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被世界放逐到一个更远更荒凉的地方。
也许是自我放逐。
这是个非常寒冷的地方。羽刚来就病倒了。但是在这里生病是不能躺在床上的。即使不干活,一个人躺在床上也要冻僵。晚上,许多人挤在一起,用每个人加在一起的体温取暖。
偶然会从屋顶上落下断裂的冰凌,但是她们太疲劳了,无论被砸得多疼,她们谁也不愿睁眼。
只有羽例外。她一夜一夜地睁着眼。等待着什么降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咳嗽和呕吐的声音特别响亮。每当这个时候,有一个离她很远的姑娘,总要走过来站在她的床前,手里拿着一把药。
这个站在她床前的姑娘,在黑暗中一双大眼睛很亮。这个叫做小桃的姑娘好象特别喜欢她。羽知道在白昼的光线里小桃会一下子变得非常美丽。小桃的皮肤非常薄,离她近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皮肤上的毛细血管。她的眼睛,亮得象是落进一对星星。颧骨和下巴微微有点翘,睫毛长得象蝶须,落在颧骨上,阴影一片。小桃的样子,象一个美丽的洋娃娃,羽想。
小桃注意这个叫羽的瘦女孩好久了。这个女孩如此沉默,加在一起说的话也超不过五句,但奇怪的是谁也无法忽视她的存在,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特殊的,小桃猜她的本意是想逃离一切之外,但是她无法做到,多么奇怪,有的人全身都装满了话筒也无人理睬,可另一些人几乎消失成了影子,却仍然成为巨大的存在。小桃想,羽身上一定有着什么特殊的东西。小桃又想,假如羽不是那么瘦,那么她一定是很美的。
终于有一天,羽从冰河里捞麻上岸的时候,晕倒了。羽的手臂,已经紫了一大片,所有的人都说,没救了。小桃把她背上了二八车(一种手扶拖拉机),到了县里的医院。小桃守了她一天一夜,所有的人都说,准备后事吧。小桃怒目相视不予理睬。第二天的黄昏,刚刚下了一场大雪,雪花把医院肮脏的墙映得很白。羽忽然睁开眼睛,羽一睁开眼睛就象睡醒了似的。羽轻轻地问:“下雪了么?”小桃急忙拉住她的手,象是怕她再睡过去似的:“下雪了,下得很大。……可是你怎么知道下雪了呢?”羽说:“我觉得眼前一片白,亮得很难受。”小桃奇怪地看着她。羽又说:“我饿了,想吃肉。”小桃问:“你还想吃什么?”羽说:“我还想吃饺子,吃鱼,要那种油很多的凤尾鱼,吃菠萝,吃山里红……可我知道,什么都没有。”小桃笑了,一笑露出两个极深的酒窝:“想吃东西,就是好了。我妈告诉我的。……你等着,我给你想办法。”
小桃象个皮球似的一下子窜了出去,羽想拦都没法拦。
天已经黑尽了的时候,我的病房的门开了,一股新鲜的潮湿涌进来,还有一朵一朵的大雪花。灯打开了,开灯有一声很清脆的声音,灯光泻了一地。我首先看见的是一大包东西,然后才看见被东西挡着的小桃。
那一个大口袋象是阿里巴巴的袋子,里面的东西掏也掏不完。我惊奇地看见了五彩缤纷的罐头,在那个没有色彩的年代,那些罐头的确可以称作“五彩缤纷”了。那口大白猪,那熟悉的大白猪,自然是午餐肉罐头,看见它我就觉得舌尖上有一股香味涌了出来,有一年过年,爸爸曾经单给我留了两大片午餐肉,我把它们夹在大白馒头里,慢慢地嚼,从此那香味就留在了舌尖。凤尾鱼、菠萝和山楂罐头也是那么惹眼。小桃笑嘻嘻地说:“就是没有饺子,不过我给你带来了这个──”小桃把一大包松饼放在我眼前,这种松饼别处是吃不到的:一层层地用鸭蛋黄裹了,皮上洒了一层芝麻,烤得喷香松脆。
两个女孩在茫茫大雪中的一所小房子里吃着一顿圣餐。我们吃得那么馋,那么香,把整个世界都忘了。但是世界并没有忘记我们。上天在那一瞬间给了我们一个慈爱的笑脸。窗子被风吹开了,大朵大朵的雪花飘进房子,那些雪花凹凸有致,吐纳自如,就象能够呼吸的生命,在若明若暗的光线里,和谐地采纳光照,宛如一朵朵美丽的花,由于色调变幻而产生奇异的效果,光线把我们和雪花的剪影分成了几个部分,好象罗可可式教堂的彩绘玻璃似的。这样奇异的时刻总能给人带来幻觉。
我看着眼前的小桃,忽然觉得,小桃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这样可爱的女孩,一定有许多许多人爱她。
于是我问:“小桃,你有男朋友吗?”
