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落日处十-狼祸

整个凉州,西山堡最冷。西山堡最冷的节儿又数三九腊月天。八爷好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大寒小寒,冻死老汉。”不过,几十年来,倒也没听说冻死过老汉,只是隔几年总有几个耐不了寂寞偷偷外出玩耍的娃儿冻僵在滩上,身子紫紫的,像涂了层漆。夜深人静时,便听到北边的滩上传来幽幽咽咽的娃儿哭声。见多识广的八爷就说是冻死娃儿的魂灵子在嚎哭,可灵官却说是诱窝的猫儿在叫春。至于究竟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离开村子向黑洞洞张着大口的戈壁滩迈进一步。一入冬,戈壁深处总有股寒流泼妇般嚎叫着扑向西

山堡。天空也总是蒙一幅阴惨惨的尸被,罩得村子有股森森的死气。那时节,大佛爷山也泛出一种死人般的苍白,干冷干冷的刀子似的寒风吹得山坡的裂缝更大了,时时能听到冻层断裂的声响。偶然间一落雪,风就越狂,天地间到处都是白茫茫灰糊糊的一片。山上的雪被风卷起,扯天扯地压向西山堡,似欲埋葬这个孤零零可怜巴巴的山村。那当儿,西山堡人穿着的老皮袄厚棉裤也挡不住针尖儿般往肉里扎的寒风。于是,谁都不出门,谁都偎在烫炕上。门口于事无济地吊一块破单或破毡挡着挡不住的风。炕上放一个盛满煤灰的破脸盆,盆里放一个不知用了几辈子的用洋铁皮卷成的小炉架,中间墁上泥又架上火。老汉就盘盘大脚坐在炕上伸出枯枝般的手烤火,喧天喧地喧收成,喧年轻时干过的荒唐事。光景好点儿的人家就用木头做一个大炉架儿,用土块在木架间砌个炉样,架上火,炉上搁一个盛着酽茯茶的茶壶,炉边放几条长板凳,让前来串门的人一边喝茶一边喧谎。

过冬至时,西山堡的气候还不算最冷,但那时老汉们的胡须还是挂上了冰碴,鼻尖上也总是颤巍魏悬着亮晶晶的清鼻涕。大襟主袄上勒一截草绳,甩着大裤裆到陈家老庄下的南墙里晒盼了多日才露出了头脸的太阳。不到三九天,谁家都舍不得架火,做饭用谷根和麦秸烧灶火。那点儿煤要等到天最冷的节儿在睡房里边做饭边取暖。八爷好说:“过冬至,冻鼻子。”其实不到冬至日,西山堡人的鼻头就已变得红丢丢紫凛凛的,袖口处早已在擦了无数次清涕后如上了层黑漆,一摸硬侉侉,一敲啪啪响。村里的娃儿们也穿上了不知穿了多少年的棉裤,破口处常常有黑棉花或毛露出,像个毛腿鸡儿。冬至夜,他们便兴冲冲出了门,抱一抱子麦秸在门口放一堆火。要是有人怕冷,前来挂络的娃儿便说:“哟,哟,三九天的驴还不过河了。”于是,便去。去了,便围着火烤,烤一阵,转几圈,在火堆上跳过来跳过去地燎毛病。随后,抓一把黑灰往同伴脸上墁,墁成个戏上的包公也不恼,还嘻嘻笑。黄牙被黑灰一衬,反倒雪也似的白。八爷说,火能逼邪,沾点儿邪气的东西都怕火。于是,那夜,西山堡最缺烧的最小气的三宝妈也会让自己的娃儿抱几抱子麦秸烤火。那夜,村里的娃娃大人的脸上都沾着一大块黑灰,八爷的脸上也有。八爷说,有冬至烤火时的黑灰打的记号,恶鬼见了也不敢惹。还说,冬至日一烤火,整个冬里就不冷。几十年来,八爷烤了几十次火,挨了几十次西山堡冬天的冻,用冻牛粪烤化热敷了几千次一立冬便肿如馒头的手背,拿黑膏药拔过上万回一入冬便裂得像娃娃嘴样的脚后跟。可是,直到他七十五岁死去那年的前一个冬至夜,他还是对烤火的人说,冬至夜烤火,一冬就不冷。麦秸火一着败时,大人们便让娃儿们赶紧离开到别处去烤,剩下的那堆火红火红还在冒丝儿烟的火籽儿就留给死去的先人们和滩上的破头野鬼。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能驱邪气的火反倒能招来变成了鬼的先人们和邪气四溢的破头野鬼。八爷也不知道,只说是祖宗们这样说的,想必是不错的。折腾到半夜,才回家,用大拇指捏团好的大豆大小的面蛋儿做杏皮疙瘩儿吃。冬至夜是西山堡一年中最热闹的夜,到处是火光,直烤得白昼间惨白冷峻的大佛爷山也在淌汗。那夜,全村的娃儿们满世界跑,满世界叫,吱哇乱喊声直到深夜才息。

