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广-羽蛇

羽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躺在那座寺庙里。当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她看到自己身旁正盘腿坐着一位老僧。老僧的白胡子显得很清洁,修理得很整齐,除此之外,她看不见老僧的表情。后来她看见老僧的白胡子慢慢蠕动起来,老僧问:“你来这里干什么?”羽说我来找法严大师。老僧的白胡子又动了一下。老僧说:“是谁让你来找他的?”羽答不出话来。羽觉得屋子里很暖和,慢慢地,她冻僵的血液开始回流了,她张开嘴巴,象一条刚刚从寒流里逃来的鱼似的,温暖得说不出话来。也许她的这幅样子让老僧觉得好笑或者别的什么,总之他不再问什么,他站起身走了。他站起身的时候羽才看到他穿的是皂角色的土布直裰。宽大的袍袖很沉重,即使是在风里,也摆不起来。

羽动了一动,发现自己是坐在一个蒲团上。那蒲团是各种颜色的布拼成的,又旧又脏,不知被多少人坐过。但是羽觉得那蒲团很亲切。她甚至用手摸了它一下,就那么轻轻地一摸,那一小片布立即就见了经纬线。羽收回手,抱拢双膝坐好,直直地看着眼前那一片彩色的帐幔,那一片看起来五彩斑斓的彩色,一定也是一触即溃的,她想。而且上面一定有很厚的尘土和油垢。

这时一个年轻人走出来了。确切地说是个年轻的僧人。他面无表情地端来一个大盘子。盘子里有一碗饭、一碗炒青菜和一大碗汤。汤里有几块冻豆腐、几粒葱花和虾子。那上面是不是还飘着几滴香油,她忘了,只记得汤很鲜香。她把头埋进汤里,就被乳白的蒸汽罩住了。

青年僧人圆广走进偏殿的时候,正好有一束黄昏的光线从廊檐下斜斜地照过来,他看到一个瘦瘦的女孩,女孩在黄昏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她雪雾一般的身体影影绰绰地映在那团光照里,当她端起汤碗的时候,好象有冰雪融化的液体慢慢从她的前额滴落下来。

圆广目睹和参与了为那个女孩刺青的全部过程。圆广是第一次参加法严大师的这种神圣仪式。圆广认为这仅仅是个仪式。

那个冬夜是个极为奇特的冬夜。那个冬夜的天空因为降过一场大雪而变得圣洁而华美,犹如一顶凛冽而无上的王冠,烛亮了所有清澈与混浊的血液。在那个冬夜,那个叫做羽的女孩或女人是透明的,这证明她的血液是清澈的。她云雾一般的身体已经消散殆尽。她的肉身如同一个神话的形式矗立着,披挂着月亮的银色。那种华美是凝固的。与华美的天空凝结在一起,构成一个死去的幻象。

这幻象注定还没出生便要死去。

法严大师拿出全套的刺青工具,他已经有整整五十年没有动用它们了。它们握在他的手中便成了活物。它们试探着刺向那雪雾一团的一点儿也不真实的身体。那个身体缺乏女人特有的形状,象一只海生物或浮游生物似的,很不真实地在空气里游曳。

在法严大师眼里没有男人和女人的分别。青铜色的湿婆神就摆在旁边的小桌上。这个婆罗门教的大舞神有着奇异的面容:一半为男,一半是女,半男半女非男非女,而且结合得那么和谐那么完美。

羽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旷野。鲜黄的泥土,翠绿的野草,艳蓝的湖水,在凉风习习中竟闻到水螈的气息,那一种稀薄的水色云遮雾障般地挡住了一个曙光初露的身体。有那么多美丽的葡萄在脸颊上滚动,有一片一片的云母与树叶藏在水的背后,闪烁其词。有一根犀利的针从遥远的地方刺向她的肌肤。第一滴血,因为太浓艳而成了黑色。

湖泊崩溃了,那是碎裂的钻石。颓败的池塘,冒出处女般的液体和乳白的蒸汽。羽只是觉得,她身体里的汁液,那粘稠的与稀薄的汁液,应当喷涌而出,以任何一种形式。她怀疑那是她咽掉的眼泪,现在它们因为积郁太久而变了色,那里面有血。

或许血与泪原就是不可分的。

圆广记得,那个瘦弱的,雪雾一般缥渺的女孩,自始至终没有叫喊一声。就象她的肌肤真的不那么真实,不是血肉而成的,她的隐忍极大地刺激了圆广内心深处的什么,圆广很想用那根犀利的针,来试探她的身体是否真实。

法严看到女孩嘴唇上咬出的血痕,就淡淡地看了一眼圆广,圆广却被这淡淡的一眼击中,他知道这一眼意味着什么。他避开师付的目光,没有行动。法严用棉花轻轻蘸干她背脊上的血珠,声音既威严又温和:“姑娘,我知道你很痛,现在你全身的皮肤都绷得太紧,我无法继续做了,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使你松驰,让这个年轻人帮助你吧,只有他的参与,才能让你得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纹身。”

