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有一个秋天,树叶飘零的日子。有一个女人走进陆家的院门。那女人轻轻敲了一下门。当时玄溟在厨房里做饭,若木在房间里换衣服,陆尘去辅导他的苏联学生,绫和箫都去上学了。因此只有羽听见了那一声门响。但是羽没有及时去开门。而是趴在窗上向外看了看。她看见那个女人穿着翘肩的豆青色薄呢大衣,头发梳成那个年代很时髦的大波浪式,脸上居然化了一点妆,而且有一条十分华丽的真丝围巾围在颈上,在那个无色彩的年代羽顿时觉得她十分美丽。她的美使羽呆了好长时间才去开门。当时环绕陆家的金银花藤都已颓败了,只有靠窗的蔷薇还发出一种惨淡的赭石色。
但是她走进来的时候羽就发现了美中不足的地方:她的身后,还紧跟着一个瘦条条的女孩。那小孩子很瘦,好象比绫还弱小。那女人看了羽一眼就笑了,说这孩子一看就是若木姐的女儿,长得可真象若木姐。就这一句话说得羽满脸通红,羽立刻大叫来客人了。不知为什么羽不喜欢人家说她长得象她的妈妈。
玄溟和若木几乎同时从各自的房间里走出来。但她们的眼睛在同一瞬间暗淡了。玄溟的眼睛里甚至流露出一种怨毒。这时那女人分别向玄溟和若木鞠了一躬,嘴里说着:“姆妈,若木姐,我带孩子来看你们了。”玄溟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回厨房,若木则以一贯的虚假态度很不情愿地微笑着,让羽叫一声孟静阿姨,然后去泡茶。但是女人并没有因为她们的态度有丝毫不快。女人微微一笑,对羽说,别叫我孟静阿姨,要叫舅妈。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对于若木来说却象是汉天雷一样震响,羽看见母亲倒茶水的手忽然一抖,茶水泼了出来。
接着孟静说:“姆妈,若木姐,我和天成是成了亲的,虽然没来得及结婚,可我也不在乎那个名份,这孩子,就是天成的骨血……我知道,姆妈最是大慈大悲的……”
这就是那一天的场面。后来玄溟端了午饭出来,是黄花鱼、素馅包子和白菜汤。那时陆家的饭菜虽说已远远不及过去,但还是要比邻居家吃得强得多。那个女孩一口气吃了六个大包子,以至绫和箫放学回来簸箩里只剩了两个包子,还是破了皮儿的。玄溟端上饭菜的时候就冷冷地宣布:“你们吃了饭就走吧,家里没的住。”但那孟静象没听见似的,只把一双清水眼盯向包子。羽听见若木咬着牙嘟囔了一句:皮厚!羽想孟静可能听见了,但她仍然不失风度地向嘴里塞着包子,每吃两口便要舀一调羹汤,然后再给女儿夹一筷子黄花鱼。玄溟在鄙夷地看着孟静的同时忍不住向那小女孩瞥了两眼,女孩十分敏感地放下筷子,从睫毛的缝隙里向外眺望。女孩忽然用沙哑的嗓子叫了一声“奶奶”,举座皆惊。孟静立即纠正她说:“应该叫加婆。”加婆是玄溟的家乡叫奶奶的称呼,玄溟听了这话脸上就好多了,玄溟说奶奶就奶奶吧,伢儿们,叫么事都行。玄溟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就发出了一道亮光,那亮光和暖而亲切,照亮了那个女孩脏兮兮的小脸。在一边洗手的绫看到这亮光,立即把女孩推开坐在那把椅子上,绫说这是我的椅子,你别抢我的椅子。绫虽然瘦小力气却大得出奇,女孩被推倒在地,额角撞到了火炉上,顿时一缕暗紫色的血流了出来,那血流得非常慢,颜色很暗,就象窗外那一丛在秋风里显得陈旧的蔷薇花。
羽很害怕,下意识地去扶那女孩。但是女孩自己很快就爬起来了。女孩在摔倒的时候仍然紧紧捏着那一小块没吃完的包子。包子被炉灰裹得很脏,但女孩怕人抢跑似的把它一口塞进嘴里,并没有顾及额头上的血。孟静这才舍得放下那一碗白菜汤,打来一点温水为女孩擦洗。玄溟拍了拍那个女孩的头,然后把手里半个破了皮的包子塞到她手里。
这两个房客就这么住下了。
那时,因为陆尘在交通大学的职位,家里住着整整一排平房。就是苏联专家在五十年代初修建的那种四四方方、笨笨实实的平房,虽然并不好看,却很结实,让人想起苏联老大哥生产的那种方盒糖。
第二天,还躺在被窝里羽就闻见了一股香味。闻见香味的同时她听见母亲咬牙切齿地对父亲说:“真不要脸!她竟然用花生油炸油饼吃!”那时花生油十分珍贵,每人每月只限定二两,所以玄溟炒菜经常用议价的菜子油。陆尘边刷牙边轻蔑地看了若木一眼。在对外人的慷慨程度上,他们南辕北辙。羽注意到外婆头一回没有下厨房。外婆慢悠悠地在给绫梳头,外婆总是用蓖子把绫的头发刮得亮亮的,然后梳成两条大辨子,再扎上一段玻璃丝。外婆每天都给绫和箫梳头,玻璃丝的颜色是常常要换的,时而鲜红时而橘黄时而翠绿,而且每天外婆在扎玻璃丝的时候都要感叹一句:“多好的头发!油光水滑的!”
