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羽蛇

若木是在26岁那年上大学的。对于若木的上学一直众学纷纭。有人传说是若木的父亲花了一笔钱。而在几十年之后若木坚持说确实是她考进去的。若木后来的贴身丫头梳儿也斩钉截铁地证明了这一点。“说老太爷花钱的那些人是嫉妒,小姐一直遭人嫉妒,因为她太了不起了!”梳儿姓田,终身未婚。30岁之后被称作田姐,40岁之后被称作田姨。几十年之后,田姨在给若木的3个女儿讲述往事的时候,永远坚定不移地站在“小姐”一边。

若木也许真是自己考上的。在1941年整整一个夏天,也就是梅花被迫嫁给当差的老张之后,若木把自己关在雪洞似的房里,连葡萄架也不再去。能走进若木房间的只有母亲和梳儿。梳儿每天打扫完房间都不忘点上一支龙涎香。她觉得小姐的房间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怪味儿。梳儿并不知道那就是狐臭的味道。若木在那一年腋下忽然长了个疙瘩,若木把它抓破了,后来腋下便渗出那种味道。若木每天都用很多杜米牌香粉,那种牌子是父亲的比利时朋友送的。

开学那天,玄溟陪着若木走进教室,安排若木在前排就坐,然后自己在最后一排坐下来。玄溟边听课边拿出绣花绷子悠闲地绣花。玄溟的举动惹得同学们不断地回过头来,学生们是听说过关于天成的故事的,他们惊异地看着玄溟,心里暗暗猜测着她是不是又犯了病。后来交通大学咄咄逼人的教授马敬对局长太太的行为终于忍无可忍:“老太太,请你回去吧!”马教授强忍怒火向玄溟鞠了一躬。“怎么,我在这里碍你的事?”玄溟连眼皮也没抬,一双白嫩的手在飞针走线。“不敢,老太太。可教室不是人人都进得的!”马敬说完这话就后悔了,他知道局长太太暴烈的脾气。这一句话也许会把他送入地狱。

但是玄溟并没有象平时那样暴跳如雷。玄溟的脸上竟露出一种孩子气的笑容,天真之中还带点调皮。玄溟说马先生我小时候只念过私塾还是头一回进学堂,我看学堂蛮有意思呀。你就开恩让我在这里多坐坐,顶多我再给你多交一份学费嘛!

马敬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从此交通大学管(2)班的教室里便多了一位陪读的太太。玄溟总是把自己收拾得纤尘不染,就连犯病的那些时候也是如此。在玄溟生病期间不知是谁把她的病情写信告诉了鹤寿,鹤寿既没有来探望也没有来信,只是汇来了一笔钱,这笔钱不但治好了玄溟的病,还把她和女儿从碗豆苗的灾难中解救出来,玄溟好象头一回感觉到老头子的重要性。但是玄溟仍然没有就此屈服。玄溟把剩下来的那些白花花的银洋攒起来,自己开了一片杂货店,卖油盐酱醋,卖绣花枕套,卖自己和女儿穿剩的旧旗袍,生意很好。玄溟从年轻时便偏好素色,虽然干净却从不奢华,若在夏天,不过是一袭黑色香云纱旗袍,或者一套雪白的竹布裤褂。女儿身上她倒是很精心的:梨黄色羽纱旗袍,上面铁划银钩似的绣上碧青银白的两色孔雀尾;或者茜红色软缎毛阁旗袍,领口别一枚水晶心形领针;或者米色凸绣万字纹丝绸裤褂,配一条黑色丝质缕花披巾……若木的装束永远与众不同。全班30人只有4个女同学。有三个都已有了男朋友。无论若木如何有钱如何与众不同,她还是被剩下了。

另外三个女同学是管湘怡、孟静和邵芬妮。管湘怡年龄大些,是订了婚才来上学的,未婚夫就是交大的王教授。很有钱,功课中等,湘怡虽略胖却胖得美,面部线条又柔和又干净,不管穿什么都显得富贵。湘怡脾气好,天大的事到她那儿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一点,玄溟很欣赏。湘怡最会讲话,只要功课不多,就被玄溟请到家里聊天,什么解不开的事只须湘怡一句话就都解了。湘怡见世面又广,单拣那新鲜有趣的事讲给玄溟母女听,若木倒还罢了,玄溟尤其爱听,为了留住湘怡,玄溟常烧了好菜好饭,吃了上顿又要留下顿,倒把湘怡养得越发胖了。管(2)班的都说,秦老太太爱听湘怡的话,湘怡爱吃秦老太太的饭。用话来换饭,在那个碗豆苗成灾的季节,的确是一件让人赏心悦目的事。

孟静是班里最漂亮的。父亲是个钟表匠,早年丧妻,只她一个独女,父亲对她宠爱有加,因她自小聪明,父亲不想耽误她,下决心供她上大学。孟静到底是小家碧玉,有些小性儿,一些小事儿上爱拔尖儿,别人一般的倒不计较,只是若木,常在于无声处,给她几句不酸不凉的话。若木讲这些话的时候总是分外和颜悦色,让孟静又气恼又发作不得,何况,孟静一直深爱若木的弟弟天成,所以凡与若木沾边的事,都礼让三分。尽管如此,孟静的那点小心眼,还是清清爽爽的让人看得出来,不象若木,犹如一个偶中套偶的大玩偶,每一层都涂了特别的保护色。

若木觉得最难把握、心里也最怕的是邵芬妮。邵芬妮属于那种聪明绝顶的女子。好象若木什么心思都收在她眼里。功课好,又弹得一手好钢琴。邵芬妮有一种不可侵犯的贵族气,邵芬妮的容貌不能用“漂亮”这种词来形容,她总是显得病恹恹的,面色黄黄的,但皮肤的质地很细腻,一双眼睛别有一种妩媚。鼻梁的线条十分精致,嘴巴尤其美。上课时总是掏出手帕轻咳几声,若木觉得自己想象中的林黛玉也不过如此了。果然,男同学的目光多半集中在芬妮身上。湘怡因为已经订了婚,又是王教授的未婚妻,能说会道会办事,受人尊敬;孟静年龄最轻又最漂亮,大家自然也就让她三分。亏就亏在若木,好象哪头也不占。这种自我感觉使若木产生了极大的失落感,若木有时也想行动,但还没开始就觉得自己注定要输,这大约正是那次发霉的“初恋”给她带来的心理副产品。

但是玄溟不认输。不认输是玄溟永恒的个性。玄溟在4年中始终窝着那双精美绝伦的小脚坐在她自己的固定位置上。她似乎在专注于绣花或听课的那双眼睛,其实是深海中埋藏的一只潜望镜。哪个人也休想从这潜望镜中漏掉。她的一尘不染的客厅成为管(2)无可争议的沙龙。每逢节假日玄溟便会以慈母身份邀请学校的各色人等赴家宴。玄溟做得一手好菜,是正宗的湘菜。玄溟做菜从不费力,只须梳儿在一旁打打下手。所以若木活到近30岁连面条也不会下。那时交大已迁到乔家坳。玄溟家不过使一只蜂窝煤炉子做饭。就是这只炉子在4年之内立下了丰功伟绩。管(2)全班30个人都为局长太太搬过蜂窝煤打过煤饼。就在那些碗豆苗成灾的岁月里,这只蜂窝煤炉依然为学生烧过鲜美的腊肉黄豆。

有一天这只炉子炖了整整一只鸭子。鸭汤里飘着红的枸杞、绿的莞荽、黑的香菇、黄的当归。汤很清,只有清灵的一层油花。鸭肉很烂,筷子轻轻一戳就能插进去。应邀作客的湘怡和未婚夫、湖南同乡会的会长王教授介文同时接过两大碗鸭肉连汤的时候,立刻感到了其中的份量。

“伯母托问的事我问过了。”湘怡吃一大口鸭肉,又泯一口汤。

“怎么样?”玄溟急急地问,一边把热水袋放进湘怡的怀里。

“陆尘已经有女朋友了。你猜是谁?就是邵芬妮!”

“邵芬妮?痨病鬼嘛!”玄溟不屑地撇一下嘴,心里却暗暗叫苦。邵芬妮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女同学,人又美,又聪明,哪方面若木都比不得。唯独身体不好。哪节课上要是听不见她咳嗽,连玄溟也要放了绣花绷子看一看的。班长陆尘选了芬妮做朋友玄溟一点也不惊奇。但是这些青年男女的所谓“爱情”从来没放在玄溟眼里。玄溟觉得那都是些小伢子过家家之类的把戏,就象家里的那些坛坛罐罐一样,一碰,就会粉粉碎的。

“那您的意思……”王教授打着饱嗝,依然不甘心地把鸭肉往嘴里塞。

“星期天不是湖南同乡会活动,把陆尘和我家姑娘叫到一起嘛!”

玄溟的口气十分决断。

陆尘是整个交通大学被公认的最出色的学生。玄溟在“陪读”一个星期之后就发现了他。然后就很快弄清了他的出身与履历,接着,观察了他整整3年。

让玄溟满意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天气转凉。象是晓得玄溟的安排似的,芬妮的病竟加重了。芬妮背着陆尘悄悄去看病,遇到了管湘怡。湘怡怜爱地看着她:“越发象个病西施了。陆尘怎么没陪你来?”