法严的目光再次落在圆广身上,那目光已经变得十分威严,圆广打了个寒噤,他感到身体的什么地方在神经质地颤抖。他其实是个十分坚强的人,(在我们接下去的故事中,你会发现他是如何坚强。)但是他居然害怕得发抖,是的他的颤抖其实是因为害怕。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他知道自己无法违抗法严,他别无选择。

他把羽轻轻拉过来,放在他强壮的身下,他觉得这个女孩子轻灵得象一片羽毛。她的顺从和隐忍使他差点落下泪来,他真的希望她能反抗一下,那样才能把他激发起来,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是疲软的,他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怜爱。

当法严第三次将目光投向他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必须开始行动了。他尽可能温柔地抚摸她,为的是她不至于太痛,在他的抚摸中并不包含任何感情色彩,他的眼光穿透了那个缥渺的身体而停留在了另一片国土。他只是机械地做了他被命令做的事,当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因为剧烈的颠簸他把目光收了回来,他看见女孩因为剧痛而咬破了舌头,鲜血从她的嘴角流出来,与此同时,她身下也形成了一个血的湖泊,他没想到她会流那么多的血,他觉得自己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了。

法严锐利的目光停留在女孩瘦削的脊背,他清晰地看到,当那两个身体翻转,并且象波浪一样轻微起伏的时候,女孩的皮肤已经彻底放松了,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圆广随着法严目光的号令,随时转换着姿势,后来他直立起来,靠着大殿的圆柱,他把女孩紧紧贴在胸前,而把她整个裸露的脊背留给了法严。这时他终于看见法严满意的目光。

法严的精雕细刻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这是圆广生命中最痛苦的两个小时。他的汗和她的血溶在一起,而他的心里在淌着泪。他心里的泪并没有能瞒过羽。羽注意到近在咫尺的这个年轻男人,从一开始她就发现他冷漠目光中掩藏着的悲悯,她甚至发现他长得很好看,他的英俊超过了M国人迈克。而且,与迈克不同,这是一种与她有联系的英俊,不是屏幕上的,而是有生命、有变化、有来历的。是的来历,从一开始,羽就发现圆广是有来历的,于是她接受了他。

圆广看了一眼羽背后的纹身眼睛就亮了。他接过师傅的工具,也跃跃欲试地想做点什么,但又无从下手。羽转身平静地看着他,指指胸前:‘来吧,留一点纪念。’当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月光照射进来,羽的乳房在月光下象陶器一样寒冷。圆广用他一生中最专注的三十分钟,在羽的乳头上精心刺成了两朵梅花,他每刺一针,都有汗水沿着她身体的曲线流下来,把渗出的新鲜血珠冲洗干净。在全部完成的时候,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圆广已经瘫在地上,圆广看看羽身上新鲜的图画,叹了一口气:‘我是永远追不上大师的了。’

法严闭目养神,良久,慢慢地说了一句话:“这是我一生中做的最美的纹身,也是这个世界的奇迹和珍品。以后我永远不会再做了。姑娘,你流了很多血,足以赎你的罪了。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很久以前,玄溟给羽讲过关于法严大师的故事。

我们在前面已经讲过,玄溟是一个大家族中的十七姑娘。玄溟有一张珍贵的旧照,玄溟说照片里的珍妃是她的姑姑,珍妃并不象传说中那样美丽,胖胖的,有一双并不那么有神的大眼睛,但是珍妃在我们这个民族的知名度很高,这或许是因为她非同寻常的死?比起活着的人来,人们总是更多地把爱和关怀投入到死者身上,死者有灵,大约会后悔死去,但他们即使有转世投胎的本领,依然会落入生之艰难的陷阱。

但玄溟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美女。她讲述的那些有关慈禧太后的陈年故事,都是真的,不过稍稍做了些夸张。但却有一个故事她是永远不会讲的。那就是关于灯──那盏神秘吊灯的来历。

玄溟除了姑姑之外还有很多亲戚。有一年秋天,家里来了一位叫做玉心的姨妈。玉心是母亲杨夫人的亲姐姐。玄溟当时虽然很小,因为生在这样的人家,也算是很见过些世面了,但就是在画里,在戏里,也没见过玉心姨妈那样的美人。按年纪算,玉心姨妈已经年逾半百了,但是仍然能依稀辨出她昔日的风采,她肤色很白,眉目秀丽,神情忧郁,眉心上有一颗鲜红的朱砂痣,母亲告诉她,玉心姨妈的长相是天生要做娘娘的。可是玉心竟然没有结婚,成日呆在家里做女红,什么男人也不见。玉心做的绣品,件件都可以入宫的,但是她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可卖,不可给宫里送去,除非在她死后。她死之后,这一批绣品就是一笔财产,她用这笔财产来还玄溟家收留她的恩情。她一边说,杨夫人一边哭。“妹妹待我的情份,当然是还不尽的,就算是我给么姑娘挣一点嫁妆吧。”玉心这么说,神情很冷静。