那一天外婆给绫梳头的时候,孟静把炸得金黄的油饼端上桌。她对玄溟笑笑说:“姆妈,你吃吧,”又对三个姑娘说:“你们吃呀。”玄溟闭闭眼睛说你们先吃好了。孟静又去叫若木和陆尘,回答与玄溟差不多。只有绫象一只猫那样敏捷地窜上桌子,与孟静母女展开了一场“埃洛大战”。头上裹着绷带的小女孩的筷子刚刚碰到油饼,绫染着红色凤仙花指甲的手便捷足先登了。手总比筷子要灵敏得多。绫的食量其实很少,心思却很贪。所谓眼大肚小。那一次是以绫上吐下泄而最终败北。而孟静,却生着一个如无底洞一般的胃。女孩亦颇有乃母之风,这两个房客使陆家户口上转存的粮票风卷残云般的消失了。
她们在陆家安然度过了那三年的饥饿时期,然后,陆尘被发配到了遥远的边陲。而她们却住下来了。孟静嫁给了新一任的院长。
那个女孩当然就是亚丹。亚丹说她永远记得当年她摔倒的时候,是羽把她扶起来的。
玄溟第一个发现羽脊背后面的刺青。
羽住进亚丹家之后忽然感到了一种狂喜。当亚丹上班,家里只剩了她一个人的时候,有一天,清澈的阳光从窗帘的一侧倾泻进来,好象经过了一道神妙的滗析,过滤后的阳光撒满光亮的四壁之间,使整个空间清新明快,犹如杯中盈满的清水。天空中的行云流影映入房间,变幻无穷。象小时候那样,每当这时候,羽就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真的发生了。是羽好久好久没听见过的耳语,又轻轻地响起来了。那是她的神灵。她的神灵没有抛弃她,她欣喜若狂。
那个声音还是那么平和稳定。那个声音说:“你盼着的,就要来了。”羽急急地问:“是什么?是人?还是什么事情?”但那个声音并不回答。
羽立即想,自己是在盼着什么。羽在追问着内心深处。但是内心深处,没有回答。羽心里明白,自己确实是一直盼着什么的。她盼得那么焦渴难受,以至于她时常生活在内心世界里,对于外部世界感到陌生,在她行动着的时候,她总显得那么笨拙,那么漫不经心,以至于她周围的人,她的亲人,都在嘲笑她,看不起、不信任她的能力,他们的讥笑慢慢使她相信自己就是个没用的人,是废物,她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她过去曾经自视甚高,可现在,她自惭形秽。
那放大了的耳语是神的启示。她重新看见了曙光。她看见自己成了一个新的人,穿白色衬衫,深蓝裙子,在林荫道上愉快地行走。越走越近,她总是看不清自己的脸,她觉得那张脸,可以是任何人的,她忘了自己的特征,她看到的是一部电影的特写,当她走得不能再近的时候,她突然看见,她裸着身子,两个乳头上刺着的梅花已经发青,她惊叫了一声,醒来,原来是梦。外婆坐在她的身边,象小时候一样,每当她生病的时候,外婆就变得非常慈祥。
但是外婆的表情却是少有的惊惧。她看见外婆掀起她后背的衣裳,在细细地看着。
玄溟看过了,放下她的衣裳,厉声问:“你纹过身?”
羽不说话。
“你知道你纹身的图案吗?!”
羽摇摇头。她真的不知道。她曾经努力地用双面镜子来照自己,但只能看见局部。局部的图案,精美绝伦,已经令她很满意了。
“是一条蛇。一条长着羽毛的蛇。”
羽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脸色煞白。
“刺得很美。你为么事要纹身?”
“为了……赎罪。”
“是谁给你纹的身?”
“法严大师。”
“什么?!”
