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悬在西山顶上尽情涂抹红色的时候,牛二进了村子。黄昏的村子比别的时辰更像山村:太阳均匀地为山坡抹上柔和的红色,使那干裂的黄土层润泽了许多。羊群下山了,咩咩的声音像美女的舌头在牛二心上舔过来舔过去,弄得他痒酥酥地怪舒服。他嗅到了秋天那种熟悉的浸着丰收味道的泥土气息,感到很惬意。这是几年来少有的感觉了。他认为散心的目的达到了,周身微微的倦意使他有种发泄后的痛快感。他想,散心散心,心可真散了,舒服得像没了心。“没了心好,”他说出声来了,“这年头,没了心好。”一说出“没了心好”
的时候,他又感到散了的心回来了,仍旧沉甸甸地悬在肚里像块石头。糟糕,他晃晃脑袋,仿佛想晃走什么东西似的。
羊群从山坡上下来了,杂乱的啼声和溅起的微尘使牛二不再感到心的沉重。他望着那一边下山一边叫唤一边还瞅空啃几口看不见的草的羊们,心里涌起了一种十分亲切的感情,仿佛一种久违的东西又回到他身上。他产生了想唱几句民歌的强烈欲望。牛二最喜欢的民歌是《王哥放羊》,那旋律苍凉悠远,总能和他的心境产生奇妙的和谐:
日落西——山——羊上圈——
黑头子绵——羊——叫狼吃上——
刚哼了两句,牛二便发现那个放羊娃像望个怪物似的望他。他这才记起自己是来串亲戚的,而且是到女儿未过门的婆婆家。他想,到亲戚门口来卖弄牦牛嗓子,疯疯癫癫的,叫人笑话哩。
羊群在放羊娃啪啪的鞭声中远去了,牛二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这是黄昏里常有的感觉。悬在山头的夕阳仿佛总在提醒他老年的到来。暮归的羊群,打滚的毛驴,撒欢的骡子……一切有旺盛生命力的东西都和牛二疲懒的身心产生明显的对照而引起他无尽的惆怅。不过,牛二还是喜欢品尝这种感觉的,因为这感觉像青橄榄一样虽说有些酸涩但更多的是一种悠长的余味。在这种氛围里他常常忘了自己的存在,忘了一些烦人的东西,诸如这个罚款那个费等等,只有一种淡淡的情绪笼罩着他。有时,他能在这种情绪中沉醉一两个时辰。不过,这种享受并不多,更多的时候他连晌午黄昏都感觉不到,感觉到的只有那沉甸甸的心,噎哽哽地像灌满了烟。
羊群从牛二的视野中消失了。羊蹄溅起的微尘似在为他营造一种温馨的氛围。心里感觉极好。虽说偶有一星半点的不快,但总的来说极好,就像多么晴朗的天空也少不了有一朵两朵云一样。牛二想,这种少有的愉快究竟从何而来呢?是因游览山景呢,还是因去看望亲家?若是前者,显然不大可能,因为他对这种环境几乎熟视无睹了。他想,也许是后者吧。
想到“亲家”,牛二笑了。姑娘还没过门呢,叫“亲家”似乎早点儿……可叫啥好呢……只能叫“亲家”了,反正早晚是“亲家”,早叫几天也没啥。牛二心中的“亲家”概念大多时只指女亲家——那个长着银盘大脸的妇人,声音很好听,柔柔的像拿团热发面在他的心坎上熨。一想到“亲家”,牛二心里就暖乎乎的怪舒服。有时,他甚至不敢正视自己的这种心理。老不正经。牛二笑了,到哪里去寻老不正经呢,这才是老不正经。不过,牛二可不愿承认自己来串亲戚的目的是为了让女亲家的发面熨自己的心。不是,真不是。他是为了散心,散心。心捏成个酸杏蛋儿沉甸甸的许久了,不散一下,要憋出病来的。
