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落日处八-狼祸

那一年,贾瞎仙的日子也很不好过,穷不说,心上也不畅快得很。一年间,那个女人再也没有来过。初时闷极了,瞎仙也能闭上眼睛——虽然闭不闭都无所谓——想那些能让他晕晕乎乎心跳身热的细节。或者就喧那女人,有时自言自语,有时喧给狗娃听。狗娃名声坏可心底不坏,借来本好书总要口焦舌燥念给瞎仙听,在经济上宽余一点的时候,也能接济一下瞎仙。于是,狗娃总能和瞎仙叽叽咕咕到鸡鸣五更天,听瞎仙喧那女人,听得他直咂嘴。狗娃经的女人多,可从来没有能从一个女人口里听到瞎仙喧的那些话。瞎仙说,那女人说话声

音细细的,出气也很轻,轻的细的能把人化掉。说是她只对他好,好一辈子,就是县太爷她也不跟。狗娃一听这话,就恍恍惚惚觉得那个女人很漂亮。虽说他也见过那女人,并不怎么样,脸黄中带点儿黑,笑时悄声没气的,黄牙刚露出来,便马上会心虚地用舌头舔一下合拢嘴唇。后来,瞎仙不再提了,眼珠儿也总是灰澄澄地蒙着层皮,别人也无法看出他究竟是喜是忧。那些日子,狗娃听贩牛的大话说,听说和瞎仙相好的那女人的丫头给了人,小伙儿很精干,瘦高瘦高的像电线杆子。听说常往外母家跑,村里人骂他花女婿,说是和外母明铺暗盖的。后来,西山堡的人都这么说,见了瞎仙就叽叽咕咕,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

先前,贾瞎仙唱“贤孝”时,有人问他,人世上真正有没有王宝钏这种贞节烈女,瞎仙说可能有。于是有人说其实王宝钏在武家坡挑菜时曾和一个放羊老汉勾勾搭搭过。瞎仙听了只是笑,不说一句话。后来,瞎仙和那个女人相好了,听了女人那又细又轻的话语儿后再唱曲儿时,人问他世上真正有没有王宝钏那类贞节烈女,瞎仙便理直气壮说有,而且比王宝钏更贤惠更通情达理不嫌穷爱富的还不少。要是有人说王宝钏和一个放羊老汉勾搭过,瞎仙便吼一声放屁。再后来,当贾瞎仙确证那女人和女婿明铺暗盖嘻嘻哈哈之后,唱“贤孝”时人问世上有没有王宝钏李三娘那样的贞节烈女,瞎仙便说没有。人问王宝钏是不是真和一个放羊老汉勾搭过,瞎仙便说真有其事。那一月间,贾瞎仙常常抱一个弦子,坐在村南的黄土坡上发呆,呆一阵,唱一阵,流一阵泪。那时节,西山堡落日的红光泼在瞎仙身上,像浇了牛血。那些天,瞎仙瓷登登的眼珠总是望着——确切说是朝着——村南茫茫的戈壁。后来,流的泪多了,眼中便淌下了一缕缕血丝儿,血丝儿渗在瞎仙悲凉的唱音中,随风儿刮进村里,村里人便觉得鼻头酸溜溜的能闻出股腥气,而且,常常能听到有人叹一句:“贾瞎仙真苦。”

狗娃是村里人中得知贾瞎仙真苦的最早的人,因为这些年他也常听瞎仙说狗娃真苦。于是,两个人谁也知道对方苦。初时,狗娃也想安慰瞎仙,说那女人长得实在不怎么样,看起来都恶心,不来还好些。瞎仙也说就是,我也知道她长得没我好看。狗娃听了,想笑又想哭,贾瞎仙长得只能让他昧着良心说好看,鼻孔大大的,里面外面满是凹下去道道儿,像被蛆滚过似的。可狗娃还是说,真的,她的的确确配不上你。于是,谁都不再说话。先前刚听到那女人的风言风语时,狗娃很生气,说他想写几张小字报,贴在各庄各村,搞臭那女人的名声。瞎仙说算了,其实也不怪女人,就是那个老驴日的欺人不消说还欺天,外母和你母亲有什么两样。于是,他作了一首诗,念给狗娃听:“好马赛君子,畜类比人强,雏鸡占父巢,春雨灌碱滩。”狗娃不懂,瞎仙便说,一匹儿马拉到生它的骒马前,是打死也不会跳的——解释了好大阵子。