芬妮用帕子捂上嘴轻咳两下:“还要叫他?躲他还来不及呢!这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哪拖得起?何况,他最近正忙着排戏……”

湘怡笑笑:这正是你懂事的地方。要是那种轻薄的女孩子,可就害了他了!

芬妮听了这话心里一震,脸上强笑着:湘怡姐,咱们姐妹好了一场,你跟我说句心里话,换了你,会怎么做呢?

湘怡脸上的线条越发柔和了:我想的没你那么多,再复杂的事到我这里也简单了。我要是你,就休一年学,回香港把病彻底治好了再回来。你们两个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还在乎这一年半载?要是他陆尘连这点考验都经不起,也就没多大意思了,你说呢?

芬妮含泪强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湘怡把芬妮的手拉过来,心里暗暗惊讶着芬妮的手竟这样光滑、冰凉而坚硬,有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相比之下,湘怡觉得自己的手简直象雪白柔软温暖的大面团。湘怡知道自己既考上了交大就要吃铁路这碗饭,这是铁饭碗。而若木的父亲秦鹤寿已经在铁路系统里几十年了,秦鹤寿的网络如全国的铁道线一般纷繁复杂,湘怡知道管(2)的任何一个同学也难逃这张网。

湘怡说:这就对了。我早就觉得你是个大气的人,做不惯那些小儿女态的。走吧,我们去秦伯母家坐坐,让她老人家给你烧只好菜吃吃。”

芬妮抬起头,泪水在睫毛上颤动。芬妮从来不是个软弱的人,但是疾病使任何人都变得软弱:不了,湘怡姐,我这个病,到谁家也讨人嫌,又何必去麻烦秦伯母?

但是芬妮没有拗过湘怡。芬妮一走进若木家的门就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甜香。玄溟正在家里炒月饼馅子。马上就是中秋了,玄溟做了12种月饼。桂花、白糖、桂圆、豆沙、莲蓉、火腿、腊肉、香芋、枣泥、五仁、椰蓉、咸蛋。月饼外形做成12生肖的样子,编一个铁丝烘炉,就那么在蜂窝煤炉子上一个一个地烤出来,自然那味道比买来的又两样。玄溟炒月饼馅子成了交大的一道景观,那种香味一直传到杂货铺里,几天都散不掉,来买东西的也就格外多,都使劲吸两下鼻子,说:秦太太又在炒月饼馅子了,中秋要到了嘛。

芬妮却只感到了伤秋。她很怕节气,尤其怕立秋之后的节气。立秋之后她一直低烧不退,最近更是咳出了血丝。她跟谁也没说,父母是要她回去过中秋的,她一直犹豫着,可是今天,一切似乎都已经很明确了。

湘怡拣了一只咸蛋馅的咬了一口,连说好吃。玄溟忙把刚烤好的一样挑两只放在大盘子里,推到她们面前,再三的让,芬妮也只拣了一只桂花的,一咬,满嘴都是桂花糖香,只掰了一小半就不吃了,玄溟纳闷:可是不好吃?芬妮恹恹的一笑:好吃是顶好吃的,就是我身子不好,怕禁不得。玄溟说:知道姑娘身子弱,我用的都是素油,若木一顿也能吃两块呢,她那个身体怕比你强不了哪去,今天姑娘说什么也要把这块吃下去。芬妮这才和着水把月饼吃了,玄溟沏了茶端上来,笑:姑娘真真是锦心绣口。

湘怡这才问:若木呢?玄溟朝房间里努了努嘴。两人一起走进去,都忍不住扑哧一笑:若木正半倚半躺在床上翻那本卷了皮儿的《曼浓。兰斯科》,看得一脸呆气,这时夕阳正从窗帘里软软地射进来,若木那蜡象式的呆白的脸好象平添了几分血色。湘怡笑着用手把那本书捂上:“呆子,看谁来了?”若木这才痴痴地抬起眼,如梦初醒似的:“是芬妮来了?快请坐。”

其实,若木堪称一个天才的演员。从芬妮和湘怡走进家门,她就一直在谛听着,连一个细节也不曾漏掉。直到她们进房间门之前,若木才把那本委屈透了的《曼侬。兰斯科》作为道具,挡住了脸。但若木精采的表演轻易地把两个女伴哄过去了。在若木若有所思魂不守舍的表情中,其实正藏着一股锋芒扫向完全没有设防的芬妮。

那天若木母女的表演到比利时大夫的出场达到高潮。

好象无意似的,若木向母亲建议:妈,不是前次给你看病的那个比利时大夫还在此地吗?为什么不让芬妮试试呢?

比利时大夫霍夫曼精通精神科、神经内科、胸外科甚至妇产科……好象除泌尿科和儿科之外,霍夫曼都堪称一个行家里手。若木的建议立即得到了湘怡的呼应。玄溟立即颠着那双精美绝伦的小脚走向那台老式电话机。玄溟拨号的时候芬妮有点紧张。芬妮当时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旧呢外套,一向黄黄的脸被粉红色衬得有些血色,环抱在一头大波浪的黑发中,让人觉得有一种陈旧的美,就象那种静静开放又静静闭合的花朵,并不在盛开,又不是开败了,就是在暗暗的光线下,看不出颜色来。

其实只要芬妮稍加注意就能感觉到,那位比利时大夫来得太快了一些。仿佛是事前排练好的戏剧——一切显得过于完美,过于无可挑剔了。但是当时芬妮完全沉醉在对友情的感激涕零之中。比利时大夫用恰到好处的绅士态度对待芬妮,使芬妮完全没有什么不舒服不自然的感觉。比利时大夫带着出诊时所能带的全套医疗器械,用了三个小时细细地为芬妮做了检查。当玄溟把炖得喷香的芋头汤端上来的时候,比利时大夫很郑重地宣布,芬妮得的是浸润性肺结核外加慢性支气管哮喘,需要立即休学治疗,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芬妮黄黄的脸变得惨白,她接过玄溟递过来的竽头汤,用调羹慢慢搅着,她的目光和思维完全集中在那把调羹上,渐渐的,那调羹变成了双影、又分离成4个、8个……调羹破碎了,成了残片。

玄溟和湘怡都闷头喝着汤。她们有些怕那张惨白的脸。只有若木,情不自禁地望那张脸上瞧,然后用那本《曼浓。兰斯科》遮住嘴巴,因为她突然想笑,简直抑制不住地想笑。谢天谢地当时芬妮完全呆住了根本没注意周围的一切。

那一天客人们走了之后若木躲进自己房间里笑了起来。29年来第一次开怀大笑。若木的笑声狞利而尖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起来十分糁人。玄溟颠着小脚使劲地拍门,一下一下的,打擂台似的,与若木糁人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乔家坳一个少有的恐怖之夜。

芬妮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离开大陆的。那个晚上,全校师生员工和家属都去礼堂看戏,是全套的京剧《失空斩》,全部由交大学生客串。陆尘演诸葛亮,自然是第一主角。陆尘身穿八卦服摇着羽毛扇唱着“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的同时,他的目光一直游离着在台下寻找着什么。几天前,芬妮的父母从香港来了,芬妮父母的到来一开始给了陆尘一种错觉,以至他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但是他终于发现,好象是他在自作多情。芬妮好象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他隐隐的有些着急,但是排戏很紧张使他来不及多想,他只是想待演出结束后一定要与芬妮好好谈一谈。他已经用他不多的奖学金给二老买了礼物,是他跑了上百里路到贵阳最好的点心店买的盒装点心,上面印了贵宾阁三个烫金字。他想,虽然比不上香港的东西,也算是自己尽一份心了。

交通大学的礼堂据说是一位名家设计的,很大的穹顶,上面有一颗红星,红星里面嵌着铁路的标志。全部的大理石。水晶玻璃吊灯。四周是深灰色天鹅绒帷幕。在战时的后方,3千人聚在一起看戏,当算是相当奢侈的了。

陆尘扮相很好,羽扇纶巾,八卦袍服,都是铁划金勾般的有份量。陆尘并没有学过戏,只是高级票友水平,且是祖传的。父亲便是铁杆谭鑫培迷。陆尘的戏路自然是“谭派”,虽说不能与梨园正宗相比,在一座大学里客串演出也是游刃有余的了,何况他人缘极好,每唱一句都有叫好的,连平时那些威风八面的大教授、斯斯文文的女学生,此时也都半合了掌半眯了眼,边打拍子边喊一声好,那好字出来的也有水平,仿佛是鼻腔共鸣似的,总带有嗡嗡的声音,人一多了,声音撞在大理石上,真好象是陆尘唱腔的回声,余音绕梁,三日未绝。

“旌旗招展空幡映,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一来是马谡无谋少才能,二来是将帅不和失守街亭……”

陆尘抖了抖精神,心里却是越发绝望了。那本该出现的粉红色始终没有出现。那件粉红色的旧呢外套在陆尘眼里就是永远的花朵,那是一种令人心碎的颜色,因为美丽到了危险的程度,所以令人心碎。