不过,不管咋说,想起女亲家总是很愉快的。那种亲热劲,真叫牛二感动。他想起第二次上门时女亲家舞着两个面手迎上来的情景。“哟,亲家。”一见面,她总是这句话。这句话包含着很浓的喜出望外的意味,总在牛二耳旁响,使他回味无穷。因了女亲家夺目的光彩,牛二甚至记不清男亲家的模样,只记得他是个老实人,笑起来很特别,无声,倒像在呵气。呵一阵,偷眼望一下老婆,惟恐自己呵得不标准。老实人啊,牛二想。
太阳已没入了山。天空把村子的辉煌全掠走了。村子便本色土气了许多。山洼里的空气不似方才那么流动,便为炊烟的直上云霄创造了一个宁静的环境。牧归的马驹、骡驹们在村子里撒欢,用蹄声敲碎了黄昏的冷寂。其他牲畜的叫声也响起来了,牛的雄浑、羊的柔美、驴的理直气壮搅汇到一起,使牛二心头产生了一种十分祥和的感觉。他发现没了太阳的西天倒愈加红出一种异样的辉煌。他想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也许正在给这下世的太阳举行隆重的葬礼——因为西山堡人一生最辉煌最显赫的就是死后的发丧仪式——牛二一直认为暮是一个太阳的死亡而晨是另一个太阳的新生,就像他相信人的延续是因为老的虽死而婴儿又生一样确凿无疑。那辉煌的晚霞和牲畜们尽兴的表演使牛二第一次发现了山村傍晚的甜美,心中那缕依稀尚存的不快消失了,身心渐渐融入了这种牧歌似的甜美之中。
山坡上有人下来了,拉着架子车,沿着那算不上道的小道。车子的颠簸声很响,人们的说笑声也很响,带着农民独有的劳动喜悦。这是牛二很熟悉的情形。他知道劳动是一剂奇妙的药。只有在劳动的时候,人们才会忘了痛苦,忘了忧愁,忘了斤斤计较,忘了尔虞我诈。劳动更是特效止痛剂,它成了万般艰辛的农民活得相对乐观的一个根本原因。
拉车的汉子风风火火地过去了,跟在后面的女人打量了牛二几眼,跟另一个女人说了句什么。那女人也回过头来看他,然后两人一起笑起来。牛二马上不自在起来,因为他估计两个女人在谈论他的衣着,这使牛二的脸上有种被芨芨草抽过的感觉。一是因为牛二不习惯穿新衣,穿上新衣觉得浑身不协调;二是牛二不想给人们一个他把这次串亲戚看得过重而着意打扮的印象——又不是他的女儿嫁不出去——这使他有些怨老伴。为这身衣服他们拌了一个上午的嘴。牛二是坚持不穿的,一边否定老伴的提议一边还将那嘴花白胡子抖得十分威风。
老伴说:不穿就算了,摇那个驴卵脬子干啥。你不丢人,姑娘还丢人呢,不要把姑娘的脸丢到婆家门上。牛二只好穿了。走了这么长的山路,已将不自在走了个精光。女人们一笑,不自在又上身了。
牛二低头看了看新衣裳,发现布料的颜色似乎太艳了些,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符;又笔挺,连熨过的折儿都那么明显,一看就知道是从箱子底下取出第一次上身的。牛二有些懊悔自己着身前没胡乱团揉几下,使它显得皱一些。因为这种崭新反倒显出了他的贱气,甚而从“新”里透出了一种穷酸。这一发现影响了牛二的心绪,使他晴明的心灰暗起来。
牛二觉得脚下有些异样,吃了一惊,一看方知走到了车马道上。也许是过于集中的车碾马踏的缘故,村舍密集处的土层格外厚,不下五六寸吧。牛二发现自己新崭崭的裤子上已溅满了斑斑点点的土,灰白土色与深蓝裤子互为映衬显得很醒目也很别扭。虽说牛二怕别人以为自己着意打扮而后悔自己穿了新衣,但却不大乐意让土肆无忌惮地同裤子亲热。他感到有些扫兴,想找无土的地方着足,但除了不是路的地方还显得清洁些(只有干牛粪、猪粪之类)外,大路上简直无法落脚。牛二犹豫着。又有几个下地的农民从他身旁过去了,说说笑笑,仿佛对那些粘乎乎老玷污衣裤的东西视而不见。牛二怔了半响,终于记起了自家村里的道上也是一样的布满尘土,他之所以没留意没犹豫的原因是穿着旧衣裤。他想,原来使自己变得不自在的并不是尘土而是衣裤。这一发现使牛二很得意。又想,人真是太蠢了,谁都想花钱穿个新衣,可其实穿上的是镣铐而不是自由。他笑笑,决定不再择路,庄稼人哪个不沾土?一想,心里就轻松多了。
