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角-羽蛇

金乌居住的那座城市因为缺少了金乌而显得寥落。我从来没有想到还会回到这里。我在那座尘封的房子里转来转去,努力想寻找些什么,记忆些什么。但这种努力显然是徒劳的。我已经有了几世前生,我记不住了,幸好是记不住了。

我注意到床上有一套蓝丝绸的睡衣睡裤。是那种极艳丽的碧蓝,那种蓝使我骤然想起我家门前那口清澈的湖。我曾经在一个黄昏跳进湖水里。我跳湖的时候很平静,我只是想发现些什么。我跳进去了,我看见那个巨大的长满黑色羽毛的蚌慢慢张开了,有一只温柔透明如蜗牛触髭般的女人的手轻轻把我拉了进去,我进去之后就感到了一种清澈的暖意。在最初的黑暗过去之后她慢慢睁开眼,原来我坐进了一条尘封的船,在周围漫无边际的水流里孤零零地驶去。有一个驾船的人背对着我,我始终无法看清他的面孔。那条船很大,象一座大房子。我一个舱房一个舱房地转过去,看见最大的那间舱房里有一张大床,确切地说是张婚床,床上,一个已经死去多年变成木乃依的妇人正在照镜子,地上散乱着各种生了锈的文物,还有巨大的盒子里散开了的珠宝,蛛网把一切都尘封了,外面好象有枪林弹雨的声音。

我回忆起那个关于湖水的梦之后就觉得心里隐隐作痛。那个梦撕开了我记忆的一角帷幕,那隐蔽多年的帷幕正在慢慢掀起。我无力面对过去的一切。我躺在床上,换上了那套碧蓝的睡衣。我觉得自己正躺在蓝色的湖水上,漂浮着,我看着日升月落,看着绚丽的黑夜与破碎的白昼,在自己的眼前循环不已。

我忘记了时间。但是时间并没有忘记我,时间在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悄然过去了七天。第七天上,有人敲门。

门是虚掩着的。有人推开虚掩着的门,悄悄走进来。我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暖流正向她走近。是金乌!一定是的!这个念头如同一道神喻,一下子穿透了我心中的黯淡,我的眼前突然明亮起来,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猛然睁开眼:我的眼前不是金乌,而是个男人,一个又瘦又老的男人。无论他的变化有多么大,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是陆尘,我的亲生父亲。

我揉着眼睛坐起来,这时我才感觉到自己十分衰弱,好象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这时我看见父亲的眼角里慢慢涌上来的泪水。父亲在我的床边坐下了,慢慢抚摸着我的头发,我觉得心底的一股潮水涌出,哽在喉咙里,我避开父亲的目光,我不能允许自己有任何温情的表示。我久已不习惯表示温情了,这时我觉得父亲的手在烫着我的头皮,撞击着我埋在最底层的渴望,但我知道那是一个深渊,一个永远填补不满的伤口。那是永远碰不得的伤啊!我真想把他的手推开去。

“长好了些……”父亲的泪水终于流下来。“回家去吧,妈妈和外婆都很想你。”

我摇了摇头,不说话,我知道自己若一开口,喉咙里那股滚烫的东西就要溢出来了。

“大姐结婚了,和姐夫两个一起回来,都想见见你呢。家里只有你不在……他们还给你带的照片,”父亲抖着手掏照片,递给我。

那是那个年代最普通的结婚照。我看见大姐绫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肩并肩地坐在一起,两个脑袋微微地靠拢着,都穿着军装。照片背面写着:羽妹存念,姐,陆绫,哥,王中。那个王中的长相也和他的名字一样普通。可是姐姐,她已经结婚了,那么就是说,结婚这个字眼对于我们姊妹已经不再遥远了,它象一股黑色的潜流,正在从远方慢慢地袭来,不动声色。

我慢慢地站起身来。

“羽,你还没有叫我……”

“……爸。”我极其艰难地叫出这个字之后,忽然一下子轻松了,两滴泪水很松驰地淌下来,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松驰的感觉了。

绫是跟着外婆玄溟长大的,从小就是玄溟的掌上明珠心头肉。因为若木不愿意喂奶,玄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她请了奶妈。绫的奶妈,是过去秦府老佣人彭妈的女儿。玄溟总觉得找过去的老关系要可靠一些。但是一世精明的玄溟却万万没有想到,血源有时也不那么可靠,老实的彭妈不一定有一个老实的女儿。

奶妈香芹的外貌还是说得过去的。典型的小家碧玉,颇有几分姿色。最让玄溟喜欢的,是她胸前那一对晃来晃去的大乳房,不用挤,只轻轻一碰,便会有许多乳汁喷涌而出。

玄溟把家里最大的房间腾出来给了香芹和绫。瘦弱的绫很快被香芹的丰盛的乳汁喂得肥白,玄溟看在心里喜在心上,常单独煨了汤,给香芹喝。香芹也渐渐肥白起来,乳汁也越发丰盛。

那时若木已经生了箫,又请了梳儿来照顾,若木已经不把梳儿叫梳儿了,梳儿的年龄实在是大得不能再叫梳儿了,因此若木叫她田姐,后来又随着绫叫田姨。老姑娘梳儿依然象过去那样忠心耿耿,现在这样忠心耿耿的保姆实在是太难找了。为了让玄溟休息好,梳儿在过道里搭好了铺,自己带着箫睡,一夜起码要起来四五回:换尿布、喂奶,有时箫撒了呓症,还要抱着来回走,嘴里一定要哼《麻雀与小孩》的歌,那是一部三十年代的歌剧,是若木小姐上中学的时候常常哼唱的,田姨记得很熟。

“小麻雀呀,小麻雀呀,

你的母亲,哪儿去啦,”

“我的母亲飞去打食,

还没回头,饿得真难受。”

“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是你的小朋友,

我家有许多小青豆,

我家有许多小虫肉,

你要吃吃喝喝和我一同走。

我的小麻雀,”

“我的好朋友,”

“走吧走吧走吧走吧走!”