“就是西覃山的法严大师,是你告诉我的。”
玄溟全身筛糠似的哆嗦起来,满脸的皱纹毫无规则地流淌着,不知是哭还是笑。
“可是,法严大师,他已经死去六十年了……”
羽呆呆地看着玄溟,她在拼命回忆着自己纹身的经过。从那个大雪茫茫的冬天,她没有一时一刻忘掉自己的罪孽,她想赎罪,在她发现金乌已经被那个白痴M国人夺去的那一天,神喻给了她重要的启示。神喻对着她的耳边说:“西覃山,金阕寺。……”为了赎罪,她忍受了纹身的剧痛,可是她没有找回金乌,金乌走了,不知所终。她跳进了那口湖,但是她却象以前那样,没有死。莫名其妙地活了下来,不知是谁救了她。
她异常清晰地记起了这一切,但是她没有说。她象小时候那样懒得说话,大人们都太笨了,要让他们懂得一件事,要花很大的力气。
可是羽把玄溟吓坏了。玄溟执着地认为,这女孩遇见了鬼。玄溟郑重其事地烧起了龙涎香,默默地念诵起“往生咒”。在玄溟为法严超度的时候,往事历历再现了。
玄溟自然想起玉心姨妈的“临终嘱咐”。在接过那盏灯之后不到七天,玉心姨妈就溘然长逝了。玄溟很快打听到西覃山的位置,正在琢磨着如何去送灯的时候,有一件事发生了,这件事的发生使玄溟的送灯计划无止境地拖延了下来。
这件事就是所谓“光绪二十五年,慈禧太后把玄溟抱在怀里”的由来。玉心死后不久,宫里一位亲王的宠妃因来玄溟家里作客,发现了玉心手绣的那些绣品,爱得了不得,不由分说就拿了一件香袋去给老佛爷看。老佛爷看了,就不放手了,立即宣杨夫人入宫,还格外开恩说,要见见十七姑娘。杨夫人听说,先是惊得三魂出窍,因为参与戊戍变法的杨锐,正是杨夫人一个远房的亲戚,没出五服的,当时出了事,几乎把杨夫人唬死,还好,不知是疏漏还是对杨家放了一马,总算没有追查。过去杨家是仗着珍瑾二妃之势随旗入官的,可变法之后,珍妃被老佛爷关进了三所,一直未通音讯。杨夫人久居宫中,如何不知道老佛爷的手段?!最怕的,就是还要见见玄溟。又恰逢老爷不在,正不知如何是好,亲王宠妃笑道:“瞧把你吓的!老佛爷今儿个精神好,你可别让她老人家败兴!听我说,趁早儿把你藏的那些绣品,拣一两件精致的拿了去,我保你什么事儿没有!”杨夫人吓慌了的人,哪还顾得上别的什么,竟把玉心平时里绣的,悉数带走。
玄溟深切地记得那一天,她穿了最好看的衣裳,随母亲进了殿。她看见一个老太太端坐在龙椅上,穿着黄缎袍,上面绣着大朵的红牡丹,冠冕上挂满了珠宝,两旁各有一支珠花,中间有一支玉凤。绣袍外面是披肩,玄溟从来没见过那么华丽的披肩:它是鱼网形的,由三千五百粒珍珠做成,颗颗大如鸟卵,颜色光泽都一模一样,边上镶着玉石穿成的缨络。玄溟想,可惜这么美丽的珠宝里裹着的是个干瘦的老太婆。
玄溟看见母亲见了那个老太婆就不会说话了。母亲三跪九叩,嘴里不知唠叨着什么。等母亲站起来的时候,就命玄溟给那老太婆磕头。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老太太忽然和颜悦色地伸长袖子,把玄溟揽在怀里,嘴里说着:“姑娘就不必行大礼了,可怜见儿的,”又问:“有几岁了?”
玄溟答了话,慈禧更加喜欢,说:“这孩子灵牙利齿的,不如放在宫里,和我做个伴吧。”杨夫人急忙叩头,说:“老佛爷如此大恩,真是折死奴婢了!只是这孩子从小缺少调教,过于宠爱,十分顽皮,只怕惊了老佛爷的驾呢!……”慈禧仰头大笑:“我也不过是说着玩罢了,知道她是你的掌上明珠,心头肉!”玄溟惊奇地看见老太婆说这话的时候,用那戴着金指甲套的长指甲,一下一下地戳着母亲的胸口,那样子显得很亲热,玄溟发现这个被人称作老佛爷的老太婆,并不象传闻中的那么厉害,她还是很有人情味的。但是母亲已经吓黄了脸,那一脸堆起的笑容还不如哭好看。玄溟看见母亲慌慌张张地打开那一包绣品,嘴里说着:“奴婢该死!……请老佛爷瞧瞧,这是我一个远房亲戚绣的,手工看着还算过得去,老佛爷若是喜欢,就留着赏人罢。”
玄溟看见那老太婆瞪大了一双混浊的眼睛,一件件仔细地瞧着。并不动声色。就在她瞧着的时候,玄溟看见母亲一直在瑟瑟发抖。有一道亮光忽然掠过:做一个至高无上,让人敬畏的女人是多么惬意啊!玄溟想她长大之后一定要出人头地,起码不能象母亲这样,看人脸色,受人辖制。正这么想着,忽听那苍老的声音响起来了:“小李子,大姑娘,你们都来瞧瞧!是我孤陋寡闻,还是瞧走眼了?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女红!成日价进贡的这些个绣品,竟都该烧了呢!”