牛二终于拐进了一个小巷道。转过弯不远,就是亲家的庄子。他用手拍打着裤腿上的土,浮土是没了,却将更多的土拍进了纤维里面,拍打过的部位显出一种深沉的灰白。牛二也不去管他,跺跺脚,震落鞋上的土,然后像临上台的演员那样清了清嗓门。
望着亲家那最寻常的土坯墙,牛二心里充满了亲切。他又一次想起女亲家富有光彩的银盘大脸。她在干什么呢?肯定是和面了。牛二也说不清楚为啥他印象中女亲家总是在和面。那种动作总使他的心极不规则地狂跳几下。他想象中女亲家的手上粘着面,脸上的笑很灿烂。“哟——亲家。”然后嘛,牛二想,便是男亲家打酒,女亲家杀鸡了。杀鸡是应该的,那是他们的礼行。牛二笑了。不过牛二又不是没见过个鸡,他也有他的礼行,他会说:“不用杀,不用杀,自家人嘛。”男亲家会傻笑,依然有笑的动作而无笑的声音,像呵气。女亲家会说:“哟——你这个亲家,不对亲戚是两家,对了亲戚是一家嘛,客气个啥哩。”牛二最爱听这句话,他想:“真能成一家吗,嘻嘻……”——鸡终究是杀了。门上,却有一把锁。
沉浸在幻想之中的牛二像挨了一闷棍。他有些不相信地眨眨眼,盯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疙瘩。他酝酿了一路的兴冲冲被这个黑家伙弄了个一干二净。最刺目的却是两个门神,大瞪着眼,恶眉恶眼冲牛二表演威风的脸谱。牛二很扫兴。“老子又不是鬼,瞪个。”他嘀咕了一句。
“来了?亲家。”一个汉子拉着车子走了过来,冲牛二叫了一声。牛二认出是男亲家的一个叔伯兄弟,一起喝过酒,但叫不上名字。牛二笑了笑,望着堆在车上的山芋说:“哟,这么大的山芋。”
牛二这种夸张语气使汉子感到很受用,他笑了,是那种非常满足和得意的笑。但他的话语却与脸上的表情完全相反:“大个啥呀,哪有你亲家的大。种不来了,越种越种不来了。人奸了,地也奸了。化肥少了,就不长,多了又买不起,死贵……他家没人吧,也挖山芋呢,可能快来了。”
“走,亲家,先到我家坐坐。”汉子邀请道。
“不咧,等一会吧。”
“走吧。”
“不咧,他们就来了吧。”
“……也好,你等着。”汉子拉着车子过去了。
牛二有些不快。他总觉得汉子会再三邀请他,甚至会拽着他的胳膊挟持他。这是凉州人经常表现自己好客的一种方式,仿佛热情好客与否完全取决于那种拉拉扯扯的激烈程度。没有你拉我拽搏斗一番,牛二有种被冷落的感觉。当然,他是不想去的——如果万一抵挡不住对方热情的牵引力,去也无妨——问题是他不想去是他的事,你不拉扯一阵,只是礼节性邀请一下,实在有些不太像话。牛二感到这次串亲戚有些掉价。
天渐渐黑下来,夜幕已把那几道油彩似的霞光收了个精光。牛二感到了一种难耐的冷清和疲惫,腿上的力气似乎消耗殆尽,身子有些摇摇晃晃。门口虽有一块可以歇息的土坯,但牛二犹豫了一阵后决定放弃享受。一是怕土坯弄脏裤子,二来坐在那里像什么话——他是个亲戚,而且是抬头亲戚,是他的姑娘给人,而不是人的姑娘给他;又不是要饭的,只有乞丐才猫着腰贴在人家的门坎下。他当然要站着,而且要挺着腰杆站他个顶天立地。心里还带了点和亲家赌气的味道,就像到了一个不大顺心的亲戚家,人家要他坐,他偏不坐。“站客难打发哟。”牛二想,“我偏不坐。”