小桃眨眨眼睛,把最后一点菠萝罐头里的糖水倒进嘴里:“当然,我的男朋友就在莲池那边养鹿,想要鹿茸吗?开春以后让他割点茸送给你。……你呢?你一定也有男朋友吧。”
我竟鬼使神差般地点了点头。
“我的男朋友个子很高,很帅,还会骑马。”小桃说。“你的呢?”
我的脸红了一红:“他么,长得很好看,比我好看多了,他的力气大极了。有一家寺院的老方丈,非常器重他。”
“哎呀,你可要告诉他,千万不能跟什么老方丈多来往,要是出家当了和尚,你们就结不成婚了!”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下落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在描述想象中的男朋友的时候,为什么要以僧人圆广为蓝本。那个英俊的年轻人,他已经是和尚了呀!我这才大梦初醒般地感到了一种疼痛。那是一种新鲜的初潮一般的疼痛,就象那天我的双乳被刻上了两朵梅花一样的新鲜。但是那时我的全身心都在感受着另一个人,以至对于初夜的惨痛现实与近在咫尺的英俊少年麻木不仁。
我总是晚一拍。然后是放弃。我的一生都在不断地放弃。
实际上,在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圆广”的真实身份。有一天,他终天亮出自己真正的身份证。也就是在那一天,他离去了。又过了许多年,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个英俊的青年已经永远消失了。
那一天,我忽然发现谎言给人带来的快感,当我撒谎说自己有男朋友的时候,我是那么快乐。前所未有的快乐。那天晚上我很久都在兴奋着。圆广那张曾经被忽略了的脸,突然以高倍望远镜般的清晰,出现在眼前。我记得每一个细节。那年轻人眼睛里滚动着的泪水,忽然告诉我,他的心是仁慈的,我现在猜测出了他当时的两难,我惊讶自己竟然能那样自然地接受一个陌生的男人。我从他的脸上读出了自己的残忍,是的真正的残忍者是我,他把我看作一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子,而我的眼睛里却没有他,他不过是一个可以使纹身正常进行的工具。
现在那些雪花飞进窗里,带给我的疼痛不再是不可忍受的了。那一片片放大了的雪花,就在眼前,贴在门上,狰狞而美丽。
有一次小桃对羽说:“我很羡慕怀孕的女人。我很小的时候就写过一句诗:‘我一生最美的年华是身怀有孕。’结果被我妈妈揍了一顿。”羽急忙问:“你妈妈常常打你吗?”小桃摇头:“她才舍不得呢。我从小就没爸爸。她很宠我。”羽叹了一口气:“到底你是有妈妈护着的。”小桃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难道你没有?”羽就发呆。小桃并没有眼色,说:“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就是你们城里人都吃不上饭的那几年,我也是要啥有啥。真的,我虽是个乡下孩子,可就是书里的那话:是在膏梁锦绣丛里长大的。没吃过一点儿亏。”
羽看着小桃那鲜嫩的脸色,发呆。她想不明白,怎么一个乡下长大的孩子,能“要啥有啥”。
答案很快就有了。俩人下工以后去县城,一头扎进那个唯一的商场,小桃裹着棉大衣,蹦蹦跳跳象一支脉动着的玫瑰,她跳到羽面前,小声说:“你看着我给你表演。”羽就看着她,她蹦跳着穿过那条罐头的走廊,她的眼睛好象在溶洞里穿行,与对面的一幅盆景对视,但就在她对视的时候,那些罐头纷纷扬扬好象被磁铁吸住的铁屑,它们消失了,就象夜里一些事物起伏的影子,循着光的阶梯旋转,弄得人晕头转向。
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但是小桃很从容。当她在小酒馆里一样一样拿出那些藏在棉大衣里的罐头的时候,就象是在华丽的客厅里弹琴一样自我陶醉。这是她的杰作。