玄溟这才看见站在帐幔角落里的李莲英,还有他的妹妹李大姑娘。两人走上前来一看,都跪下了。李莲英说:“佛爷哪儿有走眼的时候,这绣工真真儿的不同,奴才们算是饱了眼福了!”李大姑娘也感叹不已。慈禧抬起眼来,满脸笑容,对杨氏道:“你快起来吧。这些绣品,件件都好,我若是都留下呢,又怕说是倚势欺人,你可不知道朝廷上下这些嘴,可好多着呢。不如让你的姑娘在我这挑一两件儿东西,咱们也是平等互换的意思。”杨氏急忙叩头如捣蒜:“老佛爷快别这么说,折杀奴婢了!怕的就是老佛爷不喜欢!老佛爷若是喜欢,慢说是这么几件绣品,就是我们的身家性命,也都是老佛爷给的,老佛爷说一声喜欢,我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慈禧点着头说:“这正是你懂事的地方。话虽这么说,也要有个来往才是。”没等慈禧说完,玄溟忽然扯起清亮的小嗓门儿说:“老佛爷,我倒要求一件赏。”杨夫人连忙拦她,慈禧说:“你让她说,小人儿家,童言无忌。”
玄溟求的赏惊天动地。玄溟说,要和珍妃姑姑见一面,照一张相。
羽便心怀一种狂想,想完整地看到她背上的纹身。她想,唯一的办法是请一位可靠的人,为她拍一张背部的照片。不知为什么,她不愿让亚丹来做这件事。而外婆又太老了,她那双老手若是一颤,那么所有精致的花纹就要变成一片模糊不清的云霓了。
但是羽可以看到自己的胸部,可以看到两个小小的乳尖上两朵梅花。羽看到了那梅花就想起了那个叫做圆广的青年僧人。经过时光的淘冶,那青年的脸越发英俊了。当天夜里羽做了个梦,梦见窗子在夜气中静悄悄地敝开了,有一个巨大的阴影反射在对面被月光照亮的墙上。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见有一只巨形的飞鸟正慢慢飞进窗子,向她飞来,奇怪的是她并不怕。因为那大鸟很安静,那大鸟的目光很平和,她和大鸟的目光衔接着,可是在突然之间,中断了。大鸟突然匍伏在了她的床边。就在她目光转换的那一瞬间,她看见落在她床边的并不是什么大鸟,而是一领袈裟。
那袈裟她是熟悉的。那颜色、那气味,被岁月侵蚀过了的,却浸润在她的记忆里。当她倏然醒来时,那气味依然弥漫在房间里。
那种气味令她反常。就是在那一天,她被一种反常的力量所驱使,做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她看了亚丹的作品──亚丹一直悄悄地做着的,是一篇小说,又不大象小说,题目叫做《铁窗问答》。
她在这晚风拂煦的林荫道上慢慢踱着,夕阳的余辉斜映着一个孤独的身影。
她,年纪约20许。仿佛命运注定她是孤独的,她的外貌和装束完全不同于这个城市的其它姑娘们──那些讲求时髦、乐天知命的以及多愁善感的姑娘们。她完全是另一类型的人。在她那潭水般深沉、钻石般晶莹的双眸中,闪烁着一种至少在这一代女孩中多年不见的正直、倔强、渴求知识的童贞目光,三年来生活的紊乱并未冲淡这种目光,这是尤其可贵的。
她要干什么?
她要寻求真理。
几年前,当她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她就千百次地翻阅着历代名人们关于“真理”的格言。“个人的生命是可宝贵的,但一代的真理更可宝贵。生命牺牲了,而真理昭然于天下,这死是值得的。”这似乎已经成为她心底的座右铭。是啊,为捍卫真理而死,那是多么壮烈辉煌!于是一连串罗曼蒂克的幻想接仲而来,直至“丹心”永照“汗青”,实在是一曲英雄的壮歌。
然而,自从三年前那个难忘的早晨,当命运把她从粉红色杏仁糖的外壳中抛弃出来之际,她才真正体尝到了生活。
她在这种生活中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几年,现在回味起来,仿佛是一场恶梦。过重的体力劳动摧毁了她的健康,破坏了她的美丽,更残酷地扼杀了她内心由智慧和感情凝成的初放的花朵,然而,她不屈服。
她百折不挠地探索着,寻求着,可是终于发现,真理,在这个社会里已经成为某些大人物为自己服务的工具。他们的话就是真理。他们可以今天指鹿为马,明天又反戈一击,他们总是不能自圆其说,却又要求别人无条件地“紧跟”,可是就在紧跟着的驯服的胡羊中,也难免有一天哪一头被作为替罪羊拿去宰割。真理被残酷地蹂躏了,阉割了,她哭泣着,要求恢复她的本来面目,可是,在这个社会里,聪明人是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的。真理,是廉价的,无意义的,就象没有爱情的婚姻那样乏味。
生命在十字路口。
一条,是红地毯和橄榄枝编织的平坦道路。可以有名有利,有地位,得人心可以有领导的青睐,各方面条件的便利,小家庭的幸福,总之,可以得到个人的一切。
另一条,是荆棘丛生、坎坷不平的崎岖小径,虎豹豺狼在暗中窥视,魑魅魍魉在中途藏匿,每时每刻都有死亡的威胁,无数肉体的痛苦,精神的折磨,莫须有的污蔑诽谤,卑鄙无耻的造谣中伤,甚至被定罪而遗祸于全家以至子孙后代。在这条小径上,没有安逸,没有个人的幸福。然而,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后,公正的法官──历史,却会给他(她)以应得的报偿。他(她)的生命永远有两条,一条是短暂的,而另一条却与日月共存,历史上不就有许多先例吗?!