那个夜晚对于陆尘来说终生难忘。那座圣殿似的礼堂耸立在泛着夜草清香的乔家坳,似乎是一种不吉之兆。乔家坳的人从来没见过有这样巨大的建筑,他们赶集回来议论纷纷,那一团明亮的灯光使他们觉得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那是久久不见的明亮,让习惯生活在黑暗里的人害怕的明亮。

在那个夜晚,他们看见一个穿着粉红色旧呢外套的少女,同样颜色大沿帽的帽饰遮挡不住她忧郁的表情,那样一个忧郁的少女登上了一架马车,马车上坐着一对衣冠楚楚的老年夫妇,老年夫妇爱怜地把她拥在中间,一望而知她是他们的爱女。那个穿粉红色外套的忧郁少女那样静静地离开炫目的灯光远去,静极了,就象被夜气静静托起似的,那一架马车在远离灯光的时候有一种飘浮起来的感觉。

陆尘病了很久。后来他一见诸葛亮铁划金勾的八卦袍就要作呕。他挚爱的人没有给他留下片言只字,只有湘怡转给他一个淡淡的口信:回香港了,不一定再回来,要安心养病,以后不必联络了。

陆尘在大病初愈,想吃东西的时候,湘怡给他送来一碗鸭汤。陆尘顿有一种五脏六腑都被洗净的感觉,陆尘说:“太好了,再来一碗。”湘怡微微一笑:“好么?好就到秦伯母家吃去,看你瘦的,倒是要养一养呢。”

陆尘到底是凡夫俗子,无法羽化登仙的。几天之后的湖南同乡会上,他被王介文教授拉着去请秦若木跳舞,舞是没有跳成,但感觉总算找到了。陆尘是个死心眼,爱芬妮的时候,旁的女人一眼都不看的,这时同学四年,才算把若木看清楚了:白而不润,单薄而柔韧,象秋风里一根银白的芦苇,自有许多味道。那一双眼睛,永远是呆滞的,看不出表情,眼白却呈现出一种艳蓝,那种蓝代表着她的调子,那种冷冷的蓝是她的色彩,在粉红的暖色消逝之后,蓝的冷色成为陆尘眼中的主调,他犹豫了一下便接受了这种调子,这调子虽然激发不出他的激情,却是新鲜的、干净的,可以承受的。

接下来的事十分顺理成章:到秦家喝仰慕已久的鸭汤,管湘怡做媒,王教授主婚,秦太太玄溟出钱去打订婚戒指,然后去照相馆照婚纱照。酒席办了八桌,虽然与玄溟的初衷不符,在那个战乱的年代,也算是相当说得过去了。只是在新婚之夜陆尘才得知:新娘比他,整整大上五岁。

陆尘似乎越来越不能忍受我了。甚至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皱眉头。陆尘的饭量越来越少,他得了十二指肠溃疡。医生说,忌油腻辛辣。但是在家里的饭桌上,总是断不了油腻辛辣。巧妇难为无米之饮,以母亲的手艺,是红案白案都拿得起来的,但是一个月每人只有半斤肉,海鲜之类更谈不上,要想开胃,只能多放油,多放辣子。而油也是限量的,每人每月二两,母亲就只好颠着那双小脚,去多买几两肥肉,熬它满满一罐子猪油,再加上议价的菜子油,好歹将就着过了。但是猪油加辣椒,对于胃,实在是一种戗害。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经不能满足于坐在旧藤椅上,用金挖耳勺掏耳屎了。我需要常常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的结果是走进了羽的房间。象鸽子笼似的,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让我不能忍受的东西──那都是羽的宝贝。那是些用旧铁丝编成的东西,羽用旧铁丝编成了大大的蜘蛛、蜈蚣和蝙蝠。那些铁丝生了锈,在这间光照不十分分明的小屋里,成了一道阴暗古怪的风景。我让自己纤细如文竹般的身体穿过那些翅膀,那些张牙舞爪地伸展出来的翅膀,我看到羽的桌子上堆满了画,用炭铅笔画的,也有涂了颜色的,我一张张地翻下去,就禁不住坐了下来。

第一幅,羽画了一个躺着的木乃依,木乃依身披一层青铜的甲胄,正有淡红色的血从甲胄的薄弱处渗出来,有两个长得十分相似的少女一头一尾地站着,俯视着那个木乃依。

第二幅,又是两个长得很相似的女人,好象是那两个少女长大了的模样,两个女人全身赤裸,雪白的裸体上装饰着绚丽夺目的阿拉伯珠宝,毫无表情地凝视着一个巨大的鱼缸,那种面无表情构成了一种冷冷的神秘。鱼缸里装着一个没有头颅和躯干、只有四肢的畸形人。那怪物浸泡在液体里,好象正在接受那两个女人的魔咒。

第三幅,正对画面的是一位少女,燃烧的红头发和清冷的面孔构成一种奇异的对比。她的身体象青白的瓷一般虚假。她面前摆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酒杯,而她的背后有一扇门正慢慢洞开,那门用金色和草绿色装饰得十分华丽,衬托出站立在门边那个神秘女人的银光灿烂的皮肤。那女人正在走向这个生日晚宴,却无意理睬红头发的少女。而少女给了她一个僵直冷漠的背影。可以看出少女不欢迎任何人,包括死神本身。她面前的酒便是与死神抗争的最后武器。整个画面一片死寂,仿佛被一种万古不变的浓稠静谧统治着,因此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恐惧。

接下来的一幅没有画完:一个身穿古希腊服装的牧羊女,踏在云彩或者水上,羊群闪亮的梅花形蹄瓣浸在水里,看不出是云彩还是水,那女子双手捧着一团迷迷蒙蒙的光,太阳的血色被吸走了,但是在太阳的位置上有一个被剪的男人的头颅,被剪去的空白落到了女人的手上。在这幅画的右下角写着:“阿波罗死了。”

我吃惊地看着,心里的恐惧一点点地增加:“三丫头病了,她的脑子有毛病了。过去只说是她性子古怪,没想到她真的有毛病了……”我这么想着,作为一个母亲,我自然认为有病就需要治,可是这种病需要花很多钱。也许从那时起,我就萌生了为女儿治病的念头,这个念头的萌生距离羽做脑胚叶手术,还需要等待整整十六年。

但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我仍然心有不甘地翻着。我的窥视欲望几十年如一日地不变,也许要追溯到40年代的那座葡萄架,那芳香的葡萄架是我的滑铁卢,它把人生的帷幕向她掀开一角,然后迅速关上了,我看到的恰恰是惊鸿一瞥的奇景,但是还没来得及品尝,那帷幕就关上了。从此后我总想看到帷幕的背后,我掀起一块块帷幕,可是看到的都是欲望,被精美的包装纸包裹着的欲望,我知道不能捅破那张纸,捅破了,或许会付出一生的代价。我已经付出一生的代价了,但我不愿承认。我只知道在谈论价格的时候,需要捂紧耳朵,但是仍然有一些声音会传进来。那些声音告诉我,我已经错过了终生一遇的奇迹,我没希望了。

希望与绝望就这么缠绕着我。在有希望的时候,我需要不断地窥视,每当发现别人有和我同样的绝望,我心里就会好受得多。我最喜欢看的是别人的信和日记,那些信和日记给我带来无穷的享受。但是羽的日记很没意思,上面都是些我看不懂的话,有一些词从本子里跳出来:真理──没意思──牢笼──腐烂──纯粹──黑棉絮──铜锣──高尚──卑鄙──

这些词让我觉得又无聊又费解,“三丫头病得不浅哩,”我这么想,接着翻下去,有一些新的句子跳了出来,这些新的句子牢牢抓住了我:

阿波罗死了

阿波罗死了吗?

让死的死去吧

生的魂灵

不是已经在晨光中歌唱了吗?

…………

对于学过古诗词格律的我来说,这些诗不象诗、词不象词的句子真叫我看不上,但是这些署名圆广的人所做的零散句子里,有一种渗透出来的东西让我有点害怕。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当然经常看报纸和听广播,应当说无论是报纸还是广播,于我来讲都是可有可无的,那些内容对于我,只是催眠的材料。但问题是,生活在今天的人们大概并不能理解,那是个特殊的时代。

那个时代的媒体都是通过高音喇叭完成的,高音喇叭的渗透力是无予伦比的,那是一点一滴的渗透,那种渗透制造了许多奇迹,譬如白痴或者哑语者,也偶然会喊出“万岁”或者“万寿无疆”之类的话。

传媒力量的巨大,从那时就显现出来。在一个没有信仰的社会里,传媒成为左右舆论、左右人心向背的重要武器。在那样的时代里,我即使再糊涂,也能一下子感觉到那些零散的句子,气味完全不对,它们完全是反动的,反动透顶。何况我并不糊涂。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了。命运让我做了个家庭妇女,是不公平的。王中妈早就走了,两个大些的女儿走了,羽住进了亚丹的家,玄溟一天到晚被曾外孙女韵儿弄得昏头昏脑,连话都懒得跟我说。田姨更是围着韵儿转。陆尘忙着写检查和揭发别人,连便血都没有时间去看。我觉得被所有的人抛弃了,所有的人都不再关心我,我觉得,这不公平,实在不公平。

那天晚上,很晚了。我把陆尘叫到自己的床头,说着说着就哭了,陆尘一声声地叹气。这种场景,在我们结婚近三十年的岁月里,总是重复不断地演出。后来,我把在羽房间里搜检到的那些断句拿出来给陆尘看,陆尘一看眼就直了。陆尘一迭连声地大吼着:“把羽给我叫回来!叫回来!”