这是真正的行为艺术,羽想。
我们在前面讲过关于梅花的故事。梅花曾经是羽的母亲若木的侍女,梅花曾经被迫嫁给一个叫做老张的听差。后来梅花在秦府消失了。但是梅花并没有象我们想象的那样死去。梅花是个聪明美丽的女人,凡聪明美丽的女人都有着极顽强的生命力。她们可以被命运压瘪,但可以复活和再生,她们象那种再生能力很强的植物那样,貌似柔弱,却总是能够附着强力,茂盛地攀援。
梅花嫁给老张不久,随他去了乡下。老张是一门的长子,乡下的亲戚见了梅花,都希罕得了不得──虽然憔悴,却依然是一朵花,一朵风干了的花有时更有味道。但是有一个同门的叔公看了梅花之后却长叹了一声:他断定这个女人是克夫命,不仅如此,她还克一切男人,不久之后,老张就会死于非命。同门叔公没对任何人讲他的看法,但的确是在不久之后,他的看法就应验了。老张的家乡常有盗匪出没,有一天半夜,梅花一觉醒来,看见有一张脸贴在窗格子上──那张脸在灰暗的月光下呈现出青灰,如一张橡皮面具,梅花看了就抖着声音喊了一声,那静夜里的一声把一家老小都喊起来了,但是还没容她穿上衣服,盗匪就已经冲到了床头。
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兜肚的梅花就那么被为首的劫匪扛了出去,但是几乎所有的人事后回忆都说,她没怎么挣扎,老人们都说,梅花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哪见过这个,她是吓晕了。
老张倒在血泊里,是被土匪用带锈的刀砍的,颈上有五个月牙形的印子,同门叔公用一种草药给他止了血,但依然没有救活。
梅花很清醒地做了押寨夫人。匪首叫安强,看上去象个年轻英俊的白面书生,并不比天成强壮多少。安强平常总拿着一本《清平山堂话本》,悠哉游哉的,似乎很轻松。说实在安强与梅花想象中的匪徒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梅花甚至觉得他们是同路人,他也是被匪徒劫获囚禁在这里的。他是个落难的公子。
安强看见她的时候面无表情。完全不象当年天成的羞涩和老张的狂喜。安强只是十分冷静地让下人带她去沐浴更衣,然后吃饭。
浴室很大,是一个石头砌成的浴缸,有人递进来一大片新鲜的叶子,说是用它来当皂角。梅花半信半疑地接过来,轻轻一搓,有一种柔软的丝瓜瓤子的感觉,有新鲜的绿色泡沫源源不断地涌出,她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洗到后来,她开始不断地呕吐,但是并不觉得难受,好象有一种清凉的液体浸润肌肤后再慢慢渗入内脏,把内脏也清洁了一遍似的。那是一种彻底的消毒。所以梅花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新生的婴儿了。
然后喝放了黄芪的鸡汤。鸡汤沌得醇白,没有一丝油星。上面飘了几叶碧绿的葱。梅花是在大户人家做过事的,觉得这里一切的作派,都不象山寨土匪那种暴发户式的奢华,而更象没落豪门式的讲究。梅花吃饭的时候穿的是大红羽纱的钮丝盘银窄褙袄,陪她吃饭的两个女人,又不象丫头,又不象小姐,都一声不吭,连头也不抬,喝汤时不出一点声音,梅花悄悄抬眼一看,见穿的都是家常的洒花裙子,一个穿葱绿,一个穿鹅黄。全身并无装点,只手上戴了银镯子,很宽大的,象是过去老爷鼻烟壶上画的洋女人戴的。
吃罢了饭,又有佣人捧来睡衣,说是安先生让换的,这里的佣人,一律称安强为先生,既不叫老爷少爷,又不叫土匪惯用的称呼,梅花觉得真是奇怪。
镜子里的梅花披上了一层白雪,那件衣裳是一朵朵的雪花钩织成的,层层迭迭,还嵌着几粒雪亮的珍珠,这哪里是什么睡衣,分明是西洋女人结婚时穿的婚纱。梅花虽不识字,却是见过世面的。
