年和中国人民的最大利益!”

他逃不掉了,逃不掉了。一个渐渐扩大的耳语反复地在羽的耳边响起,天哪,又是那令人心悸的耳语!有好久没听到了的耳语,久违了的耳语,惊心动魄地压倒了所有的掌声和欢呼,炸响在羽的耳畔,羽捂住耳朵,她的恐惧达到了极点。

好在接下来的气氛缓和了许多。大家开始问一些纯粹私人的问题:“你少年时代最崇拜谁?或者说,你认为,谁是你心目中最棒的男子汉?”

“孙悟空,加贾宝玉。”

这个回答太奇妙了,引起女生们一片意外的惊叹。

一个大胆的女生走向前去:“为什么?”

“孙悟空的坚强勇敢,加上贾宝玉的至情至性,难道不是最完美的吗?”

又是一片掌声和笑声。亚丹响亮的笑声,浮现于所有的笑声之上,羽想,她该走了。

“那么你的恋爱观呢?你有没有意中人?”女生们穷追不舍。

短暂的沉寂。对答如流的烛龙,忽然暴露出了薄弱之处,大灯下他的目光里,令人惊异地出现了温柔和遐想。他的声音变低了,还出现了微微的颤抖。羽看到亚丹紧张地看着他,紧张得象是要炸裂。

“说心里话,我一直喜欢一个女孩子。是她救了我,用她的生命,和血。是的,为了救我,她差点死掉。可是我一直无法走近她。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也许是我心里……真正的苦恼……”

羽胆战心惊地看着亚丹灿烂的脸一下子变得苍黄如纸。羽看见他的目光如炬穿越无数窥视的眼睛穿越人墙向自己射来,羽急忙背过身去,为的是怕被那目光里的温柔击中。羽背过身之后就向大门走去,她感觉到两侧的人们攒射的目光在洞穿着她,她百孔千疮,从枪林弹雨中,低头疾走,她的泪水,如同两股泉水狠狠地冲了下来,砸得她的脚面生疼。

烛龙烛龙,有这一句话已经足够了,足够了。你回过头去看看亚丹,没有你的爱,她会死掉。

报应立即就出现了。另一名候选人,几乎是跳到了讲台前,声音慷慨激昂:“我们投票的日子定在12月11日,这使我想起了一个历史性的日子,那就是1848年12月10日,那是法国人民经过48年革命之后,第一次行使自己投票权力的日子,可能是历史的巧合,和我们只差一天。但是那一天法国人民的选票,却纷纷投进政治骗子路易。波拿巴的票箱。这是一个惨痛的历史悲剧,在社会主义的今天,这种历史的悲剧绝不能再重演了!!”

羽在门口回了一下头,看见烛龙灰败的脸色,他在最不经意的时刻,最真情流露的时刻,被一记冷枪打中了。逃吧烛龙,逃吧,世界上有千万种爱好,你为什么非要挑最危险的一种呢?!

烛龙再次走进那个被命名为月亮画展的展室里,天色已经黑了。

羽低头弯身坐在那里,坐成了一个雕象。月光象乳汁一样迷蒙,斑斑驳驳地洒在展厅里。那条月亮画展的横标已经伏卧在地上,沾满了各种各色的脚印。烛龙从外面那个红尘滚滚人欲横流的世界一踏进来,就被一种静谧震慑住了。那是一种非人间的静谧。这种静谧中,流动着一个女孩子的气息,那是一种被风追赶着的,被放逐的美。是很难体验到的美。违反常规的是,那种美丽不是长茅而是盾牌,她用她特殊的美丽作盾,缓缓之中,倾倒了一个骄傲的男人。那个黄昏中出现的灰色水妖,惊鸿一瞥,那一瞥就永远留在了那个男人的心底。

那个男人,那个叫做圆广或者烛龙的男人,一生中遇见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他用骄傲封存自己。他总觉得,自己生下来便是为了完成某桩使命的。他注定不能享受世俗的幸福,他将奔波劳累,永无休止,他无法把自己的爱固定在人和世界的某一点上。但是在那个中央喷泉的夜晚,他落入了陷阱。女人真的不该是水,女人应当是火,一个真爱的女孩完全是一团炽火,她不管不顾,烧化别人也烧化自己,全部成为灰烬,就是在灰烬中她依然能够发出声响,那种惨烈的、九死不悔的爱情完全属于女人。亚丹滚烫的抚摸和黑眼睛里闪出的烈火让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惊奇着,看着亚丹烧红的手解开自己一个个的衣扣,后来他就被那团烈火裹胁了进去,他头脑里的费尔巴哈苏格拉底尼采萨特在瞬间消亡。他到底年轻,定力依然不够,尤其糟糕的,是他发现了她的处女血,他懂得他要为这个负起责任。