忽听得身后响了一下。牛二回头一看,原来是亲家对门的庄门开了。一个光头汉子端个海碗,一边走,一边吃得唏哩呼噜。见牛二,一愣,一瞅半天,才叫:“哟——亲家。走,屋里走,屋里走。”牛二说:“不咧。”牛二想,这么长时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再等几分钟吗?“他们快来了吧。”“快了,快了,挖山芋呢。走,屋里走。”“不咧,就喧喧吧。”“给你端饭?山芋拌汤。”“不咧,不咧。”“噢——你亲家有好的招待你哩,也好。”遂竟自呼噜起来。
牛二这才感到肚子里咕噜起来。行了半天山路,靠的还是晌午那顿煮山芋,想来早变成了热量和粪便。不提吃饭倒还没啥,沉睡的肠胃还没记起折磨主人。一提吃饭,牛二条件反射般地产生了异乎寻常的饥饿感。在对方香甜的呼噜声中,他有种虚脱的感觉,尤其是两腿,像抽干了骨髓一样。牛二有些后悔,不该拒绝邻居的邀请,但又想,我牛二又不是专门来吃山芋拌汤的。他咽了一口唾沫,想找个地方蹲下来歇歇,但四下一望尽是土堆。一蹲,新衣后襟怕免不了沾土的——不过,管它呢,哪个庄稼人身上不沾土呢。他终于蹲下了。
“亲家,今年收成咋样——跟兄,舀饭来。”光头男人瞬息间呼噜完一碗拌汤,问了一句,吆喝了一句。
牛二虽然看出那汉子的询问纯属一种礼节性的寒暄,并不指望他回答,但还是答了一句:“好着哩。”
汉子一边将碗递给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一边吃惊地说:“好着哩?不是叫雪压了吗?”
牛二想,压是压了,但说给你又能干个啥,又不给我一升半斗的,反倒怀疑我到亲家门上告穷讨吃来了;遂说:“山旮旯里的人家压了,我的连个毛也没伤。”
“没伤就好,没压就好,日他妈,这老天越发疯了,怪不惊惊的,秋里下雪,而且是雀儿头大雪。人吃人,天也吃人哩。我还听说你们后山里下得歹哩……你真不吃……噢,等着吃好的呢……”汉子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碗,说。
“你吃吧,亲家。亲家他不给我宰个鸡儿,我能饶了他。”牛二说,他抿了抿嘴唇,咽口唾沫,强忍着不去看那热气腾腾的碗。
汉子拌拌嘴,说:“也是,也是。我知道你是看不上拌汤的。他们可养了好些鸡,为儿子准备的。姑娘打算今年过门吧?”
“嗯。”
牛二挪挪脚步。脚有些麻,汉子的呼噜声很残忍。牛二强迫自己不去听它。他抬头望天,天上有好大的月亮,洒下白孤孤的光。牛二有些惊奇了,这月亮竟这么大,这么白。他渐渐沉醉到月亮一样的境界中了。
“粮上了?亲家。”光头汉子问。
“没有。”
“不给他上。日他妈,才几毛钱。几毛钱是个啥,是个屁。城里撒泡尿都得花几毛哩。啥都涨价,就粮不长。还扣呢,扣不少呢,这个费这个费的。领的那点钱,买化肥都不够。”
“就是,就是。活不成了,活不成了。日他妈。”
牛二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句,他甚至没觉得自己在“亲家”面前说粗话有些不雅,那“亲家”也没有觉出他的不雅。一切都那么自然,口一张,“日他妈”就溜出来了。牛二感到连年来摆脱不了的那种阴沉情绪又笼罩了他。他自然而然地记起了“散心”之外的一个目的:探听“亲家”的口风,啥时送彩礼呢,因为他有些等不及了——村上要钱哩。刚收过集资建校的钱,气还没喘匀,又来了。实在没治了。不交要扣地的,扣了地吃啥,总不能喝西北风吧。日他妈!