但是镜子里的女人让她惊异,让她吃惊的不但是美丽,而且是一种毫不相干的美丽。她觉得那不是她。她记忆中的自己,是年轻单纯的姑娘,有明亮的眼睛和光洁的皮肤,可镜中的这个女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变了,美是美,可那美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再不是自己了。
梅花站在镜前很久才适应了那个女人。或者说,镜中的那个女人被她承认了。
更奇怪的事情在后面。当梅花鼓起勇气穿过那些石砌的回廊,走进安强卧室的时候,安强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然后打开一个箱子的密码锁,从里面拿出一串珍珠项链。他为她戴好了珍珠项链,左顾右盼地欣赏了一会儿,然后说:“晚安。”
我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一直在想着小桃的故事。小桃的母亲叫梅花。我隐约记得母亲和外婆都曾经提到一个叫梅花的侍女。外婆毫不含糊地说,在所有的佣人中,梅花是最漂亮最能干的。而母亲只在对我生气的时候说,过去有个叫梅花的丫头,拧得很,最后还不是嫁人了。丫头片子,闹出大天去,最后还是要嫁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每当母亲这么说着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的心在流泪。
我从那时起就把世界上的女人分成两类。一种是母亲式的,一种是女儿式的,我逃到这个遥远寒冷的地方,并没有逃避母亲式的管辖,母亲式的女人到处存在。有个母亲式的女人就睡在对面的土炕上,她叫陈玲。
陈玲虽然比我大不了几岁,脑门上却有一道很深的皱纹,一双长眼睛有点邪视,越发显出那道皱纹的阴险。陈玲是个天生的领导人,这间屋里三十几个女孩子,统统都在她的治下,谁也逃不掉那双邪视的眼睛。
有一回铲地,那里的地垅都有十几里长,我那时正拉痢疾,铲上几锄,就要往路边上跑。等跑回来,便要被拉下一大段。陈玲在前面喊:“每人每天给我包一根垅,铲不完,哭也得给我哭出来!”陈玲的声音充满了威慑力,我恨不得自己长出八只手来,追上大伙,可是,我被拉得那么远。吃中饭的时候,因为离送饭的牛车太远,我只好饿着肚子。我的前面,除了黑土还是黑土。望不见天。
在天已经黑尽了的时候,我终于锄到了尽头。但是地头上黑压压地坐了一圈人。黑暗里响彻了陈玲的声音:“羽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小姐,我们大家要注意和她划清界限。”
陈玲的声音象是掷进了深深的空谷里,在我的耳畔一遍遍地发出回声。
很久之后安强才和梅花同房。安强抚着梅花颈上的那串珍珠说:“知道吗,这叫茄珠坠儿,是真正名贵好珍珠。当年,唐玄宗身边有个妃子叫梅妃,杨玉环没来的时候她是宠妃,后来杨玉环来了,她失了宠,玄宗想安慰安慰她,叫人送去一斛珍珠,梅妃不受。写了首诗交来人带回。诗写的是:‘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后来那个曲名儿《一斛珠》就是这么来的。听说玄宗赏的就是茄珠坠儿,正巧你的名字里也有梅。”
梅花听了,笑一笑:“拿我比梅妃,折死我了。何况意思也不好。”
安强笑道:“就这么说说,哪儿就认起真来了。”
梅花没说话,心里越发觉得他风流儒雅,实在不象个盗匪的头子。
可是不久之后,梅花就知道了珍珠的来历。知道了珍珠的来历之后就真的懂得了安强。那是个月黑风高之夜,安强第一次带她“出去转转”,他们的马车整整走了三个来小时,停在了一个街角。即使伸手不见五指,梅花也知道,那是此间最有名的一家珠宝行,是她原来的老东家,玄溟太太的娘家开的。