腊月一到,天便愈冷。太阳像个西山堡的光棍汉,露出了一种忧郁畏缩可怜巴巴的穷酸相。被践踏过的积雪和尘沙混在一起,给大地披上了一件硬邦邦的盔甲。冷透的空气液体般摸得着,砭骨的暴虐的冷风拼命扑打着西山堡人吊在门口的破毡。裹着霜花的寒流尖利地叫着,时时撞开掩着的房门,劈头盖脸卷向屋里人。风声如涛声般汹涌时,屋里人便像置身在颠簸不已的船舱里,破毡时飞时落,屋里忽明忽暗,房屋也似在随风涛上下晃荡。一出门,凛冽的寒风便暴戾地灌进胸腔,激得人透不过气来。每讲一个字就从口里喷出一股浓烟般的哈气,冻僵的下巴不听使唤,上下齿蹄声般叩击,嘴唇紫勾勾的结结巴巴,说出的话也似乎变成了冰。据瞎仙说,腊月初八是王莽篡朝的日子,那日老天爷发了怒,于是天格外的冷。后来造反的人杀了王莽,连肠花五肚也叫人煮着吃了。于是,凉州才在腊八日吃扁豆子面条和米汤油馓子,就像吃奸臣的下水一样。吃掉奸臣,才会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才会有好日子过。西山堡人家缺清油,炸不起油馓子,到腊八日,便煮一锅黑豆,吃完豆子,再在汤里下面条。腊八节一到,西山堡流着清涕寒号鸟般哆嗦的娃儿便整天价笑。那日,他们都能美美吃一顿。

这年的腊月初八,天异乎寻常的冷,夜里又落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先是北面戈壁上响起了一阵怪啸似的咆哮,随后,疯疯癫癫的狂飙卷着的雪龙便滚滚而来。雪团塞满了西山堡人家窗户上的小格子,门缝里挤进的雪块在屋里门口砌了一道尺把高的雪墙。那夜,村里的猪都变成了硬邦邦的冻肉,连最耐冷的狗也神头怪脸彻夜地哭。那夜,贾瞎仙死了。暴戾的风卷走了他屋顶盖天窗的麦秸,屋子里落了几寸厚的雪。直到第三天,村里人才发现了冻僵在墙旮旯里的贾瞎仙。屋子里找不到一点儿煤,炕洞里满是死灰,只是在洞口塞着几把裹