而香芹则是另一种风格。

香芹是绝不起夜的。一个很好的理由就是起夜会影响奶水的分泌。玄溟为了自己外孙女不受亏,就只好自己起夜,颠着一双小脚给绫换尿布,而白天,还要给外孙女煮肉泥,给若木和香芹煨汤。汤必是不一样的,给香芹要煨萝卜鲫鱼汤,发奶;给若木的则是莲子老鸭汤,或者乌鸡炖黄芪,补气补血。玄溟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总是兴致勃勃,一双小脚满屋飞跑,两粒菱形绿玉变成了两道绿光,片刻不停地流动。

香芹的生活则简单多了:吃饭──喂奶──吃饭,还有一桩连玄溟也瞒了过去的事情,就是:男人。

但香芹却瞒不过绫。

绫虽是难产的孩子,头部还被接生的比利时大夫夹破,却早慧。五岁时候已经略知人事了。绫从很小的时候就爱自己。她常常在洗澡的时候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照自己,不放过任何一个隐秘的所在。在她小时候的梦境里常常出现一个中年女人,那女人眉目清秀皮肤白晰嘴巴涂得血红,穿一件米色丝绸褂子。细细一想那女人就是她们美丽的母亲。是的她从小就对中年女人深感兴趣无限倾慕。她始终认为女人只有到了中年才能活得汁繁叶茂活得肆无忌惮,因此窥视奶妈比照自己是她童年时的又一秘密。卫生间上面的那扇天窗正通她的卧室。奶妈香芹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五岁的女孩能够攀上那么高的柜子,隔着水汽朦胧的玻璃,窥视。

奶妈香芹的裸体早已稔熟于心。却仍然每一次使绫惊诧。每当香芹的两只手绕到身后去解胸罩,金乌便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兴奋逼近喉咙,她知道紧接着便会有两只硕大的乳房活灵鲜鲜地弹跳出来,乳晕宽大而鲜艳,就象是贴上去的什么花朵。绫见到它们就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她不知道是所有女人都会这样,还是奶妈独独如此。

有一个晚上,她在水汽朦胧中看见了另一个人。那无疑是个男人。香芹榕树长髯一般的头发遮挡着他的脸。他的一双手如枯澹的树枝一般从后面绕过来紧紧捏着香芹的乳房,绫觉得那乳房在他的手掌里如同两只可以捏扁的水果,他把它们捏得那么狠,就好象那不是人的肉体而是什么物质似的。绫看见那乳房由白变红变得鲜艳夺目就好象有鲜红的汁液马上就要喷射出来飞溅出来似的。绫惊叫了一声就仰倒在自己的小床上,在她仰倒前的一刹那她分明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那是个陌生的男人,但是样子象电影里的流氓或者恶棍。

绫的惊叫淹没在水喷头巨大的哗哗声中。绫在发了一分钟呆之后,把房门反插上,飞快地脱光自己的衣服犹如鸟儿褪掉自己的羽毛,然后穿上一件母亲年轻时穿的旗袍,那件旗袍是软缎毛阁的,滚银色灯果边,碧青底子起淡藕色大花,花朵一律用银色镶嵌,铁划银勾,有一种意义不明的质感。镜子里穿旗袍的绫一下子觉得自己成了梦中那个美丽的中年女人,她没有忘记把两块手绢塞在胸前。

我们当然记得羽童年时常常在幻想中出现的女人,她和绫的梦中女人一样成为一种意义不明的象征,如果我们肯费心去了解一下,那么就会有一个十分令人惊奇的发现:在许多女童的幻想中,都有着一个美丽或者特别的成年女人,她是她们的母亲的原始心象,也是她们一切欲望的缘起。是她们的同性唤起了她们最初的欲望,但她们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绫最初欲望的爆发是在奶妈香芹生育之后。那已经是几年之后的事了,绫已经上小学六年级,香芹也已经离开陆家好几年了。但是每逢寒署假,香芹都要把绫接到乡下去住些日子。那个炎热的夏天在金银花盛开的时节提前来到。正在午睡的绫被一种痛苦的呻吟声弄醒,绫看见香芹仰躺在竹席上,裸着两只硕乳在昏睡,旁边是个耗子似的瘦小婴儿,香芹不时用双手揉着乳房,那表情十分痛苦。香芹没有睁眼就说好孩子是你来了,你快帮嫫挤挤嫫都快疼死了。绫激动地匍伏下去用汗湿的双手压住她早已十分熟悉的双乳,她碰到乳头的时候身上有个地方狂烈地抖动了一下,她用了那么大力气,以至香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四只眼睛在一瞬间遥遥相对表情凝固,香芹的眼睛很快就退缩开了,她心惊肉跳,那一瞬间她发现那女孩的眼睛里有一种邪恶和残忍。