那些时,玉心常常带了玄溟到后花园去,趁着早晨露水没落尽的时候,采上一大把花,无非是凤仙、茉莉、石竹之类。玉心就命玄溟把花分开,细细地捣碎了花瓣,制胭脂膏子。玉心制的胭脂膏,又细又滑,颜色也是顶好的,玄溟家的女眷们都抢着使。

玉心两年之后得了病。杨夫人说:“你玉心姨妈的苦,你们都不知道,偏偏她又是个用心太过的,怎么能不生病?!一般的养一养也就好了,可她这病,怕是不大好呢。”

玄溟就天天在玉心房里侍候着。玄溟是那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人,一般人面前,常常摆出小姐的款儿,可见了自己真心喜欢敬重的,就是做牛做马也愿意。玄溟一生中最服气的就是这位神秘的姨妈,之所以说她神秘,是因为直到那时玄溟还完全不知道她的来历:她从哪儿来?父母是谁?为何不嫁?为什么总是心事重重的不快乐?

玄溟自然想让玉心快乐,使尽了所有的法子,一律无效。这天下午,掐算着玉心也该起了,就特意装了两色精致点心送了去。却见那紫色绣云头的帐幔,遮挡得严严的。问清了只有玄溟一个,玉心才命她进去。

玄溟一走进帐幔就呆了:玉心一身缟素,正在装一盏紫罗兰色的灯,见了她,也不似平时亲热,只款款地说:“姑娘来了?快坐下,外面热不热?”又命丫头应儿:“还不快给十七姑娘倒茶?”玄溟平时,并没有别的嗜好,却在品茶方面,最是挑剔,连茶具也一应是最精致最讲究的,玉心深知这个,故叫应儿端了自己平时用的白底青翡翠茶盅,沏了最好的碧罗春,但是当时玄溟却顾不上喝茶了。玄溟的一双眼睛,完全叫那盏美丽的灯捉了去。

在9岁的玄溟眼里,那盏灯不是人间的产物。那是上苍奢豪的馈赠,那一片片精美的水晶,师法造化,浑然天成,在散落的时候,就象是秋风抖落了一地花雨,玄溟惊得说不出话来。

玉心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玄溟目瞪口呆。玉心轻言曼语地说:“么姑娘,我这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怕是就要去了,心里只是舍不得你。你当我是谁?我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从小象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颇识得几个字。真想把我这一辈子写成一本书,可现在已然是灯枯油尽,没有指望了。今儿个,我就拣几个好听的故事,讲给你听听。姑娘家,万不可移了性情,不爱听呢,就当是一阵风儿吹过去,爱听呢,就只当是笑话听听。”玉心握了玄溟的手,问:“姑娘可曾听说过长毛的事?”玄溟怔了,点了一下头,从小就听过母亲讲长毛,姊妹们若有谁不听话,母亲便一律拿长毛来吓唬她,只知道长毛也叫太平军,和朝廷一直打仗。旁的便一概不知了。玉心莞尔一笑,指着那盏灯说:“姑娘看这盏灯可说得过去?”玄溟说:“姨妈说哪里话?我虽然年幼不知事,宫里也去过几回了,说出来真是罪过──就是圣上的宫灯,也不及它万一,玄溟孤陋寡闻,实实的天上人间,难得这等珍宝!”玉心听罢又是一笑:“这便是长毛宫里的灯,我在长毛宫里整整呆了3年,这是唯一的纪念了。我没有后代,和姑娘有缘,只把你视同己出,现在有一事相托。”玄溟已是惊得只有点头的份:“姨妈有什么事尽管说。”玉心盯着玄溟看了半晌:“你把它交给西覃山金阁寺的法严大师,你替姨妈还了这个心愿,姨妈在阴间保佑你,一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但是后来的历史证明,玄溟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她把那盏灯留了下来。她究竟是通过努力没有找到法严大师,还是根本就没有想去找,不得而知。她只是在每天的黄昏增加了一次穿灯的游戏,那一个个严密的密码数字编织成的程序,都是玉心姨妈在她的耳边说的。她这一生坎坷颇多,连亲生儿子也死于战乱,不知是不是与她违背诺言有关,老年的玄溟反省到了这一点,因此把这一切通通告诉了外孙女,希望外孙女羽蛇能够分担自己的罪孽。