何去何从,是选择的时候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苍茫的暮色中,她轻吟着屈原的诗句,准备回返了。
忽然,习习的晚风送来一阵歌声。
“感受不自由莫大的痛苦,
你牺牲了光荣的生命,
在我们艰苦的斗争中,
你英勇地抛弃头颅……“
是抑郁、低沉、但充满了感情的男中音。在微风的瑟瑟声中,听起来格外动人心魄。
这是怎么回事啊?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唱这种歌?难道是幻觉吗?她不由停下脚步洗耳静听:
“英勇,你英勇地抛弃头颅……”
声音更加低沉了。仿佛唱歌的人已经沉醉在自己的歌声中,那声音的悲怆动人是她从没听到过的,她呆立着,感到心头的热血在困乏无力中异样地抖动,她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光荣的牺牲》──她自然知道。这是苏联卫国战争时的一首名曲。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顾不得开色已经昏暗,夜晚的凉风钻进灼热的肉体,她要知道,在这多年失修的靶场里,是谁这样大胆地唱起了“禁歌”。
跳过野草丛生,积水很深的一道沟壑,她就来到了这座阴森森的房子前面。这里破旧、肮脏、又是那样僻静、阴暗,自从这个靶场被关闭之后,就几乎没人再来过这儿。更别说一个女孩子在夜晚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无论如何她很有胆量。
歌声忽然中止了。周围是死一般的静寂。高大漆黑的树影象怪兽般摇曳着,阵阵凉风袭来,树叶簌簌作响,在神秘的阴影深处,仿佛有无数个暗中窥探的眼睛。一种极端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紧紧包围着她。
她迸住心跳,从铁栅栏的缝隙向里面望去:
惨淡的月光下,是一个高高的年轻的身影。
她骇然了。陡然想起关于这里关押着一个重要罪犯的传闻……
…………
亚丹,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很可怕,你最好别看。
可是房子里同样可怕,如果你每天都呆在房子里的话。
但是和外面的世界比较起来,还是房子里面安全些。
我不要安全。
那你要什么?
我……我要寻找,我想发现……
你会知道你其实什么也寻找不到,什么也发现不了。
但是我毕竟寻找过了。我要发现的也许并不是有形的、看得见的东西。
但是你一旦走出这所房子,也许就永远进不来了。
为什么?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幸运,可以随时进进出出的,这所房子的门槛对于你来说是个临界点。
那么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这种幸运,可以随时进进出出呢?
修炼出来的人。
象你?
不,我完全不行。
那么,我会修炼的。
那你就要想好。不是什么人都能修炼出来的。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修炼出来的只有一个孙语空。
你的意思是如果修炼不出来的话,就要化为齑粉?
是的。你会后悔吗?
我不后悔。
在羽眼里,亚丹的形象变了。
亚丹本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胖乎乎的,中等姿色,身材上瘦下肥,有些象东北用来打水的柳罐。但是现在的亚丹,写了《铁窗问答》的亚丹,成了一个谜。
是亚丹把羽带到了外面的世界。
那是一个夜晚,春天的夜晚。很多事情都是从春天开始的。羽一闻见春天的气息,全身就开始澎涨,就觉得身子要飘起来。亚丹也是。亚丹换下贴身的内衣,闻了一闻,然后让羽闻,亚丹说:“有种味儿,你闻得出来吗?”羽说:“是的,有种味儿。”亚丹说:“你知道是什么味儿吗?”羽眨眨眼:“春天的味儿。”亚丹笑了:“你真聪明。”
于是亚丹的手拉住了羽的手,走进外面的黑暗里。羽的腰已经好了。在春风里,在月光下,亚丹觉得她拉着的人没有一点份量,象个精灵一样,柔若无骨,飘忽不定。在黑暗里,亚丹只能看到她的一双眼睛,象一对须臾不可分离的鱼,上下游动,闪着亮晶晶的光。
她们走进这座城市西部一条普通的胡同里,胡同的深处有一个普通的四合院,羽看见,西厢房里面已经坐满了人。羽有些怕,躲在了亚丹的身后。羽在亚丹的身后观察着,羽的眼睛在一张张陌生的脸上移动着,忽然,她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很英俊,本来应当光着的头顶,已经齐刷刷长出一层黑色的绒毛,她一惊,心忽然狂烈地跳了起来,那个影象,那个的上一世的魂灵,竟如此清晰地显现,他显现得如此突然,令她猝不及防。他的出现,使她突然想起那句令人费解的耳语:“你盼着的,就要来了。”难道她心里在盼着的是他?
他是圆广。
所以她说:“我认识你,你是圆广。”
但是那个男人,那个年轻的男人,眼睛里流过一丝惊异,他说:“我不叫圆广,我叫烛龙。”
羽在心里微微地笑了。叫做圆广还是叫做烛龙有什么不同,反正他就是他,不会是别人,他是那个在西覃山金阕寺出家的和尚,是他破开了她的身体,并且在她刚刚发育起来的乳头上,纹下了两朵小小的梅花。现在,那两朵梅花已经变成了青色。羽看见圆广或者烛龙的时候就在心里说,她找到能够为她拍摄纹身的人了。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让她惊奇。她看见亚丹见到烛龙之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相貌平平的亚丹一下子灿烂起来,就象一朵花一样突然盛开,是那种极其鲜艳的花朵,譬如大丽菊或者美人蕉,颜色很浓,浓稠得化不开,而且,就象一团烧开了的沥青那么滚烫滚烫的,离得很远就能感觉到热度。
羽看见亚丹和烛龙站到了房间的中央,说着一些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话。
亚丹(显得激动不安,声音发颤):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
烛龙:我……是个被判死刑的人,在这里就是为了把我与世隔绝。
亚丹(颤抖得更厉害了,眼睛在燃烧):为什么……为什么要判你死刑?!