了冰粒着了半不拉的麦秸。从此以后,西山堡就再也没有姓贾的人家了,再也不能听能画饼充饥能隔靴搔痒的《十八摸》了,光棍汉们都唏嘘叹息。

贾瞎仙死后,西山堡又接二连三发生了几件事,先是听说四十多岁的陈卓又要娶媳妇了,而且娶的是个黄花闺花——是个水清清灵丝丝的黄花闺女。三宝说,百里挑一,确确实实百里挑一,眼睛汪着水会说话。说他要是有那么个媳妇,不吃饭也行。唉,可惜了,可惜了,嫩汪汪的,胡子巴碴的,这才叫鲜花插到牛粪上,羊肉掉进狗嘴里。除三宝外,村里人谁也没有见过那丫头,也不知道她究竟长得咋样,只是听说才十九。傻爷说老夫少妻也不是件好事,女人漂亮是别人的妻,房子不漏是自己的家,谁知道以后陈卓会不会死在女人手里。那几日,陈卓见人便嘿嘿笑,脸上也刮得光叽叽的,根本没有前几年的那种恶煞相。那几年,女人死后,陈卓好喝酒,一喝就吐,一吐就睡,一睡就是三天三夜。三个姑娘都大了,大的叫文化,二的叫四清,三的叫和平。陈卓在和村里有名的母老虎吉守妈嚷仗时被她骂了几句“焦尾巴”、“断后”之后,给了吉守妈三个嘴巴,换了吉守四个耳光。回来后喝了一瓶粮白酒,吐了一地,睡了三天。醒来后,便进了媒婆家门,说花上多少也行,得找个婆姨生个娃子。媒婆子笑了,说你也不想想,你不见现在打光棍的小伙子都成群成队的,能挨上你半死老汉吗?陈卓便回来了,回来又喝了酒,喝醉后打了和平三个嘴巴,因为她劝他再不要喝了。过了一月,媒婆子却找上门来,一进庄门,连叫喜事。说外村有个丫头,十八了,辫子有辫子,样子有样子,上炕能剪几剪子,下炕能炒几盘子,她爹说愿意给你。陈卓跳下炕来,扭坏了脚脖子,顾不上用手搓搓,问真的?媒婆说当然是真的。陈卓问多少钱,媒婆说不要钱。陈卓说想是给人弄大了肚子,没处塞,想塞给我。也好,我也不嫌,只要能给我养个娃子,不叫人骂焦尾巴断后就行。媒婆说不要胡说,人家一个黄花闺女,人又挺安分的,东门不出西门不进,叫人家听见,你要挨嘴巴的。陈卓摸摸脖子嘿嘿笑,媒婆挤挤眼睛悄声说,有个条件。陈卓说要头也给。媒婆说不要头,要你的丫头。陈卓说要丫头干吗?媒婆说你这个愣头,人家有两个娃子,快三十了没媳妇,想拿丫头换。陈卓沉下脸,抽根席子上的芨芨捅了会儿牙缝,说行,拿文化女换。媒婆咯咯咯一笑,说你这个愣头,人家水灵灵一个姑娘,到哪里换不上个媳妇,偏能找上你,人家要一换两,人家两个娃子哪。再说,人家一个黄花闺女跟你一个胡子拉碴的二婚头,你不嫌赔本,人家还嫌呢。陈卓吭哧了好一阵,说四清才十六。媒婆说十六不小了,那年我过门时才十四,还不照样养儿引孙的。陈卓说行。于是,一月后,两个丫头过去了,一个姑娘过来了。过去的擦眼抹泪,过来的嚎天哭地,都没领结婚证,都拜了天地。那夜,三宝听了窗根子,说是厮打了一夜。到鸡叫时,陈卓发出了一声笑,姑娘憋出了一阵哭。第二天清晨,村里人便听到了陈卓的哭声,哭声震得佛指崖发抖。三宝还在睡梦中娶媳妇,便被那阵哭声惊醒了。起床后听说新媳妇死了。井边围着黑压压的人,眼珠儿瓷登登的像死鱼,牙缝里咝咝地抽着气。第二天,来了一个清清俊俊的小伙子,哑着嗓子哭了好大阵子,便要新媳妇的尸体,说他活着不能和她同房,死了也要和她同穴。陈卓不给,说她活着是陈家的人,死了是陈家的鬼。于是,那个小伙子便越加大哭,扑天抢地,头被石片碰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了一脸一身,一会儿便昏了过去,醒来后便咬着牙傻笑了好一阵。村里人听说他是新媳妇当姑娘时谈的对象,两人好得没法说。