庚申辛酉年间,有洪氏于金陵建都,号天京。天京定制:诸王所居为府,各官署则称衙。凡王府外都有辕门二,大门三,高达数丈。门上彩画龙虎,甬道中筑一高台,两旁悬金锣数十面,有事则呜锣以达。门以内不准男子进入,一律女待传达,天王宫于城北,正门匾额为“荣光门”,二门叫“圣天门”,都以真神冠之。两旁有栅,左右有亭。亭台高出墙外,复以琉璃瓦,西有一井,以五色石作栏,上镌双龙,石质人工,俱极坚致,象是远古之物。殿前一座牌坊,上下均雕刻着龙纹,并饰以金彩,大殿尤其高大开阔,梁栋俱涂赤金,纹以龙凤,四壁彩画为龙虎狮象,光彩耀人,正殿东面有一围墙,内有銮池方广数十丈,池心有一青石砌成的大船,天王常常携妃嫔在此作乐。东王府也是有名的华丽,自从丙辰年被北王韦昌辉付之一炬后,又重建东王府,名曰正九重天庭,府后有园,入门有亭,亭畔有两株花椒树,圆实蕃衍,馨香怡人。自亭北迭石为山,绵延不绝,有清泉环绕其间,园中套园,穷极奢丽,楼台亭榭,逶迤相属,竟是历朝历代所不能比。

洪氏宫中,妇女不下数千,多为吴越产。定制为王后一人,辖嫔娘一,爱娘二,嬉娘二,宠娘二,娱娘二,位列上等,以下那些好女、妙女、姣女、妍女、娟女、媚女、姹女……不计其数,处女13岁便入选宫中,大小数千人中,竟无一完壁。单是好女色也就罢了,有那么一两个男宠,更是搅得天宫晦暗,人人自危。内中有一个叫蒙得恩的,最是谀媚便佞,周旋于天王天妹之间,均得宠幸。蒙氏用的是盅惑之术,无论男女,很难逃出蒙氏的陷阱。但也有怀贞履洁、刚直不阿的,刺绣馆中绰号“针神”的杨碧城便是一个。

碧城十四入了女馆,曾三日不食,不发一语,后经东王宠信、女营的总管付善祥好言相劝,才开始进食。善祥虽是东王身边第一宠信,却善为下人调护,且十分爱才,因见碧城年轻聪慧、妙曼殊色,心里十分喜爱,两人常常联诗对句,很快便成了文字交。天妹洪宣娇听说碧城诗名,特意召见,一见,便不想放了,执意要认作义女。碧城一向听说天妹的荒淫,哪里敢应,只推说民女不敢高攀等等,逼得实在急了,便说要择吉日才能行大礼,推来推去,便拖延了下来。宣娇何等心高气傲的人,见碧城这样的态度,十分不快,她本来就与善祥有些龃龉,自此之后,更加认为碧城是善祥一党,每每想寻些嫌隙,只是碧城端庄高洁,女红又是第一等的好,宫中各种绣衣屏褥等物都离不开她,方才作罢。

就在天王生日那一天,蒙得恩来到绣馆,说是天王点名要针神赵碧城亲自为他绣龙袍。按过去的例,天王每逢寿诞便要绣黄缎龙袍一件,因此碧城没有怀疑,便跟了蒙得恩前往,蒙得恩没有走天王宫,而是去了天妹洪宣娇的一间密室。

故事讲到这里,玄溟已经猜到了碧城是谁。眼前这位冰清玉洁高贵秀雅的姨姨妈,原来竟是从长毛宫中逃出来的。玄溟也就算是胆识过人了,可她依然忍不住瑟瑟发抖。

杨碧城当时已经入宫3年,已经是芳龄16岁的姑娘了。碧城心里其实早已有了人。那个人,就是东王杨秀清麾下的一个青年将领。也是缘份,有一回,善祥特意亲自去绣馆,说是东王手下一个叫做斯臣的将领,一直镇守要塞,屡立战功,杀灭清妖难以计数,如今恰逢他26岁生日,东王要亲自为他做寿,并且要碧城亲制袍服一件,上绣狮虎图案。碧城连夜绣了,第二天晨昏方才入睡,恍忽中她做了个梦,梦见一白袍小将,身材修长,美如冠玉,骑在一匹骏马上,向她微笑,那白袍上的狮虎似乎都活转了来,咆哮生风。她一惊,醒了。就在这时,听见东王府的差人在窗外喊,绣馆姐妹们急急地叫醒她,大家手忙脚乱地为她梳妆打扮一番,送她上了东王府来接人的那乘青衣小轿。姐妹们边笑边说:“姐姐这一去,少不得要领赏了,东王府派轿子来接绣馆的人,还是头一回哩,姐姐得了头彩,我们也跟着风光!”说得轿夫也捂了嘴笑。