不知为什么,梅花并没有阻止这桩行为,她只是看着,安强给她的任务就是打扮成一个富贵人家少奶奶的模样,为他放风。梅花看见珠宝行的铁栅栏固若金汤,外面双层铁将军把门。可是安强竟然不慌不忙地用他的打火机烤弯了连着的两根铁栅栏,从原来的10厘米间隙扩展成一个()形,事后她才知道,原来安强为了这次行动,早有准备,他买通了珠宝行的修理工,让他们在更换栅栏的时候换上了两根形状记忆合金,这种合金可以记忆高温和低温时的两种状态。安强的偷盗行为中处处闪烁着耀眼的智慧火花,这让梅花觉得既惊奇又刺激,这是无论天成还是老张都没给过她的。
在后来那些日子里,梅花无数次地看见安强用自己那天才的脑袋瓜打开各种各样的密码箱,从里面盗出各种文件和珠宝。安强熟知每一种珠宝的来历,他谈起珠宝来如数家珍,常常使她想起过去的老东家太太玄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安强和玄溟有一种什么内在的联系,好象是血源方面的,又好象不是。但是梅花听太太讲珠宝的时候只觉得有点新鲜,开眼界,但是离那些故事很远。而听安强讲则是另一回事。安强讲的时候,往往被讲述的对象就在眼前,梅花觉得一切都是可以企及的,一伸手,就是一粒价值连城的珍宝。可以企及的,总是更有诱惑力。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约有一两年。有一个冬天的夜里,没有雪,也没有风,但无风无雪的冬夜好象愈发寒冷,梅花站在冻得龟裂了的土地上,双手呵着气,跺着脚,心里数着数,她觉着时间好象是个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赖皮的孩子,怎么也不肯走。也就是在那一回,她心里忽然亮起一道光:与其在这儿挨冻受惊,真的莫如去体验一回盗窃珠宝的乐趣!但这亮光稍纵即逝。“造孽哟!怎么会有这个想头!真是该死了。”梅花自责着,好象心里那一闪念被菩萨知道了似的。但就是在这时,她听见了枪声。
她听见第一声枪响的时候以为谁家在放鞭炮,她楞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时已经枪声大作。她奇怪自己并没有什么恐惧感,也许是事情来得太突然,她还没有来得及恐惧。她清晰地看见月光下安强弯腰疾行的身影,月光在安强的脖颈后边映出一道奇怪的亮光。安强身后是他的保镖奎子。奎子似乎扛着很重的一包东西,一望而知他们又得手了。他们向着梅花跑来,什么事情也没有,枪声似乎已经被他们甩到了身后。梅花这时已经钻进了马车里,撩起帘子看两个男人向着自己狂奔。但是帘子外突然出现了一辆飞驰的吉普,是那种老式的吉普,法租界里常常看到的。就是那辆吉普向着两个狂奔着的男人撞去,撞得恶狠狠的,蛮不讲理不可阻挡地撞去,梅花的脑袋瓜一下子糊涂了,她看见一个人被车轮辗了过去,而另一个人被撞得飞起来,象纸鸢似的飘在空中,半天才砸向龟裂了的冻土,发出一声金属被棉花包住了似的闷响。她心里说:“完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鲜血。月光下的血是黑色的,充满了粘稠的质感。象是有人把一大桶沥青浇在了那里。那么那么多的血,浸在干硬干硬的冻土上,好象把土上的裂纹也滋润了似的。
小桃是在第三个麦收季节接到家里的电报的。小桃把电报给羽看。电文写着:“母病危速归。”小桃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汪着泪水:“我没请下假来。头儿说,农忙季节,不给假。”羽说:“那怎么办?”小桃说:“怎么办?跑呗。”羽良久不语。
