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落日处九-狼祸

西山堡最富的人要数玲玲的爹爹,也就是村里最先知道那女人和女婿明铺暗盖的那个贩牛老汉。他说起话来粗声干嗓的,像个公牛叫,人叫他“大话”。大话的鼻孔里各有一撮毛探出鼻孔外,看起来有点富态相,听说患有高血压,不能喝酒,可好喝点酒,一喝酒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胡谝一气。八爷骂他谝大话名扬四海,钻炕洞捞不出来。可骂归骂,谁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富命又会捞钱。贩一次牛,据说就能挣几百块,加上人精明得像锥刃子,据说腰里钱很多。西山堡人好种蒜,别人多种那年,蒜价准跌,臭得白给人也没人要。可他一多种

,蒜却香得出奇,一块钱一辫也会让人抢光。村里人都骂他精灵鬼,可没治,他就是富,不过他究竟存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八爷掐指算了一下,大概不下一万块,可问他,却说穷得尻子里拉二胡,放屁都没个味道。穿的也不好,只有一件油叽叽的老羊皮褂子算奢侈品。吃的也莫过山药米拌面就点咸菜。于是八爷说,越有钱的人越不敢花。

大话的丫头叫玲玲,玲玲的奶头上有个小痣,痣中间有个小眼眼里有三根毛。是吉守说的。是富痣,谁要娶她谁就能吃香的喝辣的。玲玲十八岁了,吉守十九了,见了面就鬼鬼祟祟笑。吉守托媒婆问过大话,大话吐了一口唾沫,说那娃子那猴相,天生是个穷命,丫头跟上免不了受穷。再说他妈也不是个好东西,四十岁了,还穿得妖里妖气,有几个就花,见了男人就龇牙,骂起人来也不像个女人,倒像个草驴叫。龙养龙,凤养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她能养下个什么好儿子,丫头过去那才真叫掉进火坑里了。于是,一提大话,吉守的上下牙间就吱吱响。可一见大话,咬紧的牙就马上松开从洞里发出嘿嘿声。大话眼睛一瞪,吉守的笑就咽进肚里,只剩下僵在脸上的笑样的死肉和龇出唇外的黄牙。玲玲有时也瞪爹爹,瞪起人来反倒让人更心疼。玲玲在爹爹面前说话时甜丝丝的悄声没气,说吉守算过命,是金命,而且时辰占得好,说是卯宫进入山林下,正是求财官贵乡,二十五上能遇上贵人,那贵人能提拔一下吉守。大话听这话时屁股抬了一下,嗓子咳了三下,鼻孔里迸出四声哼哼。说二十五上吉守怕是能遇上鬼吧!提拔他当个驴粪官,要是他能干成点事,大叫驴也能哼儿叽儿录一盘磁带当唱片卖,老犍牛也能甩着尾巴当芭蕾舞演员。村里人有时也极为敬重大话,因为他在兰州看过什么芭蕾舞,说女人男人精着大腿搂搂抱抱,叫人�怪怪的。

三月里的一天,村里人都到边湾河里拾碎石头,说是要铺柏油路,是乡上摊派的。村子周围也有石头,可尽是碗大升子大斗大的,铺不成路。于是,村里人便到村东的边湾河里去拾。回来时,天已经黑乎乎的了。不一会,村里人便听到了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干扎扎的刺进耳孔顺神经钻入大脑,激得村里人打一个冷颤。灵官跑出庄门,见大话家院里好像火光冲天,照得白杨树梢都在发亮。第二天,全西山堡的人就都说大话的丫头叫火烧坏了,拉到凉州城里看去了。玲玲平日和青青最好,那天拾石头时也在一搭里边拾边喧。青青说,玲玲头天黑里做了一个很害怕的梦。当时青青问什么梦,玲玲红着脸忸怩了半天,说你不要给人说。青青说放心我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像那些说长道短嚼舌头烂舌根的婆娘吗?玲玲说我知道你不是,才给你说。青青问啥梦?玲玲红着脸贼溜溜瞅了瞅四周,说你真的不要乱说。青青说我真的不乱说。玲玲说那梦吓人得很,梦见我在小屋里照镜儿,镜儿里的我脱得光光的,连奶子上的痣也看得清清楚楚。青青说,这有啥吓人的。玲玲说,还有呢。镜儿里的我精着身子,身后站着两个精尻小伙子,要抓我。我就跑,跑呀跑,我越跑,他们越撵,我跑到边湾河里,就在拾石头的这儿跌倒了,他们抓住了我。说完,青青的头发格楞楞了三次,玲玲的嘴唇紫丢丢抖了四下。青青望了望旁边乱葬岗子上的坟鼓堆,觉得身子在发麻,就拉着玲玲到男人多的地方去拾。回来时,天黑乎乎的了,点灯时,玲玲的身子着了火。