香芹的乳房在突如其来的压力下如一口袖珍的喷泉迸射出细小而汹涌的乳汁,那乳汁因为太浓而呈现出一种粘稠的黄色,黄色的激流喷射了许久许久才变成白色,最后变成无色。变成无色之后香芹痛苦的表情才得到缓解。事情过了很久,香芹还在跟从供销社回来的丈夫絮叨着:这次多亏了那孩子,不然我要得乳腺炎了。但是香芹说过这话之后便是一个激灵,突然有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出现,那眼睛虽然是个孩子的,却有一种成人式的邪恶与残忍。

在学校里绫绝对是个好学生好孩子。是少先队干部。她喜欢站在队旗下发号施令。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觉得一切都离她很远。只有一种下流的欲念在攫紧她,她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常常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焦渴的感觉,甚至从骨缝里发痒。骨缝里发痒的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结婚之后,新婚之夜,她这种从小就有的毛病突然好了,好了半年,后来又完了,每当她结识一个新的男人并且跟他上床以后,她的这种毛病就会忽然痊愈。这毛病伴随了她四十几年最后在她年满五十的那一任丈夫上台之后,她再没有犯过这毛病。

自从14岁的那天起,她下流的欲念便成为具象。她狂热地喜欢香芹身上那股汗乳交融的酸臭味,那是一股象是沤过很久的发溲的味儿,那是一种下流的味道。她狂热地喜欢她抓住香芹双乳的时候,香芹脸上那种痛苦而又迷狂的表情。那种表情加深了她的征服欲。连绫自己也奇怪自己内心有一种男人式的征服欲和占有欲,还有贪婪,无止境的贪婪。

香芹本来就对绫很好,从那天起越发好了。为了感谢绫,香芹连夜缝了几套衣裳,但是绫完全不屑一顾,绫对于成年女人的装束完全没有兴趣,她只接受了奶妈的一个发卡,那是40年代的产品,是竹制的,宽而大。呈大蝴蝶的造型。蝴蝶的翅膀是镂空的,雕得很精致。

许久之后绫才知道,这个发卡是在若干年前,外婆玄溟赏给香芹的母亲彭妈的。如今又物归原主了。

许多年后,羽亲耳听到二姐箫对邻家姑娘亚丹说,你要是能把绫给写透了,就能得诺贝尔文学奖。亚丹是个作家。在我们以后的故事里,会详细讲到她。

绫的确是个奇怪的人。自小便有千奇百怪、凡人想不到的主意,遇事极有急智,总能成功地把祸水他引,而使自己安然无恙。陆尘常叹:“要是绫把她的聪明用到正路上就好了。”三个女儿里,唯有绫天才地、创造性地、全面地继承、捍卫和发展了母亲若木的一切,只

是容貌上虽然也算是上乘,总不及母亲端严秀丽有贵族气。

陆家的姑娘个个都是大眼睛,绫也不例外。绫长了一双最美的眼睛,两道最美的眉毛,可惜没有摆正,都呈八字形,所以眼尖的同学自小就给她起了个“八点二十”的绰号,小时候倒还没什么,一大了,这个绰号就成了绫的一块心病。在14岁的那一年,绫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用母亲针线盒里的镊子一根根地把长长的眉梢拔掉,绫的长眉,本来是极有韵味,极为独特的,拔掉之后一下子成了个秃尾巴鹌鹑,把若木气得整整唠叨了一天。绫的一口牙,因为从小吃了太多的糖,有些变黑了,她就抿着嘴笑,倒显得有几分特别的妩媚。绫长得小巧。绫一生中听得最多的是“呵,你可不象XX岁的人,你可显得真年轻!”为了这句话绫一直把小刷子留到四十岁,把娃娃服穿到五十岁。箫常常为绫奇形怪状的搭配脸红,但是绫永远固执己见,在绫箫之争中,羽永远站在箫的一边,原因很简单:绫常常在父母不在的时候,用长头发遮住脸,把舌头伸得长长的,突然从门背后跑出来,吓唬羽。而箫则静静地端个小板凳和羽并排坐着,把剥好的花生一粒粒地放在她的手心里。

那时陆家的姑娘有几个固定的节目:献宝,试妈妈的衣裳,捡石头,用石笔在新砌的洋灰地上画画。三个姑娘一人一个小藤箱,里面装满了宝贝:各色的糖纸,洋画,弹球,拣来的矿石,各式各样蝴蝶和昆虫的标本,还有妈妈给的漂亮小扣子,外婆给的小梳子小镜子……应有尽有,隔一段时间,三人就要把各自的宝贝拿出来展示一番,是谓“献宝”。试衣裳则要等若木高兴,盘箱子的时候,三人就紧粘着不走,试穿妈妈的旗袍,还要在胸前满满塞上两块手绢。捡石头一定要在雨过天晴的时候,石头被雨水冲刷干净了,才露出绚丽的本色。至于用石笔画画,那是若木的发明,有一天,三个女儿都在写作业,玄溟在厨房里做饭。若木实在无聊了,就拿了根石笔在洋灰地上画了个猫。绫看见了,就学着画,箫和羽也跟着。

事情就出在石笔画上。羽记得清清楚楚,幼儿园放寒假的时候,老远就听见家里闹成了一片,玄溟的咆哮,陆尘的怒吼,若木的哼哼唧唧和绫的放声痛哭,羽是从小就对家里的这一套习惯了的,但是这一次好象格外厉害些。

羽进了家门。看见家里的洋灰地面上,俨然画着一个裸体女人,那女人的某些部位特别夸张,羽看见了那画就心里狂跳起来,她知道父亲刚刚给她们买了《一千零一夜》,那里面有一篇“第二个巴格达女人的故事”,插图画了一个女人被丈夫剥光衣服毒打,那女人的身体弯成了美丽的弓形,充满了诱惑。