象是呼应陆尘的吼声,在另一间房子里,韵儿哇地一下大声哭嚎起来,响亮的声音穿透墙壁,势不可挡。母亲和田姨几乎同时奔向摇篮,田姨怜惜地把那个小小的人儿从摇篮里抱了出来,这小人儿长得不如她妈,真的不如她妈。田姨看着那小人儿,嘴里自然哼起了几十年前的老调子:

小麻雀呀,小麻雀呀,

你的母亲,哪儿去啦?……

韵儿的母亲绫,此时正在远离那座城市几千里的西北,和一个男人在工厂宿舍里睡觉,而那个男人并不是王中。

绫从小就喜欢制造一些戏剧,在这方面,绫的灵感比若木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个男人叫做胡,是绫和箫的师傅。胡个子矮矮的,毛发浓密,浑身象有使不完的劲儿。胡离了婚,二茬子光棍确实难熬,瞄准的几个女人里,只有绫没费什么劲儿就到了手,他知道绫的丈夫就在离此地不远的那个兵工厂里。

绫有一种渴望暴力的倾向。新婚不久她就对于丈夫失去了兴趣。譬如做爱,王中永远只有那么一套,一点儿新鲜玩艺儿也没有,又如温吞水一般,令她厌倦。而眼前的这个胡,却有着千奇百怪的花样儿,两人在一起有如烈火干柴,每天都要闹到半夜。绫让胡把自己的双臂捆在床槛杆上,身子弯成一道美丽的弓形,就象《一千零一夜》里的那个女人。绫真是个想象力极强的聪明女子,无师自通,她的这种姿式,在十几年之后的黄色录象带里,胡才有幸重温。

每逢这种时候,胡就象条狗一样趴下去,用长着厚厚舌苔的舌头,温柔或者恶狠狠地去舔绫的身体,而绫,就象一只发情的母猫一样,断断续续地哼叽着,扭动着,不知是痛苦还是舒服,也许是又痛苦又舒服。

可是有一天,胡在做了这些动作之后,忽然叹了口气。

“可惜……”他说。

“什么可惜?”绫一下子撑起身子,她忘了她的双臂都是被捆着的,绳子把她结结实实抻了一下。

“你就是太瘦了一点儿,……”

“你喜欢胖的?”绫比划了一下,简直要笑出声了。

“……”

“那还不好办?我的妹妹箫就胖得很,你有本事找她去!”绫气呼呼地用毛巾被挡在了自己胸前。

“又耍小孩脾气了是吧?干嘛对我提别的女人?你是最好的,永远是最好的……”

完全没有消化,也没有过滤,绫就把胡的呢喃声生生地吞了进去。她确实认为,自己是最好的。她从心里看不起二妹箫,箫的一切都那么平常,脸上的表情那么直白,动作那么笨拙,完全没有她那带钩儿的眼风和袅娜的媚态,而这些都是天生的,永远学不会也没法学的。真是外婆说的:“一娘养九子”。她从小的自信一半都来自箫,每每与箫同出,大人们夸奖的,肯定是她。聪明,好看,活泼,这些词儿在语文老师没教她之前,她已经从大人们的嘴里听得烂熟了。为了表现出与众不同的自信,她主动地找来了箫,她说,胡师傅,请你尝尝我二妹做的饭,好吃得很哩。

箫做饭和她做别的事情一样稳重踏实。箫仔仔细细地把米淘净,炸好了辣椒油,做了一个回锅肉,一个烧豆角和一个西北的特色菜:发菜肉卷。还有汤。箫还在做汤的时候,绫和胡已经把菜吃得差不多了。绫从小因受到外婆的庇护,处处要多吃多占,每次家里吃些好的,外婆总要单留出一份给绫,绫常常要吃了双份,别人倒也没说什么,只有若木要向陆尘嘀咕两句,也并不见得是恶意,陆尘就要气得哼哼:“好吃懒做!”若木是天生的政治家,很会搞平衡,很会抓主要矛盾。陆家的主要矛盾自然是玄溟和陆尘的矛盾。这矛盾要追溯到40年代,当陆尘知道新娘比他大五岁的时候,他头一个感觉就是被人骗了。骗人的自然是他那精明的丈母娘──陆尘从一开始就有些怕她,那老太太坐在管二教室的最后一排,看上去是在从从容容地绣花,但是他总是觉得身后的一双眼睛在慢慢地把他洞穿。后来他们在所有问题上都意见相左,包括对待孩子的问题。绫是玄溟心爱的外孙女,在陆尘那里便失了宠;而羽则恰恰相反,取中的是箫,箫在家里,既没有得到太多的疼爱,也没有受到太多的菲薄,箫是安安静静的,可有可无的。

箫看到桌上的杯盘狼籍,并不说一个字,只脸红红的坐下去闷头喝汤。那时的箫真是个纯洁的女孩子,见了任何男人都要脸红。箫的羞怯狠狠地撩拨了胡,但胡是有经验的男人,懂得在各种不同的场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懂得含而不露和引而不发的道理。所以胡只是有节制地嘘寒问暖了一番,很符合作为一个师傅关心徒弟的分寸。

但是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箫拿着脸盆到水房去盥洗,好象完全是偶然的,她遇见了胡。胡依然是一脸严肃,倒是箫一下子脸红心跳得不知道怎么好,当时箫只穿了一件宽松的大背心,晃晃荡荡的顶出高耸的胸脯,箫看见胡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把胸脯收回去,她弯腰探肩地把身子侧过去放水盆,嘴里含糊地叫了一声:“胡师傅。”

胡却十分坦然。胡坦然地走到箫的面前,十分自然地笑着:“那天真感谢你的那顿好饭菜,厂子里都说你能干,这回我算是领教了。送你件小礼物,算是我的一点谢意吧。”胡说着就拿出一枚毛主席像章,是夜光的,在幽暗的水房里放着莹莹的绿光,箫一看见那绿光眼睛就亮了,那时的像章,是宝贝,尤其是夜光的,刚出来的时候,众人都抢。胡看到箫的一双眼睛就放心了,他大胆地走上前去,很认真地为她别在胸前,为她别像章的时候,他看见那一对饱满的活物正突突地跳着,他的手指象是不经意地触了一下,她的反应简直强烈得出乎意料。

一个月之后,厂子里所有人都知道,胡和箫好了。傍晚的时候,常看见箫坐在女工宿舍的门口,一针针地打毛线袜子。有的老女工就逗她:“悠着点儿,别把眼睛做坏了,鸡上笼,越做越松!”箫抬头望一眼,不作声也不笑,还是很严肃地继续做,象是从事一项什么神圣的事业。她不愿把自己认为很严肃的事情搞庸俗了。

以箫的想象力,怎么也想象不到,正是亲姐姐绫在背后操纵着这件事。在胡指定的那些日子里,绫总是如期而至。绫绝对是性解放的先锋,她从开始就把那么多著名学者通过无数次讨论都没搞懂的问题分得清清楚楚:爱情,性,还有婚姻家庭,是一定要分开的。这三方面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都很重要,缺一不可。爱情,是流动着的,是瞬息即逝的,需要不断地占有,不断地更换;性,于目前来说就是眼前的胡,他能很好地满足她,聪明地、不言自明地满足她各种难以启齿的欲望;而婚姻,最理想的丈夫莫过于王中了:忠心耿耿,体贴入微,山盟海誓,象条狗似的对她死心踏地。而且最妙的是,他不在身边,就是想管也管不了她。所以那一时期的绫如盛开的春花,八点二十的美丽眼睛里处处流露出极大的满足。26岁的绫梳着小刷子穿着娃娃服,看上去就象是16、7的小丫头似的,每当厂子里的老职工见到绫与箫两姐妹的时候,总要开开“妹妹象姐姐,姐姐象妹妹”一类的玩笑,每逢那时,绫的得意之情便溢于言表。

然而,聪明的绫忘了一件事,一件也许是最最重要的事,那就是:事情总是会变化的,而她的个人魅力在变化中也许会大打折扣,仿佛一个故事还没有讲完,便被连根拔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胡的心态起了变化,微妙的变化。他的心里关于两姐妹的天平开始倾斜,向箫倾斜。在绫秋波频送笑靥横生满脸跑眉毛的同时,箫不言不语地为他织好了一件件毛衣一双双袜子,为他把衣服熨得看不出一点折,饭菜做得挑不出一点刺,最重要的,是箫从不象绫那样缠着他,他来去自如,游刃有余,这对于一个象胡这样的男人来说,简直太重要了。那简直就是一切。

胡渐渐开始寻找各种借口躲避绫,在被胡闪过的那些日子里,绫简直就象扎了吗啡一样兴奋,绫下了班以后就骑着自行车到处乱窜,去找胡。借口也很妙:我妹妹要找胡师傅,你们看见了吗?