两人同时想起了前天陈玲作的动员报告。陈玲说,农忙季节,谁也不准请假,如果未经批准擅自离队,以逃跑论处。如果知情不报的,要全队通报批评,如果帮助他人逃跑,要受处分。
但是小桃坚持要走。两人叽咕了一夜,商定凌晨三点钟就起身,赶在上工的前头,这里离火车站要有40多里地,要是拦不上车,就得腿儿着走了,得打出这个时间来。商量笃定,小桃就香香地睡了,羽又是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在这个季节,天花板上的冰凌已经化了,换成了无数蚊虫趴在上头,黑压压的一片,过一会儿,就掉下一两只来,有时候还掉进打呼噜的人嘴里。凌晨时候羽才迷糊着,迷糊着了就做了个恶梦,醒来后断断续续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和小桃背着行李到了火车站,她觉得很累很累,好象腿都快迈不动了,但是她们都看见火车站的月台上有个女人的背影,很风韵的,小桃就叫上了:“妈妈!是我的妈妈,妈妈!”羽不知道怎么了,也跟着一起叫,叫妈妈。妈妈这个字眼对于羽已经很陌生了,一开口叫妈妈,便有两道温暖的泪水慢慢从眼角淌下来。可是,那个女人一回头,却是一张没有五官的白脸,羽惊叫了一声醒来,看见小桃还在香香地睡着。羽回忆梦中的情形,做出叫妈妈的口形,她发现自己真的在流泪。她真想象别的女孩子一样倒在妈妈的怀里撒一回娇,要妈妈来哄她,小桃这一回去,她的妈妈还不知怎么疼她呢,她想。
看看表已经是三点钟了,她叫醒了小桃,并没有梳洗,两人悄悄地各拎了一个提包溜出去。走出队里的时候很顺利。但是天太黑了,路又难走得很,两人磕磕绊绊走了一路,没有拦着车,只听见远处野狼的嚎叫。
在1947年之后的大部分日子里,梅花都陪伴在受伤的安强身边。安强伤在脚踝,是粉碎性骨折,当时,整个车身扑来,他就地打滚儿绻成一团儿,可就是他再敏捷,也来不及收起那只右脚了。他自己当时就听到了卡嚓嚓断裂的声音。梅花至今记得当时的恐怖景象:安强的右脚脚踝整个折断,森森白骨茬子露了出来,整个脚腕儿鲜血淋漓的只连着一张皮,那时只要用一把削水果的小刀轻轻一碰,一只完整的脚就会掉下来。梅花把他的脚抬高,放在自己的腿上,用衣服一层层地把它裹严,可是鲜血依然源源不绝地渗透出来。
奎子已经不需要上车了。奎子躺在月光底下,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奎子棱角分明的面部象是刀切斧凿般的具有雕塑感,他全身看上去完好无损,可是再细细一看,就会发现他身下那个鲜血的湖泊来自他的双耳:鲜血从他的两个耳朵眼里流出,咕嘟嘟象泉眼似的,这时似乎正在慢慢地凝固。
终身残废的安强似乎在情绪上并没有受多大的影响,在最初的痛苦过去之后,他又开始一如既往地策划每一次新的行动。有一天小憩醒来,他忽然兴致勃勃地对梅花说:“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了,总该有点儿长进。这么着吧,我想考考你。”安强给梅花出了一道试题,安强把三个一模一样的珠宝盒放在桌上,盒盖上贴着的标签分别写着:钻石、红宝石和蛋白石。“不过,箱子里的东西和外边的标签完全不同,要想让标签和箱子里的东西一致,你认为至少要打开几只箱子?……是不是太难了,要么我先出个容易点儿的?”
梅花对这种只有在他们之间才有的夫妻游戏早已习惯了。梅花几乎连想也没想就说:“开一个就可以了。”安强惊异地扬了扬眉毛:“为什么?”梅花莞尔一笑,随手打开一个贴着钻石标签的箱子,见里面放的是蛋白石,就说:“刚才你说了,标签和内容肯定不一致,钻石既然不在这里边,那么肯定是放在红宝石的箱子里了,因为如果钻石放在蛋白石的箱子里,那么红宝石就只能放在贴红宝石标签的箱子里,就和你的题目不一样了。这样答案就是:钻石标签装的是蛋白石,红宝石标签装的是钻石,蛋白石标签装的是红宝石,对吗?……要么,验证一下?”