玲玲被拉到城里看了四天。医生说,这儿设备差,让他们送到兰州看,于是又去了兰州。玲玲的嫂子说,那火起得好怪,屋里没亮,玲玲点灯,灯里又没油,就拧开他爹要来的一塑料桶柴油去添油,盖子一开,火就扑了出来,扑了玲玲一身。还说,记得缸里有水,可去舀,却没有一滴水。记得房子后头的沟里有雨水,可去舀,却没有一滴水。你说怪不?玲玲着实叫,火着实烧。烧了好一会儿,玲玲爹才抱了床被儿裹在玲玲身上,让她打滚火才灭了。唉,玲玲的衣裳烧得光光的,又是料子货,一见火就粘在身上,身上淌着黄水,又不能盖被儿,纱巾一盖也扯不下来,一扯,玲玲就扯着嗓子吱哇乱喊。拉到城里后,玲玲死命叫,医生没日没夜洒一种药水。四天后,又拉到兰州。兰州住了四个月院,肉皮怎么也不往好里长,你说怪不?医生还得往玲玲身上洒药水,不洒,玲玲就直着嗓门喊妈妈。四个月后,前去兰州侍候玲玲的人回来了,带来了一个骨灰盒。大话说,不带来骨灰丫头的魂灵子就没着落,也得当破头野鬼。那些天,大话整天抹泪,说早知道就不往兰州拉。那天拉往兰州时,玲玲就说,她反正活不了,再不要花那个冤枉钱,她说她的事她知道。灵官问,火究竟是咋起的?大话说是柴油着了。灵官说柴油不放捻子不着,怕是汽油。大话说不是汽油,我亲手装的。灵官问塑料桶是不是装过汽油,大话说好像没有装过,反正是问人借的,谁知道他装没装过。那些天,西山堡的人都知道了玲玲做过的那个怪梦,当然是青青说的。村里人都说玲玲的魂灵子怕在拾石头时就被那两个鬼抓去了,都说青青是个老实丫头从来不说谎话,那梦想必是真的,都说边湾河她们拾石头那儿前些年真埋过两个年轻死鬼,是找不上媳妇喝毒药死的。

骨灰盒带回来后,八爷就劝大话把它埋到边湾河里,不然村里不会安稳,还会死丫头的。大话就埋到了边湾河里。八爷埋怨大话,说丫头大了就要许人,不许人,就生怪事,玲玲的魂灵子明显是让那几个鬼小伙勾去的。大话便后悔得撞头抢地,头上青一块紫一块。三宝爹却挤眉弄眼对吉守妈说,嘿嘿,让他挣,挣得多出得多还搭个人,嘿嘿,这下,吃不上的得兜上,嘿嘿,嘿嘿,穷有个穷活法,人安康就行。那些天,傻爷见灵官就说,这是大话命里定的,躲是躲不过的。还好,才死了个丫头,娃子好好的,要不然,大话死了都没人给端

口汤水。还重三倒四说,一个人的禄粮是天定的,就像一条布口袋,该装多少就装多少,硬装,口袋就会撑烂。双生本是个穷命,可偏偏不安分,要硬三扒四地挣大钱,这不,口袋一胀烂,人就死了。大话也是,命里不该他挣大钱,可他硬要挣。这下倒好,玲丫头是个要债鬼,前世里大话欠过她的钱,要不够,是不死的,说得灵官直喊头疼。

三天后,听人说,灵官和狗娃嘀咕了一夜后出了西山堡,听说去找信用社的一个同学。四天后,村里便听说灵官和狗娃合贷了几千块钱,说是买了个拖拉机,七成新,要跑运输,气得八爷咳嗽了三天,傻爷摇着头叹了四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