新媳妇死后,陈卓变了样子,老不说,野牛般的身子也变成了猴样,乱糟糟的胡子像野草丛,眼睛像死水潭。惟一能显示他是个活物的是他的那双神经质抖动的手,吃饭时抖,静坐时也抖。不常发怒,不常说话,没见他笑过。家里也乱得不成样子,桌子一层灰,炕上一层馍馍渣,地上满是浓痰。三姑娘和平看不过眼,想收拾,可一拿笤帚,便见她爹的眼睛变成了锥子。村里人都说陈卓又可怜又可恶,唉,前世的冤孽现世报,谁让他平日不修桥铺路积阴德。一月后,和平死了,头上开了大大的一个口子,淌下的血染红了庄门门坎。在两个月前,村里的婆娘们就叽叽咕咕说和平变了,十五岁的丫头出气怎么那么粗,腰也粗得像揣了个枕头。吉守妈借箩儿时还看见和平在厨房里发疯般偷吃浆水菜,回去后对几个女人一叽咕,村里便闹翻了天。那一年,村里的放羊娃常常看见三宝和和平在地埂上鬼鬼祟祟喧谎。放羊娃回来一对大人说,大人就瞪眼睛,放屁,人家都姓陈,三宝排起来还是和平的佬佬呢,再胡说老子打掉你的狗牙。兰兰走后,三宝偷偷掉过几回泪。后来,不知怎么就想和平。和平瘦,每日里放羊时总是一个人在柳树底下抹泪,怪可怜的。于是,三宝放羊时常常带几个山芋烧垒子,烧好后就给和平两个。和平不要,三宝就瞪眼,说再不拿就往沟里撂哩,和平才拿上。后来,和平也想三宝。再后来,三宝说要和和平谈恋爱——这词儿是他从灵官口里偷来的——和平说什么“两挨”,三宝说就是两个人好,对两口子。于是,和平就解纽子,三宝吓了一跳。和平羞羞答答地悄声没气说不是要好吗,谈什么“两挨”,不这样怎么谈。于是,和平的气才粗了,身子才变了。后来,真正传出和平怀上娃娃这风声的是王麻子的女人,和平伤风时,王麻子一号脉,村里人才真正知道吉守妈不是闭着眼睛说瞎话。八爷说丢人丢人真丢人,西山堡多少年了还没出过这种丑事,佬佬和侄女干这种事,叫我们陈家人以后咋见人。三宝爹打三宝,三宝哭着说,我问过灵官的呀,不是近亲,虽说都姓陈,可十八辈子前也没在一个锅里搅过勺子。于是,两月后,灵官一从外面回来,便挨了八爷的八个嘴巴,打青了脸,还流了鼻血。那些天,傻爷见人便说,怪事都让陈卓家占全了,文化没文化,四清四不清,和平不和平。说自从三皇治世五帝定伦,惟有陈卓能干出这等奇事。那些日子,村里人见了陈卓都要吐口唾沫耸耸鼻子。于是,一天夜里,喝醉了酒的陈卓便捞了根木棒打和平,和平想跑,腿还没跨出庄门,天灵盖便被击碎了,红的白的流了一地。第二天,上头来了两个人,把陈卓带到乡上。陈卓喷着唾沫骂,说老子打的是自己的丫头,管你们驴日的什么事。骂罢就往外走,说再没事老子还喝酒去哩。当日下午,村里人便听说陈卓被一个啊车带走了。村里陈姓人都骂这些人不像话,人家打的是自己的丫头,他们管什么闲事,再说那丫头做了那种事,死了比活着好。八爷说那是他们不知情,要是他们知道打死的是个败坏门风干了丢尽祖宗脸面的丫头的话,说不定还会出告示夸陈卓哩。还说陈卓这个孙蛋,这次才做了回人事。

不久,随车出外搞副业的狗娃回到了村里,同他一块儿来的是一辆三轮摩托和两个人,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反正穿得很阔,摩托停在了八爷的庄门上。村里的大人们都嘀嘀咕咕交头接耳,娃儿们则一窝蜂扑向摩托车,叽叽喳喳像麻雀儿窝里捣了一竿子。娃儿们问傻爷这是什么车,傻爷说是洋驴子。第二天,村里人听说灵官的车轧死了人,是个古浪人,还没有媳妇。还听说那些日子灵官每天能挣一百多块钱,是在他同学包的石灰矿上拉石灰。灵官轧死人后吓得跑了,也不知跑了哪儿,八爷托人找了好几天,哪儿也没有。那些天,村里人