绫正是照着那幅插图画的。

在羽的印象里,那次家里闹得天翻地复。父亲打了绫一个耳光。父亲打了绫之后外婆就扑上来打父亲。小小的羽象猫一样窜过去,挡住了外婆。若木远远地看见了,把一块手帕挡住自己的鼻子,惊呼着:“天呐,我们什么样的人家?这样动粗,还不把人笑死!”陆尘喘着气说:“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脸都让你们丢尽了!”玄溟颠着一双小脚往前扑:“陆尘你把话说清楚,是谁给谁丢脸?!我女儿嫁你的时候,你连一套体面衣服都没有,里里外外,有哪一件不是我给你们置办的?绫就是再有错也是你陆家的种!你的几个孩子,都是我辛辛苦苦一手带大的,就是教训,有我在这里,也轮不到你!!”

玄溟的怒吼响彻了整个交通大学的家属院。羽看见窗户上齐刷刷地趴了一排脑袋瓜儿,在那些目光的集体射击下,父亲不再说什么,父亲的脸灰了,羽跟着父亲进了房间,她有些害怕,害怕父亲会突然死去。

羽第一眼见到大姐夫王中的时候就断定,这又是绫的即兴之作。

绫从小就常常有即兴之作。譬如那幅裸体画。羽知道,绫并没有因为挨了揍而收敛自己,不过是比先前更秘密了。羽不止一次地发现大姐绫在各种纸头上悄悄地画非常下流的画。绫特别爱画被捆着的裸体女人,肚子上布满了伤痕,一脸痛苦而迷狂的样子。绫迷上的人照羽看来都奇怪得要命:小学时绫爱她的体育老师,体育老师留着个大背头,一脸没文化,但

是他对于绫非常重要,他是她的性启蒙老师。羽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的大姐在四年级就有了自己最初的性经验。在体育老师的诱导下她脱光了自己的衣裳,她看见自己象一条瘦伶伶的小鱼一样被男人的大手捏来捏去。但是体育老师最终还是在一个关键的步骤上停止了,他喘着粗气抑制住自己,他还是理智的,不愿为一个小女生做失足青年。

后来,绫又爱过三夏劳动时的公社书记,爱过一个唱坤角的豫剧演员……每一次都把父亲陆尘气个半死。但是在绫身边的男人,总是不断地出现和不断地消失,而且,一次比一次低俗。对于这些,若木只在挖耳屎的时候,骂一声“下贱!”就好象那被骂的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她过去的哪一个犯错误的侍女似的。若木从不正面与人冲突,她总是拐弯抹角地蹿蹈玄溟和陆尘出面管教孩子,她是个天生的战略家和战术家,一旦把战争全面发动起来之后,她立即就退守幕后,最后出来做好人──玄溟和陆尘一次次地后悔又一次次地上当,充分体现了若木作为一个政治家或者军事家的天才。

羽走进阔别十年的家里。她惊奇看到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变小了,包括母亲和外婆。绫和箫都变得漂亮了,特别是绫。穿着那时最时兴的墨绿闪光劳动布上衣,把个脸蛋衬得雪一样白,一双八点二十的眼睛也闪着热情的光。绫第一个扑上来拥抱妹妹,指着旁边一个奇高的男人说:“快叫大哥。”

羽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她看见那个男人穿着洗旧的军衣,那也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绫拉过羽的手,抢着说话。绫说:“你哥的军衣是真的,你哥他是真军人,他是我过去学校里支左部队的排长呢,三代贫农,比咱家成份要好多啦。”绫说这些话的时候陆尘就撇嘴。撇嘴的还有一个人,就是玄溟。在对待王中的态度上这两个人达成了一致。

羽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母亲身上。若木的脸,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皮肤依然是那种雪白,找不出一根皱纹,但是神情里有一种什么东西,比当年还要可怕,羽见了,就在心里打了个冷噤。

羽攒足了全身的气力叫了一声:“妈妈。”羽叫了妈妈之后,忽然觉得这个词已经变得非常陌生,这个词已经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它不过是和任何其它词一样的词,所以羽觉得自己叫妈妈的声音非常空洞和虚飘。

若木淡淡地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但是若木心里的怒火,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减退。她看见了小女儿就想起了过去,想起她在四十岁那一年本来曾经有了一个儿子,可是因为眼前这个古怪的瘦丫头,她的一切辛苦都白费了,她的命运被完全改写了。

陆尘急忙找出话来:“那天你不见了,我和你妈妈真着急啊!谁也想不到你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有几百里路呢,你那时才六七岁的人,是怎么找到的呀?”

羽看看父亲没有回答。实在想不起是怎么找到金乌的了,那对于她来说似乎已经是两世前的事了。

陆尘又问:“金乌到哪里去了?怎么没有看见她?学费花了多少?生活费她管,我们已经很感谢了,她不过是我的一个学生,不能让人家太破费。”

这时若木就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对绫说:“怪不得你爸爸跟我们没有话,原来都留着跟心尖儿上的人说呢!”