又有几个汉子端碗出了自家庄门,径直往热闹处走来。因为夜的缘故,他们没认出蹲在土堆上的牛二,自顾端着碗呼呼噜噜。牛二忘了去计较他们的失礼。他只是在心里嘀咕,日他妈,还能不能活哩。
光头汉子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将大海碗扔在土堆上,叹了口气,对牛二说:“毛旦婆姨跳井了……听说了吗?就是那个黄头发、肿眼泡女人,你上回来见过的……死了,交不上啥费。上头要收地,没办法,就死了……跳井……那可真是穷透了,连个棺材都置不起。烧了。烧了好,小口,烧了安稳些。”“安稳个屁,”一个汉子说,“照样闹个一塌糊涂,哭哩喊哩的,一到半夜,谁都听见的。真正是个冤屈鬼。”
“谁不冤屈呢,老子们几百斤麦子才换一百斤肥料,谁不冤屈!”
“没治。”
“谁说没治。老子们都不种,叫那些驴日的喝西北风去。等嘴里饿出干屎臭来,才知道老子们也不好惹。”
“屁。你不种白不种。他不会买外国人的?听说还便宜……他饿?屁,人家顿顿吃羊肉臊子面。你嘴里才饿出干屎臭呢。”
“嘿,真是个土地爷的——土蛋,你以为他们吃羊肉臊子面呀?嘿,手抓羊肉都吃腻咧。”
“听说上头减老子们的负担呢。”
“减个屁!下头的歪嘴和尚硬往错里念经。没治,他不榨你,拿啥大吃大喝!”
“活吧,活吧,有了吃上些,没有了挨着些。天下又不单是老子们。他们能活,老子们也能活。”
“就是。老天爷总得给老子一碗饭吃吧。”
“没意思,喧这些真没意思,不过放个闲屁,起不了啥作用的。”
“算了算了,不说了。不说糊里糊涂还好过,越说越着气。算了,回去。”
汉子们齐叹一口气,一个个垂着脑袋进了自家的门。那个光头汉子也回去了,一时竟忘了礼节性地邀请牛二。
牛二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的失礼。他发现自己心里又添了许多灰蒙蒙的东西,情绪明显恶
劣起来。近几年来,他发现这种糟糕的情绪简直成了他的影子,无论他怎么摆脱也总是摆脱不了。有时似乎摆脱了,可一回首,发现它仍和自己紧紧连在一起。而且他发现这种情绪已瘟疫一样传染给了家人。老伴一张口就能把你噎个半死。儿女更不用说,一拌嘴总少不了诅咒。一切都不顺眼,一切都成了使人发怒的起因。牛二感到很恼火。
万物在被那种情绪浸透的牛二眼里变了样子。月亮失去了方才那种光亮而泛出一种死人般的灰白,同死人后发丧的那种唢呐声一个味儿。亲家的院门很丑陋,跟剥光了衣服躺在南墙里怄气的那个光棍汉没啥两样。不过,最使牛二不舒服的东西说不上来,也正因说不上来而显得愈加不舒服。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鼓荡着。他想哭,想叫,想打人。
亲家终于来了。
男亲家依旧那么悄声没气地笑着,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女亲家依旧用那种脆生生的声音表达自己的热情和喜出望外:“哟——亲家。”
但牛二感到一种厌恶。亲家的声音撕破了他的某个防线,他感到一种压抑得太久的东西不可遏制地喷了出来。他揍人似地拍拍屁股上的土,终于叫了起来,声音大得足能叫全村人听见——
“日他妈,退婚!退婚,日他妈!”
这时,牛二才感到一阵轻松。