都听说灵官没有执照,公安局抓住要坐牢的。于是,谁都说灵官完了,这辈子算完了,一劳改,就说不上媳妇,说不上媳妇就得打一辈子光棍,年轻时还好过,老了没个供汤送水的可要受孽障。那些天,三宝爹一见人就挤眉弄眼的,说灵官是个二流子——二二的个二流子,八爷白供他念了书,啥事干不上不说,还不听老子的话,和老子嚷仗,而且嚷起仗来牙霸口气的,根本不把老子放在眼里。还说他天生一个刨土吃的命,可硬要胡日鬼,这下也好,蹲几天班房子,他才知道土地爷的是个泥棒棒儿。那些天,八爷忙活得紧,先是跑了趟女婿家,听说是求开过车有执照的女婿给顶当一下,让他承认是他开车轧了人。他有执照,顶多罚款赔些命价。钱好说,只要人能保下就行,听说还下了跪。于是,第二天,村里人便听说女婿进了公安局,说是刹车坏了,才轧了人。公安局的人一查,真的是刹车不中用了。直到三个月后,狗娃才对村里人说,女婿在投案前夜在车前捣鼓了一夜,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那些日子,西山堡热闹极了,洋驴子隔三间五就来。轧死的那小伙子的爹妈隔三间五就哭。直到第二年,村里人还听说那古浪的老俩口常到八爷女婿门口哭,来时搭公共汽车,一下车就哭。骂女婿说话不算话,说好除命价外要给拉车煤,可一直没有拉。于是,八爷的女婿骂老婆,就是你的那个老贼爹爹,给老子找的这种嗦事,八爷的姑娘也不吱声。出事的第三天,公安局的人——也有人说是交通队的,谁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反正没穿警服——问狗娃,究竟是怎么出事的?狗娃说,那夜很黑,没有月亮,远远看见大路中间有人在围着烤火,灵官就往边里避,可一避,就听见有人叫了一下。可停下车一看,才见路中间没有人,也没有火,你说怪不?来人问灵官是谁,狗娃红着脸记了半天,才记起灵官就是八爷女婿的小名。狗娃说,可真怪,挨轧的那个小伙本来吆着车,可驴好好的,车好好的,人却死了,也没见哪儿有伤。唉,该死的娃娃朝天,听说那个小伙挨过几回轧,都没有死,这次却丧了命,也合该灵官倒霉。那天夜里,八爷宰了两只羊,吃得来人满嘴流油,才处理了命价三千块,也没有罚款。后来,灵官回来了,脸上灰楚楚的,一进村就怨狗娃,说我说把灯修好,怕要出事,可你硬要说不必白花钱,车能走就行。狗娃说,出事能怨我吗?谁知道是不是你的臭嘴里说出的话不吉利才应的。八爷也骂灵官,骂他没舔过几天干屎渣子,却想当个哮天犬,也不撒泡尿照照,有那个福相吗。尖嘴猴腮的,拉屎都不利索,放屁都放不上个畅快屁,还想当财神爷的卵子儿。一连几夜,吵得村里人睡不着觉。

那些天,村里的神婆子见人就说,灵官那个愣头,买车时不买好车,单买轧死过人的车。当初,我一见车就觉得有股邪气,要给他判个符放在座椅下,可他偏偏不听。这时,灵官也开始觉得有些奇怪。车刚买来到滩上拉麦子时,三宝就从车上高高的垛上栽下来过。明明绳子拴牢了,可三宝狠命一拔车绳子就开了。幸好栽在湿土上,三宝的头才没有砸进腔子里,只是天门脸上有些青。回来的路上麦垛就散了架,车上坐着的狗娃又支到了车轱辘前,幸好车停得快。神婆子说,是狗娃的爹妈在阴间保着狗娃,换了别人,早就成了肉酱。那些天,傻爷见了灵官就说,娃子,安分些吧!人活一世不过日求三顿饭,年求几件衣,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人终究难免一死,挣下个金山也买不下“生死”二字。再说穷是老子活该穷,天底下受穷的又不是你一个人。命是天定的,命里有,就会不求自来;命里无,求也无用。安分之人终不吃亏,安分些吧,娃子。这一次,灵官听了没有头疼。