一颗橡皮子弹准确地打中了羽。羽本来就很难做出什么欢乐的表情,过去的一切,如同刀刻斧凿一般,伤口太深了,何况羽,从来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在所有的关键时刻,总是很笨,总是事与愿违。

若木又看了羽一眼,悠悠地说:“你回来了,很好。如果不是那个婊子走了,你还不会回来吧?可怜我们这些年,为你把心都操碎了。你也太狠了,你怎么就下得去手?!我家三代都是吃斋念佛的人,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就生出你这样的东西?!……”

久违了的哼哼即即的哭声象利剑一样直刺入她的神经,她久已麻木的神经一下子复苏了,那尘封了的一切突然都现出狰狞的本相,接下来父亲就要怒吼了,然后是拳脚交加。她下意识地靠住桌子,那个已经摇摇欲坠的八仙桌,但是面对父母的那一侧脸颊却神经质地抽动起来,她的姿式象是随时准备逃跑。

父亲陆尘只是沉沉地哼了一声。父亲老了,嘴角两旁的纹路更加深了。那两道纹象是苦纹,好象聚集了深深的苦难。父亲的眼睛显得特别混浊,好象总有游移不定的泪水。羽清晰地听见父亲说:“算了,孩子刚回来……”但是这句话的回声消失在母亲若木歇斯底里的哭声里,若木忽然自己往自己脸上抽着耳光,边哭边说:“我该死!都是我该死!我怎么就忘了她是你最心爱的女儿呢?!……我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挣不了钱的家庭妇女,人也老了,哪比得上你的女儿,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那么招人喜欢呢?!……”陆尘气得发抖,颤声说:“你说的都是什么话?是当妈妈的说的话吗?难道羽不是你的女儿?……”若木高举一双白色骨殖一般的手:“你们看看,你们当小辈的都看看,你们的父亲是怎么对我的!陆尘,我把自己的脸都打肿了,你还要怎么样?!还要我跪在地上给你的三公主磕头吗?……”

羽抓起自己的小包向门口冲去,她的手抖得那么厉害,几乎抓不住小包,但是五十多岁的若木比她敏捷得多,若木飞快堵在门口跪在地上:“我的三公主,我的小姑奶奶,”她涕泪交流地向地上叩着脑袋:“你饶了我吧,你可别走啊!你要是走了,你父亲这口饭我就吃不上了啊……”

羽的心象是炸裂了一样疼痛。她看见父亲脸色灰暗地倒在了破椅子上,外婆颤着小脚正在向自己走来,绫,箫,王中……他们的脸离得越来越近,他们都在说话,羽闹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只觉得一片巨大的嘈杂的声音向她压过来,那声音那么那么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那些声音汇成一片耳语,放大了的耳语。她陡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幕──她心里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她推开那许多拦截的手向黄昏的暮色冲去。再没有那个碧蓝的、如同蓝水晶一般的小湖,这是一座城市,虽然肮脏和破旧,但毕竟是一座城市。

羽是被邻居的姑娘亚丹找回来的。亚丹和羽同岁,当时在一个粮食加工厂上班。亚丹好象还没有脱掉婴儿肥,但胖虽胖,却胖得美。亚丹每天下班后都趴在桌上写呀写的,但是她写的什么,谁也不让看。

当时羽象条小狗似的蜷缩在一个水泥管道里,被亚丹拽着一只脚拖了出来。羽全身脏得没有哪个地方敢让人碰。

但是羽已经屈服了。她屈服的是自己的身体,她已经没有一点气力了。大家都睡下了。只有田姨的小屋里灯还亮着,但是那盏灯很暗。自从陆家回到这座城市之后,立即把田姨叫了回来。田姨走出来,见了羽,叹了口气。田姨当时已经五十多岁了,动作依然很敏捷,田姨的嘴角上长着一颗痣,表面上显出一种世俗的精明,但细细看去,分明又有一种苦涩,笑起来那颗痣略略一动,就象是嘴有点歪,但田姨是很少有笑容的,即使有,也是需要笑的时候才笑。

田姨打了盆水,重重地放在羽面前:“三姑娘,洗洗吧,你妈刚睡着,别又惹气生。”

可是羽象是没听见似的。她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腿,一动不动。田姨又叹了一声:“何苦呢?一个女孩子家,乖乖听话,好好念书,做做针线,干干净净的,嘴甜一点,讨个喜欢,就是父母说两句,做个小花脸儿也就过去了,干嘛总那么犟头倔脑的若父母生气?将来你做了母亲也就知道了,怀胎十月,容易吗?……”

羽没有说话。羽在心里想,假如把我生下来,又不爱我,就不如不生!接着,她忽然抬起眼睛,问了一句让田姨很久之后还感到惊心动魄的话:“告诉我,我是我妈妈生的吗?!”

田姨看着那双烈火焚烧的眼睛,心里打颤。这丫头可真是个烈种!难怪老太太和太太都这么不喜欢她!这么想着,嘴上就说:“三姑娘,你这么说,你妈要伤心死了!你睁大眼睛看看,看看你们家三个姑娘谁最象你妈?你妈怀你的时候单爱吃鱼,那鱼鲜得很,可后来才知道那鱼有毒,把你妈吓得什么似的,你妈进产房的时候,老太太正生病,是我陪着去的,虽说已经是第三个了,可你妈还是怕呀,把我的手腕都掐紫了,姐儿三个,只你是你妈喂的奶,一直喂到三岁,都五岁的人了,还不会自个儿吃饭!要说惯,你是惯得最狠的!……可谁让你是个姑娘呢?可怜你妈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个弟弟,可是你!……唉,不说了,那是你们家的香火呀姑娘,你连这点道理也不懂?!好了,来洗洗,看脏的!……”

羽突然地把手从田姨的手里抽回去,依然搂着自己的双膝,不说话。

那天晚上,田姨直到凌晨4点钟才睡。田姨和面前这个年轻的姑娘僵持着,最后终于崩溃了。田姨第一次说出不合自己身份的话:“你这样的丫头,将来哪个男人也不会要你!就是要了,也得休你十次!”以田姨的老实本分,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气得急了。可是羽转过头来默默地凝视着她:“那你呢?你那么贤慧,不是也没人要吗?”