烛龙:别问了,你还太小,没必要知道这个。
亚丹(含着泪水执拗地):不,我要知道,你别小看我,我都懂得!……
烛龙:小点声,外面有看守。
亚丹向窗外看去,羽也跟着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只有一片随风摇曳的漆黑的树影。
烛龙:我以为,我这一生就会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完结了,没想到,上帝居然还为我安排了一次自我表白的机会。看了我这幅样子,你一定有点害怕吧,这是因为你还太小,你们的眼睛总是看惯了美好的东西,耳朵总是听惯了正面的宣传,可对一些丑恶的、黑暗的事情,你们总是不爱听,也不愿意相信的。
亚丹:不,我根本不是那种人!
烛龙:……那么好吧,我就跟你讲讲我的故事……
这时,羽听到旁边一个留胡子的男人喊了一声:停!
胡子说:“这一段就算过了,从‘给我一个支点’开始,再来,开始!”
胡子一说开始,羽就看见烛龙和亚丹换了一个位置,亚丹的脸,正对着她,亚丹的脸红得象是要滴下血来。
烛龙:……“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举起地球。我以为,在政治生活中,言论自由正是这样一个支点。言论自由,是一切民主制度最外在、最表面的形式,可以说,是民主制度的第一道防线,有了言论自由,并不等于有了一切,但是丧失言论自由,却等于丧失了一切!
“那些反对言论自由,主张禁锢思想的人,是因为怕了解反面意见就会动摇正确的信仰,这不就等于说,他们实际上认为反动思想比正确思想更有力量么?!”
……
那个叫做烛龙的男人,说了那么大一堆话,一堆让羽觉得很难懂的话。羽一直期待着的表情,在他的脸上,压根儿就没出现过。他长出了头发,他的装束变了,岁月把他由圆广变成了烛龙,但他依然是他,他的脸,他的手,他的气味,他的没有表情的表情。他骗不了她。
烛龙:……就讲到这儿吧。已经说得很多了。快回去,马上就要下雨了!……
(好象为了证实他的话。从背景处突然响起定音鼓和钹的巨响。亚丹象是害怕似地向他偎依。)快走!……
亚丹:他们……他们还要把你关多长时间?
烛龙:不长了,今天凌晨4点就全部结束了。
亚丹(呼吸急促,整个身子似乎要瘫软下去):什么?!
烛龙:你……怎么了?
亚丹:没什么。我在想,我们两个……一块儿死!……人的一生,至少有一次要拿出真正的身份证,现在,是我拿出身份证来的时候了!
这时,定音鼓与钹的巨响再次大作。背景处,有许多人在朗诵,象是多音部的合唱。参差不齐:
一个男人:焦虑散发着垂危的血腥味
拳头陷入空无一物的奇异裂缝
一个女人:长长的夜晚
大都是风主宰的世界
而风已不会呜咽
第二个男人:月亮太古老了,
古老得和我一样
第二个女人:你是一个优美的伤口
你的心飘浮在十五的月光里
没有一丝红晕
……
然后,羽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这时,灯熄,幕落。
幕是从高空处突然掉落的沉重的帷幕。
那帷幕象是叠起了几十层丝绒,即使是电光也穿越不透。
那沉重的帷幕就这样把羽和戏剧隔绝了。
许多年之后,我在M国最著名的剧场里看到另一部戏剧,那戏剧的名字叫做《黑寡妇》。我看到在M国巨大的纯银雕刻的背景前面,有一只巨蚌慢慢地打开了,那不过是些黑色的羽毛慢慢粘贴在蚌形的金属架上,那里面,是一个裸体的女人。蚌在慢慢收拢,没有动作没有速度,只微微有些颤抖。
蚌合拢了。又不断地微微开启。在它微微开启的时候,人们才能看到那里面的女人,她如此隐秘,如此缄默,她把自己深深地埋藏在第二层皮肤里,这黑色羽毛的监狱,是一种隔离,更是一种保护。
裸体女人把自己装扮成了贞女。不过,她也许就是贞女。贞女看上去象荡妇,荡妇看上去象贞女。也可能贞女就象贞女,荡妇就象荡妇。但是负负得正。结果还是一样的。
我不明白,属于我童年的巨蚌,是如何流失到了M国。
我一生看过许多戏剧,但印象最深的是这两部:《铁窗问答》与《黑寡妇》。
亚丹从小的愿望就是要做一个女侠。
八、九岁上,亚丹就会背诵秋瑾的诗:“祖国陆沉人有责,天涯飘泊我无家。一腔热血愁回首,肠断难为五月花。”“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怒澎湃,洒去犹能化碧涛。”秋瑾的许多诗里都有“一腔热血”的字样,于是亚丹也常怀“一腔热血”。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她正是被这“一腔热血”给害了。
亚丹从小喜欢和男孩子一起舞枪弄棒,14岁那一年,正在舞着的时候,突然舞出了“一腔热血”。她又羞又怕,不知如何是好。她突然停住了,把背紧紧贴在山墙上,一动不动。她把棒子扔掉,说:“我不玩了。”