碧城平日从不妆扮,略施粉黛便宛若天人。看得东王两眼发直。善祥见东王如此不堪,又好气又好笑,陪笑道:“王爷特特的打发人把碧城姑娘请来,不是要论功行赏吗?难道王爷忘了?!”东王这才正襟危坐,微笑着说:“碧城姑娘好一手绣工,真是名不虚传的针神!本王要好好地嘉奖你,以后,凡本王和部下的袍服,一定要你亲手绣制!”随着一声“赏!”字,碧城只见一只绣囊里,装满了极大的合浦珍珠,还有数十方玉石,碧城心里暗暗吃惊,待要推诿,见善祥款款地站起来,走到面前,说:“碧城,你就收下吧,这些珠子玉石,原是叫你吃的,这还是学的天王的法子,每日晨餐,食珠二颗玉一方,日子久了,不但肌肤朗润,还可长生哩!珠子要裹入豆腐里隔水炖,煮上半日,珠子会涨大两三倍,入口即化;玉要放进榆根里煮,不能走气,一天一夜,玉就煮得酥烂,吃的时候加点冰糖,好吃得很哩。”碧城只是轻轻道个万福:“谢东王厚恩,只怕这等贵重东西,奴婢消受不起哩。还是东王和善祥姐自己留用吧。”碧城淡淡地说完,并不管东王脸色不悦,只静静地侍立一旁,却在无意之间,看见东王身后站着一个人,身材修长,美如冠玉,正是梦里穿白袍的青年──白袍上绣的,正是自己连夜赶绣的狮虎图案,这么看着,她的脸蓦然红了,那青年分明也在看着她,目光里好象有一种赞许,一种钦佩,并且充满爱意。后来她想那目光里的意义或许是她想象出来的,但是接触了那目光,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东王的脾气,这等不识进退早要被他骂作贱婢、当众受责了。但那天一来是自己高兴,二来是爱将的好日子,就忍着没有发作,心里只骂这婢子空长了一张好脸,真个是不识好歹的榆木疙瘩。善祥见状,急拉碧城到偏殿去领赏银,嘴里说:“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真唬死我了,你不知道他那脾气,是说翻就翻的,你这么当众给他没脸,照平时,他叫人拖下去打死也是有的,你怎么就不怕?妹妹,咱们好了一场,听姐姐一句话: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你既到这里来了,免不了要收收性子,太刚烈了,只怕是后果不好呢。”碧城淡淡一笑:“我倒是怕他们后果不好呢。吞珠食玉,实在是过于奢靡了,要遭报应呢。”善祥一怔,正色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大厦将倾,谁也无力回天罢了!我每日里代东王批改笺牒,哪一位王爷不是大兴土木,天朝的银子,只进不出的,拉了多大的亏空!饶这样,大公主还要重建坤宁宫呢。上次我只说了句诸王爷的笺牒文理不通,就惹得东王发怒,把我枷在女馆里一月有余,我染了吸黄烟的毛病,也就是在那一回……好妹妹,你听姐姐一句话,就是退步抽身,表面上一点风声也不要露,万不可一时逞强,害了自己。”

碧城何等聪明的人,岂不知道善祥这一番肺腑之言的份量?可是事情偏偏来得那么快,快得让她没有一点准备……

那一天碧城被蒙得恩领进大公主洪宣娇的一间密室。当时天朝上下正在庆贺李秀成攻占苏杭,朝贺自王后以下,全部盛装登上宸极宫正殿,六宫尽悬灯彩,灯燎相接,火树银花,舞蹈如仪。一切均由宜春宛主管娄妃操持,娄妃性慧,历来得天王宠信,一切安排,井井有条,又放出话来:“忠王恰恰在天王寿诞之前打了大胜仗,实在是天王功德昭彰,天父天兄所佑,不如两件喜事一起办,大天朝好好乐它几天!”又找傅善祥:“碧城妹妹那里,交给你了,叫绣馆众姐妹辛苦一下,今夜就把新龙袍绣好!”善祥见娄妃正在兴头上,也只好喏喏。

蒙得恩垂涎碧城的美貌,远非一日。又兼宫中上上下下,唯独一个碧城不把他放在眼里,比起嫔妃美人,那赵碧城自有一种旁人无法企及的美,那是一种冷艳,冰清玉洁,端庄高贵。蒙得恩对那些每日里的淫声浪语扭捏作态已然厌倦,想换换胃口,因此借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把碧城诓了过去。至于洪宣娇是否与他合谋,碧城后来始终无法判断。但是蒙得恩很快发现,他遇上了一个永远只可远观不可狎玩的女人,他百般盅惑无效,只好施行强硬手段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貌似柔弱的碧城竟然如此泼辣,在反抗无效的时候,她竟侧身一闪,用纤纤玉手一把薅住他的私处,狠狠一拽,他当即瘫软在地,疼得喊都喊不出声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妙人儿就那么走了。