田姨全身抖着把手举起来,可还是始终没敢落下去。田姨气得打颤,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她蹒跚着走回了房间,留下一句话:“你妈吃的毒鱼,都毒在你身上了,从此后你就是被你爹妈揍死,我也绝对不劝一句!”

羽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在青暗的光线里,羽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阴险的冷笑。那种笑出现在一个年轻姑娘的脸上,格外毛骨竦然。

青暗的光线里,羽看到从小就熟悉的家俱,那些陈旧的已经摇摇欲坠的家俱,在黑暗里勉强地支撑着,她突然觉得自己从小就生活着的这个家,正象这些家俱一样一直在勉强支撑着,那是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家,随时都会倒塌。

青暗的光线里,羽听见外婆的房间传来熟悉的鼾声,鼾声好象比先前苍老了许多,而且是断断续续的,一切除了变得更老,更陈旧之外,什么也没变。

只有绫的房间里,传出一种奇怪的先前从没听见过的声音。绫在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哼哼着,羽真的不知道大姐跟一个陌生的男人睡在一起会怎么样,照她想来,那很恐怖。

羽只在曙光初露的时候微微动了一下,她忽然发现,下身被什么东西粘住了。那是血,是沥青一样粘稠的鲜血。她被淹没在血里,她自以为已经有的定力在瞬间消失,她淹没在惶惑和恐惧之中,她想大声喊叫,她后悔刚才气走了田姨,但是她已经虚弱得叫不出声了。

绫那种奇怪的哼哼声越来越响。

医生说,羽是全身性内分泌紊乱。医生为她开了许多药。可是许多年之后她再与金乌相遇的时候,金乌告诉她,她缺少的只是一种药,那就是爱。

绫明亮的脸色在一个月之后变得灰暗了。而玄溟则面有喜色。当时,王中婚假已满已然回单位上班,他复员后的单位远在西北。他是为了绫选择的西北,因为绫作为最早的一批知青去了西北三线工厂。为了爱情,那时王中可以牺牲一切。与王中同时回去的还有箫,箫也随姐姐去了三线工厂,绫具有很强的盅惑力,只要绫愿意,一般都可以达到目的。

绫开始呕吐的时候就从远方来了个老太太。老太太高高大大的,脸上有几颗麻子,一口浓浓的关中口音,她是王中的妈。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三个老女人,何况又是三个不寻常的老女人。王中妈很勤劳,来了之后就接替了大半田姨的工作,田姨是南方女人,做了大半辈子南方菜,才算被挑剔的玄溟和若木认可,即便这样,若木还常常回忆着做大小姐的时候,那个做过宫庭御膳的厨子。那厨子胖乎乎的一口京片子,宫庭菜就不必说了,老北京的那些吃,真是如数家珍。象什么春华楼的红烧翅根,泰丰楼的清炖燕菜,百景楼的软炸鸭腰,罗汉斋的生扒鱼翅,又有什么玉庆斋的杠子饽饽,芙蓉斋的芙蓉糕马,大亨轩的鸡油烧饼,耳朵眼儿的蘑菇饺子……从大吃到小吃,从山珍海味到香滨大菜,只听一听就要发馋了。

但是经过战乱的若木毕竟有很强的适应力。所以现在让她吃王中妈的大馅包子也没什么怨言,应当说若木还是很好伺候的,前提只有一个,只要她自己不动手就行。

玄溟却没有这般大度。玄溟是个完美主义者,处处要尽善尽美,看着那些巨大的、一个盘子里只能装一个的包子,自然要撇嘴,玄溟是常常撇嘴的,她的撇嘴平时对于敏感的陆尘就象是一把刀刃,而王中妈却浑然不觉。王中妈也是裹了脚的,却远远不如玄溟那般精美,加上人胖,沉甸甸的步伐总是老远就听得见,玄溟听了就撇嘴:“打夯的又来了。”

偏王中妈又不识相,闲聊时问玄溟老太太:你老下过几个?

玄溟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便勃然大怒,又骂外孙女:“找什么样的不好找?专找这样的人家,又不是牲口,怎么生孩子叫‘下’呢?造孽哟!……你们陆家前世作了什么孽,攀上这样的亲家!……”

但是绫的感觉却恰恰相反。这使从小就疼爱她的外婆非常痛心。绫总是说:“妈妈是劳动人民家的女儿,三代贫农,你们比不了。”绫总是在若木面前称王中妈为“妈妈”,令若木十分惶惑。有一回,全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有一盘玄溟亲手做的霸王别姬,绫夹起一块柔软的裙边说:“妈,您吃。”若木下意识地把碗伸了过去,绫不屑地看了母亲一眼,毫不留情地睁大那双美丽的八点二十的眼睛:“我没叫你,我是叫我妈吃呢!”话没说完,陆尘重重地把碗撞在桌上,回房间去了。玄溟有生以来第一次向着心爱的外孙女大吼大叫:“难道她不是你妈?你到底是谁生的?!”