安强拉过梅花的手,笑容可鞠。梅花还是头一回看到安强这么高兴。安强说:“不必了,答案肯定是对的。梅花,你真是冰雪聪明之人,前途无量啊。”
安强的话是惊心动魄的暗示。失去了爱情的女人胆子总是变得很大,总想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能与爱情相媲美的刺激几乎是没有的,但是聪明美丽的梅花将注定一生不会平静,或者说,是她自己选择了不平静。在那之后不久,西覃山一带开始了关于女盗梅姑的传说,这传说经久不衰,持续了四十余年,与关于法严大师的传说并列成为西覃山的两大传奇。
安强一直活到1953年。在女儿小桃生下来之后15天,安强就死了,死的时候没有任何痛苦。女儿的出生使他很开心,安强这一辈子,一直活得很洒脱,他总是极快地适应各种处境,使自己在任何环境里游刃有余。梅花越来越悟到,安强其实并不太在乎那些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钱财珠宝,他热衷于过程但并不太看重结果,他很象个做游戏的孩子,用尽各种方法来完成一个智力拼图,但完成之后又把它一推,玩儿别的去了。但是他每一次做起游戏来总是全心投入,兴致勃勃。他好象从一开始就知道梅花并不爱他,他也并不强求什么,他总是能很快接受现实,包括“终生残废”这种残酷的现实。他的一切作派都让梅花猜想他出身豪门,但他对自己的身世始终守口如瓶。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男人始终是个谜,他耐人寻味。在他离去之后越来越久远的日子里,梅花觉得有点爱他了。
羽本来是想和小桃一起走的,但是她们所有的钱加在一起,只够一张火车票。还剩六块二角钱可以足足实实地吃一顿。她们等车的时候就跑到火车站旁边的小馆,点了盐水花生、古老肉、油闷大虾和茄子闷土豆。她们吃了又吃,吃得饭馆的小老板目瞪口呆。小老板纳闷地想,这两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姑娘,好象能够不动声色地吃下一只牝鹿!她们肚子里到底亏了多少?他真想告诉她们,靠一顿饭就是把肚子吃爆了也找补不回来,可他没有说。他还想挣钱呢,这饭馆冷清清的,平时一天的流水也就是二、三十块钱,来了都是吃四毛钱一盘的辣子炒饼的,上一块钱的都很少,就别说象今儿个这样一顿吃上它六块多钱的了。小老板是念过几年书的,心里一喜,就上去搭话:“两位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小桃吃得满嘴油汪汪的,一翻眼睛:“对,我们是外地的,知青。”
小老板同情地眨眨眼,在一旁的空凳子上坐下来。“我说呢,大城市的知青,到我们这疙来,真是委屈了!要啥没啥不说,人也野,过去这疙是劳改农场,知道不?”
小桃学着本地的话:“咋不知道?建设边疆保卫边疆嘛,啥苦都得吃,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知道不?”
小老板忙不迭地点头:“唉唉,那当然,两位姑娘这是上哪疙去呀?”
小桃警惕地盯着他:“回家。”
“回家?”小老板笑了,“开什么玩笑,到北安去的车,一个小时以前已经走了,那不是你们回城的必经之路?”
两个女孩都猛然抬起头来,小桃还在挣扎着:“不是可以在这儿直接坐火车?”
“哎呀我的小姑奶奶!那是啥时候的老黄历了!你再细看看那张火车票,上车地点到底是哪疙?这个火车站其实早就废了,就是有时候运货的车还在这疙停一下子,上头说了,为的就是对付你们这些知青!你们这帮人搭这趟车逃跑的,海了!这回可好,一天只有一趟长途车到北安县城,你们等明天再来吧!”
小桃急得要哭起来:“大叔,快帮我们想想法子吧!”
小老板把票子拿过来颠来倒去地看,眼珠子飞快地转。小老板说,倒是有一趟去北安的拉粮车,可不能白搭人家的车!起码要送开车的两三听午餐肉罐头才行。小桃又急得跳脚:“早知道,我们不吃这顿饭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消逝,羽就象对事情的变化茫然不知似的,在吃得干净的盘子里冲了一点开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等到小桃和小老板的对话全部结束,出现真空的时候,她才抬起头,对着小老板说:“我给你干一天活,顶得上三听午餐肉罐头吗?”