碧城怒气冲天地走入欢庆的人群中。看见她的脸色,所有的妃嫔都捏了一把汗。好在那时天王并不曾注意她,天王正在欣赏一张多宝座椅,那张座椅在众多的宝物中十分醒目:座以珠宝琼瑶、玛瑙、翡翠、碧霞洗、珊瑚枝等联缀而成,下连御床,上承华盖。远远看去,真如云蒸霞蔚,宝光烛天,耀得人眼花缭乱。走进它的时候,有一种氤氲之气,龙涎沈脑,迷迭芳香,四周都以剪彩为花,杂以鲜蕊,无法辨其真伪,恍如游历在珠林宝树之间,真真是到了仙家府第。人人见了,都向天王称贺不迭,唯碧城冷冷地站在一边一语不发,摇头叹息。

傅善祥当时也是艳服靓妆,随东王朝贺罢了,一眼看见怒气未消的碧城,悄声道:“痴婢子,今天可是天朝的好日子,不许你杀风景!”碧城就在她的耳边轻声诉说了一番刚才的事,切齿骂道:“蒙得恩狗彘不如,真乃天朝败类。”善祥听得呆了,良久,才缓缓地说:“你速回绣馆清理衣物吧,怕是不大好呢。若有不测,你速到迎禧院屏风后面,我叫顺儿去帮你。”碧城待要分辨,善祥早已把她狠狠地一推,碧城几乎摔倒,东王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玩笑,小心天王用银挝揍你们!”一语未了,碧城已经走了,走出人群的时候还回头看了善祥一眼,眼睛里有泪,象雪山上刚刚融化的雪水那么清澈透明,痛彻心肺。善祥见了,觉得自己的泪也在往上冒,只好含悲忍泪,招呼贴身丫头顺儿过来,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最后说:“你碧城姐是天朝一等一的人物,她若有何不测,我找你来问罪,你可记住了?”善祥的口气之重,从未有过,换了别的丫头,吓也吓傻了,偏那顺儿是天朝第一个有胆识有担待的女侍,虽然不漂亮,却是善祥身边第一个倚重之人。当时顺儿已经完全懂得事情的严重性,顺儿只点一下头便蓦然离去,因她学过武功,轻功甚佳,夜间行路悄然无声,最适合做夜行使者。

当时夜漏已残,云板声声,天王车驾已巡视一周,折回瑶台,众人屏息伏地,天王坐在多宝座椅上,突然四顾狂笑,对诸妃说:“尔等慧心,一至于此,是天赐朕!朕将老此温柔乡矣!”说罢,让众人开怀畅饮。这时洪宣娇也乘凤辇来了,也是盛装华服,绚丽可人,来了就命诸妃嫔献颂诗赋,以润色天朝鸿业,又叫:“小蒙子呢?天王的黄缎龙袍何时来献?宣蒙得恩!”

宣蒙得恩这四个字象重锤一般敲得傅善祥心惊胆裂。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难道大公主就非要赶在今天发难?平时他们兄妹关系甚笃,难道她就不怕破了兄长和整个天朝的好日子?!不容她想下去,蒙得恩已是一溜小跑地赶来,手里拿的是一套黄缎冠冕与龙袍。

史书上对于傅善祥的突然逸去历来有各种说法。但是玄溟坚持认为,直接原因便是玉心姐姐──也就是针神杨碧城。在所有太平军的野史上都有着关于杨碧城的记载,但是所有的记载中她的结局不是被凌迟便是点了天灯。就是最多疑的史学家也毫不怀疑她的死。野史专家们津津有味地描述道:当时蒙得恩跪在天王面前,把至高无上的锦绣王冠撕裂──那里面竟染着斑斑血迹!蒙得恩叩头流血,大哭失声:“是小的失职,竟让杨碧城这个大胆妖女有隙可乘,妖女竟公然以妇女之秽物缝入吴锦之中,现有同馆人揭发,人证物证俱在,请天王明示。”

善祥记得,当时天王的一张笑脸突然定格,面呈土色。那样子非常可怕。天王抓过那顶冠冕,细细看了,然后狠狠掷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僵住了,几个胆子小些的妃嫔已经面白如雪,摇摇欲坠。天王倒是很快平静下来,面向东王冷冷地说:“东王,你看这事当如何处置?”东王狠狠瞪了善祥一眼,立即回答:“罪大恶极,不可复留,按天朝制,应处极刑,以点天灯示众。”天王说:“好,朕就请东王来处理此案,极刑之前,应当审讯,看看到底是谁主谋!”天王的声音冷漠而阴狠,令人胆战心惊。善祥半天才想起来擦汗,却发现手臂已软得抬不起来了。这时她听见娄妃温婉的声音:“天王息怒,今儿大好的日子,犯不着被这小蹄子给搅了,依妾愚见,竟是过了今天再作处置,也不迟呀。”她知道,平日里天王是很给娄妃面子的,何况今儿娄妃又是盛会的第一功臣,那把多宝座椅引起天王极大的惊喜──可是娄妃话没说完,天王就变了脸,竟在突然之间,手执银挝向娄妃的头部打去,娄妃本能地一闪,正打在脸上,顿时鲜血濡染如落英纷纷,娄妃只痛号了两声,便晕厥过去。