男孩们对于“我不玩了”这句话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让她继续玩,又拉又拽,她慢慢出溜着蹲下去,哭了。男孩们更奇怪了,哄她,就那么僵持着,直到天黑,她才敢离开那道山墙。她心里明白,“一腔热血”已经把她的整条裤子都弄湿了。
从那时起,亚丹就心怀一个秘密。母亲是从不对她作这种教育的,那时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书。亚丹只好一个人承受这沉甸甸的秘密。每当“热血”要来未来和要去未去的那两天,她总是觉得有一种东西让她承受不住。她再不能“慎独”了。当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地去抚摸自己已经悄然变化了的身体。在一个月夜,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她打开窗帘,就着月光看自己日益突起的乳房,月光下的乳房象陶器一样寒冷而美丽。她用双手揉着自己的双乳,就立即感到了一股电流向下面窜去,她的手,循着那股电流,一下子就触到了那个让她无可如何而又讳莫如深的焦点核心,她心里突然窜出的火焰一下子把所有的理性全部烧光,她疯狂地扭动起来,膀胱渐渐发涨仿佛有许多热流在涌向全身,那一种酸涨奇痒的感觉令人疯狂,后来涨满的膀胱忽然突突地跳了起来,那跳动牵动了她整个的下腹四肢全身的神经血液连指端也在颤抖。那样的感觉持续了十几秒钟然后她平静了。她平静之后就开始悔恨自己的行为。她看不起自己,她坚信自己下次再不会有这样的行为,但是到了下次,她依然故我。她无法抗拒心里那种欲擒故纵式的诱惑。
就这样恶性循环下去,直到“一腔热血”消失的时候。
许多年之后亚丹才懂得,那原来就是女性的性高潮。那种高潮是多少女性一辈子也没尝受过的,竟被一个少女找到了开启秘密的钥匙,它使性这件多少带点神秘与偶然的事情,竟突然变得如此简单,用不着两个人,用不着去九死不悔地寻找上帝创造的那另一半,用不着按照文明社会规定的程序,去做完那一件件在做这件事情之前必须做的事情,它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人的快乐和痛苦,一个人的享受和付出,完全是一个人的,纯粹意义上的个人隐秘。用不着惊扰任何人。许多年之后,亚丹才感到了上帝对她的厚爱:有多少人穷尽一生的时间也没能找到那把通向秘密之门的钥匙,可上帝却在她的少女时代就给了她破译的本领。
然而,享受必然伴随着代价。有多少索取就会有多少付出。几年之后亚丹忽然发现了她与同龄女孩间的差异:她显得比她们年纪大。而后她迅速发现,这原因正是因为她的那项“秘密活动”。每当她从高潮的颠峰跌落下来的时候,她就心灰意冷地发现了面部皮肤的晦暗无光和乳房逐渐的松驰。但她无法克制欲望。她想,唯一的办法是有个男人爱她,也值得她爱,爱与性,不是一回事。由爱而来的性与单纯的性,不是一回事。那个爱她的男人无疑是等于救她。
但是多年来爱她而又被她爱的男人并没有出现,于是年轻的亚丹脸上就有了沧桑感。与比她小不了几岁的羽相比,她老了许多。而羽,却永远是清淡的,柔滑的,清淡成一滴古典的墨迹。
终于亚丹遇上了烛龙,她深信,她一直等待着的那个人出现了,那个值得她爱,也有可能爱上她的男人。
那个戏剧里的那些人,那些演员,当然,还包括羽和亚丹,一起去了郊区去玩。郊区离城里非常远,大概有一百多公里那么远,但他们就那么笑着唱着,每人骑一辆破车,轻轻松松就骑到了那里。他们都只有二十几岁,年轻健康,荷尔蒙给予他们无限的力量,尽管那时他们谁也不懂得荷尔蒙这个词。
那里有一大片湖。那湖水巨大而宁静,藤萝攀附在四周的断墙上,以它美丽的迷林,装饰着风景。那些垂在水边的绿叶,就象一条条垂死的鱼,被水浸泡得又肥又鲜。知更鸟钻入树的阴影,太阳光发出金甲虫一样嗡嗡的声音。羽看见穿上泳装的亚丹象玉兰花一样肥白丰美,那两个圆浑结实的胸乳的轮廓,清清楚楚地暴露在众人面前,她看见亚丹紧紧跟着烛龙游远了。于是她也把自己浸在水里。
她原不会游泳,可是一进入水中,就感到了一种舒展。她想起她对于水并不陌生,那个她童年的湖,浸透了她的童年经验。终于,湖水没过了她的双肩。象是一领冰凉的丝绸轻轻拂过她的身子,那一种柔软飘逸把她轻轻地举了起来,她划动双臂,仿佛在天空中飞翔,躺在深蓝色的云彩上,自然地起伏。水花的迷茫中,她能看见渐渐西沉的太阳,也随着她上下浮动。她向水底深处扎去,柔软冰凉的水象丝绸一样亲切,她感觉到一种高度的和谐优美,她闭上眼睛,享受着这无予伦比的美妙时刻。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都舒适地张开着,心悠然沉寂,变成一泓静水,只觉得体内一股温暖的气流在循环,循环中血液慢慢清澈,象红宝石一般晶莹,五脏六腑都被洗得纤尘不染,所有的经络都疏通了,流动了,象日升月落一般循环不已。从寂静中,她渐渐听出各种声音,那纷繁的千百种声调恰似交响曲分解成许多乐章和乐句,那是奇怪的声音,就象是宇宙深处最隐密的一扇门洞开了,她听到了宇宙灵魂的赋格曲。