后来的事实证明,事情就是从这句话开始出现转机的。小桃终于搭上了去北安的那趟拉粮车,而羽,给小老板干了整整一天的活,不是端盘子,也不是扫地,而是清扫垃圾──小老板的厨房里堆满了垃圾,肮脏不堪。在星星升起来的时候,羽才喘出一口气来,羽喘出气来之后就呕吐起来,把上午那顿丰盛的饭菜吐了个一干二净。
羽赶回队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那个晚上的空气特别清明,星星好象是蓝色的,但是有一种潮水般的声音在打破静寂,走近了听,又象是留声机出毛病时的声音,终于,羽看到那个人头攒动的场院了。羽看到了那个场院就开始茫然不知所措,她从攒射的目光中穿过,就象在两面镜子中间的道路行走,那些蓝色的星星好象一颗颗地落了下来,变成蓝色的骷髅起舞,她听见一个声音从天上落下来,落下来之后就成了一声雷:“看看,她回来了!她还敢回来!把她押到台上来,让大伙看看!”
羽听出来了,这是陈玲的声音。
“你交待交待,是怎么和安小桃串通一气,掩护她逃跑的?知情不报还携助她,罪加一等你懂不懂?!……”
后来有许多许多的声音,声音交叠在一起的时候,就形成了一种耳语般的声浪,层层叠叠的,羽心里忽然觉得恐惧,那是她童年时听到的耳语声,有多少年没有听到了啊。她听见这声音的时候就预感到,灾难要降临了。
羽被许多只手推到一个高高的台子上,忽然觉得自己离天空很近,好象随时可以听见上天的召唤似的,天空原来这么广阔,星星又大又美,依然是蓝色的,那么美丽却又那么冷漠,它们冷冷地俯视着地面上各种血腥的游戏,毫不动容。但是地面却不容它们冷漠,地面竟在突然之间,把它们烧得滚烫,把那些蓝色的星星,烧得通红,就象一粒粒滚烫的炭火似的,爆发了明亮之后,变成了灰烬,一颗颗地陨落了。
那是场院突然爆发的大火。那场大火在多少年之后载入了知青的史册,起火的原因却始终是个谜。火是从豆秸垛开始燃烧的,很快就烧着了粮食,待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燃成了熊熊大火,所有的人都抄起树枝冲进火海,大家拼命地打火,拼命地表现自己与众不同的英勇,那是个非凡的年代,所有人都透着非凡的生命力,所有人都死去活来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大开大阖,当他们冲进火海的时候,好象已经忘了火是可以吞噬人的生命的,许多人甚至狂喜着,一个做英雄的机会终于来了。
那场大火之后再没有见到羽。一具具焦炭样的尸体早已分辨不出本来面目,队里只是按照花名册的排列顺序建了三十一座墓碑,没有羽。陈玲坚持羽是阶级异己分子,生前身后都不能进入革命队伍。但是当地的老乡在那天夜里却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观,他们看到一个全身穿红的女孩,骑在一颗星星上,跑了,消失了。
羽当然并没有死,或者说她死了之后又再生了,她有一种再生的能力。总之她没有消失。我们这个故事说的就是她的死亡与再生的故事,“猫有九条命”,羽也经历了九次死亡,确切地说是八次,第九次,也就是在我们故事开始时说的那样,应她母亲的要求,医院为她做了脑丕叶切除手术,这最后的一次,才是她真正的死亡。而在故事还没有讲完之前,她当然还活着。但有时活着所经历的一切,比死还要痛苦。正如我们所料,羽后来回到了金乌居住的那座城市,有一天,她偶然路过一个著名大商场的小吃部,羽是在落地窗外看见那一幕的:她看见小桃在里面,尽管小桃的穿着与过去完全不同了,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她身旁是个男人,他们正在吃这个商城最著名的奶油炸糕,喝豆粥。小桃一小勺一小勺地抿着,小桃的嘴巴涂得很红,穿那时很时髦的青果领绣花两用衫。她偶尔还瞥那个男人一眼,照羽看来那眼光又酸又辣,而那男人,则是一副谄媚的样子。那还是在七十年代初,那时能到那座著名的商场吃奶油炸糕,喝豆粥,已经算是很奢华了。
羽在落地窗外清晰地看到小桃那曾经无比亲近的脸,那双美丽的眼睛。但是她没有进去,她停留了一会儿,慢慢地走了。小桃走后一直没有给她来信,后来,她终于知道小桃走的真正原因是她母亲为她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连电报也是假的,她的母亲梅花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