厂子里的人象看笑话似的看这姐妹俩演双簧。终于有一天,一个得过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女工给了绫最后的答案:“你妹妹不是和胡师傅在一块儿吗?俩人吃了晚饭就钻小树林儿了,你没看见?”

小树林儿里的一幕至今让箫难以忘怀。她看见姐姐风驰电掣般地骑着自行车,两只眼睛里窜着火苗,那模样儿象是要来杀人。她看见姐姐把车摔在一边就直奔胡而去,奇怪的是胡的神色并不十分慌乱,好象视死如归地在迎接盼望已久的事情似的,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姐姐又急又快的耳光已经重重地煽在胡长满胡髭的脸上。耳光的声音并不清脆而是疲踏,就象是重物落在棉花包上的声音,她看见胡的嘴角很快被鲜血糊住了。血的幻影飘浮起来,把她的眼前染成一片赤红。她听见赤红的雾里传来姐姐发疯一样的语无伦次的恶骂:“不要脸的,还没过河就拆桥,臭流氓!臭流氓你照照镜子,你也配!你也配一个人霸着我们姐妹俩!……呜呜……你现在用不着我了,不要我了,你也不想想,要不是我说话,我妹妹能理你吗?萧!萧!你要还是我妹妹,从今天起就别理他,他是流氓!是地地道道的臭流氓!……”

绫的性子实在是太急了一点,她的聪明全被她的性子耽搁了,这点很象她的外婆玄溟。假如她能讲点策略引而不发,或者稍微沉一沉,那么最后的结局很可能完全两样,而现在,她注定只剩下了一种结局。

箫呆呆地站着,半天才明白过来,明白过来之后她就觉得一阵恶心。人的心确实可能破裂,如果这种令人作呕的感情是爱的话。但是箫哭不出来,在快要坠落的高原的太阳照射下,箫的脸上隐隐现出两块“老模红”,看上去象雪天里的果子一样朴实,还有那双布鞋,是外婆亲手纳的底子,她一直穿着,这时在夕阳里显得很宁静。

箫的第一次爱情还没盛开就流产了。她闭紧双眼,不愿看见没有了爱情的自己,她知道,她已经被自己的忠贞损伤无余。

而绫,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自此之后,她生活在了人们的白眼和讥笑之中,她那么努力,那么用尽所有的气力展开的游戏,竟有着血腥的结局。两个月之后,收到一封匿名信的王中从兵工厂赶来,把绫领走了。本来象狗一样死心踏地的王中再没有了狗的驯顺,他把绫给揍了,开了这个戒,便一发而不可收。王中的心被伤透了,所以后来他骂:忘恩负义的婊子!──这件事为十年后两人的离异埋下了伏笔。

若木敲响这扇门的时候心里总觉得别扭。她自然记得若干年前,孟静母女那两个不速之客突然闯来的情景,从那时起家里就一直不得安生。最让她鄙夷和不可忍受的,是陆尘的被放逐和孟静嫁给了新一任的院长。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而且,是在她们母女在陆家躲过了三年自然灾害之后。

大学时代的孟静就从来没入过若木的眼。虽然有两分姿色,到底是小家碧玉,不过是个钟表匠的女儿,而且,她一直那么不顾脸面,狂热地追求弟弟天成,真让人替她害臊。她咬定在天成一生中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是她和他在一起,她成了他没有名份的太太,而亚丹就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她绘声绘色声泪俱下地描述她和天成如何相亲相爱、相濡以沫,并且对玄溟“姆妈姆妈”地叫个不停,弄得玄溟把嘴撇得象油勺一样,若木虽然没什么表情,却是一肚子的瞧不起。在孟静母女住在陆家的那段日子里,孟静对天成一相情愿的爱情一直都是陆家的一个话题。确切地说是玄溟和若木之间的话题,每当玄溟对什么不满、怒火渐渐燃起的时候,若木总是适时地把话题引导到孟静身上,犹如洪水找到了宣泄口,玄溟再不会想现实现世的事情,而是开始前三皇后五帝地怀古,最后以痛骂孟静狐狸精、痛哭天成英年早逝而告终,这是陆家的又一个循环,良性循环。但是这种良性循环并没有持续多久,陆尘就被放逐了。而孟静嫁给了新任的院长,无论玄溟和若木的语言多么刻毒,但最后的胜利者却是孟静。

所以,如果不是陆尘动了气,一定要把羽叫回来,若木是绝不愿走进这扇大门的。

但是若木的运气很不好,给她开门的恰恰是孟静。孟静早已随丈夫调离了交大,一年也不过回来两三次,却偏偏让若木给赶上了。好在孟静是很会应变的,怔了一分钟之后就堆下了一脸的笑容:“若木姐,贵客呀,快请坐,难得来一趟,快尝尝我带回来的好龙井,是人家送我们老杨的……”

若木依然站在原处,肚子里又在冷冷地笑,她笑孟静三句话离不开“我们老杨”,就象过去声泪俱下三句话离不开天成一样。应当钦佩这个女人的生命活力,她总在不断地做,不断地走动,她走动的时候两脚生风,大小姐出身的若木常常因此感到晕眩,但是她做了十几年了,走动了十几年了,并不见老,只有浅浅的鱼尾纹,步子仍然象年轻时那样有弹性,见到这样的女人若木就全身不舒服:若木的脸仍然是年轻人的脸,可若木的步子却早就有了老态,大约是因了成天坐在藤椅上不动弹的缘故,若木很不善于走路,走上几步就累得很,而她那疲软的脚步,让别人听起来也难受得要命,于是她也就越发不愿动弹了。

若木肚里的冷笑并不妨碍她脸上和颜悦色的表情:“你可别客气,我呀,还真是喝不得茶,现在喝上一口,夜里也要一宿都睡不着,人家送给我们老陆的碧罗春,闻着真香啊,那天我趁着还早,悄悄喝了一小杯,还就是灵,真的那天就睡不着了!你瞧瞧,我这不是穷命富身子又是什么?现在家里还放着两桶碧罗春,是今年的新茶,你要是喜欢呢,就拿去喝好了。”

孟静噎了口气:都什么时候了,还拿着小姐的款儿,来压人。一面脸上堆着笑:“若木姐是来找羽的吧?羽跟着亚丹上班去了,她现在亚丹的厂子里当了临时工,你不知道?”

孟静怀着一种欣赏的心情看着若木的脸渐渐苍白。若木鼻子里嗤了一声:“这个死丫头,专跟人唱对台戏!家里又不是养不起她,偏要去当什么临时工!下贱!……”下贱是若木最常用来骂人的话,听到这个词孟静就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她想起当年和亚丹孤儿寡母的来到这座大城市,背前面后不知遭了若木多少荼毒,亏了还是过去的老同学,还和天成有一段恋情!若木竟是半点情份也不讲的,孟静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若木姐,还是想开着点吧,孩子大了,人大心大,想管也管不了。就说我们亚丹吧,交了男朋友,都不跟家里说,羽也有二十几了吧?操心的事往后还多着呢,你还操得过来?”

孟静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一下子击中了若木,她隐忍多年的脾气一下子发作了,根本没有多加考虑,她把手心里一直攥着的、写着那首诗不象诗、词不象词的那页纸,一直伸到孟静的鼻子底下:“你瞧瞧,瞧瞧!要说管,你也该管管你们家的亚丹了!羽虽然不懂事,到底幼稚,她是写不出这些来的,你瞧瞧,写的是什么东西!……”

若木怒不可遏地把那页纸扔给孟静,转身就走,把门拍得山响。在门口还丢了一句话:“一会儿羽回来,劳驾你叫她回家!”孟静半晌才抖着手展开那页纸。署名圆广的那些句子象一把把飞刀似的跳到眼前,她的心砰砰地剧烈地跳了。但是她到底是聪明的、机巧的,她认出那些字迹完全不是亚丹的。署名是圆广,字迹是羽的,与亚丹完全没有关系,但是她要弄清,圆广究竟是什么人。

我问你,圆广是谁?

圆广?没听说过。怎么了?

都这时候了,你还不说实话!死丫头!早晚你爹妈要遭你连累!……

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也不怎么!哪儿那么些怎么了?你以为你大了,是个人了,不把妈放眼里了,告诉你,你还嫩点儿!没有妈有你的今天吗?想当初孤儿寡母的奔到这儿来,妈吃了多少明亏暗气,挨了多少窝心儿脚!我容易吗?呜呜……你觉着你如今挣钱了,你身价高了,告诉你,妈永远在你上边,眼睛再高,高得过眉毛吗?……呜呜……

妈,您说的这是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

不明白?你瞧瞧这,你瞧瞧──明白了吗?

哦……什么圆广,这是烛龙写的,是我的男朋友。

你还说!还说!你还哪壶不开提拎哪壶!告诉你,今儿往后就是有人问,也不许你提这个姓烛的是你男朋友,什么男朋友,你刚多大就知道谈对象?告诉你,这男女的事儿学问大了,就是几十年你也未必悟出来,你就慢慢地悟吧!……

妈妈!──你把这个给我。

不给!