绫每逢知道自己理短的时候就用哭来做武器,绫咧开一嘴小黑牙哀哀地哭,希望得到外婆的谅解,但是这回玄溟绝对没有谅解的意思。玄溟拍着桌子大骂,以至王中妈服小做低的为玄溟扇着扇子,嘴里说道:“老太太快别气着,大热的天,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小孩子嘛,她懂什么?她就是有千日的不好,还有一日的好,老太太就抬抬手吧!”玄溟火爆的脾气历来如男人的早泄,发一发也就没了后劲儿,倒是若木,竟在大吵大闹之中,静如植物地一口口吃着霸王别姬里的精彩部分,吃完了,才把筷子一撂,眼圈儿一红,然后掏出帕子擤一把鼻涕:“我好苦的命!生她的时候,三天三夜都下不来,还是爹给请的比利时大夫,钳子夹破了头,担心得我几年都睡不着啊!还好,六岁上就会念《小妇人》了,谁不夸奖她聪明?我这才一颗心放下来。早知道女儿是为人家养的,可就是没想到人家会上门来抢!亏了这还是在我的家里,亏了我吃的还是自己丈夫的饭!……”越说越伤心,又一眼看见羽背对着自己在月份牌前的镜子里照着,从镜子里可以看见嘴角上似乎有一丝冷笑,便索性推了桌子,把手上正拿着的一把调羹照着羽的脑袋便扔了过去,因为太突然,羽来不及躲闪,调羹擦破了额角。

哭叽叽的声音同时响起:“死丫头!你高什么兴?难道看着你亲妈被人欺负得了意了?为你出了气了?……”

杀鸡吓猴是若木一向的拿手好戏,王中妈再讨厌,到底有亲家母的名份,而绫又已经是人家的人,身怀六甲,而羽,当然是唯一的怒火发泄的渠道了。

可是羽并不懂得这个,她认真地跟母亲计较起来了。她毕竟还是个17岁的少女,她一直努力想做个好姑娘,她一直抱着一个最纯朴的幻想,想让她的爸爸妈妈爱她,可她一次次地心碎了。她甚至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她知道自己的心正在被一种坚硬的金属活活地纹碎,母亲的游戏或许是陆家永远的周而复始的游戏,但在羽看来,这是一种血腥的游戏,这种游戏的残酷就在于它永远闻不见血腥味,却把一颗年轻的心活生生地搅碎了。

羽扑向了若木,为的是自己17岁的尊严,可是无数双手同时拽住了她,无数个声音严厉谴责着她,声音高高低低的都在说:“不管怎么样,她是你妈!她打你骂你都是应该的,可你要听话!要孝顺!……”

那一次,羽终于把心里那句话说出来了:“如果生了我,又不爱我,那还不如不生我!”

“天哪,这个丫头将来要杀人的呀!”若木睁圆一双泪眼,若木是真的呆了,和另外两个老女人一起呆了。这时绫早已回了房间,她不想把业已引开的战火重新燃到自己身上,但是王中妈却冲上来了,王中妈抡起外婆的拐棍,不知轻重在照着这个令人憎恶的瘦女孩拦腰一棒,羽一声没吭就倒下去了。

许久,女人们听见陆尘在屋里的叹声:“打吧打吧,什么时候打到我死了,看看你们怎么办?!……”

绫在屋里哇地哭了,因为她觉得要是再不哭,父亲的怒火或许会转向她。她哭了又哭,哭得玄溟和王中妈都求她:“千万别动了胎气。”于是她们为她煨了汤,在两双档次不同的小脚忙前忙后的时候,若木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用那只金挖耳勺挖耳屎,用悲天悯人的口气吩咐田姨:“快带三姑娘去看看,别年轻轻的出了什么毛病,她虽不把我当妈看,可她到底是我的亲生女儿,性子是烈了些,我心里到底舍不得的。……”心里又恨王中妈:“我们家的事,你瞎掺和什么?猪狗一样的人,也配和我们攀亲戚?!……”

那个中午,太阳烤人,烤人的太阳使人幻想来自水面的鸟,水底的飞鱼。那个中午,陆家的两个姑娘同时住进了医院。

绫进的是妇产医院。玄溟和王中妈都陪着去了。绫走进待产室的的时候,王中也风尘朴朴地赶来了。绫一见王中就尖叫一声,扑进他的怀里,又哭又骂:“你干的好事!你跑了,让我来受罪!你赔!你赔!!你看看,看看!你把我弄得多难看!多难看哪!……”绫哭了又哭,数落了又数落,两个老太太也陪着落泪,感叹着,又想起她们年轻的时候,哪个敢这样当众数落自己的丈夫?又为绫高兴:“眼看就要当妈妈了,要是生个白胖的儿子,该有多好!……”直到护士厉声命令绫躺回床上去,王中已经要被勒断的颈子才算松了口气,但是紧接着绫就高一声低一声地叫起来了,医生进来一量宫项,说是已经开到了八指,急忙用平车把绫送进了产房。

产房外面的三个人坐立不安。一个生命就要诞生了,生长的形式也许有一万种,但却可以简化成一颗发芽的种子,在黑暗中发芽,是不是真的有一种安全感?那一天酷热之后是一场暴雨,产房外面的景色很美,那个荷塘承接着雨滴,飘浮在硕大的叶片上,待天放晴的时候,会有一股青色的风和一两点红色的鸟语,那些鸟在接近天空的时候,会落下一两片白色的羽毛。

但是在产房里面,生命诞生的时候,却是嘶心裂肺的哭喊,绫的声音具有无予伦比的穿透力,它高悬在房间上空久久不下,压过了无数痛苦的呻吟,让产房外面的三个人胆战心惊。就那么喊了一下午,声音渐渐地弱了。护士长走出来说,是难产,吸引器和侧切都不管事儿,还是得剖腹。汗流浃背的王中哆嗦着签了字,就看见一辆平车推绫出来,只能看见一头汗湿了的头发,搭在白床单外面,王中的眼泪就禁不住往外涌,玄溟边掉泪边说:“你买的那巧克力呢,还不快给她喂一块,只怕她接不上力呢!”倒是王中妈沉着,轻轻撩一撩白罩单,中气十足地忽然喊一声:“还不快停下来?孩子头都露出来了,还剖什么腹?!”