那乐声似曾相识。
于是她忘记了时间和空间,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她不知道那时天已黑尽,整个夜晚正漂浮在清新的雾霭之中,星星正在静悄悄地向湖底沉落,一个男人正站在湖边,俯视着她。男人看见,在清澈见底的湖水里,有一个洁白的影子,她沉默如月,有如一条静静游动着的白色的鱼。当一颗星落在她身旁的时候,男人看到她整个身子都是透明的,能看到所有的血管经络甚至五脏六腑。就象一个透明的淡绿色水母。
但是这一切都不能使男人震惊。使他震惊的,只有她背上的纹身,还有她胸前的两朵梅花。那两朵梅花几乎唤醒了他的记忆。他想起在非常久远的梦里,曾经遇到过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的柔顺与刚烈同时打中了他,还有那个女孩因忧伤而显得清纯的眼睛。那个女孩,那个注定了不能在尘世生活的女孩,那个在梦里让他落泪的女孩,为什么现在来到了尘世?
于是那个男人,那个叫做圆广或者烛龙的男人,象一个遁世者一般站在湖边,沉思不已。
在深夜,那个叫做羽的女孩,从湖水深处走上来。她的湿漉漉的长发沉甸甸地披散着,沉得让那细瘦的身子经不住。她的腰很细,细得让人想起花瓶的颈子,乳房只有一点点微微地隆起。腰胯之间是柔和修长的流线形,走起路来,两条流线就一闪一闪的,射着水光,好象一个灰色的水妖,在有星星的夜晚出现。
在距离烛龙大概六、七米左右的地方,羽站住了。
星光的流韵如同碎银,一座芬芳的湖上,浮出一片琥珀的岛屿。眼前的女孩,这个一丝不挂的女孩,却引不起叫做烛龙的男人一点点欲望。这个水妖一样的形体引不起人的欲望。烛龙在沉思着,他在想,如果用一年的月光来催开一株水仙,那支水仙就可能是这样的。那支水仙饱含着月光。但是不能碰。不要去碰它。它是娇嫩的,却又无比骄傲。她的骄傲从那双貌似温和的眼睛里喷射而出。她胸前的那两朵梅花,在月光的复盖下,发出梅香隽永的禅语。
她的眼睛是遥远的爱情的颜色
她的双臂与黄榴石一样美丽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在珊瑚的光里
最后,她从那扇门中离去
一进入河中她就把一切洗净
再次闪光如同雨中的一块白色石子
没向后望一眼她再次游走
游向虚空,游向她的死亡。
只有海里的鱼懂得自由的价值
它们的缄默迫使我们制造虚荣
这个时代的成功是通向绝境的成功
不是树木生长智慧,惊醒的不是王侯而是恐龙。
你叫什么?
我叫羽。
为什么叫羽呢?脱离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飞翔,而是飘零,因为它的命运,掌握在风的手中……
那你呢?你为什么叫烛龙?
烛龙,就是祝融,是远古火神的名字。我的使命,就是为黑暗带来火。
……
羽,你过去真的见过我么?
是的,我见过你。
时间,地点,你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西覃山金阕寺。一场大雪之后。
……
法严大师,你总该有印象吧。
……
那么,我身上的刺青,你不会记不住吧?!
羽几乎是愤怒地转过身来,把后背对着烛龙。
叫做烛龙的男人在月光下辨认着。他看到一条生着羽毛的蛇盘踞在女孩的细瘦的背上。他心里忽地感到一阵痛楚,但是他不想说,真的什么也不想说。
看着他的表情,羽的心一点点在碎裂。她和这个男人,分明曾经离得那么近,这个男人的表情,他脸上的汗,他的气息……都分明从那时走来,一直走到眼前,是他使她流出处女的鲜血,他的汗和她的血融在了一起,曾经使那一天的大雪蒸腾出滚滚热气,但是现在,大雪的背景换了,换成了月光。在月光下,一切都变得冷漠起来,她要接受这个现实,──他不再认识她──这个现实。
我想请你……为我拍张照片。
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纹身的图案。
……好吧。你的纹身,很美。
但是这时亚丹从黑暗的背景处走出来,一句话就击碎了那座琥珀的岛屿。
“羽,快去穿衣服!你是不是要招公安局来抓你!”
亚丹从黑暗的背景处走出来,走到月光下,她象一个愤怒的猎人,冲向生存围猎的栅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