妈妈!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把他卖了,这辈子就休想再让我叫你一声妈!

说什么哪?为个男的跟妈翻脸,臊不臊?我算是看出来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还没怎么着呢,指甲盖就往外长了!叫不叫你都是我生的,男朋友能换人,妈可换不了!

你!你说的什么呀!哦呜呜……呜呜……我走,我不回来你可别后悔!

……

我问你,圆广是谁?

……

说呀,你爸问你,你没听见?

……

死丫头!又犯犟了!你说话呀!你要气死你爸呀?

羽,你告诉爸爸,圆广是谁?

一个朋友。

呸!一个朋友!你听她说的多轻巧!你从小到大把我们折磨得死去活来,把你养这么大,我们容易吗?现在什么时候,你还抄这样的东西,你是成心把你爹妈往死里推呀,怪不得外婆说家要败出妖怪,你就是我们家的妖怪呀……呜呜……

好了好了,你就先别哭了。羽,爸爸一直担心你,担心你的思想,你小小年纪,思想很灰,这方面,真不如你的两个姐姐,这么下去,你是要犯错误的!爸爸不是吓唬你,我的那些学生,二十几岁犯错误的有的是!

呜呜,生下这样的鬼也没法子,你要怎么样随你去,我们只求你别连累我们!一大家子人,好不容易从那个鬼地方回了城,好不容易呀!呜呜……生下这样的鬼,真是报应啊!……

你有什么权力看我的日记?!

你看看这个死丫头,她还有理了,我是你妈,连你人都是我生的,怎么就没权力看你的日记?!

偷看别人日记犯法!

住口!不许你这么说妈妈!

你们放心,我绝不会连累你们的,我这就走,不会回来了。

……

以上这两部小品几乎同时在两个家庭发生,两个女孩子,几乎是前后脚离开了家门,几乎是前后脚去了同一个地方──一个巨大的、寒冷而又热烈的广场。

那个4月,那个寒冷而又热烈的4月,因为非常特殊,而被记录在了史册上。那个4月好象一直在下着雨。那个4月之夜,雨水透过槭树丛淋下来,那低而渐大的声音,好象在倾诉着凋零和腐烂,但是每一滴雨水,都令人想起钻石,想起钻石的纯粹。羽进入这个寒冷而热烈的雨夜就被淹没在人海里。那个巨大广场里的人群就是无数的雨滴,人群是透明的,如雨滴一样透明,透明的雨滴背后有一座巨大的灰白色的石碑,它在雨中忽隐忽现。它象是这些雨滴的魂灵,人群的魂灵。

让死的死去吧,

生的魂灵

不是已经在晨光中歌唱了吗?

羽竟然从4月的冷雨中感受到了温暖。那雨水象是无泪者的泪,那样默默无声地飘洒着。那个巨大的广场,那个有着魂灵的喧哗与骚动的广场,这时被各种各样的花环与花圈笼罩着,羽这辈子也没见过的那么多的花啊!可惜都是假的。

羽只有在童年的时候,才见过各种各样的真花。那是些野花,它们独自发了又谢,谢了又发,从每一滴枯黑的血色里,都能衔出星星点点的绚烂。那口湖里的鱼,不断地成群结伙地从水边的石子背后游过,被那湖水漂得发白,漂得幽蓝,她伸手入水,就一直蓝到她的骨缝里。

可现在这些假花很好看,假的并不一定是丑的。这许许多多的花浸在雨水里,好象活了过来。这广场原是一张巨大的白纸,又象是巨大的甲骨、钟鼎或者碑石,人群在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不,是嵌进碑石里的字,有如一个金饰匠人,用锤子把汉字一个个砸进碑文。羽心里忽然萌生出一种巨大的冲动,她想抚摸这些碑文,抚摸千百种思想的澄明,她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她的冲动是成熟的冲动。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痛苦的根源。当她还是个小小人儿的时候,就一直渴求着爱,她希望爸爸妈妈爱她,最爱她,后来她又渴望朋友的爱,爱和友情是她的药,非此治不了她的痼疾,她就象个病疾乱投医的病人,她的要求和希望越来越少,后来她只希望能得到一点点药,就象一株即将萎败的野草,只要有一滴露水,就能够复活,可谁也没有把这一滴露水给她。人们太吝啬了。得不到这爱她就身心交瘁,不但心里有说不出的疼痛,那痛竟漫延出来,连皮肤都疼得不可忍受,精神的起因总会引起物质的结果。她只好四处流浪,她想,或许她这一辈子都会是一个流浪者,一辈子都在寻找家园但却没有家园。面对着广场,面对着一座沸腾的大海,看着海水的忘情喷发,看着无数燃着火的粒子,竟相挣脱着胎胞,挣脱胶着在一处的滚滚岩浆,她终于明白了,这所有的人,都是在寻找家园的,大家都是流浪者,他们都是爱过的,都是真心爱过却被爱欺骗了的,一个没有了爱,没有了信仰的民族,除了终身流浪,别无归途。

这时,她听见心里的耳语,忽然变成巨大的声音在广场传递出来:

“阿波罗死了

阿波罗死了吗?

让死的死去吧

生的魂灵

不是已经在晨光中歌唱了吗?

她看见,那个发出巨大声音的人高高地站在石碑上,正是那个叫做圆广或者烛龙的男人,他的身边有个女人,她是亚丹。

亚丹并没有事先和烛龙约好,但是来到广场之后她就有预感──她能在这里找到烛龙。她本有一肚子的话要对烛龙说,但是广场的雨把她心里的怒火扑灭了,她一下子觉得,世界上有比她的问题大得多的问题。但她见到烛龙还是流了泪,她哭着说了一句:“我在家没法儿呆了!……”烛龙就拉了她的手,走上了石碑的基石,她小心翼翼地攥住了他的手,生怕这难得的幸福会忽然跑了,在那个年月,似乎拉了手也要算是一种暗示,一种默契,所以当烛龙拉着亚丹的手登上石基的时候,亚丹的心里全盛满了《婚礼进行曲》的旋律。

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在广场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身材挺拔丰满的女人,正在拍照,那个角落灰蓝色的返光把女人本来艳丽的面容映得蓝森森的。那个女人,那个由革命与爱情孕育的国际接轨的女人,刚刚从附近那座城市彩排了一台歌舞赶来,那台歌舞歌颂了那个时代的伟人,歌颂了工人农民,但是这个叫做金乌的女人并没有搞清那台歌舞究竟歌颂的是什么,她只觉得那歌舞离真实的生活很远很远,而她能够参加演出,是解除无聊的办法之一。除此之外她还有许多办法,她是那种在任何时代都可以活得不枯燥的人。她热衷于表演,她是《送粮路上》的领舞,她换上美丽的傣族服装便感觉到一种刺激,她知道台下有无数饥渴的男人在盯着她的胸脯,她那被傣家紧身衣束得高耸的、颤动的胸脯。当时的各种舞蹈都是程式化的,会跳一个就会跳许多,有如当时的歌,会唱一首就会唱无数首,起码歌词都差不多。这个民族是先进的,当时就已经懂得了克隆产品,只不过不是用电子或生物克隆罢了,那完全是一种智力,有着这样智力的民族才有可能在远古时代便有“四大发明”。

“迎着东方灿烂的朝阳

披着竹林美丽的霞光

傣族姑娘送公粮

社员们的情意挑肩上

花裙迎风舞哟

笑声满山岗哟

担担好粮献国家

心儿多欢畅哟……

于是金乌便用一种游戏的态度貌似认真地领舞,那几个动作就是在她梦游的时候也能做出来。另外她爱好挑乐队的毛病,每当她用女中音的胸腔共鸣指出乐队一点微小的错误的时候,她心里总是充满着领袖般的欢快。

但是她知道,这一切都跟“歌舞”没有关系,她知道“送粮”给农民带来的绝不是欢笑,而是泪水。她来到了广场,她要把这历史的场面拍下来,将来在末日审判的时候,为历史作证,她的血液里全是勇敢者的血清蛋白,她是革命与爱情的孩子,是最早的“国际接轨”的结果。在这个广场的人群中,她非常独特,独特到她只有把自己藏起来。

那个晚上,那个属于历史的夜晚,有晕红的挽歌在广袤的空间动荡不安地升起。雨越下越大,雷声几乎压住了警车的唿哨声。人们四散而逃。到处都是泥沼和霰弹般沉重的雨点。奇怪的是羽并不害怕,羽不断舔着流进嘴里的雨水,感觉到一股血与土的腥味。羽被一种不可知的东西牵引着,走过那些小水塘和泥沼,所有的人都希望在一瞬间化蝶飞出广场,广场要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羽耳边响起那个耳语。