灵官的小鸡死光之后,又不知从哪儿捉来了十头白嫩白嫩的小猪。也不知是哪儿弄来的钱,八爷问,灵官也不说,硬问,灵官便说你不要管,于是八爷一翘胡子,说好,老子不管,看你娃子有多日能。那猪娃惊人的肯吃,吃食时发出的嗵嗵声震得佛指崖颤巍巍抖。村里人抓猪娃有个讲究,说谁抓的猪娃像谁。灵官肯吃,一次和人打赌,一口气吞下过十碗汤面条。于是,猪娃也肯吃,一桶猪食刚倒进槽,嗵嗵嗵便没了。灵官不长个子,八爷骂他只吃五谷不长膘。那十只猪娃吃起食来像猪,长起个儿来却不像猪,倒像尖嘴猴儿。猪身上红红的泛出一层锈斑,毛长长的,嘴头尖尖的,活脱脱一副灵官相。于是,灵官也气。而且,不仅猪娃的形体越长越像灵官,连性格也越来越像灵官,整日里吱吱哇哇叫,争风吃醋相互交战不说,还不安分地拱猪圈,把猪圈拱得满是深沟,一场雨后墙便倒了。后来,灵官砌了五次圈墙,又被拱倒了五次。一拱倒墙便满世界跑,满世界吱吱哇哇唱。说来也怪,不知是因猪多圈小影响猪娃的正常生长还是由于小猪娃喜欢在外浪游一番后才茁壮成长,反正在外面跑了多日,猪娃倒一天一个起色,吹气似的开始发胖。初时灵官只是偷偷笑几声,并不严加管教猪娃。直到后来,不安分守己的猪娃竟跑到别人的地里拱出了山药蛋儿乐吱吱地大嚼了几次后,村里人便骂灵官,八爷也骂灵官,灵官便骂猪。十头猪娃挨骂时都装得很乖,低着头哼儿叽儿认错,认完错又乱跑。跑了一阵,野性越加大发,竟贪心不足胆大包天,跑到老婆死后正没处出气的陈卓地里乱拱一气,被陈卓拿矛子捅死了一头。

此后,灵官便不敢再让猪到外面经风雨见世面了。猪不安分,他便想起了他爹八爷对付他的办法——拿绳子拴。八爷拿无形的绳子捆他,而他则拿有形的绳子拴猪。可是,就像他对八爷无形的绳索拼死抵御一样,猪也在他有形的绳子前拼死挣扎。于是,灵官生了气,在对付第一头顽强的公猪时施用了强制性的手段。猪的头死活不往夹板里钻,抡头甩耳的,他拧往东,猪挣往西,他向上提,猪向下挣。于是,生了气的灵官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把猪头按逆时针方向拧了个三百六十度。这样,猪才安稳了,顺从地让他套上了夹板。第二头公猪见

此状况,不敢再抵抗,但也不愿束手就擒,怕被漂亮的母猪们笑话,只得假装叫几声假意挣几下,顺溜溜带上了夹板。于是,剩下的七头猪才安分守己地带上了绳子。可是第二天,被灵官施以暴力的第一头猪死活不吃食了。开初,灵官还以为是猪在以绝食做消极抵抗,便不管它,饿几天准会顺溜溜就范。想当初,幼小的灵官做错了事后,八爷也曾倒提着他抡圆过巴掌。灵官也不吃饭,妈妈求也不吃,八爷说那是他不饿。过不了两天,灵官准会偷偷溜进厨房吃妈妈留给他的煮山药。可是,过了两天,猪却仍是顽固地垂着头,顽强地不吃食。灵官这才有点急,却发现猪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几个疙瘩,拳头大小,紫红紫红的。见了他,猪也不高叫,只是低哼哼。八爷便骂灵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不找医生瞧去。灵官说猪身上已经发紫了,可能瞧不好了,不如杀了吃肉。八爷骂灵官,你这个败家子,你是吃肉的命吗?山药谷糠填饱肚子就是你的造化。于是,灵官便捎猪上兽医站。灵官说估计看不好就不要打针。一打针,猪肉就不能再吃。医生说试试看,也许能好。于是,打了四针,好像是青链霉素和鱼腥草,比给人打的粗多了。打针时猪快乐得哼儿叽儿唱。回来的路上,从来没高声叫过的猪扯天扯地叫唤了起来。灵官乐陶陶听了一路音乐,心想,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要是不听爹的话杀了猪,不就白白糟踏了几十块钱吗?回到家里,猪叽叽叽吸了几口清食,吸得八爷捋着胡子直瞪灵官,娃子,老子说的对吧?灵官不吭声。哪知一会儿猪却伸直腿死了,身子紫红紫红的,嘴里尽是白沫子。灵官怨八爷,我说杀,你不叫杀,一打针,得埋掉。八爷骂灵官,你这个败家子,你不拧猪头猪能死吗?天生是个吃青草扒驴粪的穷命,却想穿朝靴吃腊肉,你不摸摸你有几根肋巴。下午,猪就埋了。夜里,埋下的猪就没了。第二天,三宝挤眉弄眼地告诉灵官,说猪是吉守妈挖去吃的,被他看见了,煮好后才给他家端了一罐子。三宝说,你埋了它实在可惜,肉倒是挺香的,只是有点药味。灵官吃了一惊。

三天过去了,吉守一家没事,灵官才把提悬的心放进肚里,却发现剩下的那几头也蔫耷耷的。开始,灵官没介意,两天过去,八头猪越发不成样子,瘦不说,身上还泛出了青紫色,整日里哼儿叽儿呻唤,像双生女人向男人发嗲。问兽医,兽医说是死的那头传染的。灵官说不会,那猪是我拧伤的,不是瘟猪。兽医说怎么不会,身上的伤引起的瘟症,不过还好,还有希望治好。说完要打针,灵官不让,说猪瞧是瞧不好的,不要像上次那样,针一打,死了得埋掉。于是降价卖给一家肉铺,除去买鸡娃买猪娃的钱,剩下的买了一双擦油皮鞋和一件呢子上衣。皮鞋底钉着铁掌,走起路来呱呱响,像电影上的日本鬼子,聒噪得八爷直翻眼睛,那是人吗?驴才钉掌,哪有人钉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