所有的人都跪下了。跪在了天王的威严面前。

我常常对于帝王的威严感到困惑。我常常大逆不道地想,假如众人都不跪呢,那么会怎么样?最后跪下的会不会是帝王本人?但是实际上这种情况很难发生,在“众人”里,总有一些人要率先跪下,然后便是多数人跟着跪下,不跪的,永远是少数,不跪的少数很容易被消灭殆尽。

不愿跪而又要保全性命的,无疑要靠智慧了。因此在中国,谋士永远多于勇士,这也是优胜劣汰的法则。

在上一个世纪的那个夜晚,那个对于碧城来讲的恐怖之夜,锦衣卫迅疾地包围了绣馆,将绣馆诸姐妹尽数拿下,交与东王府狱。东王心里明白,那一个个瑟瑟发抖的少女中间,缺的正是杨碧城。他想,一定是善祥走在前头了。

杨碧城此时已经拿着通行证,一身村妇装束,匆匆行走在离城百多里的小村落里了。她在夜色中找到迎禧院后,顺儿已经匆匆赶到。顺儿推开屏风,后面是一幅巨大的西洋画,顺儿按住西洋画上小天使的嘴巴,巨画忽然开启了,原来那竟是一扇门,一扇通向秘密通道的门。顺儿在紧急中没有忘记塞给碧城一个包袱,她说:“这是善祥姐让给你的,她说跟你好了一场,留个念想儿。她说早晚她也是要走的,她让你好好保重,嫁个好人家儿。……通行证就在包袱里,出了通道把它打开来,有了这个,在天朝的地界里就畅通无阻呢。”顺儿边说着碧城边落泪,这时已经泣不成声:“顺儿姐,只怕是我走了,善祥姐和你又怎么办呢?”顺儿不再答话,只把碧城推入通道入口,急急地合上了那幅西洋画。顺儿当时已经抱定必死的信念。

三日之后,行刑官宣布:绣馆一案,极刑者一人杨碧成,受杖责者数十人,当夜执行。极刑者被判以“点天灯”酷刑,即以帛裹人身,渍油使透,植高杆倒缚,然后在下面燃起火焰。行刑官到绣馆提人的时候,发现傅善祥亲临绣馆,人犯已然被白帛裹好,待要验明正身,被善祥喝道:“是东王命我监刑的,若信不过我,连东王你们也信不过吗?”行刑官吓得喏喏连声而退。

极刑在东王府门前的那棵桂树下执行,人犯被倒悬在桂树上。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善祥站立窗前,火光映亮了她的脸,看不出她的表情。

她的目光穿透了漫天大火,看到在一个遥远的村落里,碧城已然有了安歇之处。当碧城打开那个包袱的时候,会惊叹那盏灯的美丽。穿灯的决窍、那些数字密码她已经写在裹灯的绵纸上,那盏灯是在善祥的一个生日晚宴上得到的,当时碧城还没来。献灯的是一位老人。而装灯的盒子里写着的一首词,是善祥至今没有向任何人披露过的:“风倒东园柳(隐杨),花飞片片红(隐洪),莫言橙(陈玉成)李(李秀成)好,秋老满林(隐金陵)空。”

这首词似乎正在漫天的火光里成为一个箴言。自那之后不久,善祥就突然逸去了,她消失得如此彻底,无影无踪,以至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出现过。

突然逸去的还有一个人。他叫斯臣,是东王麾下爱将。自从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之后他就失踪了。后来有人传说他在西覃山出家当了和尚,法名法严。

在百多年前金陵的那个恐怖之夜,我想顺儿应当是真正的无名英雄。从可以捕捉到的各种蛛丝马迹来看,代替碧城去死的正是顺儿。我们可以想象,当顺儿匆匆赶回东王府的时候,已是一片大乱。锦衣卫夜半抓人的声音穿过一个世纪向我们袭来,那声音听起来毫不陌生。所有的女人,包括善祥,都希望有一种能把自己突然隐去的高超本领,或者把自己象折迭好了的东西那样放进抽屉里,收藏起来,要么,干脆化作一片柔和的云彩,变成鸟翼,或者,一滴清水,蒸发了,就没了。只有一个女人例外,那就是顺儿。顺儿在那个夜晚,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投下自己巨大的阴影──她一住无前地走向东王府,走向死亡。