羽走出了广场。这时羽看见有很多人冲进了广场,拿着棍棒。羽听见高音喇叭里反复播送着一个单调的声音──羽看见她的正前方,有一对背影,一对美丽而熟悉的背影,羽从来不知道他们搭配在一起的时候是那么好看。现在他们叠印在一起,在这个大雨滂沱之夜,迈出那么跌荡起伏的步子,那么有性别的步子,这让羽完全忘了心在一瞬间的疼痛,成为一名观众,在后面默默地欣赏起来。

可是,一辆警车从羽背后呼啸而来,险些把她撞倒。羽看见那警车在那一对背影身后停了一下,那一对背影便突然消失了──在羽来得及喊出声音来之前,消失了。

然后羽对着雨夜狂呼:亚丹──烛龙──

羽听见一个人在黑暗中说:据查,阿波罗死了就是指太阳死了,真是反动透顶。

三个月之后,我临时居住的那座城市消失了。它附近的那座大城市也山摇地动起来。我毫不惊慌,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知道广场那接近沸点的岩浆,一场大雨是扑不灭的。那岩浆在地下流淌,总归要喷涌出来。我提前来到了那座大城市,我记得我在这里还有个家,我的小朋友羽应当在这里,留守着,我早就在想羽了,我离开羽,不过是为了寻找我的母亲,也想摆脱羽的泛滥的情感。为了羽的将来,我必须这么做。

养父母去世后,关于母亲的线索中断了。迈克回国我送他到机场。他答应尽全力帮我寻找。如果有消息,会及时托人给我带信儿。但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看着那望不到边的绿色通道,我就想,总有一天,我会进入这条通道的,一旦我过了那通道,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坚信我的母亲沈梦棠还活着。她是那种充满生命活力的女人。当初她以那么巨大的热情爱着乌进。在1943年5月的一天深夜,我的母亲沈梦棠与年轻的军人乌进,挽着手在延河边散步,五月的月光和花香浸透了他们的肌肤,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暂时忘掉了一切烦恼,受西化教育长大的母亲把自己投入了那个年轻军人的怀抱,但是那个年轻人咬紧牙关克制着自己,他说:“别这样,难道你不知道刘茜和黄克功的事?”

当时,刘茜与黄克功的故事已经成为边区青年男女的一道警戒线──那个由爱情引起的悲剧,足以让人“警钟长鸣”。好军人好青年们都努力使自己成为守身如玉的清教徒,不要再做第二个黄克功。乌进自然也是这样。但是违背人的本性自然会受到惩罚,乌进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感到不可铭状的痛苦,他唯一的解脱就是再去前线。在前线的炮火峭烟中,他可以暂且忘掉一切。在清醒的时候,他当然知道那是一种自我欺骗,但是在当时,他宁可相信所有的欲望都是罪恶,大敌当前,好青年应当把自己的血肉,无保留地献给国家和民族。

但他眼前的姑娘却说,这是两个问题,保卫祖国与建立爱情,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当时我的母亲沈梦棠给他讲了许多革命与爱情的故事。她讲了《前夜》,讲了那个保加利亚革命者英沙罗夫,与俄国姑娘爱伦娜刻骨铭心的爱情,讲着讲着,他们都哭了,但就在那个时候,有一道贼亮的手电光耀花了他们的眼睛。在那道手电光的映照下的他们的形态显得十分可笑。他们就象业已被蛛网笼罩却还在垂死挣扎的小虫子,巨大蜘蛛的嘴已经离他们很近很近了。

乌进写了检查,一稿两稿,三稿才通过。却没有碰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何等聪明,她想有关方面可能要对她算总帐了。在白区工作的经验帮助了她,她在被关押之前做了一些准备,在接受审讯的时候,她巧妙地利用了两位审干头目的矛盾,保全了自己一条性命。

养母说:“你妈妈把我们都耍了,可我们还是喜欢她。”

什么叫个人魅力?这就是个人魅力!我的母亲的魅力光彩照人,这令我感到骄傲。

我找到了那座空屋。床上还摊着我那套艳丽的蓝丝绸睡衣,但是我的小朋友已经不见了。整个屋子都被尘封了起来,这座大城市的污染已经到了无法忍受和无可救药的地步,这样密闭着的房子里,竟然也积满了这么厚的灰尘。我觉得自己的嗓子和鼻孔里都是灰尘的味道,那些陈年旧事也象灰尘一般泛起,我只是用那套蓝丝绸睡衣象征性地掸了掸床单上的灰,就躺下了,反正自己也是满身灰土。

我是不是太残酷了?那么一个瘦弱的小女孩,从那么远的地方投奔到我这儿,可怜见的,跟妈妈的关系又不好,她是把我当作唯一的亲人了,我闪了她,就那么无情地不告而别,她受得了吗?她──会不会出什么事?

我对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平时我是难得有这种一动不动的时候,我觉得有时间想想事情真是一种享受。但是我的自责瞬息而逝:在如何对待羽这件事情上面,我别无选择。因为我早已发现,那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在情感上却无比强悍,那女孩岂止是爱我,简直是要占有我,占有我的自由,她对我所有的朋友都心怀敌意嗤之以鼻,看看她那双眼睛,在看那个倒霉的迈克的时候,简直象是要把人家给吃了!──这些都让我无法忍受。我是自由的,我属于自由。我之所以是永远的,正因为我的自由。我是永远无法把爱固定在世界的某一点的,无论是风景,还是人。

但是现在,清醒的我在严酷的历史变革的前夜,在一张积满灰尘的床上,开始想念那个小女孩了。那个又古怪又可爱,又倔强又多情,又让人怜爱又招人讨厌的女孩,她的出现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多么的不协调啊!无论是什么时代,她都注定是人类和平友爱交响乐中的一个不协和音。

在那次毁灭性的大地震之后,五十年代的俄式建筑保存完好。羽和亚丹家的房子,一点没有受到损害,但尽管如此,还是受了很大的虚惊。整个交通大学都搭了防震棚,所有的人都住在了外面,除了羽。

羽是第一个醒来的人,或者说,那天她根本就没睡,那天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凌晨3点起夜的时候,她看见外面的天空一片暗红,红得十分狰狞,她刚刚觉着奇怪的时候,灯盏就摇晃起来了,接着,是整个房间剧烈的抖动。

在那次灾难的第二天夜里,戴着红袖标的人们辛辛苦苦地满院转着,挨家挨户地串,但是并不需要他们做动员,人们其实都把生命看得很重,即使活在地狱里,人也愿意活着,当然,我指的是一般意义上的“正常人”。

羽的不正常再一次在公众面前暴露出来:她坚决拒绝住在棚里。那一夜,家委会的大妈直到凌晨2点还在羽的窗前作着动员:“姑娘,出来吧,我们已经向组织保证了,不能失去一个阶级弟兄,我们已经连续三年被区里评上优秀家委会了,现在全院就你特殊,你不能这么坑害我们。”又等了十来分钟,窗户里面终于扔出来一张纸条,上写:陆羽自愿在室内居住,后果自负,与家委会无关。老太太们实在无望,这才慢慢地挪开了。走不多远就忍不住说:“陆家的这个三姑娘,真的是有病呢。”从此,陆家三姑娘有病的说法就在交通大学流传开来,所以90年代羽作脑丕叶切除,谁也不感到意外。

天还只有一丝亮光的时候,住在棚里的人就看见陆家三姑娘背起一个书包走了,陆家三姑娘走起路来象个影子,如同在飘。佯睡的若木当然听见羽悄悄对父亲说:“爸,我走了,到班上去,这几天就不回来了。”然后还没等陆尘反应过来,羽便飘然而去。若木睁开眼,哭叽叽地说:“真是劫数啊!刚刚报过还有余震,她就又跑了,她到底安的什么心?她是嫌父母为她操心操少了,想让我们早点死吗?”若木虽絮絮叨叨的,到底不是在家里,总要收敛些。陆尘合上眼,又长吁短叹起来。

拆棚的那天,绫和箫前后脚回来了,从遥远的大西北回来,看外婆父母和弟妹。在全国最大的那家报纸上用通栏标题报道灾难之后,姐妹俩都打来了电报。细心的陆尘发现,姐妹俩之间并没有互通信息。

幸存的感觉使大家变得善意多了,陆家在团聚的头两个小时里显示出难得的温馨。玄溟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箫问:“羽呢?”陆家的饭桌上好一阵静寂,绫又问:“羽总是不在家,是不是外面有朋友啦?”若木吃进一个炸辣椒,咳着说:“她的事,我们管不了,我倒是惦记着箫,你那么大了,也该谈朋友了,再晚要成老姑娘了。”──一语未了,绫和箫竟同时变了脸色。箫一口鱼没咽下去就呕了出来,捂着脸跑到厕所,吐个没完没了,竟有呜呜的哭声。陆尘把筷子一摔:“这个家,要是实在过不下去就趁早散伙!别成天大哭小叫的嚎丧!”玄溟把筷子摔得更响,脸只朝着若木:“你听听,老人还在这里坐着,他就嚎丧嚎丧地吼,你问问他,他到底想嚎谁的丧?!”没容若木说出话来,陆尘就直着眼睛说:“姆妈,你老人家也不用跟我过不去,箫到底怎么了,你老人家心爱的大外孙女比谁都清楚!你问问她去!”原来,陆尘早就得到了箫的一封信,信上把姐姐的劣迹一五一十写得清清楚楚,陆尘也回了封信,也说不出什么,只能劝劝女儿别难过,以后还会有好机会,但是心重的陆尘为此事一连三天睡不着觉,只想叹气,又不敢叹出声来,吵醒了若木,本来只想就此把这件家丑按下不表,可事情一来,他依然抗不过自己的脾气。