但是在夜深人静,他真正面对自己的时候,他眼前只有一个女孩。那个女孩为救他跳了楼,肝破裂,全身重新缝合,那个女孩背后有着精美的纹身,那是个神奇的女孩,他无法进入她,不但进入不了她的身体,更进入不了她的思想,她的一切都在对所有的人说:不。

烛龙生平第一次在一个女孩面前一筹莫展了。他知道,她不是他理想的妻子,不能做情人,也很难做朋友,那么,以他的智力,他真的不明白,到底应当怎么对待她。到底怎么对她才是对她好。如果有可能,他真想还她一次,那样,就谁也不欠谁了。但这种想法完全是理论上的,在现实中,他明白他必须对亚丹负责,亚丹是他未来妻子无可争议的人选,尽管他很难说清:到底是不是爱她。

烛龙在她身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尽量不打破那种迷人的静谧。

这时我们可以看见,月光蓝灰色的冷调子环抱着这一对人儿。姑娘抬起一双童话般的眼睛,与男人对视着。男人的头发泛着青铜色的光泽。两人并肩坐着,离得很近,却摒弃了一切肉欲的意念而笼罩在宗教般的圣洁光辉里。两人的灵魂通过他们的眼睛在闪烁。烛龙的男性美和羽的女性温柔如蛇一般缠绕着。窗外的点点繁星好象变成象征物,变成一种神秘的符号。羽蛇仿佛在说:“我是背离与梦想的化身,我爱我之所爱,但我的爱永远只是一个隐喻。”烛龙觉得自己听懂了她的话,烛龙说:“羽,记得那次我说的话么?──脱离翅膀的羽毛不是飞翔,而是飘零。”

“因为它的命运,掌握在风的手中。”羽接着说下去。

“你记的真清楚。”

“你所有的话,我都记得很清楚。”

“包括答辨会上的那些宣言?”

“……是。”

“可那不过是政治宣言而已。”

“我出门以后,还听见你在里面说,谁让我们都长着黄皮肤黑头发呢?我们这一代人,不是和祖国一起沉沦,就是和祖国一起起飞。”

“可我心里并不这么想。人性的善,是有限的,人性的恶,是无尽的,过去的十年把所罗门的瓶子打开了,魔鬼钻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经济的、物质的、都会有的,会腾飞,会赶上、超过世界上的先进国家,可是形而上的、精神的、人的一切……会一塌糊涂,这是最可怕的,这比贫困还要可怕。”

“那你为什么不说真话?”

“羽,一个孩子问他的妈妈:昨天歌里唱,我们的明天比蜜甜,那今天我们为什么还吃大白菜啊?妈妈说,傻孩子,明天还有明天,歌里唱的明天,离我们还远着呢。可是假如妈妈说,那明天根本就没有,不存在,孩子又会怎么样?”

“你们不过是拿明天来骗人。可是更多的人更关心今天。”

“当然了,每个人最关心的,都是活着的这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后怎么样,对一个普通人来讲有多大意义?现代人没有理想没有民族没有国籍……现代人就是飘零的羽毛,是脱离了翅膀的羽毛,注定会终生流浪……”

“……”

“……我并没有用明天来骗人。很多人是需要明天的。老师让你解一道难题,你愿意解么?”

“当然。”

“你愿意解,是因为你知道它有解。假如你面对的是一道无解的题,需要你穷尽一生,需要你的子孙后代一代一代地解下去,你愿意么?”

羽无言了。羽的一双水一样温和的眼睛强烈地震动了一下,就凝然如冰了。羽能感到,对话在把他们一点点地拉远,她痛彻心肺,却又无可如何。她知道他心里要说的是什么,从他走进来之后她就知道了。她只是为了掩饰自己,顽强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有音乐在悄然流动。好象是天国里的音乐,从一扇门中走来,把他们的灵魂与肉体一下子睽离了。

“附近有教堂?”

“是。就在旁边,不到一百米。”

“难怪听得这么清楚。……呵,今天是平安夜。”

我们有无试探引诱,有无难过苦关头,

决不应当因此灰心,仍当到主座前求,

何处能寻这般良友,能尝一切苦与愁,

我们弱点主都知道,放心到主座前求!