多少年之后王中还为母亲在大难来临时的正确判断骄傲:“要不是我妈,你还不是得挨一刀?!忘恩负义的婊子!……”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了,把后话衔接在这儿,实在失当,但也让人觉得世事无常,触目惊心。

那一天,当护士倒提着那一个全身青紫的小人儿轻轻拍打的时候,小人儿一声也没哭,护士说,是个女孩,就把她放进了隔离室。医生在当天的病案上写道:“胎儿宫内窘迫,新生儿窒息5分钟。”

电话打回家的时候,若木正坐在窗前掏耳屎。接了电话叫田姨:“跟她们说,我已起好了名字,就单名一个韵字。”田姨垂着眼睛问:“您起这个名字可有什么说道?”若木恹恹地:“有什么说道?不过是偶然想起这个字来罢了。”又轻声嘟囔一句:“一个丫头,又要有什么说道?!……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这是我们陆家第三代的长女,得随我们姓陆。一会儿你跟那个老太太商量商量。要是愿意呢,就叫韵儿,放在这儿,省得她带了到那不得见人的山沟子里去,要是不愿意呢,我们也不勉强,让她一家子带了人走,省得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惹人烦。”田姨点点头,急忙问:“那绫姑娘呢?”若木把眼一睁:“你怎么越老越糊涂了?绫儿不是她王家的人吗?随他们处置罢。”

田姨定神看看若木,也觉奇怪得很,解放这么些年了,她的大小姐已然改变了许多,在外人面前,谦卑礼让,和气有加,可唯独在她──当年的梳儿面前,说话的口气神情竟一点儿没变。每当独自面对若木的时候,田姨总会产生一种幻觉,好象又回到了四十年代,那雪洞似的房间,门外那架葡萄藤,小姐总是喜欢在那架葡萄下打秋千的,那时总是梅花陪着小姐。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那么美丽,好象把所有的葡萄都照亮了。但是最后小姐选择了自己,这是让梳儿──田姨感恩一辈子的事。

到了晚上,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地聚在了一起,好象经过生离死别似的,格外亲热。田姨抱着刚出生的小公主转来转去地给人看。陆尘很晚才回家,一脸灰暗,看了一眼外孙女就低头扒饭了,扒了几口就皱眉头说胃痛,田姨急着找热水袋,说:“陆先生小病小灾从来不说的,说胃疼,想必是疼极了。怕是要看看去呢!”吃了饭又洗了澡、显得光彩照人的若木急忙走上去问寒问暖,陆尘直瞪着她问:“女儿呢?”若木说:“那不,房间里躺着呢。生了一天,虽然赶不上当年我生她时候的艰难,也难为她了。要好好养养呢。”陆尘说:“我说的是羽。”若木这才变脸变色的说:“真的呢,三姑娘上哪儿去了?她姐姐生孩子,她也不露面儿。”田姨急忙说:“您忘了,三姑娘不是腰疼,让隔壁的亚丹陪着上医院了?”陆尘听了,扔下热水袋就站起来,门就在这时候敲响了。

进门儿的是亚丹。亚丹气喘吁吁的,象是走了很远的路。亚丹说话的时候只看陆尘:“陆伯伯,今晚陆羽就住我家了,跟你们说一声,怕你们着急。”若木忙说:“怎么好麻烦你们?还是叫她回来吧。她到底是怎么了?”亚丹依然看着陆尘:“查了,是外伤引起的椎间盘突出,大夫说,起码要卧床一个月。看你们家挺热闹的,也没法儿照顾她,还是去我那儿吧。我爸妈都不常回来,正好跟我做个伴儿。”陆尘正要说话,若木忙抢着说:“要是这么着就太麻烦你了,”又回头对着玄溟:“亚丹这孩子,从小我就看着好,为人厚道,处处知道让人,连我们家羽这么古怪的,她都能处得来,……亚丹呀,要是说羽那腰病,可不是什么外伤引起的,她回来的时候就有腰肌劳损,你好好照顾她吧,她脾气怪,凡事你都要有个担待……”陆尘这才好不容易抢过话头:“亚丹你天天还在上班,不如还是让羽回来吧,田姨能照顾她……”亚丹的眼睛始终只看着陆尘一人,好象这满屋子人只有陆尘是个真实的存在:“羽说了,她不回来,她愿意和我做伴儿。我想好了,我把家里钥匙给你们留一把,我上班的时候,就麻烦田姨过去照顾一下。”亚丹边说边把钥匙递过来,塞在陆尘的手里,嘴里说着再见,逃也似的关上了门。若木玄溟又一起开了门,向外抻着头,叮咛着:“慢走啊,外面黑,可别扭了脚……”

陆尘呆了似的站在身后,手里握着一把钥匙,那冰凉坚硬的金属摸在手里,象是夜里一些事物起伏的身影。面对着冰凉坚硬的一切,他无话可说,永远无话可说,所以他把本来可以流淌出来的,全部凝聚到了心里,十多年后他得的那要命的病,正是这许多年的积累与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