于是绫也就哭着为自己辩解,绫一哭,玄溟自然就心疼得流泪,田姨一看老太太哭了,也就跟着哭,家里的老少女人哭成一片。箫从厕所冲出来,指着绫的鼻子,一五一十地当众数落了绫的劣迹,绫便跟着一五一十地辩解,在数落与辩解的过程中,那座俄式平房的窗外已经人头攒动。

看着窗子外面的那些人,老太太玄溟把多年未用的招数都使上了。玄溟痛哭着煽自己的耳光,玄溟哭着说:“丢脸啊,你们都是大家子出身,过去都应该是小姐的,出了这样的丑事!……我的名声一辈子堂堂正正摔得出响声,铁路上谁不知道我秦太太,……真是现世现报啊!呜呜……你们把我的脸都丢尽了!我这是前世造的什么孽,把我那么好的儿子没了,要是他还在,我怎么会到这来,做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那一天,闹中取静的只有韵儿,韵儿虽然才只有4岁,却很知道乱中取胜的道理,她先是趁着若木没注意,拿了她的扣子盒,外婆的扣子盒一直是韵儿想玩的,若木却一直不许她玩。这回趁着乱,韵儿不但玩了,还拣了几个漂亮的大扣子自己收了。并且,在找着扣子盒的同时,韵儿还找着了外婆收着的一盒巧克力,她一块块地吃,一会儿就下去了半盒。弄得那几天韵儿一直不想吃饭,连拉出的屎都是巧克力色的。

羽一直瞒着家里──她在厂子里干的是装卸工。羽一直托着亚丹帮她找活干,有一天亚丹回来说,招临时工,可惜你干不了。羽一听是装卸工就笑了。羽说亚丹你真小瞧了我,我就是干这个的出身。我扛过160斤的整袋麦包,还上跳板。亚丹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我还不想帮你叫救护车出医疗费。”

但是最后亚丹还是答应了。羽上班了,可所有的人都看着她的细腰摇头。装卸班不是没有女人,都是万吨水压机式的。羽的体积只有她们三分之一强。可装卸班是计件的,羽绝对沾不了她们的光。

头一回背尿素,都是一百斤一袋的。羽很有信心地弯身等待着,但是那尿素往她身上一压她就来了个趔趄,但她强迫自己稳下来,在周围一片不信任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仓库。但是她自己明白,她心口下面有个地方在疼,那种疼痛有点让她害怕。

她忽然明白,青春这个字眼是多么值钱。那不过只是几年前的事,但是青春帮她抵挡住了灾难,而现在,从外表看她毫无变化,可内部的零件早已不是前几年的了。内部的脏器与肌能,每天每天都在变化,每一个昨天都不再,每一个今天都是唯一的。就象那位古希腊的哲学家说的,人永远不能进入两条完全相同的河流。人的身体也在象河流一样变化,也许比河流变化得更快。

羽咬牙挺下来,总算拿到一个月的工资,除了一个月八块的饭钱,她把剩下的22块全部交给了亚丹──她不想欠任何人的。亚丹抵挡不住她的固执,就把她的钱存了起来,亚丹想,总有一天她要用的。

但是地震之后,羽的运气就不那么好了。那一天,就是她忍受不了家委会而搬到厂里住的第二天,暴雨倾盆,装卸班接到抢粮的紧急任务,都穿着雨靴,趟着齐腰深的水往粮库奔。水是漆黑的,上面漂了一层油。是对面橡胶厂流过来的黑水。那黑水已经把压在底下的粮食淹了。

二百斤的整袋,羽几乎听得见骨头的碎裂声。如万吨水压机一般的女人也倒下了。但是羽依然踉踉跄跄地扛,她听见万吨在骂:“想当劳模咋的?整天丧着个脸,小命儿搭进去也没人说你好!小心腰拧了,孩子都生不下来!……”

羽的眼泪和着雨水在流,谁也没发现她在哭。连她自己也没太在意那泪水。她只是忍不住,下意识的。自从广场上的那个雨夜,她觉得自己长大了。世上并不只她一个人受苦。她惦着那一对美丽而富有性别感的背影,自从他们在那个雨夜的警车中消失之后,杳无音讯。但是她羡慕他们。她多么希望能和一个人同生共死。但是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是孤独的,天生就是要被人群孤立的。羽不幸陷入了那被孤立的沼泽里,无法自拔。多少次的祈祷,她希望心里的那个神明来救她。但是神明默然不语。

现在我们可以看见那个女孩,那个苍白瘦弱的女孩,背负着那么巨大的粮袋,就象耶酥当年驼着十字架。她的神态其实很奇怪,琢磨不定,好象在谛听着什么。她真的是在谛听,听着骨头的咯吱吱的碎裂声,那种碎裂声代替了耳语。后来她不再听了,在粮库边她软绵绵地坐下来,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绢,把什么东西吐在手绢上。假如我们离得很近便可以看见,那是一小块血。是鲜红的。奇怪的是女孩的神色并不怎么慌张。相反,她吐出那一小块血之后就心安理得多了。

亚丹是第三天放出来的。亚丹的样子让羽害怕。亚丹说,他就关在半步桥监狱,要告,告他们随便抓人。羽问:向什么地方告?亚丹怔了一下,说总有地方可以告他们,我们去找,找权力最大的领导。亚丹说这话的时候才来得及看羽一眼,亚丹就吓了一跳:“出什么事儿了?你的脸色怎么跟凉粉儿似的?”羽默然不语。半晌抬起头说:走吧,我们去找。

羽一个人走进那座大厅,亚丹被挡在了那座大楼之外。

就象当年荆柯刺秦,秦舞阳被挡在了门外,走进大殿的只有荆柯一人。羽很骄傲。

但是羽的记忆总是把真实变成虚幻。在羽的记忆里,大楼顶层是一间空旷的大房子。有一张巨大的长条形的红木桌。就象一张放大了的长形会议桌那样。桌子两边很齐整地坐着两排衣冠楚楚的男人。当时正在讨论着一个什么问题。男人们都很文雅地用手帕半捂了嘴,低声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那种低低的声音在巨大空旷的房子里变成了如同蜂群一般的嗡嗡声,那种声音很快聚拢又消散,消散又聚拢。

这时羽走进来了。

羽走路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男人们是凭感觉才发现有人进来的。待到羽的影子投射到长条形红木桌面的时候,太阳刚刚挂在对面的楼檐上。太阳碰到玻璃发射的白光使人睁不开眼。所以,男人们追随羽的眼睛一碰到那白光就遁去了。他们只能低着头,他们看到羽笔直笔直地向他们走来。这时他们才来得及大叫:“怎么回事儿?!抓人!抓人!!”

但是已经晚了。羽走到红木桌前的时候就轻盈地一跃,跃到桌面,男人们看到一双纤秀的赤脚从容不迫地走过长长的红木桌,红木桌的尽头,是那扇敝开着的玻璃窗。

羽就那么从容那么轻盈地跃了出去。她可不愿象荆柯那样被人抓住跺成肉酱。她不愿让人碰她,尤其不愿让这些男人碰她,她嫌他们脏。

男人们张口结舌地看见她扔在桌上的一张纸。纸上写着:“烛龙被关在半步桥监狱,他是好人,请把他放了。”

多少年之后人们还在议论着这件事。当时一些要人们正在那座楼上与国际友人谈判,大鼻子小鼻子黄头发黑头发的男人们都被那个擅自闯入的女孩吓坏了,折服了。由于这一事件的发生,有关的规章制度整个被重新修订,那天值班的所有警卫都被撤职查办,那天所有进出大楼的人都被隔离审查。值班警卫指天划地地保证,确实有两个女孩要进去,但他毫不留情地把她们挡在了外面。除非……除非她不是人。警卫班长的汗下来了──他的刺刀可以挡得住人,可是挡不住鬼,莫非她是鬼?!

对于国际友人的解释是:那是个患了严重精神分裂症的服务员,突然发病,没有料到。(这种解释流传甚广,为羽在若干年后的脑丕叶切除奠定了牢固的舆论基础。)大鼻子们耸着肩表示遗憾,说这真是太可惜了,因为他们注意到她的一双赤脚非常美丽,有这么美的脚的女孩一定也有一张美丽的脸。

那天路过那座大楼的人还记得,当时看到一个女孩轻盈得象树叶似的向下飘落,当时他们都被那奇异的景象吸引住了。

那个穿着朴素的女孩跌落在地的时候并没有出血,没有出血自然更让人害怕。五分钟之后来了救护车。医院的诊断是肝脏破裂,多处骨折并发软组织损伤。但是肝破裂的病人竟然没有死,她活了下来,整个身体几乎被重新缝合了一遍。被重新缝合好的羽走出医院的时候,另一个时代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