一月后,青青出嫁了,嫁到川里的一户人家,男的是个民办教师,长得也标致,可青青还是哭了个死去活来。青青在出门的前一夜,和灵官到大佛爷山上哭了一场。被村里人找回来后,灵官挨了八爷的三个嘴巴,青青挨了傻爷的四个耳光。那些日子,八爷越思想越生气,越生气越思想,越骂越气,越气越骂,提起箩儿斗动弹,连灵官三岁时打碎了一个瓷盆的事也扯了出来,骂他天生是个败家子、无义种、不务正的贼疙瘩,吃屎不知个倒顺。灵官也不还口,也不恼,脸上木木的,眼珠儿瓷瓷的。几天后,就把车卖了。轧死人的车不吉利,降了价,还有人多嫌。卖车的钱连同挣下的钱赔了命价,剩下的几个揣在腰里,胡花乱用,信用社里却欠着几千块。后来,八爷便死命地翘胡子。后来,灵官便死命地喝酒,喝一阵笑一阵,笑罢就哭,像牦牛叫,说我没钱还贷款,共产党总不能逼我上吊吧。

五月间,一场可怕的暴雨降到了西山堡。下雨前,村里人听到陈家老庄下有只蛤蟆吼叫了三夜。八爷说,日怪哩,这阵候,怕不吉利。于是,第三夜,蛤蟆叫声便诱来了铺天盖地的沙石,沙石啸叫着,卷倒了村里所有的树木,牛驴马羊都在扯着嗓门彻底嚎哭。第二天,天就变成了筛子眼,庐山瀑布飞到了西山堡。伴随着旋卷着黑浪的水旋风的是一声可怕的震聋发聩的霹雳。霹雳声中,那个雄视了西山堡几百年的陈家老庄倒了。随后,大佛爷山对面的商州石后面便崩泻出一股雪崩似的洪流,发出哇哇的吼声扑向西山堡。洪水卷去了西山堡

低洼处的家府祠和十多间房屋,二十多个村民和几十头牲畜被水裹得连根毛发也没有留下。

洪水退去的第二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村里人看到了被雷殛成一堆粪土的老庄墙下有一条桶口粗细的大树根,被雷劈断的茬口处流出了一滩发着腥味的黏乎乎的红浆。红浆旁蹲一只斗大的旱癞肚,暗褐色的皮肤上突起着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瘤状物,分泌出一种腥臭腥臭的脓样的液体,蓝幽幽转动的眼珠下面有一对巨大的腺状物在蠕蠕颤动。王麻子说,别看那脓液难闻,有强心利尿作用哩。嘿嘿,百年不遇。八爷说,嘿嘿,确确实实百年不遇,怪不得这雨下得日怪,怪不得这雷响得吓人,原来这癞肚成了精,雷神爷要撵着殛它。八爷说,这癞肚已经躲过了劫难,成了气候,或许已修成了仙体,不可伤害,不然西山堡将有祸行。可是,三日后,一个刚从中学毕业的,比二流子灵官还要二流子的毛小子还是拿石灰填死了大癞肚,用刀子剜下了那些据说能强心利尿的毒腺送给王麻子当药用。还剥下了好大一张褐皮蒙了面小鼓,一敲,西山堡人便不寒而栗心惊肉跳。两天后,那棵遮天蔽日不知活了几百年的大柳树也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只千里眼原来是一个干枯的仅能瞅见树干里腐汁的黑窟窿,还在往外咕嘟咕嘟喷着腐臭气。

此后,西山堡大旱了两年。天上连一丝儿潮气也没有飘下来,地里连一把麦秸也没有长出来。唉,七十多岁的断了膀筋嘴角垂着一线涎液的八爷说,都是那娃子造的孽,填死了已成气候的大癞肚,惹来了祸行,坏了西山堡的风水。唉,以后的西山堡人再也难以安居乐业了,再也不会出什么人物了。于是,那个填死了大癞肚的小伙子便在西山堡呆不下去了。在庄里人咒了他七天七夜,他爹给了他十个嘴巴后,便在一个灰澄澄罩着箍儿的月夜里出了西山堡,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