很明显,在死前善祥和她激烈地争论过,但是她生平第一次违拗善祥的意思,她选择了死,在她纯朴的心里很清楚地知道必须要有人代碧城去死,如果不是她,就会是别人,她象原谅母亲那样原谅世人的堕落,她独自走向通向死亡的回廊,用只有19岁的年轻身体去填补深渊中那个阴暗的缺口。她不漂亮,没有经历过爱情,她来自金陵的乡下,和女馆的其它姐妹不同,当初她是因为仰慕太平军而自愿来的。太平军曾经给她带来虽然短暂但是莫大的欣喜。她曾经用多么崇拜的目光仰视着天王洪秀全和东王杨秀清,她不敢正视石达开、陈玉成那些年轻的将领,她一见他们就禁不住脸红心跳,她无数次地想过了,假如需要为他们去死,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她也无怨无悔,而且,不必让他们知道。但是天朝的5年生活象一个恶梦把她攫住了,她没有一天不在临睡前在胸前划着十字:“上帝啊,原谅他们的罪孽吧。”

如今她真的要替别人去死了。她和碧城并没有深交,但是碧城与善祥间的每一次文字交都是由她来传递的。有一回碧城高兴了,曾经赠她一付亲手绣的鞋垫。她宝贝似的压在箱底,今儿个,她头一回把它拿出来,垫在脚下,上面绣的鸳鸯依然那么鲜亮,碧城的意思全在上面,可是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她投环而死,用的是极洁静的白绫。善祥抚尸大哭,善祥知道她之所以用白绫而不用匕首,完全是为了怕鲜血给善祥带来麻烦。善祥把自己最心爱的衣裳拿出来给她穿了,又拿出整整一匹白绫,命两个可靠的丫头细细密密地把她的尸体从头到脚裹了,然后率女馆所有的姐妹跪在尸前,祈祷。

那是一次来自天国的合唱。忽然刮起的狂风是迟来的音乐,在风中,姐妹们感受到了正在俯视的目光,那赤裸裸的目光,牢牢筑在月亮的巢穴里,澄明,冷静,又充满着渴望。

我真的无法感受古代与现代有什么不同。从某种意义来说,现代只是对于古代的仿制,现代与古代的区别仅仅在于现代的仿制技术优于古代,它越来越象真的了,它甚至能够仿制──克隆人。而无论多么精密的技术都永远代替不了“感受”──那是一种亘古长存的真理。有一位诗人曾经用简洁明了的句子写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但是人很难抗拒生的诱惑。就连这位诗人,也为了逃避墓志铭而远去。在通行证与墓志铭之间,是否还有其它的生活?对于青年来说,丧失了纯粹便丧失了美丽,但是对于年纪更大、活得更长的人来说,美丽则意味着色与色之间的过度,人可以终其一生,面戴甲胄,但是至少有一次要拿出通行证──或者说是身份证来。

不然,人就真的成了蚂蚁,成了虫豸,成了可以被克隆的电子时代的代用品。

现在,我们的场景已经切换到了故事的开始。你一定还记得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记得那口小湖吧。那一整块蓝的水晶。童年的羽常常在湖水里发现一个巨大的蚌,那个被黑色羽毛封闭起来的蚌,偶尔开启,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那个女孩离开此地已经五年了。现在我们看见五年后的那个女孩,正在黄昏的光线里向着湖水走来。她的目光在树林里摊开,那些树,那些她记忆中的树都变得更高,也更美了。

那些树波涛起伏地吟唱,是树木的旋律创造了风景。风景奏起交响乐,玫瑰色晚霞中的铜管乐器为色彩同样强烈的湖水伴奏。黄昏的芳香包围着她,有一些小小的朱红的橙子从浓绿中显现出来,她猜这可能曾是一片远古的陵墓,这里大概掩埋过一位废妃,如今在废妃的神殿上,青草长了出来。

可是当她象小时候那样趴在湖边的时候,却再也看不见那个巨蚌了。

那个女孩,那个纹过身的女孩,坐在湖边哭了。她的眼泪是一颗一颗往下坠的,很沉重,就象往下砸似的。就象是什么东西碎裂了。

她的身体,纹上了最美的图案,法严大师说,她的血,足以赎任何罪恶了。她带着这一点刚刚被唤起的自信回到金乌家里,却只看到餐桌上的一封信,当然是金乌写的,金乌很平静地告诉女伴,她走了,她要去寻找她的亲生母亲。

金乌曾经是她的憧憬,是她内心深处最美的幻影。她为了赎罪承受了最大的痛楚,她以为金乌会喜欢她的纹身,以为金乌会夸奖她,从此埋葬掉她的过去,所以她能咬牙承受剧痛,可现在金乌走了,全身的疼痛在一瞬间都复活了。她的心碎了身子也碎了。她整个人化成了眼泪,那么坚固的有质感的泪,它们碎裂成一颗一颗的,能砸得出声响。

她把头浸入湖中,象小时候那样,头发倒悬在湖水里,象是飘动的水母,但是这时再也没有母亲和外婆叫她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