我们是否软弱多愁,千斤重担压肩头,

主是你我避难之所,仍当到主座前求,

你若真逢友叛亲离,应向耶酥座前求,

到他怀中他便保护,有他安慰便无忧。

……

“教堂音乐,唱诗班……这在5年前还是不可思议的事,可是今天就实现了。谁能预言到中国的未来?未来学家说,他们可以预见美国的未来,非洲的未来,却唯独无法预见中国的未来。你能想象,十年之后,中国会是什么样子么?”

羽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烛龙不要开口。唱诗班的歌声,教堂的音乐,清晰地传进来,心爱的人就坐在身旁,近在咫尺,和她一起聆听着天国的音乐。她爱的人也在爱着她,无可怀疑。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啊,多年来她盼着的,就在身边,就在眼前,她好象已经感受到神的存在了,就是她自己的神,多年来指点着她的,那耳语正是神谕的力量,她的神就在身旁,就在黑暗的深处,向她微笑。她兴奋得要喊出来了。“你盼着的,就要实现了。”是的,她这才明白她一直盼着的,究竟是什么,它就要实现了,她迸住气,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动一动便把那巨大的幸福吓跑了。

“羽,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

“我要结婚了。和亚丹。”

“……祝贺你,你们。”

“可是……我要告诉你的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

“……你得知道,我……我一直都很爱你,”烛龙说话变得非常困难。“我爱的是你。我得让你知道这个。可是我知道,我们不适合结婚,我们不能进入对方的世界,真正的爱都是没有结果的,……可是我……我想把你永远藏在我的心里,我是自私的,如果我娶了你,你就不再属于我了,可是现在,我把你藏在心里,你就永远属于我,永远,”烛龙轻轻抚摸着羽的长发,泪光闪烁,“现在我告诉你实话吧,我在少年时代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你,我为你的胸前,纹了两朵梅花,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也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可是梦里的你,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你非常骄傲地离开了我,当时我心里非常非常难受,后来梦醒了,梦醒之后我的胸口还在隐隐地疼。……可那毕竟是梦啊,你几次问我,我都不敢承认……”

“你为什么也要象别人一样,把现实和梦分开呢?告诉你一个秘密,现实和梦,本来就是一回事,因为灵魂和肉体一样,有工作也要有休息,灵魂工作的时候,就是现实,灵魂休息的时候,就是梦,你细想想,是不是?我灵魂工作的时候,正好是你的灵魂休息的时候,所以对我来讲就是现实,对你来讲就是梦,是不是?”

“你是我遇到的最最个别的女孩,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从来不相信神灵的,可我真的没法儿反驳你。我反驳的那些理由都太苍白了。……你是不是有种转世再生的本领?我真的想知道,这太奇怪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儿。如果真的有这种本领,”羽哽咽了一下,泪水在睫毛上闪烁,“我倒想把它送给你,烛龙,逃吧,现在逃掉还来得及。”

“为什么要逃?假如我们门口有堵要倒的破墙,挡住我们的去路,我们所有的人都绕着它走,那么也可能等我们死了,它还立在那儿。我现在用头去撞它一下,它就倒了,我同样是一死,可它却不存在了。羽,我明白。什么样的准备我都做好了。……”

“可是有的事情比死还要残酷得多。”

“我知道。”

“假如有一天,你照镜子的时候,你忽然觉得,你再也不是你自己了,你认不出你了,也忘了原来那个你了,……你怎么办?”

“不,不会的……”烛龙慢慢站了起来。“不会的。”

教堂传来神父的声音:“……上帝爱所有的人,包括那些虚伪的人,不信仰主的人,甚至救助那些酒鬼、罪犯和那些加害于他,把他钉上十字架的法利赛人。耶酥用他的死为所有人带来了新生、宽恕和欢乐,真正的精神的爱、纯粹的爱、永恒的爱、真实的爱,是绝不会结束的,因为上帝就是爱!上帝就是永生!……”

“何等恩友仁慈救主,负我罪孽担我忧,

何等权力能将万事,来到耶酥座前求,

多少平安我们坐失,多少痛苦他枉受,

都是因为未将万事,来到耶酥座前求!

…………”

我们看到那个站起来的年轻男人,慢慢地向门外走去了。我们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们只能看见坐在那儿的那个姑娘,过了很久以后才抬起头。她流过泪的脸,湿漉漉的,她的眼睛里,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神情。

她想起了一件事,一件让她终生遗憾的事:“忘记让他帮我拍照片了。”她想,也许,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的纹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